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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乘疑可间

大唐双龙传 黄易 14526 2024-03-05 11:28:41

中午时分,众人在沮水东岸弃舟登陆,把七艘风帆藏在支流隐蔽处,又牵马躲进岸旁的密林去。马儿休息吃草时,寇仲、徐子陵、骆方、白文原、宣永五人先去观察敌阵。董景珍的一万精锐驻军处离他们登岸的上游只有五里远,在沮水搭起几个渡头,泊着十多艘战舰,靠岸处设有三座木寨,分别是萧铣、朱粲和曹应龙三方面的军队。他们驻军的位置紧扼水陆要道,不但可迅速支援攻打远安和当阳的军队,又可从水路或陆上赶去截击寇仲的少帅军,在安排上确是无懈可击。五人大感头痛。

白文原颓然道:“我虽清楚此地形势,却不知他们会分三处小丘立寨,哨楼林立不在话下,更把附近所有树木荡平,攻寨一方将无隐可藏,无险可恃。”

宣永皱眉道:“这三座木寨非常坚固,寨内外防御充足,只从垛孔放箭,已可粉碎我们的进攻。若有充足时间,我们尚可做一批攻寨的工具,现在却是无法可施。”

寇仲苦恼道:“若我们不能趁今晚破敌,明天定瞒不过敌人的探子,最头痛是以我们的兵力,攻任何一寨已嫌不足,更不用说同时攻击三寨,看来只有用诈才行。”

徐子陵一拍骆方肩头,微笑道:“兄弟,怕要委屈你啦!”

一艘风帆,从支流开出,冒黑往上游敌寨方向开去。众人站在看台上,遥观两岸形势。这晚月照当头,把远近山林笼罩在金黄的色光下,不用照明仍可清晰视物。

寇仲和徐子陵当然戴上面具,好掩去真面目。前者叹道:“下次若再以奇兵袭敌,定须计算月圆月缺,像现在这样子,和白天偷袭分别不大。”

徐子陵问白文原道:“照白兄所知,九江的陈武是否有办法用信鸽一类的东西,先一步知会董景珍,告知他我们会代押俘虏来给他呢?”

白文原沉吟道:“这个可能性很大,信鸽当然不懂飞到这里来,却可飞往夷陵去,再以快马把信息送此。”

寇仲道:“此事很快可知,来啦!”

白文原不慌不忙,亲自打出灯号,知会迎来的两艘快艇。三船相遇后,两艘快艇掉头领航,指示他们停泊的位置。

尚未泊好,一名巴陵军的将领跳上船来,向白文原施礼道:“白将军你好!末将雷有始。董帅早知你们会来,却不知来得这么快。”

白文原放下心事,笑道:“事关重大,当然怎么辛苦也要尽快赶来交人,有没有那两个小贼的消息?”

那叫雷有始的巴陵偏将答道:“今早有消息来,说那两个小贼以怪招搞得荣凤祥的百业大会一塌糊涂,咦!白将军不是曾到那里去吗?该比我们更清楚。”

白文原欣然道:“此事异常复杂,容后细谈,人交董帅后,雷兄不如到我方寨中叙叙。”

雷有始苦笑道:“今晚是我当值,明晚如何?那两个小贼一向神出鬼没,李密、宇文化及、李子通等均非他们对手,不打醒十二个精神怎成。”

寇仲和徐子陵泛起奇异的感觉。这可不是客气话,而是出自敌人之口带有深切戒惧的真心话,可见他们确是名慑天下,难怪萧铣、朱粲和曹应龙会这么处心积虑算计他们,比之飞马牧场更被重视。船身轻颤,靠泊渡头。

白文原喝道:“把人押来!”

当下自有人把骆方推出来,交由寇仲和徐子陵左右看管,押下船去,表面看来,骆方曾被毒打一番,不但衣衫破烂,脸上还见瘀黑血肿。其他人仍留在船上。

雷有始领路,随口道:“你们的船吃水这么深,定是装满货物。”

后面寇、徐、骆听得暗暗心惊,白文原若无其事地笑道:“雷兄的眼力真厉害,整个仓底全是米粮,不吃重才怪,若非顺风,也不能这么快赶到这里来。”

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个眼色,看出对方心内的赞赏,白文原这几句话,连消带打,不但捧了雷有始,解释船重的问题,最要紧是指出因顺风的关系,故能以这种速度赶来,免去对方的疑虑。

抵达岸上,一队二十多人的巴陵军护在前后,步往巴陵军的陆寨。

雷有始回头瞥了“垂头丧气”的骆方一眼,低声道:“这小子看来吃过白将军的苦头,究竟叫什么名字,可曾问得什么有用的消息?”

白文原正等着他这番话,欣然道:“此子叫骆方,是飞马牧场副执事级的重要人物。这次是去向那两个小贼求援,自己则早一步回来知会商秀珣有关整个反攻我们的大计,你说这消息有用吗?”

雷有始动容道:“这消息真是非同小可,白将军确有办法。”

白文原阴恻恻道:“还不是那一套老手段,谁人的口可比毒刑更硬。”

雷有始向前面的一名巴陵军喝道:“立即飞报董帅,白将军有天大重要的消息须立即面陈。”

兵卫应命飞奔去了。

雷有始忽地邪笑道:“前天在这附近村落拿了批村姑娘,其中有两个长得相当标致,白将军有兴趣吗?”

寇仲和徐子陵眼中同时闪过杀机。

白文原笑道:“留给雷兄享用吧!我刚到过合肥,雷兄该明白啦!”

雷有始大乐道:“明白!明白!唉!荒山野岭的生活实在太枯燥。”

此时众人转上丘坡通往山寨的路,只见路旁两边均有三重陷马坑,里面插满尖刺,看得寇仲等大叫侥幸。若非有此赚门而入的妙计,凭那不足两千人的军力,去攻打分守三座木寨内的万人部队,只等于灯蛾扑火,又或螳臂当车。

帅将内灯火通明。董景珍踞坐帅椅上,左右各有四名将领,均目不转睛盯着被押进帐内的骆方。董景珍年约四十,是瘦高个儿,方脸大耳,脸上线条分明,下巴兜起突出,眉浓发粗,长相颇为威猛。

寇仲和徐子陵同时喝道:“跪下!”

骆方一阵颤抖,像双腿发软般跪往地上,低垂头,有模有样,连寇仲、徐子陵和白文原都看不出破绽。除雷有始外,其他兵卫没有跟进帐内。

董景珍哈哈笑道:“白将军能从这小子口中问出这么重要的军情,为联军立下大功,可喜可贺。”

白文原转向寇、徐两人命令道:“你们到帐外等候。”

寇仲和徐子陵轰然接令,转身出帐。帅帐居于木寨中央,周围有大片空间,其他营帐均在五十步外,四周有八名军士把守站岗。随雷有始来的二十名军卫正沿旧路准备出寨返回渡头处。两人追在他们身后,朝寨门走去。

营内军士,均已入帐休息就寝,只余下当值的卫士把守巡逻,除了贯通四方寨门的通路上挂有照明风灯,营地一片昏暗,在明月下营帐像一个个坟起的包子。寨门处有十多名军士执勤把守,其中四名分别在寨门两旁高起近三丈的哨楼站岗,不过由于谁都想不到敌人已至,故警觉性极低,戒备怠弛。把门者见众人来到,忙拉开一边闸门,让他们通过。

宣永等随船而来,挤在船仓内的五百精锐,早解决掉渡头上的巴陵军,又接应了其他赶至的己方人马,宣永亲自率领十多名轻功高明者,藏身最接近丘脚的陷马坑内,此时见寨门打开,忙扑将出来。

哨楼上的士兵首先察觉,待要喝问时,寇仲腾身而起,握在手上的飞刀连珠发放,四名军士惨哼一声,已成了糊涂鬼。徐子陵同时发动,虎入羊群般挥动劲拳,把门的军士纷纷倒地,连呼叫的时间都没有。寇仲则凌空换气,一个筋斗翻出寨门,配合抢上来的宣永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收拾正要出寨驰援的巴陵军。在眨几下眼的高速下,固若金汤的寨门,落入他们的控制里。

与宣永等会合后,寇仲下令道:“先收拾巡兵和哨楼上的人,以免他们示警。”手下应命去了。

少帅军从渡头那边源源开来。

寇仲和徐子陵伸手互握一下以作庆贺,心中都有侥幸的感觉。营内虽有超过四千人的巴陵军,但只有等待屠戮的份儿。作好准备和配合后,寇仲和徐子陵带着换上敌人军服的二十名少帅军,掉头往帅帐走去。

守卫帅将的军士见他们去而复返,更是由寇仲和徐子陵带头,均感奇怪。宣永等趁他们注意力全集中到寇仲诸人身上,分从暗处扑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制伏这些军士。只听董景珍的大笑声从帐内传来道:“骆兄弟确是知情识趣,既肯投靠我方,我可包保你将来富贵荣华,子孙福泽无穷。”

寇仲和徐子陵揭帐而入。

董景珍等愕然朝他们瞧来时,白文原和骆方首先发难,向最接近的人发动攻击。寇仲井中月出鞘,化作一道黄芒,往兵器仍搁在一旁的董景珍劈去。徐子陵则双拳隔空远击,攻向董景珍左右两旁的将领。一时刀光剑影,弥漫帐内。

董景珍也是了得,竟临危不乱,破帐后跌,滚出帐外,虽避过寇仲惊天动地的一刀,却避不开宣永的鸟啄击和十多把圈杀上来的刀剑,顿时多处受伤淌血,若非他护体真气雄劲深厚,又往空处滚开,早命丧当场。井中月如影附形,迎头劈下。董景珍怒吼一声,右掌施出精妙绝伦的救命招数,扫在井中月锋口处。螺旋劲随掌而入。一个是顺势全力而赴,一方是负伤后仓促应战,高下自有天壤云泥之别。董景珍全身剧颤,球子般不自然地往后翻滚,鲜血不住从口中喷洒,最后瘫倒地上,只能喘气。

徐子陵扑出帐外,笑道:“全解决哩!”

寇仲环目一扫,见到附近营帐的人已被打斗声惊醒,一把扯下面具,喝道:“降者免,抗者杀无赦!”众人领命去了。

寇仲瞥了正被手下以牛皮索缚起手脚的董景珍一眼,向徐子陵叹道:“陵少该知我是别无选择,战场上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别忘记他们对这本是太平的地方造成多么大的损害。”

徐子陵苦笑道:“我又没责怪你,何用说这么多话,来吧!”领先去了。

那根本不算一场战争。由于董景珍和一众将领被擒在先,在睡梦中惊醒的巴陵军群龙无首,纷纷投降,减去寇仲很多杀孽。

二更时分,整个木寨均落到寇仲手上,使他们可进行计划中的第二步。

寇仲、徐子陵、白文原押着垂头丧气的董景珍,偕同四十多名扮成董景珍亲卫的手下,策马向由朱粲另一大将闻良统领的木寨驰去,随后则是宣永的千名少帅军。骆方和其他数百人,则留守木寨。

众人长驱直进,抵达半里外迦楼罗军的木寨,喝门道:“董景珍大帅有急事见闻帅,已有少帅军行踪的消息。”

白文原亦喝道:“是我!快开门迎入。”

把门者怎知是诈,既见到董景珍,又见到己方将领白文原,一边派人飞报高卧帐内的闻良,一边开门。门刚打开,众人一拥而入,见人便杀,一时喊声震天,惊醒了营内军士的好梦。宣永的大军潮水般冲上来,涌入木寨内,四处放火,肆意破坏。

不片刻整个木寨已陷进熊熊烈火内,迦楼罗军糊里糊涂中只会打开其他寨门,落荒逃命。曹应龙的寇兵率众来援,给埋伏恭候的少帅军杀个落花流水,弃寨窜逃。到天明时,由三方面组成的精锐联军,再不存在。

董景珍被押进帐内。

寇仲起立相迎道:“速为董帅解缚!”

解他进来的卫士为之愕然,在寇仲的再次催促下,才拔出匕首,为董景珍挑断牛筋。

寇仲命手下退出帐外,欣然道:“董大将军请坐。”

董景珍环目一扫本属于自己的帅帐,颓然叹道:“你杀我吧!我董景珍是绝不会归降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儿的。”

寇仲丝毫不以为忤,笑意盈盈地说道:“我知董大将军输得不服,但事实如此,再无法改变过来,董大将军认为对吗?”

董景珍仍是那句话,道:“杀了我吧!”

若非他内伤颇重,早便试图乘机突围。

寇仲淡然自若,道:“我并非要你投降我方,你的亲族父母妻儿全在巴陵,我如硬逼你投降,又或宣称你投降我方,所以才助我去捣破另两个木寨,岂非会害死你的家人族人,这种事岂是我寇仲做的。”

董景珍听到最后几句,已是面无人色,皆因知道他不是虚声恫吓,这一招比威胁要杀死他更毒辣,颓然道:“你好狠!说出来吧!”

寇仲双目寒芒一闪道:“和你谈一宗交易,只要你答应,你可和被俘的两千多名手下立即乘便宜船返回夷陵;若走陆路,朱粲和曹应龙定不会放过你,因为他们已认定是你攻击他们。”

董景珍像衰老了几年般,颓然坐入椅内去。

寇仲则坐入本属董景珍的帅椅,道:“我想知道朱粲和曹应龙分别攻打远安和当阳两军的虚实布置。”

董景珍皱眉道:“他们怎肯让我知道军事上的秘密?你这是否强人所难?不如干脆杀掉我吧!”

寇仲一对虎目射出慑人的奇光,笼罩董景珍,缓缓拔出井中月,搁在身旁几上,沉声道:“我以诚意待大将军,大将军却当我寇仲是傻瓜,说不定我真会一刀斩下大将军首级,再把大将军的手下全体斩首,勿怪我没说个清楚明白。”

董景珍变色道:“士可杀,不可辱,要杀要剐,董某人绝不皱半下眉头,却不能侮辱我的……”

寇仲“嘿”的一声,截断他的话,摇头道:“大将军最好不要把话说满。萧铣是怎样的人,我和你都很清楚,铲除我们和飞马牧场后,接着就是对付朱粲和曹应龙。现在有这种合作机会,董大将军怎会不乘机顺便暗探他们两军的虚实。”

董景珍双目一转,垂首道:“这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

寇仲知击中他要害,更知他并不像表面的宁死不屈,否则昨晚就不会在剑锋下屈服,陪他们去赚门破寨。长身而起道:“既是如此,我们也没有什么话好说,董大将军有没有兴趣去旁观你的兄弟们逐一人头落地的情景?”

董景珍惨然道:“你赢啦!”

寇仲昂然出帐,来到等待他好消息的徐子陵、骆方、宣永和白文原身前,打出胜利的手势。宣永用下颔翘向帅帐,请示如何处置董景珍。

寇仲微笑道:“当然是以礼相待,我寇仲岂是残忍好杀之徒。所有俘虏立即释放,让他们坐船离开,却不可带走兵器马匹,给他们够两天用的粮草便成。”

宣永应命去了。

寇仲与徐子陵、骆方、白文原朝寨门走去,边道:“现在朱粲和曹应龙定会以为萧铣谋害他们,你们认为他们会作出怎样的反应?”

骆方怀疑地道:“董景珍是否说谎?”

寇仲胸有成竹地说道:“有白兄这深悉朱粲虚实和对曹应龙也有一定认识的人在,怎轮到他胡言乱语。他只是贪生怕死之徒,为了性命,说不定连老爹都可出卖,何况根本是敌非友的朱粲和贼头曹应龙呢?”

徐子陵思索道:“问题是朱粲和曹应龙是否真的以为萧铣背叛盟约,而白兄则因朱媚的陷害而归附萧铣。”

白文原断然道:“曹应龙我不敢保证,但朱粲脾气暴烈,在心痛手下精锐的惨重伤亡,爱将闻良战死的情况下,必把所有怨恨放到萧铣身上,有理都说不清。”

寇仲得意道:“最精彩是朱粲怎都想不到我会从大江来,缩短至少三天的行程,这个黑锅董景珍是背定哩!”

四人步出寨外。漫天阳光下,山野草丘在前方扩展,使人精神一振。

徐子陵长长吁出一口气,叹道:“那就成了。若朱曹确信萧铣背盟,那萧铣的下一步定是渡江北上,乘两人的大军陷身于当阳和安远的攻城战时,攻占他们的大本营。在这种情况下,两人只有立即退军,形势若此,少帅该知怎么做的了。”

白文原点头道:“朱粲和曹应龙不但会猜疑萧铣,在这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情况下,更会互相猜忌,难以合作,我们将有可乘之机。”

寇仲淡然道:“凭我们现在的兵力,即使加上飞马牧场和竟陵独霸山庄的旧有兵将,只可袭击其中一军,白兄认为我们该选哪一个不幸的人?”

白文原感激道:“只是少帅这句话,已可令文原甘心为你效力。坦白说,我当然想选朱粲好报大恨深仇,但在战略上却极为不智,这可分三方面来说。”

骆方讶道:“我只想到朱粲军力强而曹应龙军力弱,却想不到还有另外两个原因。”

白文原微笑道:“骆兄弟只是一时想不到吧!”

徐子陵道:“我只能猜多一个原因,就是若我们击垮朱粲,萧铣会将错就错,立即挥军渡江,攻占两个盛怒盟友的土地。曹应龙终是流寇,善攻不善守,在阻止萧铣北渡,这方面怎都及不上朱粲。”

寇仲笑道:“第三个原因可以揭盅哩!”

白文原欣然道:“事实上徐兄已说了出来。曹应龙军力虽达四万之众,但始终是流寇马贼,因缘际会凑合出来的乌合之师,胜时气势如虹,一旦见己方败军涌回来,又要仓促撤退,包保人心惶惶,无心恋战。他们并不像朱粲的手下般有家园亲族需要拱卫,多是孑然一身,说走便走,只要我们能准确猜度出他们撤走的方法和路线,将可一举为民彻底除害。”

寇仲叹道:“白兄的看法精微独到,朱粲父女欲置你于死地,实是不智。”

白文原苦笑道:“我正是因为大力反对与曹应龙结盟,遂惹起朱粲的杀机,朱媚则是对我日久生厌,幸好有两位搭救。这几天来与诸位并肩作战,实是前所未有的快事。”

寇仲大力一拍他肩头,长笑道:“以后大家就是自家兄弟啊!”

骆方兴奋得脸孔通红,嚷道:“曹应龙恶贯满盈,我们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寇仲道:“照白兄弟猜估,曹应龙会撤往何方呢?”

白文原掏出图卷,挑出其中一张,摊放地上,三人随他蹲下,只听他道:“在结盟前,曹应龙被我所败,退往竟陵南面汉水之西的丰乡,攻占附近百多条村落,所以他根本无所选择,只能东走撤返老巢,首先他要横渡沮水,过荆山,再渡过漳水。倘若我们在漳水设伏,趁他渡江时两面夹击,保证他们永远回不了老巢。”

寇仲点头道:“此计天衣无缝。”

探手搭上骆方肩头,笑道:“小方知该怎么办啦!”

骆方奋然道:“现在我立刻赶返牧场,通知场主。”

少帅军源源开进漳水东岸一座密林内,设营造饭,人马均须争取休息的时间,好消解连续三天日夜兼程赶路的劳累。寇仲、徐子陵、白文原和宣永四人则马不停蹄,沿漳水东岸往上游驰去。

来到河道一处特别收窄的水峡时,白文原以马鞭遥指道:“若我们有足够时间,可于此处装设木栅,再以布帛包裹沙石沉江,堵截河水。当曹应龙渡江时,即可捣毁水栅,让奔腾的河水一下子把曹应龙渡江的贼众冲走,使他们首尾断成两截,那时我们乘势掩杀,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宣永可惜地道:“先不说我们没有布帛,要造这么一道拦河木栅,至少要十多日的时间,别说是劳师动众,在时间上我们实在应付不来。”

徐子陵道:“白兄曾多次与曹应龙作战,是否有什么须特别注意他的地方?”

白文原沉吟道:“曹应龙之所以能纵横湖北,有三个原因,是行军极快,飘忽无定,一旦遇上险阻,立即远撤,此乃流寇本色,但确能助他屡渡难关。”顿了顿,续道:“其次就是以战养战,无论他们受到怎样严重的挫败和打击,只要他们能逃出生天,便可借到处抢掠和招纳暴民入伙而迅速壮大,抢完一处抢另一处,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寇仲道:“但不利处则在人人都只是一个利益的结合,没有一致的理想可言。只要能干掉曹应龙、房见鼎、向先三个贼头,这盘沙散了就永不能再聚在一起。”

徐子陵想起旧隋战败后兵将到处放火抢掠、奸淫妇女的惨况,断然道:“这等杀人如麻的凶徒,我们定要全部歼灭,否则附近的村落将大祸临头。”

宣永点头道:“要全歼他们虽不容易,却非全无办法。”

寇仲问白文原道:“曹应龙尚有什么独家招数?”

白文原道:“就是精于夜战,无论行军作战,他们专拣夜间进行,所以能神出鬼没,要打要逃,均占上便宜。”

寇仲皱眉道:“如何可逼得他们须在光天化日下渡江呢?”

徐子陵前所未有的积极,思忖道:“只要能制造一种形势,让他们知道牧场大军正紧蹑其后,那就轮不到他们选择白天或黑夜。”

寇仲道:“最妙是曹应龙想不到我会先一步养精蓄锐的在这边岸上恭候他的大驾。还以为只要渡过河流,便可抛离追兵,安返丰乡。”

白文原一夹马腹道:“随我来!”掉转马头,朝下游奔回去。

停停行行,跑了十余里后,白文原又往上游奔回去,四、五里后,始飞身下马,让喷着白沫的马儿可歇下来吃草休息。

白文原在岸旁仔细观察,最后立在一处草丛哈哈笑道:“皇天不负有心人,终给我发现曹贼上次渡河的地点。”

寇仲三人大喜,来到他身旁,从他拨开的长草丛内,果然发现四根粗若人身,深种地内的木桩,还有缺口供系紧绳索。众人分头搜索,找到八组同样的木桩。

白文原欣然道:“这里河面虽阔达十丈,但水流缓平,比任何其他河段更适合渡河。”

宣永遥观对岸,笑道:“我肯定在岸旁的密林里,必有数以百计的浮桶,只要以粗索串系河上,再铺以木板,可成为浮桥,故不用一个时辰,他们就可架设八道浮桥。”

寇仲道:“答案就在眼前,只要我们过去一看便知。”

徐子陵道:“我们必须逼得贼兵仓忙渡河,否则若让他们先于岸上四面列阵,又遣人在高处了望,我们便难施奇袭。”

寇仲叹道:“须看美人儿场主是否既乖且听话了!”转向宣永道:“今晚我们移师至此,作好一切准备,现在先渡河一看,肯定浮桥的装备确藏在对岸后,我和文原往迎牧场的大军,你和陵少则留守这里。”接着长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恶贼们啊!这次是老天爷收你,我只是帮老天爷执行吧!”

三天后,寇仲在识途老马的白文原带领下,遇上曹应龙撤往漳水的贼兵,两人在一处山腰俯瞰敌人的形势。直到此时,他始真的松一口气,肯定曹应龙果如所料,在得悉萧铣背盟后,立即放弃攻城,改而退往丰乡城。牧场大军亦当在不远。依约定,假若曹应龙退兵,牧场立即全军出动,紧追其后。在明月的照射下,贼兵的骑队像一条长蛇般横过草原。

白文原道:“三寇军大部分是步兵,骑兵不足七千人,遇到什么事故,骑兵会夺路先行,把步卒抛在后方。”

寇仲虎目生辉,沉声道:“用兵之要,先察敌情,这叫知彼。所谓乘疑可间,乘劳可攻,乘饥可困,乘分可图,乘虚可掠,乘乱可取,乘其未至可挠,乘其未发可制,乘其既胜可劫,乘其既败可追。我们已用了‘乘疑可间’这一招,破掉他们的铁三角联盟,逼得曹应龙四万大军变为落荒窜逃之鼠,如今再来一招乘败可追,杀个他们片甲不留。”

白文原佩服道:“这番话深得兵法之旨,少帅确是学究天人。”

寇仲怎好意思告诉他全都是从鲁妙子的秘笈看来的,只好支吾以对。

白文原赞不绝口道:“少帅最厉害的一招,就是凭威逼利诱,吓得董景珍慌忙带领两千多手下匆匆逃返夷陵,更令他们手无寸铁,粮食不足,想不立即回夷陵也不成。此事定瞒不过朱粲,更确定董景珍是真凶祸首,谁会相信有人肯这么放虎归山的,使得萧铣百词莫辩。朱粲退兵,曹应龙亦惟有撤兵一途。”

寇仲笑道:“在心理上,董景珍自忖确曾把有关朱粲和曹应龙的军情泄露我知,他有愧于心,就更不敢向盟友说个清楚明白。”接着俯视敌人,沉声道:“只看对方队形不整,粮车堕在大后方,便知他们形神俱劳,心乱如麻。只要我们劫其粮车,令他们在劳累外更加上饥饿,他们将会由乱变散,只能亡命往漳水逃窜,希望尽早过江,我们将有机可乘。”一夹马腹道:“来吧!”

徐子陵和宣永巡视营地,见有百多人正在扎做假草人,讶道:“是用来作什么用途的?”

宣永道:“这叫故布疑阵。由于我们人少,很难堵截数以万计落荒逃亡的贼兵,惟有在战略地点以少量兵员并杂以假人,做出声势庞大的假象,迫得敌人只敢朝表面上人少处逃遁,但虚则实之,正好落在我们的陷阱中。”

徐子陵赞道:“好计!”

来到岸旁,数以千计的战士正挖掘战壕,又设置底藏尖刺的陷马坑,盖以泥草。宣永解释道:“此是针对敌人仓促渡江而设,加上对方想不到我们埋伏在这一边,肯定在劫难逃。”

徐子陵停下脚步,遥望对岸,沉声道:“大战即临,宣兄有何感想?”

宣永与他并肩而立,喟然道:“自大龙头被害身亡,我本以为再无征战沙场之望!怎知得少帅提拔,不但为大龙头报却深仇,更可尽展所长。与少帅相处得愈久,我愈佩服他,这不单指他的智计武功,又或胸襟识见。最令人心悦诚服的是他的为人,你从不会怀疑他会猜忌你。而什么不可能的事到了他手上全变成可能,像水到渠成似的,和他相处,既刺激又有趣。”

徐子陵暗忖,这就是寇仲的魅力,也是他争霸天下的最大本钱。

蹄音震天,在午后的阳光下,牧场的一万精骑潮水般从大地奔驰过来。寇仲和白文原策马奔下斜坡,迎了上去。号角声中,牧场由二执事柳宗道和骆方率领的两千先锋部队,缓缓停下。

柳宗道的独目射出炽热的神色,隔远大笑道:“仲兄弟可好,不过短短一年,你已成为名震天下的少帅。”

寇仲策马来到他旁,探身过去和他一把抱着,笑道:“只是浪得一点虚名,怎值柳叔卦齿,场主是否在后面的中军里?”

柳宗道把他放开,另一边的骆方抢着把白文原介绍给柳宗道认识。

柳宗道微笑道:“场主来了!”只见先锋军分向两旁散开,筑成一条人马组成的通道,同时拔出佩剑,高喊“场主万岁”,士气激昂沸腾至极点。

在这条人道尽端,一身甲冑、英气凛然的商秀珣策骑一匹通体雪白,不见一丝杂毛,神骏之极的战马,风驰电掣地飞奔而来,银白的盔甲,鲜黄色的披肩在她身后半空随风拂扬,望之有如下凡的女战神。她的坐骑显是速度极快,后面随来以大管家商震为首的一众将领追得非常辛苦。寇仲为她的天姿国色所震慑,看得目瞪口呆。

商秀珣马术精明,在两边手下的致敬喝彩声中,愈奔愈快,只眨眼工夫,旋风般奔至近处,娇呼道:“寇仲你那匹是否契丹宝马,让我们比比脚力。”

寇仲尚未来得及反应,商秀珣挟着一阵香风,在他和柳宗道间掠过。寇仲叫一声“好”,掉转马头,狂追而去。柳宗道、白文原、骆方等待到商震等赶至后,才领着大军,追在已变成小点的两人之后。

商秀珣一口气跑了五十多里,在一个山丘顶停下,寇仲落后半里有多,来到她身旁时,牧场大军还在十里外赶来。太阳已降在西方群山之后,余晖染红了地平线上的天空。

商秀珣在马背上极目前方,气定神闲地说道:“算你啦!”

寇仲故意喘着气道:“场主的马真快。”

商秀珣美目往他射来,含笑道:“我并不是指这方面,以马论马,纵使契丹骏马都及不上经我改良的品种。”

寇仲一边饱餐久违了的秀色,笑道:“那场主算我的什么呢?”

商秀珣美目深注地瞧着他道:“算你知我有难,立即不顾一切地赶来,又巧施妙计,破去朱粲、萧铣和曹应龙的奸谋,见到人家后,更没摆出立有大功的架子,明白吗?”

寇仲委屈地道:“美人儿场主你当我寇仲是什么人?我对场主尊敬爱慕都来不及,怎敢摆架子。”

商秀珣“噗嗤”娇笑,宛如鲜花盛放,目光回到前方,娇憨地道:“我很久没听到这称呼,竟有点新鲜的感觉。唔!这样吧!破掉曹应龙的马贼后,我赠你一万匹上等战马,使你能以之纵横天下,一统江山。”

寇仲摇头道:“这于牧场规矩不合,又令人生出错觉,以为场主卷入这场纷争的漩涡里,不如待我起出杨公宝藏后,以真金白银向场主买马,那就谁都不敢说场主半句闲话。”

商秀珣略耸香肩,神态娇媚地说道:“你要扮有种,秀珣自是乐于从命。”别过俏脸,异彩涟涟的美眸瞧着他道:“不见竟年,你这小子长得比以前更有英雄气概,少帅这名字改得很好,最适合你。”

寇仲心中涌起异样的感觉,甚至有把她拥入怀内的冲动。自李秀宁和宋玉致后,他从未对女子有这等动心的感受。

牧场大军来至丘坡下,一众将领离队奔上丘顶来和他们会合,而竟陵独霸山庄的旧将冯歌、冯汉等为要留守远安和当阳,没有随行。

寇仲见到馥大姐、许扬、梁谦、吴兆汝等,大家都非常开心振奋。大执事梁治负责坐镇牧场,亦没有前来。

商秀珣对白文原这大功臣客气有礼,一番场面话后,向寇仲道:“天色已晚,我们不如扎营休息,晚膳时再研究如何追击曹应龙的贼兵?”

寇仲摇头道:“时机稍纵即逝,曹应龙的高明处,是在白天时结阵以待,假设给我们追上,可趁我们兵疲马倦之际以优势的兵力反击。到我们晚上休息时,他则全速行军,以此日夜颠倒之法,立于不败之地。所以我们若要胜他,必须于夜里进军,先抢其粮草,乱其心夺其志,驱得他们队形散乱,亡命赶往漳水,才有机会将他们一举歼灭。”牧场诸人均点头同意,但亦面有难色。

商秀珣道:“我们已赶了三天路,人马困乏,就算人支持得住,马儿亦挨不下去。”

寇仲胸有成竹地微笑道:“只要人挨得下去便成,我早有准备,在途中备有千匹从敌人处掳来的优质战马,可供替换,像驿站换马般方便。”

白文原接着道:“我们现和敌人只差一天的马程,若能在途上顺利换马,可于明晚追上敌人,施以奇袭。”众人均精神大振,对寇仲的深谋远虑,更是叹服。

商秀珣横了寇仲千娇百媚的一眼,笑道:“你这人最多诡计。”接着肃容下令,命商震亲自挑选千名最善夜行兼骑术精湛的好手,待命出发。

众人忙乘这空隙下马让马儿喝水吃草,白文原和骆方、柳宗道等熟悉附近形势者,研究行军路线时,寇仲和商秀珣却走到一旁说话。

这美丽的场主忽然问起徐子陵,寇仲笑道:“他和我同样不时挂念场主。”

商秀珣没好气道:“你爱信口雌黄的性格仍是改不了,一去如黄鹤,人家只能从来往的人中知道你们的近况,唉!”

寇仲奇道:“为何叹气呢?”

商秀珣美目凝望逐渐深黑的夜空,轻轻道:“你使秀珣很为难,李阀一向与我们关系良好,李秀宁更是秀珣自少相识的闺伴。他们为筹谋应付刘武周向突厥人买的战马,希望我能把培殖出来的新品种良马,定期向他们供应,你教人家该怎么办才好?”

寇仲怜惜地道:“我怎肯让场主为难,场主如果有百匹马,就各卖五十匹给李小子和我,那李秀宁也不能怪你。”

商秀珣讶然朝他瞧来,黛眉轻蹙道:“寇仲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是否真的为了我呢?还是另有计策?我真看不透你。”

寇仲苦笑道:“我有时是狡狐,有时是笨猪,自己都不大弄得清楚。但有一事却能肯定,就是无论如何我也做不出损害自己所喜爱的人的事。在争霸天下这场覆盖整片中土的大纷争中,我只有一成取胜的机会,而李小子世民则至少占去其他九成中的六成,剩下的三成再由窦建德占两成,杜伏威、萧铣各占一成。所以场主绝不可偏帮我,否则后果堪虞。”

商秀珣动容道:“只有真正英雄了得的人物,方说得出这番话来。你既自知败多胜少,为何不归附李家?”

寇仲愕然道:“若我寇仲肯甘心屈居人下当走狗奴才,我还算是寇仲吗?”

商秀珣歉然道:“我只是受人所托,把这句话转达吧!早知你不会听的。”

寇仲一呆道:“李秀宁?”

商秀珣微微点头,柔声道:“她有封信托我交给你,此刻正在我身上。”

寇仲默然半晌,淡淡地说道:“代我撕碎它吧!”

徐子陵卓立河岸,忽然想起素素那令人措手不及的死亡,不禁感到一阵锥心的痛楚。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在对岸平野之下。若傅君婥的死亡,令他从孩子长大为成人,那素素就改变了他对生命的看法。人生区区数十年寒暑,为的究竟是什么?

宣永此时来到他身后报告道:“据讯号烽烟的指示,曹应龙果然往我们的方位撤来,后晚会抵达这里。”

徐子陵从思索惊醒过来,返回无情的现实里,沉吟道:“假若牧场的大军因某事不能配合夹击,敌人又能在防御周密的情况下渡河,我们是否仍有能力突袭对方?”

宣永道:“那只是五五之数,成败难卜。纯要看曹应龙如何反应,届时还将要徐爷作出决定。”

徐子陵暗忖寇仲确是好举荐,将自己摆到这么一个位置上。必须为千多人的生死作决定。苦笑道:“你比我更有资格作出决定。”

宣永信心十足道:“徐爷放心,少帅必有办法迫得曹应龙在手忙脚乱的情况下匆匆渡河的。”

徐子陵心忖这只因宣永从未见过寇仲落败时像斗败公鸡的样子,故这么有信心。事实上在大破李密前,他们并没有多少件事是成功的,素素的身故正是那失败时期的一个延续和后果。若那天他没有在街上兜搭香玉山,向他询问往妓院的门路,素素就不用郁结而亡。再往深处想,是否遇不上李靖还会更美满呢?可惜生命却没有如果,就像老天爷有一对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形之手,正把各人牵引到一起,激发出恩怨相缠,错综复杂的命运。生命就是这么起伏浮沉,身不由己。

天明后,在白文原的带领下,寇仲与商秀珣所率的牧场精兵,终抵达换马的小谷,战马由十多名少帅兵料理,无不处在最佳状态,跟他们筋疲力尽的战马,成极端的对比。

寇仲和白文原计算过距离及时间后,决定休息个半时辰。众战士如获皇恩大赦,赶夜路的艰辛,实不足为外人道,霎时间躺满整个山谷,蔚为奇观。为让马儿轻松点,他们卸下马鞍,兵将们则脱掉盔甲,轻装简服,或坐或睡,舒适写意。寇仲则走到谷内的小溪以冰凉的清水洗脸,掬水连喝十多口,痛快畅美之极。

商秀珣优雅清越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微嗔道:“你究竟肯不肯收信,让我了却责任?”

寇仲索性把头浸进水里,商秀珣趋前,一手抓着他背心,另一手把信柬从他脖子塞进衣领内去。寇仲“哎哟”一声,站起来嚷道:“孔老夫子曾谓,非礼勿动。又有人说男女授受不亲。美人儿场主你把所有这些礼法规矩弃之不顾,看来我寇仲以后不用对你守规矩。”

商秀珣退后三步,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地盯着他手忙脚乱的探手从脖子后的领口把素黄色的信柬掏出来,头发的水却不住流下,嘟起可爱的小嘴不屑道:“对你这种人,哪用守规矩。但若你敢对我不规矩,我会以家法整治你。”

寇仲目光落到手中信柬上,见柬上写的是“寇仲先生亲阅”六个客气而保持距离的秀丽字体,心中一痛。强颜欢笑道:“原来美人儿场主当我是自家人,只不知把我看作什么身份?而场主却须亲自对我执行家法,我倒是求之不得,刚才给你的玉手摸了把脖子,那动人的感觉,此生都忘不了。”

商秀珣俏脸微红,狠狠道:“你若再对我胡言乱语,我立即率人返回牧场,再不理睬你。”

寇仲沉吟片晌,把信柬与鲁妙子的秘本一并用油布包扎藏好,颓然在溪旁一块大石坐下,抹了把脸上的水迹,指着对面另一方大石说道:“坐下聊聊好吗?”

商秀珣欣然坐下,寇仲递上干粮,笑道:“场主请赏脸,你吃东西的神态,是天下间最好看的。”

商秀珣把他递来的干粮推开,却毫无不悦之色,反喜滋滋地问道:“怎样好看呢?只有你会这么说的。”

寇仲早摸清楚她的性格,虽爱高高在上,但芳心却是非常寂寞枯燥,想了想柔声道:“像我吃东西时,只是囫囵吞枣,填满肚子了事。可是场主吃东西,神情却是可爱之极,既充满好奇和寻幽探秘的模样,又是欲拒还迎似的,若是美味的食物更珍而重之,吃的姿态更加优美无伦,还带有小女孩的纯洁天真。唉!你究竟肯不肯吃东西给我看,是否需我动手喂你,倘我获此优差,将是比一统天下更伟大的荣耀。不如你娶了我吧!那我就可天天弄些好东西出来侍候你。”

商秀珣笑得花枝乱颤,嗔骂道:“闲来无事找你解闷儿真不错,什么事情都可被你说得似天花乱坠,引人入胜。吃东西哪有欲拒还迎的?顶多只是像打仗先探探虚实,再定进退取舍之道。女人更没有娶男人的规矩,你当我是东溟公主吗?”

寇仲见她笑谑无禁,还一副毫不在乎的娇美神态,大乐道:“你三步不出闺门,却连东溟派男嫁女娶的风俗仍瞒不过你,可说是神通广大。”

商秀珣显是谈兴甚浓,得意洋洋地白他一眼道:“别忘了鲁妙子最爱在下棋时和我娘说话,而娘则最喜欢把他说的各种奇怪的事对我详述。”

寇仲心中一动道:“那你听过邪派八大高手没有?”

商秀珣挺起腰肢,傲然道:“当然听过。”

寇仲喜道:“我正要收集这方面的消息,快说来听听。”

商秀珣笑意盈盈地侧起螓首,作了个思索回忆的趣致神态,悠然道:“邪道中人行事,诡秘莫测,故知道内情者,寥寥可数;就算出身于两派六道的魔门高手,亦必千方百计隐瞒出身来历,免得惹起以正道自居的人的围剿攻击。”

寇仲讶道:“什么两派六道?”

商秀珣道:“两派就是阴癸派和花间派……”

寇仲愕然道:“花间派,名字相当好听,可是我却从未听人提起过。”

商秀珣道:“两派一向以阴癸派为首,那并非因花间不如阴癸,只是花间派每代只传一人,所以身份特别隐秘,连魔门的人,亦不知道谁是花间派的传人。”

寇仲不解道:“假若这传人因练功出岔子去世,又或忽然横死,岂非由此绝传,虽然这情况很少有,但长年累月之下,总难免会发生的。”

商秀珣没好气道:“你最爱寻瑕伺隙地唱反话,人家自然有办法防范哩!他们有所谓‘护派尊者’,专责保存派内各代传人的笔记心得和派内的经典,以保证花间派不致绝传。”

寇仲苦笑道:“就不是每代一个传人,少是两个。你又会怪我在说反话。”

商秀珣道:“只是你不明白仔细吧!‘护派尊者’并不是花间派的人,只是代为保管花间派的典籍,更严格点说该是知悉这批典籍藏在什么地方,且必须是女儿身,因为花间派的武功宜男不宜女,若女子强行修炼,必有奇祸。”

寇仲听得目瞪口呆,说道:“花间派真古怪,调教出来的定是孤诡秘异的怪人。场主你真美!”朝日在商秀珣后方升起,把她氤氲笼在灿烂的阳光中,那效果就像把她升华净化,娇艳至不可方物,使寇仲赞美之语脱口而出。

商秀珣黛眉轻蹙道:“不要岔开话题。花间派的传人不是生性孤独,而是追求孤独,因为花间派有个信念,就是人与人的关系都是多余而没有意义的。那是把老子李耳‘老死不相往来’的思想进一步推得更深远。”

寇仲大感兴趣地问道:“这样走向极端,却偏要取个如此香艳的名字,场主又知否这一代花间派的传人是谁?是否位列邪道八大高手的人物?”

商秀珣耸肩摇头道:“早说过连魔门的人都弄不清楚,何况我不是魔门中的人。至于上一代的花间派传人,鲁妙子则猜是令慈航静斋的碧秀心动了凡心的石之轩。因为花间派的弟子无不是翩翩佳公子,俊雅风流,如此才能翱翔众名花之间,以无情对有情,伤透天下女子的心。咦!你的脸色为何变得如此难看?”

寇仲深吸一口气道:“我知花间派这一代的传人是谁了。”

徐子陵与宣永策马巡视漳水东岸的布置,大半已到完成的阶段,可望在敌人抵达前,争取得回气的时间。两人驰上高岗,纵目四顾。

宣永忽然问道:“徐爷正值盛年,正是男儿志在四方之时,为何总有退隐之心,若有你匡助少帅,天下英雄谁能与你们争锋?”

徐子陵遥赏漳河的水色山光,在两岸的绿树浓荫里,河光恍如仙女抛下的一条绣带,蜿蜒南北,为大地增添了无限的温柔情意。叹道:“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理想和追求。假若现在争天下的都是曹应龙、朱粲、萧铣、王世充之流,我定会与寇仲并肩作战到底,可是现今群雄中,像刘黑闼、李世民等,均为侠义之辈,我实提不起与他们为敌之心,只因寇仲是我的兄弟,才令我卷入争天下的漩涡中。”

宣永点头道:“徐爷的心胸确异于常人,刘黑闼确是一个人物,可是李世民根本不是太子,就算给他抢得太子之位,终是出身于高门大阀的人,在争天下时对匡助者自是敬礼有加,但得天下后还不是施行鸟尽弓藏那一套,生于权富之家者,怎会理会下面的人的死活!”

徐子陵默然半晌,缓缓道:“这种事每因人而异,我不是要为李世民说好话,而是持平之论。像汉高祖以区区一个泗水亭长,于取得天下功成名就后,还不是大封同姓子弟为王,对战争时所封的异姓王候则心狠手辣,连韩信都不免于死,可知这与出身无关。”接着微笑道:“但有件事宣兄肯定看得准,就是寇仲绝非刘邦这种人。”

宣永道:“秦汉时尚未有高门大阀的出现。我便曾受过权阀子弟的欺压,家父亦是被权门子弟害得含冤致死。若非大龙头收容我,又传以武技,我宣永怎有今天一日。”

徐子陵同意道:“权门势阀确有横行一时,害苦很多人。宣兄有志随寇仲闯天下亦是美事,男儿生于乱世,好应创出一番事业。”

宣永朗声道:“大丈夫应以马革裹尸为荣,若要我缩起头来做人,我情愿轰烈战死,能追随少帅,实是生平最痛快的事。”

太阳升上中天,普照大地,把河流山野,完全统一到她灿烂的光芒下。寇仲正是那初起的朝阳,终有一日他会升上中天。

商秀珣从后赶上在前领路的寇仲和白文原,问道:“根据蹄印足迹,贼兵该不是朝这方向走的。”

寇仲落后少许,与她并辔而行,解释道:“因为曹贼会在白天扎营休息,我们现在只和他差小半天路程,单是蹄声便可使他警觉,故此要绕路赶在他们前头,到他们晚上行军时,再予以伏袭及烧粮。”

商秀珣满意道:“算你解答得有理啦!”

寇仲很想继续问她有关魔门两派六道的事,但须全速赶路,只好暂时闷在心里。到黄昏时分,他们绕了个大圈,从山道返回平原,赶到三寇贼军的前方,若非有白文原这识途老马,纵想得如此妙法,亦难以实行。因为稍微行差踏错迷了路,会把大好良机失之交臂。寇仲当机立断,选取一座山丘,把伏兵隐于对着敌人必经之路的山坡后。

他和商秀珣到丘顶视察时,乘机再向她询问花间派的事,说道:“假若石之轩真是花间派上一代的传人,碧秀心钟情于他,是否代表慈航静斋吃了一次惨痛的败仗?”

商秀珣沉吟道:“事情似远比你想象的来得复杂,娘曾多次与鲁妙子讨论这件事,细节连鲁妙子都不甚了了,只知石之轩可能是花间派罕有的超卓高手,跟祝玉妍和邪帝向雨田相媲亦毫不逊色,甚或是魔门有史以来最可怕的人物。你知否向雨田是什么人吗?”

寇仲道:“刚好知道,还知道有邪帝舍利这古怪的东西。”

商秀珣大讶道:“你怎会知道?此乃魔门最隐秘的事,他们自己人之间也严禁彼此提起的。”

寇仲道:“我之所以得闻此事,皆因陵少在机缘巧合下遇上碧秀心和石之轩的女儿石青璇,否则我哪会晓得邪道八大高手的存在。”

商秀珣心中涌起一阵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情绪,似乎不喜听到徐子陵名字和石青璇连系在一起,不由得沉默不语。

天色暗沉下来,多云的夜空偶见稀疏暗淡的星光,月儿尚未露面。

寇仲却兴致盎然地说道:“我明白了,早先你不是说过花间派的人以无情对待人世间的有情吗?碧秀心定是令这铁石心肠的花间派高手动了情,那也等于破去他的魔功。但问题是碧秀心的真正敌人该是祝玉妍,所以她用这种方法赢得石之轩亦不见得有何用处,始终会败在祝玉妍手上。”

商秀珣把恼人的情绪排出心湖外,淡淡地说道:“碧秀心或许是失败了,令到静功大幅减退,可是她那阴癸派的对手亦同样出了问题。”

寇仲喜道:“祝玉妍出了什么问题?”

商秀珣没好气道:“不是祝玉妍,而是祝玉妍的女儿,她在与碧秀心决战的前夕,溜到海外去,差点气得祝玉妍走火入魔,那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寇仲剧震一下,往空中虚抓一记,闭目呻吟道:“我猜到谁是祝玉妍的女儿啦!唉!我早该猜到的。难怪边不负会是她的父亲。”

商秀珣不满道:“你先说知道花间派这一代传人是谁,现在又凭我几句话说猜到祝玉妍女儿的身份,她究竟是谁?快说出来。”

寇仲深吸一口气,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说道:“花间派的传人是谁我虽不能十足十的肯定,但极有可能是‘多情公子’侯希白。不知石之轩死了没有,若未死又在何处?”

商秀珣皱皱挺秀无伦的鼻子,带点不悦道:“为何不教徐子陵亲自去问石青璇。我怎知她的家事?”

寇仲首次感觉到她因徐子陵而对石青璇生出的妒意,讶然审视她绝美的容颜,哑然失笑道:“子陵和石青璇只是萍水相逢的泛泛之交,很多事不宜直接询问。”

商秀珣赧然横他一眼,垂首道:“人家怎知他们的关系哩!你说祝玉妍的女儿究竟是谁?”

寇仲信心十足道:“我敢肯定是东溟夫人,只不知她为何竟会嫁给身为长辈兼臭名远播,不!该是臭名密播的边不负才对。不过边不负对婠妖女也有野心,可见魔门中人从不理伦常辈分,不合情理的事在他们来说才是合理的事。”

听到婠婠的名字,商秀珣眼中喷出仇恨的火燄,沉声道:“你们定要助我杀死这个妖女,好为鹤公和鹏公报血海深仇。”

寇仲心中生出怜意,点首道:“这个当然,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必不会放过阴癸派任何人。但现在却未是时候,我们仍须忍耐一段日子。”

商秀珣还以为他指的是武功上仍不足以克制婠婠,眼泛泪光的答应。

寇仲心中一阵冲动,这种楚楚可怜的神态,还是首次出现在这坚强的绝色美女身上。可知她内心深处不但生出对他倚赖之意,更完全信任他,实惹人怜爱至极点,差点要把她搂入怀里时,忽然记起适才她因徐子陵而来的妒意,忙把欲望压下去,柔声道:“人生的道路从来不会是平坦的,总有很多无奈和不如意的事,生离死别,悲欢离合,这八个字道尽一切。”

商秀珣迅速恢复过来,有点不好意思道:“我从来不会这样软弱的,不知为何在你面前会变得脆弱起来,唉!我说到哪里了?”

蓦地蹄声急响。两人往蹄声响处瞧去,见到骆方策马如飞由远而近,打出敌人正朝这边来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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