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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嫁祸东吴

大唐双龙传 黄易 15079 2024-03-05 11:28:41

侯希白挪出收在身后的折扇,以一副潇洒自然充满美感的姿态,扇子骨端迅疾无伦的点上徐子陵拍来的双掌,然后扇子下移张开,以满载美女肖像的一面封挡徐子陵真正的杀招,向他小腹踢来的一脚。

徐子陵一个旋身,双手幻出千百掌影,两脚欲出不出,以侯希白之能,亦不敢冒进,但也不敢后移,怕一旦被对方抢去先机,将是兵败如山倒,命丧于这避无可避的盘山险道。

侯希白使出一套精妙玄奥的扇法,美人扇或开或合,一丝不漏的封挡徐子陵骤雨狂风般进攻的指掌拳劲,劲风交击之声响个不绝。

“噗”的一声,千百扇影尽数散去,徐子陵右手中指点正扇端。侯希白期待已久的螺旋劲,由慢转快的借美人扇直钻过来。

这一下内劲的短兵相接,毫无辗转余地,两人同时跄踉退开。到此一刻,两人始知对手的真实本领。

侯希白只退五步,便恢复挺立姿势,俊脸一阵红一阵青,如此数转之后,恢复平时的俏白。

徐子陵差点错脚踏出栈道之外,原来侯希白的美人扇法,之所以能以四两拨千斤,皆因其有一套怪异之极的借力打力之法,尤善卸、移对方的内劲,已臻出神入化,如臂使指,挥洒自如的境界。他几乎每击出一拳一指,均有打不着对手的感觉,像以空手捉泥鳅,明明到手也抓不牢拿不稳。这正是用以应付螺旋劲对症下药的最佳法门。所以他虽是占尽上风,却打得非常吃力。幸好他终占主动之势,最后以“以人奕剑,以剑奕敌”的“奕剑法”奇招,更利用栈道独有的环境,迫侯希白全力硬拼一招,避过最终败亡之局。高下立判。

徐子陵勉强抗衡自己错往栈道边沿冲去的劲力,再以《长生诀》与“和氏璧”结合而来的先天真气,化去大半被侯希白入侵体内的奇功,仍要多退两步,才可站稳。差点便要吐血,幸好他在经脉欲裂,五脏若碎之际,勉力运起体内真气,伤势立时痊愈大半,神奇至极点,似乎他本身真气,能隐隐克制对手的功法。

侯希白最厉害处,是当他的螺旋劲由慢转快的狂攻而去时,侯希白的内劲变得忽刚忽柔,软硬兼施地把他的螺旋劲“破开”,卸往两旁,使他能真正攻入对方体内的真气,最多只有原本的五至六成,大大减去杀伤的力量。

如此魔功,确是见所未见,难怪花间派能与阴癸派并列魔道。由此可推知石之轩厉害至何等程度。

“嗖!”侯希白张开折扇,轻轻拨拂,洒然笑道:“领教领教!徐兄确是高明,不过若技止此矣,徐兄今天休想能活着离开这条金牛道。”

徐子陵闻言反松了一口气。若对方乘势追击,那他将注定是命丧于此的结局,现在他要借言语拖延时间,正显示他武功虽比自己高强,招数也强胜一筹,伤势更比自己略轻,但自疗的速度却与他徐子陵有一定的距离。

徐子陵再吸一口气,长笑道:“彼此彼此!侯兄请再接小弟一拳。”右足前踏,左拳击出。

侯希白明显地大感愕然,接着神色转为凝重,浑身衣衫拂扬。

徐子陵出拳极慢,但内劲却不住积聚,几乎在起拳作势的一刻,拳风已及侯希白之身,最神奇处是拳劲从开始的无所不及逐渐收束集中,最后变成一股雄浑无比的劲气,随着拳头的推出,像一根无形而有质的铁柱般当胸搠至。

侯希白首次后悔在栈道截击徐子陵,换过是空广之地,他要破徐子陵此招可说是游刃有余。但在这独特的环境中,被徐子陵逐渐收束的气功逼得千般绝艺一筹莫展,唯余硬拼一途。

侯希白大喝一声,美人扇收起,左掌疾劈,正中气柱。螺旋劲发。

此番徐子陵学乖了,螺旋劲聚而不散,像尖锥似的破入对方的卸劲中。

“砰!”两人再往后跌退,同时口喷鲜血,伤上加伤。

这次侯希白只能卸去徐子陵三成劲气,顿时吃了大亏。若在平地,他有七、八成把握可置徐子陵于死地。偏是在栈道上,徐子陵能把他来自《长生诀》的奇异劲气,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双方均退五步。

侯希白以衣袖拭去嘴角的血渍,苦笑道:“请让在下收回先前狂妄之言。其实我这次只是一时手痒,见机会难逢,迫徐兄切磋,不是真想伤害徐兄,得罪之处,徐兄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

徐子陵啼笑皆非道:“侯兄这么推个一干二净,小弟佩服之至。既是如此,侯兄现在是要入川还是离川呢?”

侯希白哈哈笑道:“徐兄快人快语,在下当然是往前走,徐兄请便。”

徐子陵微微一笑,强压下涌到喉头的另一口鲜血,就那么潇潇洒洒地朝侯希白走过去。事实上他受伤之重,远超侯希白想象之外,根本无力击出另一拳,必须立即远离此险地。

侯希白犹豫片刻,退往一旁,让徐子陵走过去,还殷殷道别,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徐子陵换过一口气疾走近十里路,肯定侯希白没有跟来时,猛喷鲜血,颓然坐地。

七艘战船,缓缓从隐藏的支流驶出,朝大江开去。所有战船灯火全灭,只借星光月色,朝目标进发。

陈盛的江淮水师,于黄昏时离开六合,驶向江都,据报有大小船只共一百二十余艘,三十艘是战船,其他是装满辎重、粮草的货船。假设这支船队出事,不但杜伏威的先锋部队失去支援,其攻城的大计亦会受到阻延。在这种再“无事可做”的情况下,怒火冲天的杜伏威自然要找人来出气,而唯一供他泄愤的势将是沈纶这个代罪者。在战争中,本就是为求胜利,不择手段。离间之道,更是兵家常法,自古皆然。

扮得有几分肖似沈纶手下猛将“长枪郎”古俊的寇仲,卓立船板之上,左右分别是陈长林和卜天志。气氛有点紧张,人人屏息静气,准备应付即将来临的偷袭战。

致胜之道,全在攻其不备,以快胜慢,于敌人猝不及防时,破去其船队的阵势,务使敌人陷入恐慌混乱中,在弄不清楚形势之下,他们始能以少胜多。

七艘战船在河口的密林处停下,紧靠河岸。滚滚大江,在前方横流往东。由此航行两个许时辰,即抵江都。

寇仲深吸一口气,仰望夜空,心中不无感触。对杜伏威,他仍是心存好感和敬意,但为着更远大的目标,他必须与杜伏威对着来干,想想也教他难过。

卜天志在他耳旁说道:“该来啦!时间非常准确。”

寇仲收摄心神,目光投往支河与主流交汇处,全神静待。

陈长林低声说道:“今晚吹的是东南风,我们若紧咬敌人船队尾巴,顺风顺水的杀下去,可万无一失,问题是会变成全面的大战,更难以首先击垮陈盛的帅舰。”

卜天志叹道:“可惜我们对陈盛生性如何一无所知,否则可针对他的性格定计,现在只能行险一搏。”

寇仲点头道:“最危险的情况,是他的帅船位于船队之首,那我们必须行险强攻,冒着被后来战船顺流反击之危。”

卜天志沉声道:“如我们偏往大江北岸,可放烟雾和撒灰。”

寇仲断然道:“我们不妨采双管齐下之计,由我们突袭对方帅船,其他六艘船则分别开出,让敌人摸不清楚我们的实力。再一边以烟雾惑敌,又以十字箭烧对方风帆,投石机击对方船身,尽量破坏,事了后弃船借水而遁。”接着再加一句,说道:“只要打伤陈盛,便大功告成。”

陈长林低呼道:“真的来啦!”

两艘江淮军的轻巧战船,横过前方。隔了好半晌后,再有四艘较大型的战船和十多条货船驶过。接着是三艘楼船级的庞然巨舰。

卜天志喜道:“天助我也,中间那艘正是帅船。”

寇仲精神一振,真气遍行全身经脉,喝道:“成功失败,在此一战,弟兄们,随我们杀去!”

命令发出。蒙冲斗舰离开隐藏处,船桨探出,顺流往敌舰全速驶去。

徐子陵再张眼时,天上满天星斗,高山的夜空备觉迷人。他把真气再运行两周天,长身而起,但心头仍是一阵翳闷,不由心内骇然。自习《长生诀》的心法后,无论伤得如何严重,总能迅快复原,从未试过这么疗息近五个时辰,仍是经脉不畅,行气困难,可见侯希白花间派的魔功是多么厉害。

现在若与人动手,他最多只可使出平时四、五成的武功,当然再不能像先前般似玩法术的操控真气。他心知肚明侯希白必不肯放过自己,只要此人治好比他轻得多的内伤,当是他来寻找自己的时候。纵使自己功力尽复,怕仍不是他的对手,所以眼下之计,只有能逃多远就逃多远,免得给他寻得。

正要动身,风声自栈道入川的方向传来,徐子陵心中叫糟时,一个脸如黄蜡,瘦骨伶仃,额前与两颊满是苦纹的男子迅速往他掠至。他显然想不到会在夜黑时分,于深山穷谷的险道遇上过路人,愕然停下。徐子陵则心中叫苦。赫然是邪道八大高手中排名榜末,穷凶极恶的圣极门忤逆传人“倒行逆施”尤鸟倦。这回确是冤家路窄。

寇仲船速极快,瞬间从支流冲出,转入大江急速的水流去。只见前后左右均是敌方的战舰货船,教人心胆俱寒。

卜天志负责掌舵,把战船往大江北岸驶去。

火箭激射,石灰撒散。船尾同时生起大量浓烟,顺风朝下游的帅船罩去。战鼓雷鸣。

敌人的船队一阵混乱。战船迅速往敌方帅舰迫去。一时战鼓与喊杀声,响彻大江。尾随帅船的四艘轻型战舰,立时散开,对寇仲等猛施反击。箭矢和石头雨点般往他们洒来,声势惊人至极点。

卜天志虽尽力采取迂回前进的路线,但仍给对方投来的巨石击中,女墙破碎,船身不断增添破洞裂口,木屑溅飞。幸好此时己方战船不断从支流开出,把敌方船队冲成数截,变成首尾不顾。

“轰!”帅船外的另一艘楼船掉转头来,硬撞在他们船舷处,所谓坚胜脆,大胜小,船头登时粉碎,在大江上打两个转,终于翻沉。

寇仲大喝道:“儿郎们!上!”提着长枪,腾身而起。这回能否成功,责任已落到他肩上去。

尤鸟倦双目一转,哈哈一笑,来到徐子陵旁,眼中闪动奇异的神色,柔声道:“这位仁兄长得真俊!”

徐子陵听得全身汗毛直竖,他的神态语调充满一种兴奋、残忍和变态的意味;像在暗示给我在这里遇上你这标致的玩物,我还能不大快朵颐,为所欲为吗?幸好听声辨色,尤鸟倦的严重内伤只痊愈了六、七成,否则他现在根本没有一拼的机会。眼前至少还可试图逃走甚或自尽,以免落进这大邪人手上,那将是生不如死。

他转过身来,眼中射出凌厉神色,毫不退让的迎上对方目光,哑然失笑道:“老兄你高姓大名,既敢孤身夜行险道,当非一般人物,只不知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尤鸟倦目露邪光,上上下下的打量他,瞧得他浑身不自在,得意洋洋地说道:“小兄弟说话老练,看来懂点江湖门道,功夫也不含糊。这样吧!假若你能猜出我的姓名来历,我就破例放你一马。”

徐子陵故作惊奇道:“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你要不放过我?不过要估你是谁,绝非困难的事。只是我看你不是言而有信的人,纵使猜中,还不是要动手了事,我何必动脑筋去苦猜呢。”

尤鸟倦讶然瞧他好半晌,摇头笑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只看你眼神,便知你斤两有限,这样吧!一是能猜出我是谁,一是能挡我三招,过得两者任何一关,我也保证会放过你。有趣的俊小子。”竟是一副恶猫玩耗子的神态。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你的保证值多少钱一斤?除非你肯以本门的咒誓立下承诺,我才会相信。”

尤鸟倦浑身一震,往后退一步,邪目凶光闪闪,厉声道:“你究竟是谁?”

徐子陵心中一动道:“我是谁你不用理,要动手便动手,本少爷没时间跟你纠缠不清,更没有如此闲情。”

尤鸟倦又阴恻恻笑起来,笑声由小而大,最后变成捧腹狂笑,满是疯狂的骇人意味,且脸上的苦纹皱摺推迫,丑恶至极点。

徐子陵忽然一掌劈出,切在两人间空处。

尤鸟倦笑容尽去,猛吃一惊的再退一步,不可置信地呆瞪着他。

原来他正要出手,却给徐子陵这似是有先知先觉能力的一掌,抢早一步封挡他的袭击,怎不教他惊讶得合不拢嘴来。

徐子陵却是一阵气血翻腾,差点咯血。始知内伤比自己想象中更严重,提气走路尚没什么,若要和尤鸟倦这种当代凶邪动手,不出三招,怕要自行倒下。

尤鸟倦乃大行家,立时看出端倪,愕然道:“原来你受了内伤,难怪招数如此高明,但眼神却暗然无光,令我看走眼。”

徐子陵勉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哂道:“彼此彼此!只听你的声音,即知老兄你亦内伤在身,便让我们拼个一起内伤迸发,看谁先死去。”

尤鸟倦正要出手,徐子陵竟又哈哈一笑,横移半步,移到栈道边沿处。

尤岛倦再止不住心中的惊奇,大感愕然道:“这是什么武功?”

徐子陵知终令他生出警戒和顾忌,这移步已是他现在所能办到的极限,借改变位置,而暂占上风,加上先前露的那一手,异曲同工的令对方不敢冒进。以带点不屑的口气道:“尤鸟倦你还算我魔门中人吗?连不死印法都未见过。”

尤鸟倦眼中首次射出惊惧神色,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徐子陵,沉声道:“石之轩是你的什么人?”

寇仲腾升至离湖面近四丈的高处,把这截长江水道的战况尽收眼底。

七艘战船先后开进江中来,把陈盛的船队切断成十多截,其中至少近二十艘货船起火焚烧,各船灾情虽轻重不同,却发放出大量浓烟,顺风朝下游的方向吹去。

除去自己的“帅舰”被对方的楼船撞沉外,另一艘战船亦给敌舰撞翻,其他战船凭着夜色烟屑掩护左穿右插,肆意攻击对方因载货而转动不灵的货船。

陈盛那驶在前方包括帅船在内的十多条战船,正急急掉转头来,逆风逆水的进行反击,刹那间全陷进烟雾去。

寇仲此时一口气已提尽,猛换另一口气,在空中横移丈许,落往把他的座驾船撞破的楼船甲板上。刀矛斧剑等十多柄利器,立时朝他招呼过来。

寇仲拔身而起,跃上第二层舱楼的平台上,使出至少有三成酷似古俊的长枪招数,把拥过来的敌人挑得前仰后翻,威势十足。

风声骤响。原来陈长林亦寻上船来,还以他道地的带有浓重江南乡音的话大嚷道:“古将军这边来。”

寇仲应声一个腾翻,凌空再几个筋斗,落往船头处,长枪一扫,劲力暴发,五、六名围攻陈长林的敌人齐齐虎口震裂,兵器脱手,四散避开。陈长林刚劈翻另三名敌兵,向他打个眼色,腾身疾起。

寇仲回头一看,见陈盛的帅舰恰好在左方三丈许外横过,心中叫好,连忙追去。这可能是狙击陈盛的唯一机会。

徐子陵冷哼道:“这个不用你管。”

尤鸟倦双目凶光敛去,故作镇定地说道:“纵使你是石之轩的传人,尤某人已二十年没踏足江湖,容貌亦大有改变,你凭什么猜到是我。”

徐子陵心中暗懔,心想这些邪道高手,确没有一个是容易对付的。表面却装作漠然无动于衷的样子,淡淡地说道:“这个我更不用解释,我只想知道,你是否仍要动手?”

尤鸟倦哈哈笑道:“既是‘邪王’石之轩的传人,尤某人怎敢开罪,小兄弟请。”还以夸张的动作摆出请君先行一步的姿态。

徐子陵心中大叫不妥,知尤鸟倦看破他是冒充的假货。旋即醒悟过来,找到自己在何处露出破绽。因为若真是花间派的传人,例如侯希白,怎肯轻易暴露身份。

既找到原因,自然可加以补救,徐子陵故意皱起眉头道:“你绝不用因石之轩而卖人情给我,因为他与我没半点关系。”

尤鸟倦大感愕然。

他本打算拼着内伤加重,也要把这知晓他身份的奇怪青年杀死。只要没人发觉,管他的师傅是天王老子。

徐子陵再催动内气,竟是一阵心烦意躁,大吃一惊下惕然醒悟,知道自己是求之过切,变成有为而作,大违《长生诀》无为而为,万念俱寂的道家境界,才会出现动辄走火入魔的景象。连忙收摄精神,仰望夜空。

尤鸟倦的声音传进他耳内道:“你刚才施展的若真是不死印心法,却说与石之轩没有任何关系,此事确是奇哉怪哉,小兄弟能否解释一二。”

天上尽是密密麻麻的星点,在这高山险道上,夜空更是清澈通透。

徐子陵大奇道:“尤宗主为何会忽然客气起来?我这人一向受软不受硬,尽管透露少许让你知晓。但此事关系重大,你必须以本门魔咒立下誓言,保证不泄露与第三者知道。”

尤鸟倦仰天长笑,喘着气道:“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凭什么动不动要我立咒誓,只要把你擒下,那时我要你唤我作爹也行。”

徐子陵哈哈一笑道:“真是笑话。你当我是可手到擒来吗?看招!”

倏地移前,两手横张,两只拇指向尤鸟倦眼睑按去,其他手指则波浪般起伏,手法怪异无伦。

尤鸟倦顿时色变。

徐子陵的怪招虽令他莫测高深,但仍非令他吃惊的原因。他之所以色变,是徐子陵现在的表现,根本不像个受伤的人。唯一的解释是他在装模作样,令自己失去戒心,然后全力出手对付自己。

这想法使他进一步猜估对方是有心在这里拦路挑战,趁自己内伤未愈收拾他。否则又怎会知道他是尤鸟倦,不问可知对方与石青璇有某种关系。这些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他脑际,亦使他作出认为最正确的选择。

尤鸟倦怪叫一声,迅如鬼魅地朝后飞退,刹那间消没在栈道转角处。

徐子陵再支持不住,喷出小口鲜血,颓然盘膝坐下。刚才他借仰观夜空,心神像昨日观瀑时般与万化嵌合无间,融聚起少许真气,竟吓走已成惊弓之鸟的尤鸟倦,实在侥幸之至。

尚未坐稳,一对纤柔的玉手按上他宽阔的肩膊,接着是婠婠的声音柔情似水的在他耳边道:“有人家在旁护着你,何须妄动真气呢?”

陈长林和寇仲先后踏足陈盛帅舰的甲板上,同时陷进浴血苦战去。

陈长林首先抵达目标帅舰,像煞神般从烟雾中降下,杀得正站在船头四处找寻目标的箭手东倒西翻,刚想往船楼指挥台方向冲过去,忽然拥来十多名轻甲卫士,人人武功高强得异乎寻常,虽然他本身是江湖好手,顿时也寸步难移。幸好寇仲适时赶至,与他剑枪齐施,抢回主动,不致被迫回江水中,但他们原先计划在登船后迅速找上陈盛的如意算盘却化为泡影。更要命是上游被焚的敌船愈烧愈烈,浓烟火屑一堵一堵墙般顺风吹来,既使人呼吸不畅,又难以视物,要在乱军中寻人,谈何容易。

寇仲哪还顾得隐藏实力,尽展所长,连续击翻四名敌人,敌人仍有增无减,两人虽展开浑身解数,仍给围在船头处鏖战不休。

不片刻两人多处挂彩,只能拼命应付眼前危局,同时心中大感不妥,暗忖陈盛的手下武功怎会如此高明,人数又这么多。这时先后丧生在他们刀枪之下的敌人,少说有十多人以上,但四周仍是高手重重,令他们陷身苦战中。

蓦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船楼的方向传过来道:“孩儿们!让我来看看是谁这么斗胆!”

寇仲骇然大震时,围攻他们的敌人依言往两旁退开,陈长林还以为来的是陈盛,乘机往破口冲出。

寇仲大叫不妙,一道鬼魅影般迅快的影子往陈长林迎去,刚好一阵浓烟卷来,把陈长林吞噬其中。寇仲心知糟糕,硬是迫开左右扑来的敌人,把速度提至极限,往没入浓烟的陈长林扑去。

“叮叮叮叮”数声连续响起,接着是陈长林的惨哼声,寇仲碰上的正是跄踉往后跌退的陈长林。

寇仲知道能否保命,纯看这一刻的工夫,飞身扑伏甲板上,长枪从陈长林胯下疾射而出,斜起而上,像一道闪电般穿过浓烟,迎往紧追而来的可怕敌人,又不虞被对方见到自己。

只要给对方看上一眼,定可把他寇仲认出来,因为来者正是名震天下的“袖里乾坤”杜伏威。谁想得到他会在船上。此时什么大计都无暇顾及,只能动脑筋看如何逃命。

以杜伏威的高明,在这样的烟雾中,亦只能凭感觉掌握到寇仲突袭的脱手一枪,衣袖下扫,“当”的一声,硬把长枪击落。

寇仲用的虽非螺旋劲,但势道雄浑,杜伏威把枪击落时,全身一震,往后微晃。就是这刹那的阻延缓冲,令寇仲争得逃命的良机。

寇仲长枪离手后,一把抱着陈长林的腰身,再借他滚跌之力,往后翻腾,在敌人合拢上来前,越过近两丈的距离。中途再腾上半空,避过敌人的拦截,然后往滚滚奔流的江水投去。

落进冰凉的江水中时,连寇仲都弄不清楚这次的行动,究竟是成是败,一切只能托付到老天爷的手上去。

徐子陵苦笑道:“怎会这么巧?”

婠婠整个娇躯伏到他背上去,两手改为紧箍他的腰腹,半跪在他身后,轻轻道:“我是追踪尤鸟倦来的,妃暄则追在人家背后,你又在追谁哩?”

早在婠婠按上他肩头的一刻,徐子陵已豁了出去。把仅余的一点真气积聚丹田处,准备情况不妥时,试试看可否震断心脉自尽,下了这决定后,反而心无牵碍,平心静气道:“追谁也没有关系,你肯放过我吗?”

婠婠按在他小腹那对灼热的玉手,输出两股暖洋洋的真气,钻进他丹田下的气海,令他有种说不出的舒服和使人慵懒欲眠的感觉。

只听她温柔地道:“当然不肯放过你。子陵呵!知否你是这世上唯一能令人家动心的男人。你可知道是什么吸引人家呢?让婠婠说给你听好吗?我爱看你瞧人时那种轻蔑不屑的神色;从没有男人用这样的神色看人家的。唉!世上竟有徐郎般冷傲的男人,你的额头又高又隆,好像里面蕴藏无穷的智慧。纵使在摩肩接踵的通衢大道人丛之中,你仍是那么落落寡合,带着你那种天生的忧郁和冷漠,像独自一人在荒野里踽踽而行。可是当你露出笑容,又是那么真诚和纯朴,这种种特质融合起来,哪个女人能抗拒你呢?”

徐子陵一方面听得目瞪口呆,另一方面却感到她贯进小腹的真气,正在催动他某种男性的冲动。

忽然间,他的鼻孔充盈着婠婠诱人的体香,更感到她秾纤合度,曲线美妙的丰满肉体,实具无限的诱惑力,引得他绮念丛生。最糟是仅余的一点真气,亦消失无踪,变成肉在砧上,任她鱼肉摆布。

说到阴谋诡计,斗争手段,他自然不是这阴癸派继祝玉妍之后最杰出传人的对手。纵使他功力全在,恐怕仍要栽在她手上,何况像眼下般全无抵抗之力。

徐子陵剑眉蹙起道:“假若你以卑鄙手段挑起我的情欲,我会看不起你的。”

婠婠的俏脸贴在他没有半丝血色的脸颊,在他耳珠轻啮一记,缓缓道:“徐郎勿要误会,道家讲求的是练精化气,人家为探查你《长生诀》的秘密,不得不在你的下重楼搜索,你忍着点不行吗?”

徐子陵为之气结,又拿她没法,只好闭口不言。

心中同时想起魔门中人为了绝情弃义,千方百计阻止自己对任何人动情,就算要生儿育女,也捡取是自己最憎厌的人结合,像祝玉妍找上岳山便是其中一例。

先前婠婠亦表白过因爱上他,所以要杀他。婠婠现在纵假亦有三分真,这么向自己倾吐深情,全无顾忌,有极大可能是杀死自己的前奏。

婠婠的真气继续在他体内作怪,又说道:“解决与徐郎的事后,婠婠会追上尤鸟倦,趁他负伤之际把他杀掉,拿他来祭徐郎在天之灵!”

徐子陵心叫“完了”,婠婠忽地轻“咦”一声,收回玉手,躲在他背后。

徐子陵愕然瞧去,赫然是尤鸟倦去而复返。

烧毁的船只逐一沉没,只余少量的烟屑袅袅升起。在星光下江淮水师百多艘战舰货船靠泊在大江两岸,令人无法猜估他们下一步的行动。

以江南子弟兵组成的少帅军已安全撤走,但都是泅水离开,皆因七艘战船全数报销,作了赔注。

寇仲和洛其飞两人留下来,在附近一处密林遥观江淮军的动静。陈长林本要留下来看个究竟,但因他在杜伏威盛怒出手下吃了亏,寇仲遂命卜天志把他送走,俾可及时疗伤。

洛其飞在他耳旁道:“共毁掉他们二十三艘货船,中舰三艘,轻型舟七条,这样的战果非常不错。”

寇仲苦笑道:“可惜这样的战果并不足以阻止老杜去攻打江都,只希望老杜肯检查一下古俊那根长枪,否则这回将是功亏一篑。”

洛其飞忽地一震道:“船开哩!”

寇仲全神瞧去,只见杜伏威的帅舰朝下游开出,然后拐个急弯,竟往来路驶回去,其他船只纷纷仿效。两人对望一眼,均瞧出对方眼内兴奋的神色。杜伏威终于上当。

正因他怀疑袭击他的人是沈纶,遂取消往江都去的行程。不先除去沈纶的威胁,他怎敢冒两面受敌之险而去攻打江都呢?

尤鸟倦在两丈外立定,目光投往他膝前血渍,邪笑道:“本人果然所料不差,你这臭小子其实是强弩之末,根本是虚张声势,尤某人只不过兜个圈儿,你竟差点要趴在地上。”

徐子陵暗忖尤鸟倦你来得正好,故意激他出手,以了此残生,没好气地说道:“老尤你又中计了!这口血是我吐出来骗你的。不信就掣出你背上的独脚铜人,全力捣老子一记看看。你这蠢得可怜的直娘贼。”

尤鸟倦见他神情委顿,却仍口硬嚣张至此,不由为之愕然。接着两边嘴角露出狞笑,扩展至脸上每条皱纹,狂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到这种田地还死撑下去,我就看看你是什么做的,竟敢口出狂言。”大喝一声,闪电冲前,一拳隔空轰至。

徐子陵心中好笑,见他在丈外出拳试探,尽露其生性多疑的本质。不过他虽身负内伤,这一拳仍是非同小可,凛冽的劲气排山倒海的涌过来,其中还暗含拉扯的力量,可知此拳表面上虽声势汹汹,目标仍是要把他生擒活捉。

徐子陵感到婠婠纤柔的玉掌按到他背心处,一股飘忽莫测,似虚还实,至阴至柔又沛然莫可抗御的奇异真气,潮水般注进他的经脉内。

徐子陵立即变得浑身是劲,感到如不把这股惊人的天魔真气泄出体外。五脏六腑势将不保,不由自主的探指朝尤鸟倦遥遥戳去。

“嗤!”劲气如暴潮急流分沿右手的外内阳明脉和太阴脉蜂拥而出,所经曲池、合谷、三间、二间、云门、少商诸穴无不变得阴寒难耐,到最后从次指的商阳穴激射而出,往敌人刺去。

刹那间,他把握到天魔大法真气流经的窍穴和脉络,与《长生诀》的确有很大差异。天魔气所用的经脉,除任督两主脉没分别外,侧重的都是《长生诀》上只作辅助的十二正经。就是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足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阴肾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足厥阴肝经和足阳明胃经。

起于太阴,终于厥阴,任督二脉为主通道,周而复始,如环无端。其行走方向虽可变化多端,但仍有脉络可循,是由手之三阴,由脏走手;手之三阳,则从手走头。足之三阳,从头下足;足之三阴,从足至腹。万变而不离其宗。

这等于婠婠把天魔真气的秘密,泄露少许予徐子陵知晓。徐子陵心中一动,忽然想到这回得免劫数的一个可能性。

“波”的一声,指风猛刺在拳劲上。最奇异的情况发生了。

婠婠按在他背上的玉掌变得寒若冰雪,同时生出一股比尤鸟倦的拉扯劲高明玄妙得多的吸劲,竟一下子把尤鸟倦的劲力拉得大半过来,在进入徐子陵的经脉前,再猛推出去。

徐子陵深悉天魔大法的特异,等的正是这一刻,借着与天魔大法完全不同的经脉行气,就在回扯的一刻,顺势借去婠婠部分真气,由于婠婠既要操控他体内的真气,更要应付邪技高强如尤鸟倦者,竟然给他瞒过。

尤鸟倦立时色变,拳化为掌,画个圆圈,朝后飞退,狼狈之极。

徐子陵处在两人之间,亦要佩服尤鸟倦不但魔功深厚,应变的能力更是迅快高明,竟能在发觉不妙时,临时变招,收回劲气,改硬拼为卸避,巧妙至极,否则必难全身而退。

尤鸟倦上身一晃,这才立定,脸色变得难看至极点,双目凶光迸射,厉声道:“小子你究竟是什么人?和祝妖妇是何关系?”

婠婠的手掌离开徐子陵的背心,收回所有真气,却不知仍有一股留在徐子陵体内,正默默冲击他闭塞的经脉。

他把真气藏在脚心的涌泉穴处,然后逐丝释放,疗治受伤的窍络。此时他最希望多说废话,好拖延时间。因而他叹了一口气,从容微笑道:“假如我说祝玉妍祝妖妇是我的仇家,不知尤老你是否相信?”

尤鸟倦愕然道:“你刚才使的难道不是天魔大法吗?”

徐子陵好整以暇道:“魔门大法,到最高境界,均异曲同功,可把真气随意之所指,千变万化,层出不穷。不死印法比之天魔大法毫不逊色,难怪尤老你会误会。”

婠婠的纤手又按在他背心处,天魔气泉涌而入。

尤鸟倦有点泄气地半信半疑道:“那你究竟是什么人?”

徐子陵微笑道:“你想知道还不容易,到地府前我自会告诉你。”

尤鸟倦狞笑道:“好!让我再秤秤你是否有这样的斤两。”

独脚铜人,来到手上。

徐子陵双掌推出。

尤鸟倦大讶道:“你的功夫是否坐在地上才能施展?”

说话时,手上独脚铜人随着两个急旋,于势子蓄到满溢的一刻,在离开徐子陵半丈许外,全力击出。

这一击目的在一举毙敌,声势自和适才大是不同,独脚铜人带起暴风刮进峡谷似的呼啸声,有若贯满天上地下,虽在短短一段距离下,铜人仍在速度和角度上生出微妙的变化,令人不知它会在何时击至,取的是何部位;显示出这名列邪道八大高手榜上的凶人,一身修为确是名实相副。若非他身负内伤,恐怕婠婠也不敢正面硬碰他全力的出手。

婠婠亦显出她达到惊世骇俗的本领。她的天魔气钻进徐子陵的阳明太阴两经后,大江分出支流般,直上十指,徐子陵身不由主般变成两手往前虚抓,遥制对方迎头捣来的铜人。

尤鸟倦忽有虚虚荡荡,无处着力的难过感觉,矛盾的是铜人像变得重逾千斤,却难作寸进。不过这纯是一种感觉,若有外人旁观,绝不会察觉任何异样,仍可见他的铜人像风暴般朝盘膝坐地的徐子陵疾击而去。

变成两人角力较量磨心的徐子陵呼吸不畅,全身肌肤疼痛欲裂,耳鼓生痛,除铜人带起像千万冤魂啾啾号喊的怪啸声外,再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

徐子陵闭上眼睛,以舒缓压在眼皮子上那难以忍受的庞大力量。

天魔真气倏地回收,然后再发出去,一吞一吐,只是眨眼的工夫,已令战果截然改观。

尤鸟倦好像正全力推着一块万斤重石,忽然重石变得轻若羽毛,那种用错力道的痛苦和狼狈,可想而知。尤鸟倦差点往前仆去,骇然下连忙减去三分功力,就在这要命时刻,天魔真劲倒卷而回,迎上他的铜人。“轰!”徐子陵化爪为掌,重拍在铜人黄光烁闪的秃头上。

诸般变化,不是局中人,绝不知其中的精微奥妙处。

劲气激荡。

尤鸟倦只退一步,铜人再生变化,连续五击,功力不断递增,凌厉至极点,显现出他能成为祝玉妍劲敌的资格。

徐子陵倏地睁开虎目,大笑道:“不死印法就是怎样都杀不死我,明白吗?”

撮掌成刀,左右切出,不论尤鸟倦的铜人从任何角度攻来,均被他先一步挥掌劈中,发出“砰砰”激响,惊人至极。

尤鸟倦固是惊异莫名,婠婠更是芳心大乱,自接战而来,徐子陵一直处于她绝对的控制下,要他出拳便出拳,举手则举手。但这几下劈掌,却是徐子陵把她的天魔气吸纳后,经由她摸不清楚的脉穴,从至阴至柔转为至阳至刚,自行出招。

在一个很大的程度上,她在这种情况下与徐子陵可说是生死荣辱与共,若枉然收回真气,徐子陵固是立毙于尤鸟倦铜人之下,她亦会受波及,确是泥足深陷,欲罢不能。而这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

她本身是借劲打劲,能把天魔气玩得随心所欲,神乎其技的大行家,但自问亦没有这种把外人真气收为己用,在瞬息间转化为本身真气的奇功。

不知徐子陵的“和氏璧神功”就是如此这般练来,只是略加改动,将尤鸟倦当作和氏璧能摧心裂肺的恶气,而婠婠便等于当年的寇仲和跋锋寒。凭着早先借来的真气,引得婠婠的先天真气不经“十二正经”,改行他《长生诀》的径道,天然变化的成为他本身的真气,边克敌,边疗治伤势,一举两得,心中的痛快,实是难以形容。

尤鸟倦被他劈得怪叫连声,最气人的是无论他如何变招,对方总像未卜先知的先一步截上,而一掌比一掌加重,招数愈趋精妙,每一招都似妙手偶拾的神来之笔。

忽然一声长啸,徐子陵从地上弓背弹起,双目奇光迸射,扭腰一举向他轰来,作出极凌厉的反击。

尤鸟倦终于瞥见他身后的婠婠,脸色剧变,狂叫一声“气死我了”。独脚铜人一摆,卸去徐子陵的拳劲,接着飞身退后,消没在栈道弯沿尽处,声音远远传回来道:“待我伤愈后,将是你们这对阴癸狗男女的死期。”

徐子陵转过身来,面向触手可及的美女婠婠,潇然耸肩道:“又杀不死我啦!小姐要继续努力吗?”

婠婠晶莹通透的玉颊飞起两朵令她更是娇艳无伦的红云,跺足嗔道:“你这死小贼害人精,骗人家说出这么多心底话,你快赔给人家。”

徐子陵愕然以对。

婠婠甜甜一笑道:“你这小子确有些办法,刚才你提到的不死印法,是否师妃暄告诉你的?”

徐子陵定过神来,脑海中仍浮动刚才婠婠真情流露的动人情景,又不断提醒自己她的冷酷残忍,哂道:“你该知我和你没什么话好说的。”

婠婠无可不可地淡淡笑道:“差点忘了你的硬性子。好吧!不问便不问。你现在要到哪里去,若不肯说,人家会像吊靴鬼般跟在你背后,看你是否约了师妃暄,我是会妒忌的。”

徐子陵大感头痛,说实在的,婠婠不找他动手,他已该还神作福,在这种只有一条栈道的高山大岭,根本不可能把她撇下,那时恐怕想睡觉都不成。

苦笑道:“我若说出来,你是否肯各走各路?”

婠婠略移少许,差三寸许就要贴入他怀内,始俏生生立定,仰首盯着他英挺的脸庞,柔声道:“人家怎肯做令你不高兴的事呢?只听你刚才和尤鸟倦的对话,便知你入川想干什么啦!”别转娇躯,袅袅婷婷地朝入川的方向悠然而去。只留下醉人的芳香。

一年成邑,二年成都,因有成都之名。战国时秦惠文王更元九年秋,秦王派大夫张仪、司马错率大军伐蜀,吞并后置蜀郡,以成都为郡治。翌年秦王接受张仪建议,修筑成都县城。

纵观历代建城,或凭山险,或占水利,只有成都既无险阻可恃,更无舟楫之利。且城址在平原低洼地方,潮湿多雨,附近更多沼泽,围靠人力来改善。

为了筑城,蜀人曾在四周大量挖土,取土之地形成大池,著名的有城西的柳池,西北的天井池、城北的洗墨池、万岁池和城东的千岁池,既可灌溉良田,养鱼为粮,更可在战时作东、西、北三面的天然屏障。加上由秦昭王时蜀守李冰建成的都江堰,形成一个独特的水利系统,一举解成都平原水涝之祸、灌溉和航运的三大难题。

成都本城周长十二里,墙高七丈,分太城和少城两部分。太城在东,方广七里;少城在西,不足五里。隋初,成都为益州总管府,旋改为蜀郡。

大城为郡治机构所在,民众聚居的地方,是政治的中心,少城主要是商业区,最有名的是南市,百工技艺、富商巨贾、贩夫走卒,均于此经营作业和安居。

徐子陵在启程前,曾向白文原探问过成都眼前的情况。

原来隋政解体,四川三大势力的领袖,独尊堡的解晖,川帮有“枪霸”“枪王”之称的范卓和巴盟的“猴王”奉振,举行了一个决定蜀人命运的会议,决定保留原有旧隋遗下来的官员和政体,改蜀郡为益州,以示新旧之别,由三大势力为新政撑腰,不称王不称霸,等待明主的出现。

据闻此事是有“武林判官”之称的解晖一力促成,可见此人卓有见地,知道四川受山水之险所阻,兼且民风淳朴,热爱自给自足的生活,偏安有望,却是无缘争霸。

徐子陵疾赶三日路后,在黄昏前缴税入城,想休息一晚,明早才往黄龙寻石青璇的幽林小谷。事实上他的内伤尚未痊愈,亟须好好休息一晚,养精蓄锐,以应付任何突发的危险。

甫入城门,徐子陵便感受到蜀人相对于战乱不息的中原,那升平繁荣,与世无争的豪富奢靡。首先入目是数之不尽的花灯,有些挂在店铺居所的宅门外,有些则拿在行人的手上,小孩成群结队的提灯嬉闹,款式应有尽有,奇巧多姿,辉煌炫目。女孩们打扮得花枝招展,羌族少女的华衣丽服更充满异地风情,娇笑玩乐声此起彼伏,溢满店铺林立的城门大道。在挤得水泄不通的街道上,鞭炮声响不绝,处处青烟弥漫,充满节日的气氛。

徐子陵算算日子,猛然想起正是中秋佳节,不由抬头望往被烟火夺去少许光采的明月,心中涌起亲切的感觉,但与周遭的热烈气氛相较便感到自己有点儿格格不入。离开扬州后,他和寇仲均失去过节的心情,这或许是争天下的代价吧!

和平盛世,该就是眼前这个样子,心下不由一阵感触。若素素仍在,必会很高兴和他凑热闹。

忽然间,他给卷进这洋溢对生命热恋灯影烛光的城市去,随摩肩接踵的人潮缓缓移动。层楼复阁,立于两旁,无不张灯结彩,大开中门,任人赏乐。更有大户人家请来乐师优伶,表演助兴,欢欣弥漫,有种穷朝极夕,颠迷昏醉的不真实感觉。一时间,徐子陵不知该往哪处去才好。

在鼎沸炽热的佳节气氛中,忽有一物不知从何处掷来,徐子陵轻松地一把接着,原来是个绣花球,愕然瞧去,在灯火深处,只见一名女子立在对街一群烧鞭炮的小孩间,正透过脸纱紧盯着他。纵使在这所有女孩都扮得像花蝴蝶般争妍斗丽的晚上,她又没露出俏脸玉容,但她优雅曼妙的身形,仍使她像鹤立鸡群般独特出众。又是那样熟识。就在第一眼瞥去时,他已认出是石青璇。

十多个羌族少女手牵手,娇笑着在他和伊人间走过,见到徐子陵俊秀的仪容和轩伟的身材,均秀目发亮,秋波频送。

徐子陵给阻碍寸步难行时,石青璇举起纤手,缓缓把脸纱揭起,露出鼻子以下的部分。倏忽间,四周的嬉闹笑语,似在迅速敛去,附近虽是千百计充衢溢巷的游人,但他却感到天地间除他和石青璇外,再无第三者。虽然他们被数以百计的人和驶过的马车分隔在近四丈的远处,但在他来说并没有任何隔阂。

那是种难以描述的感受,他虽仍未能得睹她的全貌,但她这略一显露却能令他泛起更亲切和温馨的滋味。她就像以行动来说明“哪!给些你看啦!”的动人姿态样儿。相比起她故意装上丑鼻,又或把脸弄得黝黑粗糙,眼前的美景,实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首先令他印象最鲜明的是她像天鹅从素黄的褂衣探出来修长纤洁,滑如缎锦的脖子,衬得她更是清秀无伦,迥异一般艳色,有种异乎寻常的美丽。正因她把上半边的俏脸藏在纱内,才令他特别注意到这以前比较忽略的部分。而事实上,他从未试过以刘桢平视的姿态并以男性的角度去观赏她。

当他目光从她巧俏的下颔上移到她两片似内蕴含着丰富感情,只是从不肯倾露,宜喜宜嗔的香唇时,她的嘴唇还做出说话的动作,虽没有声音,但徐子陵却从口型的开合,清楚地读到她在说“你终于来了”。

徐子陵正要挤过去时,石青璇蓦然放下脸纱,而他的视线亦被一个与他同样高大的男人挡着。

“徐兄你好!”

徐子陵愕然一看,竟是“河南狂士”郑石如,再从他的肩头望往对街,石青璇已在人丛内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如她出现时那么突然。

郑石如错愕的别头循他目光望去,讶道:“徐兄是否见到熟人。”

失之交臂,徐子陵差点要狠揍郑石如一顿,但当然知道不该让他知道有关石青璇的任何事,皱眉道:“没什么!随便看看吧!”

郑石如亲热挽起他的手臂,不理他意愿的以老朋友语调,边行边道:“徐兄为何这么晚才到,今早我便派人在城门接你。”

徐子陵没好气道:“我动身时郑兄仍留在上庸,为何却到得比小弟还早?”

郑石如放开他的手,笑道:“徐兄走得太匆忙啦!在下和郑当家本想邀你坐船从水路来,既省脚力时间,又可饱览三峡美景,瞿塘峡雄伟险峻,巫峡幽深秀丽,西陵峡滩多水急,各有特色,石出疑无路,云开别有天,堪称大江之最。”

他说话铿锵有力,扼要且有渲染力,配合他一股从骨子里透出来任意而行的狂傲之气,徐子陵虽认定他是阴癸派的妖人,或至少与祝玉妍大有关系,仍很难恶言以向。

徐子陵正筹谋如何把他撇开好去寻找石青璇,郑石如不知从哪里掏出个酒壶,先大灌两口,接着塞进徐子陵手中。

此时徐子陵忽又因三峡而忆起师妃暄和侯希白同游其地之事,闻得酒香四溢,暗忖郑石如不该下作得用毒酒这一招,而纵是毒酒也害不到他。遂狠狠大喝了一口,把酒壶递回给郑石如时,香浓火辣的烈酒透喉直冲肠脏,禁不住赞道:“好酒!”

郑石如举壶再喝一口,狂气大发,搭上徐子陵肩头,唱道:“深夜归来长酩酊,扶入流苏犹未醒,醺醺酒气麝兰和。惊睡觉,笑呵呵。长道人生能几何?”

酒意上涌,徐子陵对这类乱来知酒性,一醉解千愁,乱离年代的颓废歌词,分外听得入耳,兼之他歌声隐约透出一种苍凉悲壮的味儿,不由减去三分对他的恶感。

郑石如豪情慷慨地说道:“不知如何,我一见徐兄便觉投缘,今夜我们要不醉不归。便让我们登上川蜀最有名的,与关中长安上林苑齐名的散花楼,居高望远,在美人陪伴下,欣赏中秋的明月。”

徐子陵想起他和寇仲注定的上青楼运道,大吃一惊道:“郑兄客气!请恕小弟不能奉陪。”

郑石如扯着他走往道旁,避过一群提灯追逐的孩童,讶道:“徐兄是否身有要事?”

徐子陵有点不想骗他,坦白道:“我本是明天才有事,但路途辛苦,故想早点投店休息,他日有机会再陪郑兄。”

郑石如微笑道:“徐兄若想好好休息,更应由在下接待招呼,我可包保徐兄跑遍全城,也找不到可落脚的客栈旅店。”

徐子陵只要看看不断与他们臂碰肩撞的人,心中早信足九成,只好道:“郑兄请放心,有人为我预先订下房子,所以今晚的住宿不会成问题。”

他现在一心撇下郑石如,好去寻石佳人,只好顺口胡诌。

郑石如哈哈笑道:“究竟是哪间客栈?”

徐子陵心中暗骂,无奈下唯有说出师妃暄那间在南市的悦来栈,因为这是他在成都唯一唤得出名字的旅店。

郑石如微一错愕,耸肩道:“既是如此,请让在下送徐兄一程,假设出了问题,愚兄可另作妥善安排。”

徐子陵对他的热情既意外又不解,想到一会儿后被拆穿谎言的尴尬,苦笑道:“郑兄真够朋友。”

郑石如领他朝南市方向挤去,指着明月下高耸在西南方的一座高楼,道:“那座是纪念当年张仪筑城的张仪楼,在楼上可以看到百里外终年积雪的玉垒山和看到从都江堰流出盘绕城周的内江和外江,景致极美。”

徐子陵讶道:“郑兄对成都倒非常熟悉。”

郑石如忽地叹一口气道:“徐兄是否对我郑石如很有戒心呢?”

徐子陵想不到他在介绍成都名胜的当儿,忽然岔到如此敏感的问题上,淡然道:“郑兄何出此言?”

郑石如道:“实不相瞒,这回石如特来寻徐兄,是因想和徐兄好好谈一谈,澄清一些不必要的误会,徐兄肯听吗?”

徐子陵心中冷笑,他扮成岳山时,曾亲眼见过他和祝玉妍有某种关系,假若他现在花言巧语否认是阴癸派的人,那他索性撕破脸直斥其非,将他撵走,免他跟着碍手碍脚,他早厌倦这样和他纠缠不清,只恨怒拳难打笑脸人而已!

冷淡地应道:“小弟正在洗耳恭听。”

郑石如俯首,边行边露出沉吟的神色,好半晌摇头苦笑道:“我这人一不好名,二不求利,却过不得酒和色两关,所以有些人戏称我为‘酒色狂士’,虽带贬意,我却甘之如饴。”

两人转入一道横巷,行人明显少得多,一群外族少女载歌载舞而来,上穿对襟无领短褂,且是数件套穿,下襬呈半圆形,腰围飘带,于腰后搭口,折叠出一对三角形飘带头垂于后,丝绣花纹,漂亮夺目,连结起下身的百褶裙,状如喇叭花,走动时益显其婀娜丰满,裙褶摆动,如踏云裳,虚实相生,极有韵味,配合令人眼花缭乱的头饰、耳饰、胸挂,徐子陵亦看得目不暇给,大感有趣。

郑石如道:“这是彝族的少女,她们穿的裙已不算宽大,在巴蜀泸沽湖一带的纳西族和普米族的女裙,更宽大得你想都未想过,不用几丈布连缀折叠休想做得来。”

徐子陵把目光从她们充满动感诱惑的背影收回来,奇道:“这么宽的裙怎样穿的呢?”

郑石如以专家的姿态道:“绕体数周乃等闲之事,多余的部分掖于腰后,形如负物,很有特色。徐兄长得这么英俊挺拔,路经彝人聚居的地方可要小心点,彝女美则美矣,更是大胆热情,但一旦缠上你,绝不肯放手,且非一走了事能解决。”

徐子陵暗吁一口凉气,心想幸好刚才那群彝族少女向自己抛媚眼自己没有报以微笑,否则可能脱不了身,就像现在给郑石如缠着的苦况。

郑石如默默领他在人来人往的街道左穿右插,进入另一条较僻静的横街,沉声道:“请恕在下有一事相询,徐兄和寇兄为何一口咬定钱独关的宠妾白清儿是阴癸派的人呢?”

徐子陵心忖是时候了,停下步来,淡然道:“我们有看错吗?”

不知何处屋宅传来鼓乐之声,衬着迎面而来持灯笼游街的一队小孩,充满节日的盛况。

郑石如出乎他意料之外地说道:“她不但是阴癸派人,且是婠婠的师妹,地位极高,与钱独关的夫妾关系,只是个幌子,此事非常秘密,但徐兄和寇兄似乎不费吹灰之力便看破。”

徐子陵然愕然朝他瞧去,开门见山道:“那郑兄在阴癸派内又是身居何位?”

他的耐性终于抵达极限,不愿再夹缠下去。

寇仲连续三刀,把手下劈得东跌西倒。此时陈长林、洛其飞、陈老谋和卜天志四人联袂来找他,忙喝令道:“你们继续练习。”

与众人进入内厅坐下,笑道:“是否来邀我共赏中秋的明月?”

陈老谋透窗瞧往在外面刀来剑往,由寇仲特别从江南子弟兵中挑拔出来训练的十名近卫,道:“少帅练兵确有一手。”

寇仲望往明月洒射下的内院广场,想起四名随自己运盐北上的手下,三人惨死阴癸派手上,一人不知行踪,心中一阵凄酸,只微一点头作反应。

刚赶回来的洛其飞沉声道:“杜伏威返清流后,派人召沈纶去见,沈纶知他忽然撤销大举攻城的行动,正疑神疑鬼,不敢亲自去见杜伏威,只派手下去探问。据闻杜伏威跟沈纶的使者闲聊几句,便把他赶跑……”

寇仲拍案道:“沈纶这小子真帮忙。”接着讶道:“其飞你怎能连老杜帅府内发生的事都知道得这么清楚?”

洛其飞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我有个同乡是在杜伏威下面办事,几句话换一袋子黄金,谁能拒绝呢?”

陈长林说道:“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寇仲挨到椅背处,淡然道:“我们不用理会杜伏威如何先发制人收拾沈纶,只需尽起全军,守在沈纶的退路处,待他逃返江南时施以伏击,让长林兄报仇雪耻,便可功成身退,让李子通收拾残局。今晚我们什么都不理,只是赏月喝酒,明早我们立即动身,老杜的性格我最清楚,必会速战速决。”

众人齐声答应。陈长林双目亮起来,似已看到伏杀沈纶的惨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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