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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穷凶极恶

大唐双龙传 黄易 20328 2024-03-05 11:28:41

寇仲穿上夜行衣,藏身一株参天古树之巅,遥遥监视总管府的动静。从这角度望去,只要有人从府内逃出,定瞒不过他锐利的眼光。府内的树木均比他所处的为低矮,并不阻挡他的视线。

搜索行动进行得如火如荼,灯火映天,明如白昼。然后又沉寂下去,显是徒劳无功。寇仲大感失望。

他之所以有信心认为杨虚彦会留在府内,是因为杨虚彦该知他受了内伤,只是想不到他会痊愈得这么快;所以他理该自以为是的要趁此良机对他进行第二次刺杀。另一个有力的原因,是杨虚彦在两次交手后,应清楚把握到他在这段时间内又再功力猛进,尽管他用的是拿手兵器,也难以轻易得手。换了是任何人,亦必然要赶在他进步至无法收服前,愈早愈好地把他宰掉。更难得是寇仲为保护其他人,不得不乖乖地留在府内。可是他竟估料错了。

总管府的火把,灯光逐一熄灭,从动归静。寇仲暗叹一口气,正要离开,后方忽然破风声起。他忙往后望,只见一道黑影来势快绝的从附近一座屋脊斜冲而起,往他的大树扑至。

足音清晰可闻,加上蝙蝠惊飞,和各种声音撞上洞壁的多重回响,使气氛更趋凝重。徐子陵不禁奇怪来者足音似乎滞重一点,旋则恍然明白四人刚才抢夺假的“邪帝舍利”时,必是争持激烈,以致无不负伤。心想石青璇确是智勇双全,谋定后动,先以假舍利削弱四人的实力,再引他们进来加以歼杀,最不济也可以来个同归于尽。只不知此洞的机关,是否出于鲁妙子的设计?

风声骤响,四个邪人现身洞内,离开徐子陵只有两丈许的距离,人人脸露狐疑之色,显是知道此非善地。徐子陵忙重新戴上岳山的面具。

丁九重压低声音道:“我有种很不祥的感觉,不如先退出去,再想办法。”

正倾耳细听、查探敌踪的尤鸟倦冷笑道:“不要耍把戏,你不过是想骗走我们,自己再潜进来擒人吧!哼!”

丁九重气得不说话。

金环真道:“小贱人定是躲在附近,我们分头去搜索。”

尤鸟倦狠狠道:“休想我信你这淫妇,你得手时会留下来等我吗?”

周老叹怒道:“信也好,不信也好,这鬼洞危机四伏,我们若不同心协力,死透烂透仍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看看这些鬼蝠鼠,人说它们昼伏夜出,现在是夜晚哩,为何仍待在这里,可知非常邪门。”

丁九重道:“幸好有它们惊风发声,否则小贱人从另外的出口遁了我们仍懵然不知。”

话犹未已,刚才石青璇进入的洞穴传来一阵蝠翼振动的杂乱响音。四人同时发动,迫不及待地朝洞穴掠去,洞顶的蝙蝠受惊吓大半四散狂飞,依循着它们盘旋滑翔的飞行线路,密麻麻的绕洞狂飞,却没有两只会撞作一团,在幽暗诡异的色光中,既蔚为奇观,更令人看得汗毛直竖。

再次化身为岳山的徐子陵闪电掠出,在蝠翼振动的声音掩护下,无声无息的一掌朝走在最后的丁九重印去。他所到处,乱飞的群蝠果然全避开去。他的掌劲积蓄不发,至右掌离对方后背心只三寸许时,始真劲猛吐。“砰!”表面看他这一掌似乎印个结实,那任他是玉皇大帝,亦要一命呜呼,但徐子陵却心知事非如此。

当他手掌距离这个大帝后心只寸许时,对方生出反应,往左微晃,避过后心要穴,只让徐子陵击在右肩胛处。凭徐子陵现时的功力,对方又因内讧受创在先,怎也该可把敌人的肩胛骨击个粉碎,岂知在触衣的刹那,丁九重整个肩胛骨竟令人难以相信的连着手臂“塌缩”往前胸,同时生出一股强大的卸劲,化去他大半掌劲。接着丁九重惨哼一声,往前跄踉,却飞起后脚,往徐子陵下阴撑来,反击之凌厉凶猛迅捷,无不出乎徐子陵意料之外。

尤鸟倦等回头瞧了一眼,见两人战作一团,金环真竟娇笑道:“这人交由大帝应付吧!”三人就那么不顾而去,没有多看半眼的兴趣。

“砰!”徐子陵抹了一把冷汗,屈膝重重顶在丁九重往后踢来的撑阴腿处,结结实实地和他硬拼一记。螺旋劲山洪暴发般往这被遗弃的邪人攻去。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为何石青璇须抱着以身殉敌的心意,因为这四个邪人实在太厉害,自己在这般有利的条件下,要杀死丁九重仍这么困难。

“啊!”丁九重饿狗抢屎地往前仆跌,喷出一砰血花。徐子陵知他拳脚功夫大逊于他出神入化的法,岂容他有掣出兵器的机会,连消带打,贴身追击,撮掌成刀,疾斩失去平衡的丁九重后枕要穴。丁九重滚倒地上,欲转身拔时,徐子陵的掌刀已临面门。这邪人嚎叫一声,脸上现出奇异的鲜红色,接着张口喷出一股血柱,直刺徐子陵胸口,竟后发先至。如此惨烈的邪功绝艺,徐子陵尚是首次遇上。

徐子陵知若不能速战速决,便不能配合石青璇应付其他两个凶人和功力最高的尤鸟倦。且一旦闪躲,让对方争得喘一口气的机会,掣出兵器,要收拾他会非常费功夫,决意兵行险着。此时他身往前冲,竟就那么往右侧翻滚,以足尖支持整个人的身体重量,仍保持弓字形态,当血箭以毫厘之差擦胸而过时,倏又回滚过来,先前进攻姿态一成不变的继续进行,只是整个人迅猛扭动一下。吱声不绝,数十只被血箭射中的蝙蝠,无不被冲得骨折翼断,散往洞床。丁九重哪想得到敌人有此惊人怪招,不但能脚下生劲,硬是于骤然翻侧时吸牢地面,还可既避过自己以为必杀的一招,又可原式不变地攻来,纵有千百般邪功秘技,也来不及施展。“啪喇!”徐子陵的掌刀闪电劈在他前额处,顺势从他上方飙窜而过,没入洞穴去。丁九重后枕重重撞在后方地上,立毙当场,帝冕甩脱,掉往一旁。

生死确只是一招之差。

虽然疾掠过来的夜行者戴上头罩,但化了灰寇仲也一眼认出他是人人闻之色变,防不胜防的“影子刺客”杨虚彦。

寇仲此时无暇去想自己是否为破天荒行刺杨虚彦的人,遽把任何可引起对方警觉的讯息完全收敛,口鼻呼吸断绝,封闭毛孔,只打开一线眼帘,透过浓密枝叶的间隙,计算着他的落脚点。

由于此树高达十七、八丈,无论杨虚彦轻功如何高明,这么从两丈高的房顶腾身而起,又要横过近四丈的距离,落足处理该在树身中段某一横枝处,然后攀上树顶,探看总管府内的情况。刹那之间,他脑中闪过无数突袭的方法,最后仍是决定以静制动,等候对方升上来时才全力狙击,杀他一个措手不及。蓦地异声响处,杨虚彦左手发出一个有倒钩的尖锥,闪电般朝他脚下射来,寇仲大吃一惊时,尖锥子没入离他脚底五尺许处的树干内,把连系在锥尾只比蚕丝粗上少许的索子扯个笔直。杨虚彦改变方向,朝他脚下的位置斜冲而至。寇仲想也不想,严阵以待的井中月疾劈下去,刀锋点在锥尾处。

“叮!”杨虚彦如若触电,整个人被寇仲借索传入的螺旋劲撞得狂喷鲜血,往外抛跌。索子寸寸碎裂。

寇仲见偷袭成功,哪肯放过这千载一时的良机,猛提一口真气,从树顶滑翔而下,游鱼般往不住翻滚抛跌的杨虚彦凌空追去。杨虚彦确不愧为名慑天下的高手,离黑暗的路面尚有两丈许,已恢复平衡,运气加速下坠,险险避过寇仲本是必杀的一刀。“砰!砰!”两人先后落在寂静无人的总管府旁的长街,刀剑相拼。

杨虚彦举袖抹去唇边的鲜血,罩孔露出来的双目闪闪生光,狠狠道:“寇兄此着确十分高明,竟使杨某首次在行动中负伤,足可自豪矣!”

寇仲嘻嘻笑道:“杨兄才是不凡,受小弟全力一击,仍可站得这么稳如泰山,无隙可寻。不过你若不找个没人寻得到的秘处疗伤,功力可能会大幅削减,下次作刺客时便不灵光。”

杨虚彦哑然失笑道:“有劳寇兄关心,不过小弟见寇兄影只形单,怎舍得放过如此良机,只好舍命陪寇兄。看剑!”

言罢挺剑逼进三步,强凝的剑气,狂涌过来。寇仲哪想得到他受创负伤,仍悍勇若此,竟想先发制人,但也不由心中暗赞,知这可怕的对手希望在伤势迸发前,争取主动,能速战速决当然最理想不过,必要时抽身而逃也较容易。

寇仲双眉上扬,手提井中月,虎目眨也不眨地瞪着对手,冷笑道:“杨兄若抢攻失利,明年今夜此时便是你的忌辰。”

杨虚彦淡淡地说道:“寇兄太高估自己。”

低叱一声,出剑疾刺。“当!”寇仲运刀架着,嘲弄地说道:“原来杨兄的伤势比我猜估的还要严重,竟使不出招牌的影子剑法。”

杨虚彦挡着他从刀锋传来一波接一波的螺旋劲,微笑道:“不是影子剑法,而是幻影剑法,留心看吧!”

横剑推刀,硬把寇仲震退三步,然后剑势扩展,变成漫空剑影,点点锋芒,劲气鼓荡,以雷打电击的霸道威势,朝寇仲狂卷过去。

被他运劲震退的刹那,寇仲便知糟糕,此人根基之厚,实到达出人意料的地步,竟可强把伤势压下,还功力十足,骤展强攻,自己一个失着,说不定会阴沟里翻船,赔上性命。

寇仲无计可施下,唯有靠真本领保命,猛撞入对方剑光里,以攻对攻,施展出近身拼搏的舍命招数,务要引发对方伤势,再一举毙敌,至不济亦可缠死对方,令他无法逃走。一时杀气横空,刀光剑影把两人淹没其中,无一招不是凶险万分,动辄溅血当场。劲气与刀剑交击的声音,爆竹般响起。刀剑相触时,更是火花迸发,每个闪躲,均是间不容发,以快打快,没有半分取巧。

总管府处风声疾起,显示寇仲方面的人正闻激斗声迅速赶来。附近的楼房则不住传来推窗的声音,打斗声把熟睡居民惊醒过来。“当!”形势忽变。寇仲施出浑身解数,仍避不开杨虚彦神来之笔,被他奔雷掣电的一剑,逼得退往五步之外。

心叫不妙时,杨虚彦往后闪退,长笑道:“寇兄今日恩赐,小弟日后必有回报。”

寇仲见他退走的速度,心知追之不及,还刀入鞘抱拳道:“请代向小妮妮问好,小弟对她是没齿难忘。”

杨虚彦猛然再喷一口鲜血,没入横巷去。

宣永等纷纷追赶。

寇仲伸手拦着,阻止众人追去,若无其事道:“我们至少有几个月不用担心这家伙了!”

箫音忽起,尖锐刺耳,起音已是高亢至极,但还继续高转上攀,回响贯满大小洞穴。千万只蝙蝠应音振翼乱舞疾飞,汇聚而成的轰隆巨响,像狂潮从每一个洞穴涌出,直有惊天裂地的骇人声势。

徐子陵早知石青璇能以箫音驱蝠,仍未想过会是这么可怖的一回事,只见洞穴内满是黑影,迎头扑面,忙退出洞外,躲在出口旁。探头看去,尤鸟倦三人逃命似地急退出来,疯子般挥掌拍击向他们扑噬的蝙蝠,这三个邪人功力何等强横,大批蝙蝠应掌坠地,而他们主要是护着眼耳口鼻颈等较脆弱的部分,扑上身的,干脆运功振衣将之震毙。可是蝙蝠多得像无有穷尽,无论他们如何痛施杀手,蝙蝠仍是前仆后继地朝他们狂攻,像一团团黑云般将他们覆罩淹没,逼得三人不得不循原路抱头鼠窜。徐子陵尚是首次知道蝙蝠会袭击活人,且是如此凶厉,至此才明白石青璇在他头上抹上石粉的妙用。

在民间的传说中,有谓蝙蝠昼伏夜出,吸取鲜血,但对象只限于动物家禽,从未听会拿人作目标。这洞穴迷宫中的蝙蝠或许是特别的一种,又或只因石青璇的箫音而失去常性。巨洞内的蝙蝠全部动员,洪流般拥进三人逃进的洞穴去,未及飞进的,便和从别的洞穴飞来的蝙蝠汇成大军,在巨洞的广阔空间狂飞乱舞,嘶鸣震耳,只是避开徐子陵左右三尺之地。但无论空中如何让飞翔的蝙蝠填满,且飞得如何迅速,总没有两只蝙蝠撞作一团,其飞行的弧线,看得徐子陵啧啧称奇,同时有会于心。

劲气狂催,大批蝙蝠骨肉分离地抛出穴口外。徐子陵心中一动,早一步横过洞床,躲往原先进来的出口处,好待巨洞内张牙舞爪的蝙蝠进一步消耗三人的真元。

怪叫连声,尤鸟倦终于杀开一条血路,从洞中冲出。巨洞中以千万计的群蝠像蜜蜂见到花蜜般蜂拥扑去,尤鸟倦活似被卷入由蝙蝠形成的龙卷风暴里,寸步难移。

“”尤鸟倦不愧身列“邪道八大高手”的超级邪派高手,全身劲气迸发,周遭数尺内的蝙蝠无一幸免,全被他震得折裂坠地。

周老叹和金环真此时抢出洞口,前者的两只手已涨大近倍,后者则披头散发,状如疯妇,狼狈不堪。箫音仍响个不绝,愈奏愈急,纵使洞穴贯满隆隆回音,仍不能将箫音掩盖。

“砰!”金环真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却非因蝙蝠的袭击,而是给压力骤减的尤鸟倦觑空一脚踢在小腹处,整个人横飞开去,鲜血狂喷。大批蝙蝠不知是否嗅到鲜血的气味,弃下其他两人,群起向金环真追去。

徐子陵怎想得到在这种情况下,尤鸟倦仍会抽空向自己人施辣手,虽对金环真毫无好感,也看得心中恻然。周老叹狂喝一声,顾不得向尤鸟倦报复,闪电掠走。

尤鸟倦哈哈大笑道:“天下间再没有比这墓穴相连的福地更好作葬身之所,让老子成全你们作一对同命鸳鸯吧!”

一手赶蝠,另一手遥击一掌,发出的劲风遽袭周老叹的厚背,手段之狠辣,让人瞠目结舌。

周老叹不闪不避,弓背硬挨他一掌,借势加速,横过三丈的空间,把身上扑满蝙蝠的金环真在坠地前搂入怀里,同时输入真劲,蝙蝠应劲从金环真身上跌开。尤鸟倦似要冲过去再施毒手,周老叹怪叫一声,抱着金环真慌不择路地朝另一方的洞穴逸走,带去大批蝙蝠。

其他蝙蝠又再向尤鸟倦攻来。这穷凶极恶之徒露出可惜的表情,往徐子陵的方向闪来,想逃返地面。徐子陵哪肯放过他,一拳轰出。

尤鸟倦大笑道:“早料到你哩!”

背挂的独脚铜人来到手上,迎往徐子陵威猛无俦的一拳。“砰!”徐子陵被他反击之力震得血气翻腾,往后跄踉数步,而对方亦给他全力一击,朝反方向跌退,重新陷进蝙蝠的战阵中。

徐子陵和他正面交锋后,心中骇然,暗忖若非他真元损耗极巨,又负有内伤,自己刚才未必可把他拦着。此时尤鸟倦手上重达百斤的独脚铜人狂挥乱打,所过处蝙蝠无不骨折坠地,洞穴的蝠尸不住堆积加厚,情景诡异惨烈。洞内本已幽暗,全赖钟乳石的光芒照明,蝙蝠却把他的视线全遮挡着,为徐子陵提供最佳的掩护。徐子陵闪往另一位置,一指戳去,指风透蝠而过,刺在尤鸟倦的背心要穴。尤鸟倦全身剧震,喷出一大口血花,发出一声轰传洞穴的狂叫,学周老叹般往另一洞穴逃去。

徐子陵一阵力竭,刚才的一拳一指,损耗了他大量真元,仍未能将这凶人击倒,可知他内功深厚至何等地步。箫音忽止。石青璇从其中一洞掠出,脸上一片真元损耗后的苍白,可是那丑恶的鼻子却色泽依然,没有和她的脸色看齐。

“我们走!”

徐子陵讶道:“奸人尚未授首,就这么放过他们吗?”

石青璇哑声喝道:“我要封闭洞穴,你想留下来吗?”

徐子陵大吃一惊,忙追在她背后出洞去了。

徐子陵紧随石青璇身后,心中充满不解。先前明明听到她说封闭出口,会以身殉,那当然是控制出口的开关设于洞内,一旦启动,连自己都来不及逃出去,才有陪死的后果。但是石青璇刚才却说得开关似就在门外,离开时顺手闭门般轻松容易,前后矛盾。

石青璇此时横过进口的无蝠大洞,忽然别过头来,向他打个眼色。徐子陵乃玲珑剔透的人,霍然而悟,才知是以诈语诱敌之计。不由心中佩服,只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将打算从其他出口溜走的敌人引回来。不过能否成功,尚在未知之数。因为在蝠喧震洞的情况下,尤鸟倦耳目虽灵,怕亦未必能听到。

这个想法还未过去,后方破风声疾起。徐子陵想也不想,扭身一拳击出。“砰!”他感到不妥时,始知命中的竟是尤鸟倦的外袍。铜光一闪,尤鸟倦现身左侧,独脚铜人朝他扫至,极尽凶厉狠毒,威猛霸道之能事。徐子陵招式用老,只有往横移开,心叫不好。

“叮!”石青璇轻风般飘过来,竹箫挑打劈扫,手法精奥玄奇,务要挡他一刻,好让徐子陵有机会反击。

尤鸟倦知这是生死关头,施出压箱底本领,独脚铜人脱手朝石青璇掷去,人却乘机闪出洞外。石青璇避过铜人时,徐子陵追至尤鸟倦身后,隔空一掌拍去。尤鸟倦倏地加速,看也不看,反手一掌,迎上徐子陵暗含螺旋的烈劲。“啊!”尤鸟倦再喷一口鲜血,伤上加伤,但也消没在石阶上。

“轰!”独脚铜人此刻才撞上洞壁,砸碎了一团石花,可见这几下交手起落速度之快,是何等惊人。

寇仲一觉醒来,在床上睁开眼睛,心中却想着徐子陵。没有这家伙的日子真不习惯,哪处能找人来说几句粗话,或是倾吐心中烦恼。他究竟正在做什么呢?是否不眠不休地赶路?自己会不会因有志争天下而令徐子陵终要远离自己,远赴域外追寻他喜爱渡过生命的方式。

无论帝王将相,英雄豪杰,生命总是弹指即逝。像过去几年,若如做个梦般迅快轻易。人生只是无数选择下产生的经验和后果,只恨自己和最好的兄弟却各自选择不同的路向,使他们将终有分道而行的一天。

敲门声起。寇仲暗叹一口气,从床上弹起来。

宣永的声音在门外道:“惊扰少帅,其飞回来了!有急事面禀。”

寇仲立即把所有感触排出脑际,连忙喝道:“快进来!”

朝阳升离东山一座小丘之顶。徐子陵的手掌离开石青璇玉背,长身而起,走出藏身的树林,来到林边的小溪旁。溪水清澈异常,阳光斜照在水面上,映出他的样子,才记起尚未脱下岳山的假面具,忙除下纳入怀里,蹲跪溪旁,掬水连喝数口,顺手清洗尘污,那种清凉入心的痛快感觉,一洗因昨夜连番激战带来的劳累。

此时他始有机会欣赏四周的美景。这小林长于两座小丘之间,内藏蝙蝠洞那座奇山落在东面地平远处,被烟云簇拥,半山流云如带,像个半掩着脸的美女。两边小丘地上花果处处,正考虑是否先摘两个来果腹,还是待石青璇调息醒来再动手,水中除他之外,多了个影子出来。

徐子陵向着水中倒影微笑道:“石小姐这么快恢复过来,让人难以相信。”

石青璇来到他旁,漫不经意地踢掉鞋子,露出晶莹如玉的一对纤足,自由写意地浸到冰凉的溪水里去,把竹箫置于身侧草地上,凝望水面,轻轻道:“你昨晚为何会说我美呢?这样子也可算是美丽吗?”

徐子陵学她般凝视自己的水中倒影,耸肩洒然道:“我并没有想到什么是美,什么是不美的问题,只是当时见到小姐俏脸像有一层神圣的光辉,美得不可方物,于是有感而发,冲口说出这句冒犯的话来,石小姐不要见怪。”

石青璇默然片晌,轻轻地说道:“那我现在是否仍是那么美丽?”

徐子陵点头道:“愈看愈美丽,这是由衷之言,并不是要故意讨好你。”

石青璇微嗔道:“不要说谎,你只是看穿我的鼻子是装上去的,对吧!”

徐子陵苦笑道:“那是后来的事,小姐请勿多心,在下对小姐并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石青璇微微一笑道:“我本打算让你看看我脱下假鼻的样子,但既然你这么说,我要打消这念头!”

徐子陵苦笑一下,没再说话。

石青璇却不肯放过他,别过头来盯着他道:“你为何笑得这么暧昧?”

徐子陵坦然道:“因为错失了一个可目睹人间绝色的机会。小姐令我生出很大的好奇心,不说别的,只是小姐天下无双的箫艺,就可让小弟终生不忘,感到没有白活。

石青璇欣然道:“你这人哄女孩子的最高明本领,是可令女儿家绝不怀疑你的真诚。更奇怪的是昨晚你遇到这么多怪事,竟没有开口问过青璇半句。唉!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徐子陵再度苦笑道:“我不是不想知道,只是以小姐一副看透世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模样,我怕会碰钉子,索性保持点自尊,来个不闻不问。我是否很可笑呢?”

石青璇愕然失笑,目光回到水面的倒影,点头道:“这确是对付我的上策,累得青璇中计,反掉过头来问你,真可恶!”

徐子陵伸个懒腰,往后仰躺,瞧着蓝天白云,悠然道:“小姐的假鼻子,昨夜的破庙和山洞迷宫,是否出于鲁先生设计?”

石青璇兴致盎然地瞟他一眼,说道:“全部猜对,若非有此蝠洞迷宫,我和你恐怕不能如此写意在此谈天说地。这四个人乃邪帝的嫡传弟子,若非受咒誓所制,二十年来不敢出来作恶,这世间不知会有多少人给他们害死。”

想起尤鸟倦四人的残忍狠毒,徐子陵便不寒而栗,犹有余悸。假设四人肯同心协力,自己必然没命,石青璇则至多办到陪敌同死的目的。

“邪帝是什么东西?”

石青璇对他态度大有改善,“噗嗤”笑道:“邪帝并非什么东西,而是邪派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数十年前与“散人”宁道奇齐名,只是邪正有别而已!”

徐子陵猛地坐起,骇然道:“为何从未听人提起过他?”

在房内坐好后,洛其飞恭敬道:“我们得到确切的消息,骆马帮的都任与窟哥结成联盟,准备对我们展开反击。”

宣永皱眉道:“此事相当棘手,若正面交锋,恐怕我们不是他们敌手。”

洛其飞插嘴道:“我们已派人潜入下邳,暗中监视骆马帮的动静。”

寇仲沉吟片刻,问道:“照你看,他们会不会蠢得来攻打梁都?”

洛其飞摇头道:“都任并非蠢人,宇文化及在你手下大败而回,他怎会轻举妄动?他这次之所以肯和窟哥结盟,是自保多于其他。”

寇仲叹气道:“那就麻烦透顶,唉!窟哥这群契丹马贼不是神憎鬼厌吗?怎会忽然间有人肯和他结盟呢?”

洛其飞道:“骆马帮内有很多人反对这行动,只是都任一意孤行,其他人拿他没法。”

寇仲一对虎目立时亮起来,大笑道:“这就有救了,让小弟来当一次杨虚彦吧!”

石青璇淡淡地说道:“除邪派中人外,知道邪帝的人少之又少,见过他的更是绝无仅有。道理很简单,因为三十年前他退隐潜修魔门最秘不可测,无人敢练的功法,自此再没有踏出庙门半步。”

徐子陵愕然道:“就是昨夜那破庙?”

石青璇点头道:“那是鲁大师一手为他建造的,内中玄机暗藏,蝠洞迷宫只是其中之一。”

徐子陵听得糊涂起来,喃喃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石青璇柔声道:“若非看在你和鲁大师的关系上,青璇绝不会向你泄露此中的来龙去脉。鲁大师对你和寇仲推崇备至,认为将来的天下将是你两人的天下,现在既鬼使神差地让你闯进这件事来,青璇当然要坦诚相告,最好能将那压得人家透不过气来的重担子,转移到你肩上去。”

徐子陵三度苦笑道:“你倒是好主意!”

石青璇开怀笑道:“难怪鲁大师在给青璇的信中指出你们不像一般表面正气凛然,摆出视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卫道之士,那时我还不大明白,现在自然一清二楚了!”

徐子陵笑道:“我和寇仲两个只是运气好些儿的小流氓,初时的大志仅是如何出人头地,捞个一官半职,趁乱世博取功名富贵。后来练成《长生诀》的奇功,思想开始变化,虽然有时口中说说要行侠仗义,实际上仍是为自己着想居多,石小姐勿要误会我们是什么侠义好汉。”

石青璇盯着他道:“既是如此,为何昨晚你肯不顾安危的来助我?人家跟你是非亲非故,更没有美色给你贪图,那时你该看不破我的鼻子是假的吧?”

徐子陵尴尬地道:“我倒没想过由于某种原因才要这样做?只是因对那四个奸邪看不顺眼,这不仍只是为自己吗?”

石青璇含笑道:“假若公平决斗,你有多少成把握可收拾尤鸟倦?”

徐子陵坦然道:“一成把握都没有,极可能还有落败之虞,这人实在太厉害。”

石青璇道:“明知自己有败无胜,你还冒险卷入此事,这叫为自己吗?除非你是决心求死吧?”

徐子陵哑口无言。

石青璇柔声道:“不要左推右卸哩!这担子你是挑定的了。”

徐子陵叹道:“小姐请赐示!”

石青璇沉默片刻,沉声道:“此事非但玄妙异常,且牵涉到几代人错综复杂的恩怨情仇,现在青璇只可告诉你一个简略的大概,细节待有机会和你详说。”

徐子陵正心切赶往巴陵,点头答应。

石青璇把秀足从水中提起,移转娇躯,面向着他双手环膝,姿态写意放任,美目深注地说道:“令邪帝向雨田归隐潜修的魔门最高秘法叫“道心种魔大法”,其真实情况,无人得知,只知古往今来魔门虽人才辈出,始终没有一人能够修成,最后落得魔火焚身的凄惨下场。”

徐子陵骇然道:“竟有这么可怕的功法,那究竟是谁想出来的?若连创此大法的人也练不成,其他人还要去练,岂非可笑之极。”

石青璇皱眉道:“那有点像你的《长生诀》,谁都不知道是怎样来的,但你们却修炼成功,这有什么可笑之处?”

徐子陵俊脸微红道:“真个没有什么可笑,但我习惯和寇仲这么说话的,小姐见谅。”

石青璇眼神转柔,轻轻道:“是青璇太认真了!言归正传,邪帝向雨田有四个弟子,就是尤鸟倦、丁九重、周老叹和金环真。”

徐子陵愕然道:“真让人难以想象,既有同门之义,为何却仍如此水火不兼容,有机会便互相加害?”

石青璇微喟道:“主要是先天后天两大原因,激发争执的则是一个叫“邪帝舍利”的黄晶球。唉!此事说来话长。”

徐子陵好奇问道:“这东西是否仍在小姐手上?”

石青璇摇头道:“我从未见过这东西。”

徐子陵失声道:“什么?”

石青璇续道:“邪帝舍利自从落在鲁大师手上后,便从没有人见过,鲁大师他老人家也因此东西与祝玉妍决裂,避居飞马牧场。”

徐子陵思索道:“我在飞马牧场鲁先生的居所并没有见到类似的东西,恐怕已陪他葬在地底深处。”

石青璇摇头道:“邪帝舍利并不在他身旁,至于藏在哪里,现在怕只有天才晓得。来!让我领你到一个地方去,很近的呢!”

石青璇推开石屋的木门,别过俏脸来微笑道:“徐兄请进!”

徐子陵怔了半晌,跨过门槛,步入屋内,屋子以竹帘分作前后两进,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家具杂物等一应家庭的必需品,无不齐备,窗明几净,清幽怡人。

石青璇淡淡地说道:“这是青璇的蜗居。”

徐子陵讶道:“石小姐不是隐于巴蜀吗?”

石青璇请他在靠窗的椅子坐下,自己则揭帘步入内进去,边道:“这间小屋并非青璇所建,原主人在五年前过世之后,青璇于是借来落脚,是贪图它离邪帝庙只有半个时辰的脚程。”

透过竹帘望进去,隐约见到这独特的女子在内进尽端榻旁的小几坐下,背着他面对一面挂墙的圆形铜镜,朦朦胧胧间,一切都被帘隔净化,更强调出她曼妙的体形和姿态。

徐子陵赞叹道:“这真是个避世的好地方。若非小姐带在下来此,怕找一万年都找不到。”

这小石屋位于蝠洞迷宫东南十多里的一座小峡谷内,背靠飞瀑小湖,屋前果树婆娑,景致极美。

石青璇拿起梳子,为她乌黑发亮的长垂秀发轻柔地梳理,动作姿态,引人至极点。淡淡地说道:“你为何不问问这屋的原主人是谁?难道你没有好奇心吗?”

徐子陵心中涌起温馨写意的感觉,就像和娇妻共处安乐的小窝中,隔帘闲话家常,这是非常新鲜的感觉。

微笑道:“或者是性格使然吧!我少有非要知道某些事物不可的冲动。不过小姐既特别提出此事,可见此屋的原主人定是大有来历,在下又给勾起好奇心啦。”

石青璇轻笑道:“青璇可否问徐兄一个唐突的问题?”

徐子陵一边聆听透窗传入的雀鸟追逐嬉闹的鸣叫,随口答道:“小姐赐教!”

石青璇道:“敢问徐兄,在过去几年闯南荡北的日子里,曾否害过很多女子对你倾情依恋呢?”

徐子陵愕然道:“我从没有想过这方面的事,也该没有这种事吧?”

石青璇欣然道:“终找到你这人不坦白的时候。暂时不和你算这笔账;让青璇把这问题反过来说,徐兄见过这么多江湖上著名的美人儿,谁能令你倾心?”

徐子陵苦笑道:“小姐的问题比之任何奇功绝艺更令人难招架抵挡,小弟可否投降了事?”

石青璇放下梳子,“噗嗤”娇笑道:“没用的家伙!男子汉大丈夫自应敢爱敢恨,原来名震天下的徐子陵在这方面如此窝囊。”

徐子陵潇洒地耸肩道:“小弟对男女之情看得极为淡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希求和期望,一切随遇而安。如有所求,就是想落得自由自在,遍游天下各处仙地胜景,无负此生。”

石青璇默然半晌,缓缓道:“你的想法和青璇非常接近,差别只在一动一静,在青璇心中理想的生活方式,是隐居山林,钻研喜爱的技艺和学问,以之自娱,平静地度过此生。故此才有点迫不及待的欲把责任转嫁到徐兄身上去。”

徐子陵点头道:“小弟终于明白小姐的心意。说吧!只要我力所能及,定会为小姐完成心愿。”

石青璇叹道:“唉!你就是这么的一个大好人,令青璇也感有愧于心,不好意思。徐兄可否暂闭眼睛,人家要换衣服哩!”

徐子陵吓了一跳,连忙闭上眼睛。

窸窸窣窣的解衣穿衣声音不住从帘内传出,石青璇从容自若地说道:““道心种魔大法”,确是魔门至高无上的功法,比之阴癸派的天魔大法胜上不止一筹。最奇怪是在修炼的过程中,练者会在性格气质上生出变化,由魔入道。据鲁大师说,邪帝向雨田修此法虽功亏一篑,未竟全功,且落得魔火焚身的大祸。但在其惨死之前,猛然醒悟到过往残害众生的恶行,故力图补救。”

徐子陵差点张开眼来,讶然道:“世间竟有如此功法,真让人奇怪。”

《长生诀》虽能变化他和寇仲的气质,总是依循他们各自性情的一个自然发展,非像“道心种魔大法”般,能把一个性情已根深蒂固的人完全改变过来。

石青璇似是换好衣服,还揭帘走出外厅,却没有着徐子陵张眼,轻柔地道:“那时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是尤鸟倦四个恶徒,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们邪恶的天性,于是利用他们想取而代之成为另一代邪帝的弱点,以“邪帝舍利”为诱饵,逼他们立下在魔门有至高约束力的血咒,立誓只有拿到“邪帝舍利”,继承邪帝之位后,才准开宗立派。另一方面则暗中知会祝玉妍,告诉她“邪帝舍利”已传给四个劣徒,要他们背此黑锅。”

徐子陵仍紧闭双目,又看不到她说话的神情,特别有如在雾中的感觉,茫然道:““邪帝舍利”为何如此重要?”

石青璇悦目的声音道:“那是邪极宗玄之又玄,自立宗以来便辗转相传的异术秘法,既象征宗主的权位身份,更代表一种可怕的功法。“邪帝舍利”本身是以一种罕有的黄晶石打磨而成,自第一代邪帝开始,历代邪帝在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时,便以秘法把毕生功力凝成精气,注进晶石之内,希望继承邪石的人,可把元精据为己用,令邪极宗一代比一代强大,独步武林。现在可张眼哩!”

徐子陵虎目猛睁,石青璇正把帽子盖在束成髻子的秀发上,完成男装的打扮,还是一身远行的装束。她丑恶的鼻子消失无踪,但肌肤变得粗糙黝黑,不过纵是如此,她仍是美得令人屏息。不知是否因特别留心和对比的关系,分外感到她脊梁挺直的娇巧鼻子,令她更是贵秀无伦,完美无瑕。

她的美丽是冷漠和神秘的,这或者是由于她似是与生俱来的清傲,使人不敢亲近,但又渴望得到她的垂青;加上先前的印象,徐子陵敢肯定这风格独特,言词大胆的美女,绝不逊色于师妃暄或婠婠那级数的绝世佳人。

石青璇微笑道:“为什么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是否觉得青璇变丑了!”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小姐该读到我内心的话。刚才你说的话假如属实,那邪极宗早该远超越阴癸派,为何实情却非如此。”

石青璇叹道:“真正的情况复杂异常。先告诉我,你准备到哪里去?”

徐子陵说了后,石青璇欣然道:“我们将有两三天同路而行的时光,抵达大江后,你过江南下,我则坐船西去,在途上再说好吗?”

徐子陵怎想得到会忽然多出一位女伴来,不过和这美人儿相处的每一刻,都将是令人毕生难忘的美丽经验,点头微笑道:“小姐若不介意,我们立即起程赶路。”

骆马湖位于山东第一大湖微山湖东南处,被泗水贯通串连。骆马湖水阔天空,一望无际,碧波荡漾,渔产和水产物丰富,盛产鲤鱼、鲫鱼、青鱼和虾蟹;水产物有菱角、鲜藕、蒲口草等。每逢天气良好,渔舟出没在烟波中,迎棹破浪,鹭翔鸥飞,风光迷人。

骆马帮的根据地下邳城在骆马湖西北方十多里处,乃泗水、沂水、汴水三大水系交汇的要塞,重要处尤胜在只是大半天船程,位于汴水上游的彭城。交通的便利,使下邳成为骆马湖和微山湖间的转运站,紧扼全区的水道往来,为下邳带来大量的贸易,更使骆马帮肚满肠肥,声势壮大。与契丹马贼的结盟,正提供骆马帮主一个扩展影响力和野心的机会。

寇仲与洛其飞和十名手下扮成来这有鱼米之乡称谓的骆湖区购粮的商旅,安然进入下邳。为他们打通关节的是当地的粮油巨贾沈仁福,他一向与彭梁帮关系密切,虽与骆马帮表面保持交情,暗里却对都任的苛索无度,恃强横行非常不满。洛其飞的消息情报,便是从他而来。

沈仁福乃精于计算的生意人,本不愿卷入地盘的纷争去,可是都任与窟哥的结盟,却令他忍无可忍,皆因他亲弟一家男女老幼,均命丧于窟哥手上,仇深似海。但最重要的是他对寇仲的仰慕和信心,于是一说即合,决意全力助寇仲对付都任和窟哥。

寇仲与洛其飞抵达沈府,三人随即在密室内举行会议。沈仁福个子魁梧结实,头发呈铁灰色,自信而随和,透亮的宽脸上有对明亮的眼睛,长着浓密的胡须,年纪在四十许间,予人精明果断又敢作敢为的印象。

客气过后,沈仁福介绍形势道:“得到窟哥的支援后,都任大事招兵买马,准备大展拳脚,弄得附近各乡城人人自危,怕他和窟哥联同四出杀人放火,攻城略地。”

寇仲皱眉道:“窟哥只得区区数百马贼,为何都任却像多了个大靠山似的?”

沈仁福叹道:“在仲爷眼中,窟哥当然是个全不足道的小人物,可是在附近一带,谁不闻契丹马贼之名而色变。若再加上窟哥留在沿海附近的贼众,其人数可达千余之多。这些契丹马贼人人武技高强,好勇斗狠,马上功夫胜人一筹,兼且来去如风,除了曾在仲爷你手下吃过大亏外,从来都是所向无敌。现在多了都任给他提供消息和根据地,确是如虎添翼,使我们人人自危,只望仲爷能出来主持正义,为被残杀的人报仇雪恨。”

寇仲从容道:“沈老板放心,只是令弟全家被害一事,我已不能坐视,必让这群恶贼永远回不了家乡。不知窟哥现在何处落脚,都任总不敢引狼入室,与窟哥共被同眠吧!”

沈仁福见寇仲如此给他面子,感激得差点掉下泪,拜谢一番后道:“窟哥与手下藏在下邳西面十多里泽山山脚的一个牧场内,等候应召而来归队结集的其他马贼,至于他和都任有何图谋,小人仍未探到什么消息。”

寇仲伸个懒腰,吁出一口气道:“沈老板知否骆马帮中,谁人对此次结盟反对得最激烈呢?”

沈仁福想也不想地回答道:“当然是二当家“小吕布”焦宏进,此人英雄了得,甚受帮众爱戴,却深为都任所忌。此次结盟,都任至少有一半原因是针对他而发。自反对结盟不果后,焦宏进晚晚流连青楼,借酒消愁,照我看他已萌生去意,否则说不定会给都任害死。”

寇仲大喜道:“吕布不爱江山爱美人,希望小吕布长进一点,我们从他入手,说不定可不费一兵一卒,将整个骆马帮接收过来,那时可保证契丹马贼死无葬身之所,而我们则多了一批训练精良的战马,这个算盘打得响吗?”

沈仁福欣然道:“小人和焦宏进颇有点交情,一切由小人安排便成。”

寇仲摇头道:“沈老板仍不宜出面,人心难测,谁都不知焦宏进会如何反应,其飞有什么提议?”

一直旁听不语的洛其飞同意道:“沈老板可以不出面当然最好,但怎样可与焦宏进秘密接触?”

寇仲微笑道:“这个由我见机行事。他最爱到什么地方去,我便到那里和他见面。若他不肯助我,顺手一刀把他宰掉,然后轮到都任。”

他的口气虽大,沈仁福和洛其飞却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比起任少名和李密,都任该算是什么东西呢。

想了想,寇仲向两人道:“既然谁都不知道都任和窟哥下一步会怎样做,我们索性帮他们个大忙,散播点谣言,好使附近各城人心惶怕。那一旦我们干掉都任,人人加倍感激,这么用几句话把人心买回来,还有比此事更划算的吗?”

两人点头称善,暗忖果是“盛名之下无虚士”,这样的计策都可给他想出来。

寇仲沉吟道:“谣言必须合情合理,不如就说,呀!沈老板,还是你熟悉一点,附近的人最怕是什么呢?”

沈仁福恭敬答道:“都任一直有意夺取微山湖旁的留县和沛县,那他就可在微山湖旁取得立足的据点,从而攻取微山湖附近的各大镇,谣言可否在此事上做功夫?微山湖北通昭阳、独山、南阳三湖,首尾相接,犹如一湖,一旦落入都任手内,整个山东的经济命脉会落在都任控制之下。”

洛其飞道:“要取微山湖,必须先夺彭城,所以我们只要讹称都任要进攻彭城,其他人可凭想象推测到他的野心和大计。”

寇仲发噱道:“此事愈说愈真,连我都有点相信哩!不如再加油添醋,说会由窟哥打头阵,以报为我所败之辱,所以会见人便杀,如何!”

两人同时叫好。

寇仲笑道:“老都老窟两位大哥啊!看你们尚余多少风光的日子吧!”

沈仁福一脸兴奋地道:“为仲爷办事分外痛快,小人现在立即依计而行。”

寇仲道:“且慢!谣言的散播最好由外而内,那都任想查都查不到,你派人立即到附近城镇……。咦!不如改为向水道上来往的商旅做功夫,消息会传播得更快更广。”

沈仁福领命去了。

寇仲再伸个懒腰,向洛其飞道:“你查查我们的小吕布爷会去哪间青楼打滚,我睡醒觉后去找他摸着酒杯底谈这笔生意。”

又打个“呵欠”,嚷道:“倦死我哩!”

黄昏。徐子陵的岳山和石青璇扮作父子,来到历阳西北的另一大城合肥,离长江尚有两天路程,那当然是以他们迅快的脚程计算。

此城乃江淮军的领地,但竖起的却是辅公祏的旗帜而非是杜伏威。合肥城外的乡县,到处均是田野连绵,秧苗处处,鲜黄青绿,一望无尽,令人心神清爽。缴税入城后,长江流域迷人的水乡景色,更令他们赏心悦目。街道均以青石板或砖块铺砌,古意盎然,房子小巧雅致,粉墙黑瓦,木门石阶,朴实无华,在这战火连绵,废墟千里的时代,分外令人看得心头宁和。

穿过一道窄窄长长,两旁密密麻麻排列着寻常人家的里弄后,在途中没有说过半句话的石青璇笑道:“我本打算吃过晚膳立即离城,明天将可赶抵大江,不知如何入城后忽然生出懒倦之意,现在只想投店休息,夜后再出来蹭蹭热闹,徐兄意下如何?”

徐子陵微笑道:“赶路也不在乎一晚半晚,况且我们实在要好好睡他一觉,故此全无异议。”

两人遂在附近觅得一间干净素雅的客栈,要了两间比邻的房子,各自到澡房沐浴梳洗,然后联袂到城中热闹处用膳。在菜馆一角坐好后,由石青璇点两味斋菜,他们的话题再回到邪极宗一事去。

石青璇不想被邻桌的客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坐到徐子陵身旁,背向其他人,亲热地凑近他耳旁道:“问题出在从没有人能从舍利得到任何好处,却成了邪极宗历代宗主临终前一个传统,把精气注进舍利内去,到向雨田,除了因横死者不能履行此事外,共有十一位宗主对舍利献出元精。”

徐子陵心中涌起不寒而栗的感觉,暗忖邪派中人的行事,确是诡异难测。

石青璇续道:“到向雨田时,才出现转机。向雨田是首位悟通如何借舍利修炼魔功的人,使他成为排名尤在祝玉妍之上的邪派绝代宗师,可惜过不了“道心种魔大法”这一关。临终前,他分别把如何凭舍利练功的秘法告诉四个有弒师之心的劣徒和阴癸派的祝玉妍,另外则把“邪帝舍利”托鲁大师藏在秘处。最妙是他故弄玄虚,使尤鸟倦等误以为“邪帝舍利”已交予祝玉妍,而祝玉妍则相信它落在四人手上,引来的后果可以想见。”

当然是斗个你死我活,而尤鸟倦等则以惨败收场,不敢露面,此计确是邪门狠辣,可知纵使向雨田性情大变,仍非是什么菩萨心肠,且隐含惩戒恶徒的心意。

石青璇续道:“纸终包不住火,到两方面的人都知道“邪帝舍利”是在鲁大师手上时,双方已结下深仇。”

徐子陵不解道:“为何此事会牵连到小姐身上?”

石青璇叹了一口气道:“我可否卖个关子,暂且不说。”

徐子陵微笑道:“小姐既有难言之隐,不说也罢。不过我们明天便要分手,小姐是否还有事吩咐呢?”

石青璇摇头道:“不是明天分手,而是今晚。”

徐子陵为之愕然。

寇仲歇过午息,单人匹马地来到下邳城最热闹的大街上,兴趣盎然地四处溜达。为了掩人耳目,他没有携带终日和他形影不离的井中月,且扮作风流公子的样儿,充满纨绔子弟的味道。

街上不时见到一群群身穿蓝色劲服的武装大汉走过,一副横行霸道的样子,正是骆马帮的帮众,但并没有惹是生非。在这战乱的时代,人民就是人力物力的来源,都任约束手下,是常规而非例外,否则人民跑了,城市将成废墟。华灯初点下,街上人车争道,除了规模较小,其热闹可媲美洛阳的天街而不逊色。

睡了近三个时辰,寇仲的体力精神恢复过来,精力充沛,恨不得找几个恶人来揍揍。暗忖若有徐子陵在旁笑语闲聊,说几句粗话,会更是写意。过了两个街口,他在一所招牌写着“小春光”的青楼外停下,接着深吸一口气,大摇大摆装出内行人模样走进院门。把门的大汉以为来了肥羊,忙把他引进款客的大堂,交由老鸨招呼。寇仲摆足款子,巧妙地让对方认为他是外地来做生意的大豪客,又随手重重打赏,然后指名道姓要最当红的秋月姑娘。

叫青姨的老鸨面有难色道:“大爷这次真不巧哩!秋月今晚给另一位大爷约下了。不如让秋蓉陪大爷吧!无论声色技艺,她也不会逊于秋月的。”

寇仲把半两金子塞进她手里,低声道:“第一个小姐便请不到,意头太不好哩!青姨可着秋蓉来陪酒,但怎都要把秋月请来喝一杯,在下另有半两黄金作打赏。”

出手如此豪爽的贵客天下少有,青姨贪婪的眼睛立时放亮起来,但仍是犹豫难决。

寇仲凑到她耳旁提议道:“我纯是取个意头,不如这样吧!你安排我到她陪客的邻房去,只要听到她传过来的歌声,可当还了心愿,那半两金子仍是你的。”

青姨暗忖世间竟有这么一个肯花钱的傻子,欣然领他登楼。

石青璇乌黑的“玉容”绽出一丝似若阳光破开乌云的笑意,柔声道:“你莫要多心,我只是改变主意,想从陆路回川。”

徐子陵点头道:“好吧!膳后我们一道离开,能快点到巴陵去,更是理想。”

石青璇静静地瞧他好半晌,轻轻道:“你的体型确是非常酷肖岳老,只是欠了他的霸气和霸刀,你想不想扮得更似他一些?”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无论外表多么肖似,动手时亦将无所遁形,所以不用多此一举。”

石青璇抿嘴笑道:“我说的似一些,当然包括他的刀法和霸刀,你忘记他过世时人家是陪在他榻侧吗?”

徐子陵想得头都大起来,说道:“岳山和你该是怎都难拉到一块儿的两个人吧?”

从这个角度瞧去,见到的是石青璇侧面的轮廓,如刀削般清楚分明,线条之美有若鬼斧神功,令人叹为观止。尤其因易容膏粉掩盖了她的冰肌玉骨,更让徐子陵的心神集中到她灵秀的线条上去。

石青璇美目绽出深思缅怀的神色,玉唇轻吐道:“三十年前,岳老惨败于天刀宋缺手下,负伤千里来见我娘,本只是打算在死前瞧娘最后一眼,但娘却拼着真元损耗,以金针激穴之法保住他的性命,使他多活二十多年,却保不住他的武功。”

接着瞥徐子陵一眼,淡淡地说道:“为何那么紧盯着我?”

徐子陵忙移开目光,尴尬道:“我听得入神,自然而然盯着你,你不喜欢的话,我不看你好了。”

石青璇露出一个小女孩般可爱的娇憨神态,抿嘴笑道:“我是故意作弄你的,你和其他男子不同,无论人家扮得怎么丑,你总像可发现些什么动人之处,现在青璇的肌肤又黑又粗糙,你看来作什么?”

徐子陵差点要捧头叫痛,苦恼道:“你好像很怕别人欣赏你的姿容似的,但那已是个不能改变的事实。”

石青璇微笑道:“我是因娘的前车之鉴嘛,自懂事以来,我从未见过娘的笑容。不要岔开说别的事了,刚才我说到哪里?”

徐子陵心道明明是你自己岔到别处,却说成像老子才是罪魁祸首那样。不过他当然不会计较,答道:“你说到岳山保得住性命,但保不住武功……”

石青璇一拍秀额,轻呼道:“对!细节不提了,自我懂事后,岳老便在我们居住的幽林小谷外结庐而居,我不时到那里陪他,听他说江湖的事,所以对他的事非常清楚。他闲来无事,就把他称为“七十二候”的刀法着而为书,如果我转赠给你,你连他的武功都可冒充哩!”

徐子陵心中一动道:“你可知岳山和祝玉妍有个女儿吗?”

石青璇道:“那是岳老平生的一大憾事,初时他还以为祝玉妍对他另眼相看,情有独钟,岂知祝玉妍……唉!我不想说了。”

徐子陵抗议道:“这是你的习惯吗?总在惹起人的好奇心后,便不说下去。”

石青璇莞尔道:“终肯说实话哩,我最恨的就是你那事事不在乎不要紧的可恶态度,这次放过你吧!”顿了顿后续道:“魔教中人,行事往往违反人情天性,像生儿育女这种伦常天道,他们也会视之为障碍。祝玉妍之所以会挑选岳山作一夜夫妻,皆因她本身讨厌岳山,所以纵使发生男女的关系,也不虞会爱上对方,致难以自拔,你说这是否有乖天理?”

徐子陵听得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石青璇默然片刻后,轻轻道:“你替我把尤鸟倦和周老叹杀死,我就邀请你到我的小谷来,以真面貌全心全意的为你吹奏一曲,这条件你感到满意吗?”

来陪寇仲饮酒的秋蓉果然姿容不俗,且青春焕发,毫无残花败柳的样子。她见寇仲虎背熊腰,仪容俊伟,立即春情荡漾,像蜜糖般把他黏着,施尽浑身解数,以讨他欢心。寇仲表面上虽然非常投入,但耳朵却在监听着隔邻厢房“小吕布”焦宏进和秋月的对答。此时秋月猜拳赢了,轮到焦宏进饮罚酒。寇仲心想该是时候,正要登门造访,忽地一阵急剧的足音自远而近,来势汹汹,吓得秋蓉离开他的怀抱,骇然失色。

十多人的足音经房门而过,止于邻房门外。“砰!”不知谁踢开房门,接着是焦宏进的声音讶然道:“大当家!”

寇仲心中一震,知是都任来了,只不知什么事令他如此气冲冲的,丝毫不给焦宏进情面。

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沉重喉音的男声喝道:“其他人滚出去!”

焦宏进默然不语,秋月的足音离开厢房,忽重忽轻,显是骇得脚步虚浮不稳。

房门关上。“砰!”都任拍台喝道:“告诉我,谁把我们进攻彭城的计划泄露出去?”

寇仲听得目瞪口呆,心想怎会这么巧,同时暗赞沈仁福传播谣言的高效率。

焦宏进不悦道:“我不明白大当家在说什么?”

都任盛怒大骂道:“你不明白,那谁来明白?攻打彭城的事,只有你知我知窟哥知,但现在外面传言四起,连我们联军攻打彭城的先后次序都说得绘影绘声,若不是你口疏说出去,难道是我或窟哥吗?你来告诉我吧!”

焦宏进沉声道:“我焦宏进跟大当家这么多年,何时说过半句谎话?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大当家不相信也没办法。”

一阵难堪的沉默后,都任猛地起立,连说了三声“好”后,像来时般一阵风地去了。

寇仲几次想出手,最后仍是打消念头,因为若如此下手刺杀都任,便很难作出和平接收骆马帮的部署。

倏地起立。秋蓉刚惊魂甫定,又给他吓一大跳,扯着他衣袖道:“客官要到哪里去?”

寇仲在她脸蛋捏一把,随手放下一锭金子,微笑道:“我要安慰一位朋友受创伤的小心儿,你给我乖乖留在这里,不要去偷别的男人。”

徐子陵点头道:“我只能答应你尽力而为,想想吧!那晚在蝠洞迷宫,在那么有利的条件下,仍给他们逃去,可知这两个邪人是多么厉害,小姐以后也应小心点。”

石青璇双目异彩涟涟,瞧他好一会后,露出编贝般雪白的牙齿微笑道:“你今天办不到的事,不等于明天办不到,只要你肯答应就行。”

这时斋菜端来。

石青璇起箸夹起斋菜送到他的碗里去,说道:“这一餐算是我为你壮行色,故由小妹请客,真开心,自娘仙去后,青璇从未这么开怀过。”

徐子陵只好苦笑以对。

石青璇像想起什么似地说道:“我差点忘记告诉你到川中找人家的方法,否则你真的会找一万年都找不到。嘻!不知为什么,我发觉自己很爱捉弄你,看看你尴尬难过的样儿。”

徐子陵还有什么话好说。两人你一箸我一箸,不片晌把台上斋菜扫个精光。看着干净的碗碟,他们都有好笑的感觉。

石青璇抢着结账,来到街上,石青璇道:“你有没有东西留在客栈?”

徐子陵摇头表示没有。

石青璇道:“这么晚,城门该已关闭,我们只有踰墙而出,你是否真的送我一程?”

徐子陵笑道:“这个当然。”

石青璇喜滋滋道:“那随我来!”转身朝城西的方向走去。

徐子陵追在她身后,说道:“你有很多事只说一半,是否该趁分手前说清楚点?”

石青璇摇头道:“那些事很烦,怎么说都说不完,迟些你来找我再说好吗?你还是第一个被邀请的客人呢。”

徐子陵皱眉道:“我恐怕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无法分身啊!”

石青璇漫不经意地微耸香肩道:“当然是有空才来。”

徐子陵正要说话,蓦地健马狂嘶,一辆马车在对街紧急停住。“轰!”车顶破开,一道人影从厢内冲天而起,落在两人身后,声势惊人至极点。徐子陵和石青璇交换个眼色,都不知发生什么事。““霸刀”岳山,竟然是你!”

徐子陵听得头皮发麻,心中暗叫冤枉。

耳中传来石青璇的声音道:“不用怕,是你的老朋友左游仙,我说一句,你说一句,明白吗?”说罢趁机走到一旁。

徐子陵缓缓转过身去,依着石青璇的指示淡然道:“自长白一别,转眼四十多载,游仙兄风采依然,实是可喜可贺。”

寇仲推门而入。

焦宏进凌厉的目光朝他电射而来,声音却出奇地平静,淡淡地说道:“你是谁?”

此人不负小吕布之名,长得英伟漂亮,高大匀称,举手投足,均显示出他充满自信。

寇仲淡淡一笑,在他对面坐下,说道:“小弟寇仲,焦兄你好!”

焦宏进虎躯剧震,探手要拿放在桌上的连鞘大刀。

寇仲低喝道:“且慢!”

焦宏进手按刀把,却没有拔出来,压低声音道:“难道你只是来找我喝酒猜拳吗?”

寇仲摊开两手,以示没有攻击的意图,哂道:“若我要杀人,刚才你的大当家便不能生离此地,对吗?”

焦宏进冷静下来,仔细端详对方,点头道:“为何你不动手?”

寇仲答道:“因为我要给焦兄点面子嘛。”

焦宏进一怔时,足音骤起,自远而近,至少有数十人之众,分从房外两边廊道传来。

寇仲从容道:“都任要杀你哩!”

焦宏进一个翻身抽出大刀,弹离椅子,移到厢房望往后院的窗,尚未站稳,已怒吼一声,往后弯腰仰身。“嗤嗤”连声,七、八枝劲箭在他后仰的面门上方数寸间闪电掠过,插进厢房墙壁和梁柱去。箭簇仍在晃颤之际,门外传来的步音骤止。

“砰!”房门被重重踢开,手持利器的大汉如狼似虎般二话不说冲入房来。

寇仲一声长笑,学焦宏进般从椅子翻起,却双手握紧椅背边沿,两脚闪电后撑,在敌人斩脚前,正中当先两人胸口。胸骨碎折的声音惊心动魄的响起,两名大汉七孔喷血,兵器脱手,像被狂风刮起般往后断线风筝地抛掷,把后面正向门口拥进来的大汉撞得人仰马翻,骨折肉裂,倒下六、七个,没有半个可以爬得起来。尖叫声在邻房传至。

寇仲双足落地,向一脸愤然的焦宏进道:“让我们引走敌人,免得他们误伤无辜。”身子往上腾起,破顶而出。焦宏进听得呆一呆,然后循他撞破的洞口来到瓦面处。

寇仲正把埋伏在瓦面的箭手杀得狼奔鼠窜,纷纷从两边檐顶滚下去。楼房和院墙间的空地满是火把,喊杀喧天,却没有人能直接威胁到他们。焦宏进移到寇仲左旁,决然道:“焦宏进的命从此卖断给寇爷。”寇仲扯他伏下,避过十多枝从地面射上来的劲箭,边观察形势,边笑道:“为何忽然如此错爱?”

焦宏进心悦诚服道:“在这种情况下,仍能顾及无辜,宏进不跟寇爷还跟谁?”

寇仲哈哈一笑,伸手紧揽他肩头一下,放开手道:“好兄弟!来吧!”箭般贴着瓦背窜下瓦檐,游鱼地朝下方投去。他的速度快至肉眼难察,兼之事起突然,敌箭全部射空,他则如虎入羊群,先迅电般夺过一枝长矛,接着左挑右刺,见人便杀,守在位置的三十多名敌人顿时溃不成军,四散奔逃。焦宏进跃落地面,寇仲大喝道:“来!我们顺手宰掉都任。”

敌人的援军分由两边杀至,喊杀声和楼房内姑娘的尖叫声浑成一片,情况混乱至极点。

寇仲和焦宏进一先一后,朝前院大门处车马汇集的广场杀去。由于受院内建筑空间限制,很难形成重重围攻的局面,对人少的一方自是有利无害。寇仲一马当先,依着沿楼而建的走廊硬闯,手中长矛化作千万道闪电般的光芒,挡路者无一幸免,不是被扫得侧跌出走廊的围栏外,便是被挑飞抛后,撞在己方的人身上,确是威风八面,挡者披靡。焦宏进的武功亦相当高明,大刀上下翻飞,砍翻多个追来的敌人。

“噗!”寇仲的长矛像一道电光般扫打在一面盾牌上,震得那人连盾牌狼狈往后跌开,寇仲接着又连追带打,拨开两枝刺来的长枪,但心中却无丝毫欢喜之情,还大叫不妙。此时他只差十多步,就可转入正院大门入口处的小广场,岂知忽然从转角间拥出无数刀盾手和长枪手,配合无间的截断去路,先前拦路的乌合之众则纷纷翻出围栏,好让生力军来对付他们。这批枪盾手人人武功不俗,最厉害处是训练有素,兼具防守和强攻的优良能力,寇仲本来有如破竹的声势,登时化为乌有,渐渐变成争道之战。

后面的焦宏进立时压力大增,在且战且走中变成陷入重重围困,浴血苦战。焦宏进厉叫道:“都任全心杀我,这是他的亲卫枪盾团,人数达五百之众,寇爷快走!不用理我,迟则不及。”

寇仲倏地退后,避过三枝疾刺而来的长枪,贴上焦宏进背脊,叫道:“要死便死在一块儿。”锐眼偷空一扫,只见走廊的围栏外除潮水般拥过来的盾手枪手外,尚有一重十多人的弓弩手,心叫不好,大喝道:“随我来!”

“轰!”寇仲硬是撞破墙壁,滚进青楼的迎客大厅去。

左游仙身量高,脑袋几乎光秃,鬓角边却仍保留两撮像帘子般垂下的长发,直至宽敞的肩膊处,形象特异。

他的年纪至少在六十开外,可是皮肤白嫩得似婴儿,长有一对山羊似的眼睛,留着长垂的稀疏须子,鼻梁弯尖,充满狠邪无情的味道。他身上穿的是棕灰色道袍,两手负后,稳立如山,左肩处露出佩剑的剑柄,气势逼人。他双目射出深锐的目光,由上到下的打量扮成岳山的徐子陵,冷冷道:“当然不及岳兄可躲起来享清福,岳兄变得真厉害,连形影不离的宝刀也无影无踪,又改了声音,改变眼神,小弟虽有同情之意,但旧账却不能不算,只要你肯自断右手,小弟可任你离开。”

接着向护送座驾的十多名跃跃作势的江淮军喝道:“你们给我清场,自己都要滚得远远的。”事实上,街上的行人早四散避开,躲往店铺和横巷去。

徐子陵耳内响起不知藏在何处的石青璇的指示,忙哑声一笑,双目厉芒电闪,凝视两丈外的左游仙,淡然道:“左兄有辅公祏撑腰,难怪说话神气得多。换了我未曾修成“换日大法”之前,只凭你这句话,就要让你血溅十步之内,左兄是否相信?”

左游仙脸色微变,眼中掠过半信半疑的神色,沉声道:“小弟刚把“子午罡”练至第十八重功法,正苦于无人作对手,此次与岳兄相逢于道左,可知必是道祖眷顾,给小弟如此试法良机。”

徐子陵的岳山假脸随他面具后的肌肉带动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而事实上他却是以笑来拖延时间,淡淡地说道:““子午罡”乃贵派“道祖真传”两大奇功绝艺之一,与“壬丙剑法”并列为镇派秘技,不过自贵祖长眉老道创派以来,从没有人能真正把子午罡完美融合的运用到剑法上去,左兄小心画虎不成反类犬。只要给本人找到在配合上的任何一个小破绽,左兄的试法将变成殉法,莫怪岳某人没有事先明言。”

左游仙显然是毫无怀疑地把他当作真岳山,冷笑道:“想不到岳兄对敝传的小玩艺有这么深的认识,至于小弟的剑罡同流是否仍有破绽,正要请岳兄指点。”“锵!”左游仙宝剑离鞘,登时生出一股无坚不摧的凛冽罡气,发自遥指徐子陵的剑锋处,既凌厉霸道,又邪异阴森。

徐子陵心中叫苦,从石青璇以聚音成线贯入他耳鼓的指示中,得知左游仙乃邪派八大高手之一,当年排名尚在尤鸟倦之上。动起手来,自己只有全力出手保命的份儿,那时不“真相大白”才是奇迹。

幸好石青璇的聚音示音又到,听毕忙运功针锋相对的抗衡着这元老级邪门高手的尖锐剑罡,仰首望天,从容道:“现在是酉戌之交,左兄的子午罡该是气流于心肾之交,看指!”当他说到心肾之交时,左游仙立即脸色微变,罡气减弱三分。

“噗!”两人同时晃动一下。徐子陵仰天哑声大笑,发出一阵难听之极的声音,摇头叹道:“左兄果然有点门道,神虽在心肾,罡气却周流于督脉,神气分离,深得往复升降,借假得真之旨,左兄仍要以身试法吗?”左游仙终于掩不住惊容,厉声道:“你怎知敝派神气分离之法。”这次连隐于一侧巷内的石青璇都大惑不解,不明白为何徐子陵只和对方作试探式的略拼一招,便像洞穿对方肺腑似地把握到箇中玄虚。左游仙自然更是惊骇欲绝。

岂知徐子陵和寇仲均有只他两个懂得的独门秘技,就是能借入侵对手体内的劲气,探测对方经脉的虚实,所以天下间点脉截脉的手法虽千门万类,却没有一种手法能瞒过他们。刚才那一指他是故意在指风中暗藏微若游丝的螺旋劲,在对方似知非知间钻入对方经脉去,探察出敌情来。那也是左游仙剑罡同流的唯一破绽,就是神气分离,使他在某一种形势下,剑罡会出现断层式的空隙,知情者自可利用这一良机,令他落败。其中情况微妙至极点。

扪心自问,徐子陵自知没有本领可逼得左游仙露出如此破绽,但因从石青璇的指示中知此老道生性多疑,故以岳山的身份摆出吃定对方的姿态,好能从容“逃命”。这时见左游仙中计,忙依石青璇继续传入耳内的指示再来记软的,好让双方均能体面地步下台阶,冷哼道:“左兄与小弟的所谓过节,只是意气之争,左兄若对多年前的旧事仍介怀在意,岳某人绝对奉陪,不过左兄该知本人的习惯,一旦出手,不死不休。”

左游仙的面容冷静下来,狠狠盯着徐子陵,好一会儿才像泄了气般点头叹道:“岳兄责怪得好!说到底我们总曾是朋友,只不知岳兄这次重出江湖,是否要找宋缺雪那一刀之恨?”

徐子陵冷哂道:“若非岳某人以宋缺为重,今天肯这么低声下气,对你好言相劝吗?”

左游仙不知是否一向听惯岳山这种说话方式,不以为忤地说道:“理该如此!逢此风云四起之际,个人恩怨只是小事。岳兄有没有兴趣坐下来饮两杯水酒,看看有什么可合作的地方。”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待我斩下宋缺的首级,再来找左兄饮酒庆祝。”哑笑两声,飘逸潇洒的转身溜之大吉。

尖叫四起。刚从楼上逃下来的妓女宾客,见两人破墙进入迎客大堂,怕殃及池鱼,又往楼上逃回去,狼狈混乱,彷如世界末日来临。

寇仲先弹起来,长矛连环扫劈,把从破洞追进来的敌人硬逼得退出去,正要乘势杀出,一群弩箭手从洞开的大门抢进来,焦宏进见势不妙,掀翻置于迎客大堂一张以红木和云石镶嵌而成的大圆桌,以作挡箭之用。

“笃笃”连声,十多枝弩箭全射到桌面做的临时挡箭牌去。“砰!”另一边的后门被撞开,拥入无数以刀盾手和枪矛手为骨干的骆马帮众。

寇仲迅速移到另一圆桌处,抛开长矛,两手抓牢桌沿,先运功震碎桌脚,然后狂喝一声,运起螺旋劲,平胸推出。历史再次重演,只不过把铁钹换上云石桌面,声势威力则尤有过之。只见圆桌面在离开寇仲双手后,立即风车般转动起来,自自然然循着一道妙似天成的弧线曲度,横过大堂,迎上敌人。骨折肉裂的声音与惨叫声,兵器盾牌坠地声与狂呼痛喊,爆竹般连串响起。在至少撞毙砸伤三十多人后,桌面“砰”的一声撞在后门处,反震往侧,又伤了另三个倒霉的家伙,确是挡者披靡。

敌人心胆俱丧,以比拥进来远胜的高速,踏着己方人的尸身,潮水般往后门退出去。

灯火在寇仲的指风下逐一熄灭,当迎客大堂陷进黑暗中,另一张桌面又被掷出,把从前面扑进来的弩箭手撞得人仰马翻,抱头鼠窜。不过寇仲亦气衰力竭,无力掷出第三张桌面,躲到焦宏进的桌面后。整个大堂倏地静下,只有火把从前后两门和破壁处映照进来,并有不住闪跳的光影,与猎猎燃烧的响音。

寇仲这石破天惊的奇招,一时把敌人震慑住,暂时再无人敢闯进来。焦宏进忽地叹气。寇仲喘着气道:“焦兄何事叹息?”

焦宏进在半明半暗中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说道:“刚才逃返楼上的人中,其中一个是秋月那婆娘,想不到曾和我作过山盟海誓的人,在我有难时逃得比任何人都要快。而寇爷和我只是初次见面,却义无反顾,漠视生死,心中怎能没有感触?”

寇仲失笑道:“焦兄定是个非常看重感情的人,在这种情况下竟还有空去想这种事。”

蓦地都任的声音由正门的方向传进来,大喝道:“叛徒焦宏进和你的同党听着,你们已被我们重重包围,插翼难飞。识相的立即弃械投降,否则我放火把这楼子烧掉。”这恐吓的话,顿时惹起楼上可怜的宾客和姑娘们震天的哭叫和求饶声,情况混乱。

寇仲此时回过气来,凑到焦宏进耳边教路,焦宏进忙大喝回应道:“一人做事一人当,都任你休要殃及无辜旁人。你先命手下退后,我从正门出来,当着你眼前自刎。”他的声音远远传开去,里里外外,顿时鸦雀无声。

寇仲低声道:“焦兄确是有两下子,说得这么壮烈感人,”

焦宏进为之啼笑皆非,但亦暗自佩服,有多少人能像寇仲般在这样的劣境仍可谈笑风生。

都任喝叫传来道:“且慢!先报上你同党的姓名身份,否则立即点火。”

寇仲听得不住点头,喃喃道:“只听他的声音,便知他的功力及不上焦兄,难怪要趁机扳倒你。”

焦宏进见他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皇帝不急急煞太监般皱眉道:“我怎样回答他呢?”

寇仲蓦地长笑道:“都帮主请站稳!小弟姓宁名奇道,乃“散人”宁道奇的秘密儿子。焦宏进壮烈捐躯后,你可得放我走,否则我爹不认我这儿子是一回事,报不报仇却是另一回事,明白吗?”焦宏进还以为他有什么奇谋妙计,岂知竟是乱说一通,登时愕住。

都任的冷笑传来道:“不知死活的家伙,给我火箭伺候!”

楼上登时又传来震天哭喊声。

寇仲一拍焦宏进肩头,笑道:“拖延时间大功告成,我们到别处喝酒去吧。”

豹子般弹起来,朝最近的大桌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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