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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捷足先登

大唐双龙传 黄易 20924 2024-03-05 11:28:41

听到池生春掠往中进的声音,踏足侧园的徐子陵暗骂自己愚蠢,为何想不到《寒林清远图》藏在它最该藏放的处所,书斋之内。收藏这类绢本画是一门学问,寒暖燥湿,非常讲究,否则若发霉或虫蛀,会令珍宝变为废物,阴暗潮湿的地牢因而绝不适合,看来要做风雅贼实非易为,必须具备这方面的常识。那许师叔跃上书斋瓦顶,负责把风押阵。徐子陵闪到屋角墙边暗黑处,功聚双耳,既不虞被上方的许师叔发觉,又可作隔墙之耳,凭灵锐的听觉无微不至的监察书斋内池生春的一举一动。

池生春的呼吸急促起来,显是患得患失,心情紧张,接着是机括声、启锁声和打开暗格的连串响音,可知书斋内有秘密暗格,用以摆放贵重书画或文件的一类东西。

许师叔在上方低喝道:“在不在?”

池生春长长吁一口气,窸窸窣窣拉动画卷观看的声音随之响起,他同时应道:“那臭家伙果然只是耍手段,许师叔小心!”

许师叔冷哼道:“我倒希望他真的敢钻出来盗宝。”

徐子陵正不住提聚功力,务求一击成功,闻言心中暗笑,心忖必如你所愿。待要行动时,上面的许师叔竟传来一声惊呼,接着是爆竹般响起的劲气交击声。竟是另有强抢宝画的雅贼?此人该是一直在旁窥伺,到此时出手。而以他徐子陵今时今日的功力,竟然没有觉察,可知来人肯定属于婠婠、石之轩那一级的高手。

事情发生得太快,徐子陵大吃一惊,不知该不该立即加入这场事前毫无先兆、突然而来的宝画争夺战中。许师叔已被一拳轰离屋顶,然后书斋灯火熄灭,池生春惨哼惊呼不绝,椅翻物坠,然后风声远去。徐子陵暗叹倒霉,又好奇心大炽,何人厉害至此,因那许师叔确是一等一的魔门高手,却几个照面就给逼退,再从容从池生春手上夺去宝画。风声远去。徐子陵别无选择,跟踪去也。

寇仲倏地停下,官道前方一人卓然傲立,哈哈笑道:“少帅不是要作王世充的走狗吗?为何却有闲情离营散步?”

寇仲大步踏前,到离拦路者十许步远,哑然笑道:“原来是虚彦兄,幻魔身法果然名不虚传,竟能赶在小弟的前头作阻路剪径的小毛贼。小弟现在身无分文,贱命倒有一条,要拿去得看虚彦兄有没有本事了!”

竟是“影子剑客”杨虚彦,不用说他是暗伺营外,见寇仲离营,故尾随其后,到此现身拦截。寇仲因心神失落,胡思乱想,兼之杨虚彦乃潜踪匿迹的高手,一时失觉下,懵然不知给这劲敌跟在身后。

头蒙黑布罩,一身夜行衣,体型伟岸而灵巧的杨虚彦双目透出凌厉神色,淡淡地说道:“少帅的井中八法名震天下,谁敢夸口可取少帅性命?不过虚彦见少帅与秦王恶斗多时,不禁手痒难耐,更不想平白错过时机,忍不住来试个高低。”

寇仲苦笑道:“虚彦兄看得真准,更说得坦白,我今天确是没有停过手,真元损耗极巨。唉!难道虚彦兄时间很多吗?何必说废话,立即动手见个真章才是正理。”

“锵!”杨虚彦掣出曾令无数被刺目标茫然饮恨的影子剑,催发出强大的剑罡,朝寇仲逼去,冷然道:“如此虚彦不再客气!”

寇仲后撤一步,拔出背上井中月,遥指对手,抗衡对方霸道凌厉的剑气,大讶道:“难怪虚彦兄如此有恃无恐,原来剑术大进,确有收拾小弟的可能,令小弟登时大感刺激过瘾。”

杨虚彦催发的剑罡不住凝聚增强,语调却平静无波,冷然道:“当年拜少帅所赐之辱,虚彦怎敢有片刻忘记。少帅勿要怪虚彦乘人之危,因为这正是虚彦一向的作风,更是刺客应具的本色。看剑!”

徐子陵无声无息地蹿上树顶,刚好捕捉到那人背影闪进高墙内另一华宅后园侧的一座小楼去。这是布政坊永安渠东岸的豪宅,能入住此坊者非富则贵,与皇宫只隔一条安化街。值此夜深人静之时,宅内乌灯黑火,显是宅内诸人均早进梦乡。

徐子陵能跟到这里来,可说出尽浑身解数。这个似凑巧捡个大便宜的“前辈”武功出奇的高,徐子陵自问没有任何把握能从他手上把宝画硬抢回来,所以临时改变主意,只打算从他手上再把东西“偷”回来。为达到此一目的,故绝不能让对方警觉有人蹑在后方,因此他全凭超乎常人的灵觉远吊在后,并直到此刻才惊鸿一瞥地看见他背影。心中泛起眼熟的奇异感觉,似乎在某处曾见过如此体型气度的人,一时间又偏想不起是谁?同时心中大惑不解,以建筑学的角度来看,这座僻处后园,远离华宅主建筑群,彷似遗世独立的小楼,为何设计得比主宅更讲究和精致?着实不合情理。除非宅主是个奇人雅士,喜爱躲到这里来享受后园的清静。

徐子陵心中暗叹,想不到偷幅画竟是如此一波三折,侯小子明天将会非常失望。自己现在该怎么办?最理想当然是对方立刻从小楼捧着宝画滚出来,那他就可看到此人把画藏到何处,来个对方前脚出他就后脚进,把画盗走。只可惜那人进楼后如石沉大海似的再无任何动静,若对方在此倒头便睡,他岂非须等到天亮待他醒过来后再窥看动静。但明早安化街人来人往,这棵长在街旁的大树就再不是容身之所。好吧!就只好等到天明,看看老天爷今夜是否肯赐他良机!

寇仲心中大恨,杨虚彦这坏家伙真会挑时间。论心情,他是劣无可劣,刚和王世充大吵一场,不欢而散,既失落又茫然;论状态,他恶战竟日,身心俱疲,身上大小十多个伤口仍未愈合。这小子摆明是乘人之危,只不过由一向的暗杀改为明刺,骂他手段卑鄙只是无聊废话。

寇仲激起庞大的斗志,勉强提聚功力,发觉目前顶多只能使出正常状态下的五、六成功夫。换过对手不是杨虚彦而是其他人,真斗他不过还可想办法落荒而逃。但杨虚彦传自石之轩的幻魔身法却使他死了这条心,只看他从营地直追到这里来,又赶在他前方拦截,不是蠢蛋就该知自己跑不过他。十步外的杨虚彦哈哈一笑,手上影子剑忽化作千万芒点,反映着天上的星光月色,漫空遍地地往他洒来,如墙如堵的气劲化作无数似利针刺肤的细碎气劲,随着变化万千的剑招无孔不入地朝他狂攻而至,摆明是欺他身疲力累,以雷霆万钧之势务求一鼓作气,置他于死地。他是第二次和杨虚彦交手,知他自创的影子剑法专走“奇险”的路子,剑锋幻化出的美丽芒点乃惑人的伎俩,就若蛇蝎美人,在美丽的外表掩饰下暗藏致命的杀招。寇仲屹立不动,眯着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铺天盖地似盛放烟花往他爆发过来的光点,纯凭护体真气拒抗对手锋如刀刃的细碎气劲。芒点攻至寇仲前方五尺许近处,倏又收缩,变成尺许直径由一球芒点组成的光团,神乎其技至令人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寇仲看到的不再是一把影子剑,而是超乎任何形容词语的灵物。这才是杨虚彦的真功夫。

“锵!”井中月忽地变招,高举过头,似劈非劈,正是“不攻”的变体。

杨虚彦大笑道:“少帅累啦!”也不见其有什么动作,忽然移到寇仲左侧,芒点像一柱冲奔的水瀑,往他面颊位置激冲而来,气劲呼啸的刺耳声,填满寇仲耳鼓。

影子剑法是针对敌手的感官而设计的,即使以寇仲之能,在杨虚彦只此一家并无分号的剑式全面开展下,平常的灵锐也大打折扣。寇仲侧移开去,井中月看似随手挥击,劈在光团核心的位置。“叮!”光点散去。井中月命中剑锋,寇仲半边身子登时麻木起来,心中叫糟,知自己因真元损耗过巨的关系,再无法在内力方面压倒这可恶的对手。

杨虚彦脸露讶色,说道:“少帅进步多了!”

剑锋一颤,化成三点精芒,品字形的往寇仲印去,同时脚踏奇步,移形换影,倏忽间移到寇仲身后,攻势从寇仲的左侧化为从后攻至,迅疾如鬼魅,疑幻似真。寇仲无奈下一个旋身,挥刀后扫。虽明知他要以游斗的方式损耗自己的真元气力,偏是无法从他手上抢回主动,只能见招拆招,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假设这形势不能逆转改变,寇仲将是饮恨收场。

“当当当”刀剑交击之声不绝如缕,寇仲不断往外旋开,杨虚彦的影子剑则如附骨之蛆,狂风骤雨般朝寇仲强攻硬击,不予他有喘息机会。寇仲更是心叫救命,知道若任此形势发展下去,以快打快,吃亏的只会是他。值此生死关头,寇仲倏地立定,井中月往前疾挑。此着显是大出杨虚彦意料之外,想不到寇仲能逆转真气,动静变换,说停就停。最厉害是此一刀乃同归于尽的招数,完全漠视他的剑攻,刀锋疾袭他咽喉要害。

血花迸溅。寇仲左肩膊皮开肉绽,衣服破碎。杨虚彦则于寇仲刀锋及喉前的毫厘之差,退到两丈之外,恢复对峙之局。剧痛从伤口蔓延全身,犹幸对方为避开刀锋,未能及时吐出真劲,故只是皮肉之伤。痛楚令寇仲似从迷糊的噩梦深处惊醒过来,把恶劣的情绪完全排出脑海之外,心神进入井中月的境界。

杨虚彦剑锋遥指寇仲,淡然笑道:“这一剑滋味如何?”

寇仲微笑道:“非常好!看刀!”他千辛万苦拼着受伤扳平一面倒的劣局,当然不肯放过主动出击的良机。

杨虚彦并非故意让寇仲有喘一口气的机会,而是寇仲手上井中月似攻非攻,似守非守,使他看不破瞧不透,不敢冒进。杨虚彦尚是首次遇上被他击伤后,反变得更厉害不可测的敌手。寇仲的井中月似若破开虚空,似拙实巧,朝他笔直射至。

杨虚彦动容道:“好刀!”影子剑画出一个完整的圆形,幻起一芒光影,往井中月套过去。寇仲哈哈一笑,刀势加速,命中圈心。“铮!”影子剑绞击井中月,然后爆起漫空剑雨,两人各自退开,回到先前的位置,刀剑遥对。寇仲虽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却是不惊反喜,皆因晓得已成功的扳平劣势,不再由杨虚彦操控全局。

杨虚彦闪电冲前,影子剑再化作点点剑雨,一阵一阵地从不同角度往寇仲攻去,在他幻魔身法的配合下,他变换的每一个位置均出乎人意料之外,四面八方地向寇仲狂攻猛击,直有摇山撼岳之势。寇仲屹立如山,以井中八法的“战定”硬挡对手水银泻地式的攻势,井中月纵横开阖,挥洒自如,以奇对奇,以险制险,不时用上同归于尽的拼死招数,堪堪挡着令天下人丧胆的影子剑法。劲气呼啸,天地失色。倏地寇仲刀劈空处,杨虚彦的影子剑就像送上门去的乖乖地被他劈个正着。“棋弈!”直至这一刻,寇仲首次看破杨虚彦的剑势,也救回自己的小命,否则若让杨虚彦如此不停地全力发挥,倒下的一个肯定是他寇仲。“当!”杨虚彦剧震后撤,招式变化全给寇仲封死,无以为继。寇仲的螺旋劲道,更使他难受非常,不能不退。

寇仲刀光剧盛,他已接近油尽灯枯的情况,再支持不了多久,遇此良机,焉肯放过,展开井中八法中的“速战”,全力反攻。一时“铿锵”之声连串响起,井中月化繁为简,老老实实的一刀接一刀往杨虚彦劈去,刀刀疾如闪电,灵活如燄火,角度时间精准无伦,无一招不是针对杨虚彦的强弱处而发,忽似撼强,忽又寻弱而攻。以杨虚彦之能,在寇仲强横的攻势下,亦只有不住往官道另一方边退边挡,不过他并非不敌败退,而是先避其锋,再寻反击的机会。

“叮!”影子剑挑中井中月锋尖处。寇仲剧震急退。

出奇地杨虚彦没有乘势出击,横剑而立,仰天长笑道:“论刀法,恐怕‘天刀’宋缺之后就要轮到你‘少帅’寇仲了!”

寇仲在两丈外重整阵脚,摆开阵势,大讶道:“你老哥不是要杀我吗?为何放过大好机会?”

杨虚彦叹道:“我已试出少帅的虚实,推测出或可置寇兄于死地,可是却绝难避过寇兄临死前的反击。唉!偏是小弟有要事在身,此际不宜受伤,所以今战只好作罢。”

寇仲仍感他的剑气紧锁自己,哪敢轻信而松懈下来,笑道:“坦白说,杨兄只差一点点就可取我寇仲的小命,何不再试试看?否则错过今晚的机会,以后须担心的将是你老哥而不是小弟。”

杨虚彦还剑鞘内,缓缓揭开头罩,露出英俊的容颜,他那对与挺直的鼻梁和坚毅的嘴角形成鲜明对比,锐如鹰隼、冷酷无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寇仲,高广平阔的额头似蕴藏着无穷的自信和智慧,乌黑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结成发髻。

寇仲大奇道:“杨兄为何如此厚待我?”

杨虚彦淡淡地说道:“我们相同的地方,是大家均有同样的目标,分别则在少帅是要得到一些并不属于你的东西,而我则是要取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至于为何我不敢冒险,皆因我并不惯于冒险,我每次刺杀目标,均有详尽的计划与万全的把握,似险而非险。少帅能躲过两次,不代表能躲过第三次。少帅请啦!”

寇仲头皮发麻地瞧着杨虚彦没入道旁林内,心中大感不妥,偏又毫无办法,只好继续行程,找徐子陵去也。

徐子陵吃过早点后回多情窝,出奇地侯希白尚未回来,只好颓然坐在小厅堂中,暗叹昨夜的霉运。既为别人作嫁衣裳,又在树顶喝了整晚西北风,结果仍是一无所得。那人自进小楼后,直至天亮仍没有任何动静,更别说踏出楼门之外。

此时侯希白兴高采烈的回来,跨过门槛立即箭步向前,来到徐子陵椅旁俯身凑到他耳边并且压低声音道:“子陵真棒,说偷就偷,恐怕真曹三都及不上你。”

徐子陵愕然道:“你怎知东西给偷走的?”

侯希白在旁边的椅子坐下,笑道:“今早天尚未亮,池生春就到上林苑找小弟,央我为他画出曹老兄的真面目,以作官府通缉曹三归案之用,听池生春的口气,悬红当不少于千两黄金,真大手笔。咦!为何你的脸色这么难看?”

徐子陵迎上他询问的目光,苦笑道:“东西不是我这个曹三偷的,而是另一个曹三干的好事。”

侯希白剧震失声:“什么?”

徐子陵遂把昨夜发生的事详细道出,说道:“那华宅位于安化街中段,与皇城遥相对望,门口有一对铜狮子,狮子头长鹿角,非常易认,极有气派,不知是何人的官邸?”

侯希白听得瞠目结舌,倒抽一口凉气道:“此人武功之高,可令子陵亦不敢逞强硬抢,确是骇人听闻。”

徐子陵追问道:“你究竟对这样一对怪铜狮是否有印象?”

侯希白沉吟片晌,皱眉道:“我要去查看才成,在我印象中,尹祖文的府邸大门处确有一对像子陵所说的镇门异兽。但太没道理了!”

徐子陵一呆道:“那岂非是尹祖文要跟自己过不去?何况若出手的是尹祖文,绝瞒不过池生春和那许师叔。”

侯希白道:“我圣门中人从来没有同舟共济这回事,只会因利益结合,又或因利益勾心斗角,假若尹祖文去抢夺《寒林清远图》,小弟绝不奇怪!唉!此事真是一波三折,教人气馁。我要动工为曹三画悬赏相呢!五两黄金一幅画,酬金算不错吧?”

徐子陵长身而起,说道:“我要去和胡小仙碰头,若纪倩向你问起我,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便可。”

侯希白讶道:“子陵不再理她吗?”

徐子陵道:“我只希望事情暂时可以简单些,待解决池生春后,再找她说清楚该没有问题,对吗?”

寇仲坐在黄河南岸危崖高处,俯视百丈下滚流不休的大河,思潮起伏。杨虚彦的所谓有要事在身,肯定是个借口,无论他要付出任何代价,也该尽其所能把握昨夜的良机除去他寇仲。因为寇仲加徐子陵,已成石之轩最大的威胁。

其中一个解释,是杨虚彦故意放过他,好让寇仲到长安与徐子陵会合,除去石之轩这个在暗里操纵着杨虚彦的人。因为杨虚彦不愿再做被石之轩控制的木偶。另一个解释是杨虚彦以飞鸽传书的方式,通知石之轩赶来,截杀他寇仲于赴长安的途上。唉!真头痛。若是后一个可能性,那就太有趣了。但他必须准备妥当,好能在最巅峰的状态下与石之轩决战,分出胜负。

这究竟算是英雄还是蠢蛋,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因为徐子陵说过他们任何一人,对上石之轩都将是必死无疑。但他已决定要这么做,赌的是石之轩仍然内伤未愈。

徐子陵在东市东北角著名的放生池旁与胡小仙碰头,这是他们商量好见面的地点,只要胡小仙看到徐子陵留下标示时间的暗记,会到这里依时见他。如此安排,纵使被人识破以形状画数显示时间的手法,亦不知他们见面的地点。放生池是游东市的人必到之地,树木婆娑,不规则形状远阔都达千步的大水池水面莲荷处处,鲤跃鱼游,充满生机。穿上男装把秀发藏在帽子内的胡小仙静坐池旁长石凳上,秀眸目光闪闪地看着池内的活动情况,兴致盎然,自得其乐。

到徐子陵在她身旁坐下,她有点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叹道:“小仙从不知池内的鱼儿这么动人,想起没有人敢伤害它们,小仙就为它们感到欣悦。”

徐子陵迎上她的目光,首次感受到这美女内在善良的本性,欣然道:“这世上原多充满美好的一面,我们却因自身的烦恼忽略了而已!”

胡小仙把目光重投池水里,思索片刻后道:“人家不用你仗义帮忙啦!但小仙仍是非常感激。”

徐子陵皱眉道:“不用帮哪方面的忙?”

胡小仙瞟他一眼娇笑道:“当然是池生春那家伙的事,还有别的吗?不过你可以放心,我胡小仙是讲义气的人,绝不会泄露徐大侠任何的秘密。”

徐子陵醒悟过来,点头道:“原来池生春从独孤家买入《寒林清远图》一事,是由小姐口中泄出去的。”

胡小仙一震,往他瞧来,秀眸射出难以相信的惊异神色,大讶道:“你真是神通广大,怎能晓得此事?”

徐子陵潇洒地耸肩道:“小弟怎会晓得此事?恕小弟要卖个关子。不知小姐是否相信,池生春要娶姑娘一事是势在必行,由于他有尹祖文和李元吉在背后全力支持,终有一天令尊翁要屈服的。”

胡小仙目光灼灼的打量他好半晌,淡淡地说道:“是池生春失信于我们,怪得谁来。今早池生春登门造访,告诉爹《寒林清远图》被他的仇家‘短命’曹三盗走,爹立即乘机发难,明言一天未寻回画轴,婚事再也休提。曹三现在恐怕早携画远走他方,茫茫天下,试问池生春凭什么能将画轴追回来?唉!告诉奴家好吗?徐大侠怎会晓得此事呢?奴家也是在出门前才得爹告知的。”

徐子陵微笑道:“小姐有想过吗?曹三凭什么晓得池生春手上有此宝画?更怎知此画关系重大?其中一个可能性是笼里鸡造反。池生春被自己人所乘,待事情解决,说不定宝画又会回到池生春手上,那时由于令尊把话说满,小姐岂非更要下嫁池生春?”

他的话绝非无的放矢。原因是盗画者最后是回到尹祖文宅内,就算不是尹祖文本人,也必与尹祖文有关系。所以盗画一事极可能牵涉到魔门派系内的斗争,箇中实况,则非外人所能揣测。

胡小仙色变道:“你是否暗示这只是池生春欲擒故纵的一种手法,又或借此以绝旁人恃势夺画之心。”

徐子陵从容道:“小姐这一手真厉害,故意把池生春得宝的事泄与李渊晓得,问题是此次出手夺画的是所谓‘短命’曹三而非大唐皇帝李渊,小姐想到两者的分别吗?”

胡小仙露出凝重神色,说道:“你是不是指这是池生春一手编导的闹剧,弄得长安人人皆知《寒林清远图》是他重金买回来作嫁?之物,使李渊再不好意思向他强索?”

徐子陵不忍骗她,摇头道:“此事内情复杂,池生春恐亦没有这么高明。不过他得回宝画的机会颇高,小姐若真不想成为池生春合并令尊明堂窝的牺牲品,现在的做法等于坐以待毙。”

胡小仙惊疑不定的目光打量他好一会,沉声道:“池生春究竟是什么人?惹得你徐子陵要来对付他。”

徐子陵摇头道:“这方面的事你最好不要管。只要你依照我的话去做,我会让池生春奸计难逞。”

胡小仙又展媚术,露出委屈的表情,嗔怨道:“大家是衷诚合作嘛!这又瞒人那又瞒人,将来出事,受害的将是小仙而非你徐大侠呢。”

徐子陵苦笑道:“我是为小姐好而已!因此事牵涉到李阀的内部斗争,知之无益。小姐愈不知情,卷入此事的机会愈小。你不是说过信任我吗?现在是你以行动证明你信任我的机会。否则一切拉倒,我们再没有任何合作的关系。”

胡小仙“噗嗤”娇笑道:“好吧!人家全听你的话,冤家有什么吩咐?”

徐子陵抵达崇仁里雷九指等人落脚的华宅时,任俊正伏案练习司徒福荣画押的方式,雷九指得意洋洋地拿着仿制的印章,笑道:“这是我假冒司徒福荣印章精制而成,司徒福荣本人也难分真假。”

旁边的宋师道补充道:“司徒福荣随身带备私印,以准备随时签押开出的钱票,这些细碎的地方最易露出破绽,我们须小心从事。”

徐子陵问道:“有没有访客?”

雷九指道:“我们现在是谢绝访客,小俊只见过押店的伙计。”

徐子陵先把《寒林清远图》的事情详细道出,又说清楚与胡小仙的关系,说道:“现在第一阶段的计划,是要与‘大仙’胡佛拉上关系,让胡小仙与司徒福荣碰头,我们的大计才能开展。”

宋师道道:“胡佛若有志发展赌业,当不会错过与司徒福荣结交的良机,故此事说难不难,但就难在不着痕迹;要弄得是胡佛来找我们,而非我们着意与他拉关系攀交情。”

雷九指仍在思索《寒林清远图》,皱眉不解道:“尹祖文为何要去偷展子虔的名画?此事令人费解。”

宋师道道:“多想无益,我们定要做贼阿爸,从尹祖文手上将宝画偷回来,否则若尹祖文把画交回给池生春,胡佛将没有拒绝婚事的借口。子陵有把握吗?”

徐子陵沉吟道:“我只能尽力而为。”

宋师道苦思道:“究竟怎样可与胡佛拉上关系?”

徐子陵心中一动道:“此事或可由我老爹杜伏威促成。首先是让胡佛晓得司徒福荣到此避难,其次是令胡佛晓得司徒福荣想沾手赌场生意。由于司徒福荣押店遍天下,胡佛有志赌业,当明白司徒福荣对他的用处。”

任俊此时欢呼道:“成啦!”

三人移到他身后观看,任俊示威的再运笔如飞的签押,果与欧良材提供的真版本惟妙惟肖,几可乱真。三人赞叹不已。

任俊踌躇志满的掷笔而起,笑道:“练了近十天,到现在才像点样子。”

徐子陵道:“事不宜迟,我现在必须立即设法联络杜伏威,进行我们的大计。”

宋师道道:“小仲方面如何?”

徐子陵苦笑道:“教我如何答宋二哥?我现在唯一能做的是不去想他。”说罢匆匆去了。

回到多情窝,侯希白并没有在家睡觉,厅堂一片午后的宁静,徐子陵到书斋躺下,闭目养神。忽然想起玉鹤庵,暗忖如若自己写一封信给师妃暄,主持常善尼会不会真的把信送到师妃暄手上?接着心中苦笑,因晓得自己绝不会写这封信,且更不知写什么才好。一切已尽在不言中,任何片言只字均属多余,这才是真正的“尽在不言中”。商秀珣不知抵达京师否?此事找侯希白去查探包保稳妥,当然最直接的是问沈落雁,可是他却有点怕见沈落雁,怕她灼热的眼神。尹祖文和池生春究竟发生什么事?两者有何关系?或可向婠婠打探。

侯希白在黄昏时分终于回来,徐子陵早睡醒一个满足安逸的午觉,恢复精神。在走廊迎上侯希白,笑道:“希白兄的钱袋是否多了五两黄金呢?”

侯希白喜气洋洋地说道:“是五十两黄金!小弟一口气画下十张老曹的肖像,每幅五两金,狠赚池生春一笔,对小弟的经济情况大有帮助。为李渊的百美图卷,我硬着心肠推掉其他所有生意,小弟又出手豪爽,确需多点金子在手。”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你这简直是勒索行为,池生春为省时间,只好忍痛付账,难道说他本来只请你画一幅画吗?”

侯希白哂道:“今天未时前各大城门挂满曹三的悬赏,全是我快笔的功劳,池生春这五十两金花得绝不冤枉。你猜曹三这回值多少钱?”

徐子陵道:“池生春的确有办法,只有官府才有资格发出悬赏,他却能透过官府在一个早上办妥如此复杂的事,实在不简单。”

侯希白搭着他肩膊进入书斋,说道:“今晚我和你一起到尹府去寻宝,没看过展子虔的真迹,我是绝不肯死心的。”

徐子陵颓然坐下道:“我有个不太好的预感,寻宝的过程当不会顺利,我总感到有些地方我们犯下错误却不自觉。”

侯希白在他身旁隔几坐下,讶道:“子陵很少会这么没有信心的。寻宝未必须得宝,单寻宝的过程本身已非常有乐趣。”

徐子陵回到先前的话题,说道:“曹三值多少钱?或者是《寒林清远图》值多少钱?”

侯希白叹道:“是另外的一万两黄金,我愈来愈不敢小觑这家伙。”

徐子陵点头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或许必有卖友求荣的人。曹三是不可能没有同党的,否则如何晓得池生春手上有画?例如我这假曹三的同党就是你,同是当灾的白狗!”

侯希白笑道:“最惨的人并不是你或我,而是池生春。任他想破脑袋仍难明白曹三为何千不偷万不偷,偏要偷这张事关重大的画,害得他一身是蚁,阵脚大乱,这招声东击西算厉害吧!”

顿了顿道:“初更响时,我会在这里等你。”

徐子陵皱眉道:“初更前你有什么事?”

侯希白眉飞色舞道:“今晚我要去见一位风格独特的著名美女,希望能为美人扇再添一个美女像。”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商秀珣?”

侯希白一呆道:“你怎能一猜立中。”

徐子陵苦笑道:“不要问好吗?”

心中浮起塞外大草原上赫连堡战争之夜,当他在堡上面对比他们强大千万倍的金狼军,自忖必死时竟想起商秀珣,难道自己竟偷偷爱上她而不自觉?想想又觉没有理由,他从来对商秀珣只有欣赏而没有遐想,而对师妃暄和石青璇,他却屡次生出去见她们的冲动。徐子陵第一次觉得不明白自己。

侯希白呆看他好半晌后,说道:“子陵须小弟为你向商场主送个口信吗?”

徐子陵沉吟良久,叹道:“告诉她我在你家里吧!”

三更时分,寇仲借索钩之助,攀越高达三十丈的城墙,偷入长安。由于大批军队外调,故长安城防远不及上回来寻杨公宝库时的严密,寇仲泅过护城河,觑准城兵换更的空档,无惊无险的抵达城内。他窃房越屋的朝多情窝赶去,竟发觉自己并不孤独,瓦面上不时有一身夜行衣的江湖人物掠过,又或伏在暗处,累得他须戴上面具,以免偶一不慎给认出是名震天下的“少帅”寇仲,那就冤哉枉也。有几起夜行人想截住他,寇仲差点想停下来问个究竟,终怕节外生枝,摆脱对方后来到多情窝。

侯希白这个小窝人去屋空,寇仲经过这些时日来奔波劳碌和连番血战的折腾,早疲不能兴,更感到多天没有洗澡的难受,豪兴大发,把澡房的浴桶搬到后进的天井,从天阶的井中汲水,注满大浴桶,把井中月搁在桶旁,脱个精光钻到桶内享受冷水浴的无限乐趣。徐子陵和侯希白这两个小子滚到哪里去了?若他们回来时看到自己在床上倒头大睡,会是怎样一副表情?想到这里,寇仲大感得意,一时间忘掉战场上的失意,轻松地哼着扬州流行的小调。

“又是这个曲子,少帅不怕闷吗?”寇仲大为懔然,徐子陵说的不差,婠婠果然比以前厉害多了,自己对她的大驾光临竟没有半点警觉。苦笑道:“婠大姐似是对我洗澡特别有兴趣,偏拣这时间来。”

婠婠幽灵般从中进飘出,来到桶子旁,笑吟吟地说道:“人家从没隐瞒对少帅身体的爱慕,不过这回则是适逢其会。少帅不是要和李世民决战洛阳吗?为何竟有闲情专程到长安来洗澡?”

寇仲双肘枕在桶旁,细审婠婠秀美的玉容,讶道:“大姐比前更漂亮了!是不是天魔大法的功效?我们好像总斗不过你,这回又准备怎样害我们?”

婠婠凑过来蜻蜓点水的轻吻他面颊,香软的红唇令寇仲魂为之销,然后挪开少许,在两张脸只隔数寸的近距离下,吐气如兰的柔声道:“人家怎舍得害你们呢?以前是师命难违,现在则再无顾忌。今晚我本来是要找子陵的,遇上你更是意外惊喜。”

寇仲仍在回味她香唇吻颊的动人感觉,矛盾的是明知她口蜜腹剑,偏是无法凝聚厌恶她的情绪,甚至不愿记起她以前的恶行,叹道:“唉!舍不得害我们?亏你说得出这种谎话!只不过是你要利用我们去对付石之轩,好让你能坐上阴癸派派主之位,为令师完成统一魔道,甚至统一天下的梦想而已!我有说错吗?婠大姐请指教。”

婠婠微垂螓首,轻轻道:“你想听真心话吗?”

寇仲心中一软,颓然道:“我在听着。”

婠婠深邃莫测的眼神朝他凝视,恢复她一贯笃静冷漠的神态,语调像不波止水般的平静,说道:“无论石之轩或我圣门任何一人,甚至颉利或李渊之辈,都在等待你和子陵分道扬镳的一天。因为事实证明当你两人联手合作,天下再没人有能力同时杀死你们。不论要对付你们的人如何人多势众,你们最不济也可落荒而逃。但这回少帅你到长安来,大有可能是你们最后一次聚在一起,此后将各散东西,因你寇少帅总不能置洛阳和少帅军不顾。所以若要杀死石之轩,破他的不死印法,这或者是最后一个机会。少帅是聪明人,当晓得石之轩对你的威胁,他是绝不容你和子陵同时活在世上的。”

寇仲苦笑道:“你的话不无道理。可是杀石之轩谈何容易,四大圣僧办不到的事,我们能办得到吗?”

婠婠道:“世上有什么事是十拿九稳的?能有一半成功机会,甚至半丝希望,我们都不能不试。我练成天魔大法的事石之轩仍懵然不知,大概可给他一个惊喜。”

寇仲怀疑地说道:“不是又重施故技,学令师般来个什么玉石俱焚,要我们陪石之轩一起上路,你大姐则占尽便宜,我和子陵则成为陪葬的傻瓜。”

婠婠沉声道:“当时究竟发生什么事?石之轩凭什么可挨过祝师的玉石俱焚?”

寇仲不愿答她,更不想答她,推搪道:“此事你的情人比我清楚,因为他是当事人之一,而我正忙着宰深末桓。”

婠婠幽幽一叹道:“我会设法约石之轩谈判,你们究竟来还是不来?”

寇仲笑道:“我们只有一个杀石之轩的机会,给你这么浪费掉,岂非可惜!”

婠婠一对秀眸亮起来,盯着他柔声道:“你好像已有全盘计划,肯让我参与吗?信任我好吗?我真的不会害你们,否则让我五雷轰顶而亡。”

寇仲苦笑道:“老天爷恐怕很少使出五雷轰顶这类罕有招数来惩罚不守信诺的人,婠儿你真懂立誓的窍妙。全盘计划言之尚早,初稿倒有点谱儿。不过我要和子陵商量后才能答复你,明晚大家在这里吃顿家常便饭如何?我的厨艺比之小弟的井中八法亦差不了多少。我正在洗澡啊!”

婠婠目光投到桶内水里去,皱起巧俏的小鼻子,微笑道:“又脏又臭!我到房内睡觉,洗干净再来和人家亲热吧!”不理寇仲抗议,径自往卧室去了。

徐子陵和侯希白临天亮前没精打采的回来,见到寇仲把侯希白“珍藏”的所有干粮糕饼美酒一类的东西全搬到厅心的大圆桌上,左手酒右手饼,吃个不亦乐乎,均惊喜交集,一时说不出话来。

寇仲瞧着徐子陵骤见自己仍活着出现那发自内心的喜悦神态,心中一阵感动,先竖起一指按唇表示噤声,再以拇指点向内进的方向,说道:“侯公子的床上有位睡美人在等他,我们要小心说话。侯公子确是艳福齐天。”

侯希白愕然道:“竟有此事?”

徐子陵醒悟过来,低声提点他道:“不要听他胡诌,是婠婠来了!”

侯希白取出美人扇,打开轻摇两记,洒然道:“你两兄弟先说些私己话,飞来艳福,却之不恭,待小弟上床去也。”说罢摇头晃脑的往内进跨步。

徐子陵在寇仲对面欣然坐下,寇仲收回望向侯希白背影的目光,笑道:“这小子愈来愈有趣。这些年来我们虽遍地树敌,亦着实交得一群肝胆相照的兄弟朋友。”

徐子陵忍不住问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寇仲叹道:“洛阳完蛋了!李小子真厉害,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他只请我喝一顿酒,竟吓得王世充屁滚尿流地嚷着退返洛阳。这种人多对着他一刻就是多受一刻活罪,所以索性到长安来和你喝酒,顺道宰掉老石。”

徐子陵皱眉道:“失掉洛阳等于失掉巴蜀,也等于失去给宋玉致的聘礼,你有什么打算?”

寇仲苦笑道:“你该知我是死不肯认输的傻瓜。马死落地走,干掉石之轩后我立即赶回彭梁,看有什么办法将李子通从我们的家乡扬州赶跑,就算战至一兵一卒,我寇仲绝不会俯首认输的。”

徐子陵默然半晌,忽然石破天惊地说道:“让我助你夺取扬州吧!”

寇仲剧震一下,双目射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感动至眼睛通红,好一会坚决地摇头道:“有陵少这句话,我即使兵败战死,也要含笑九泉之下。但我却绝不会接受你的好意,唉!坦白说,一直以来我的心里确有些不舒服,以为你对师仙子比对我还要好,现在才知道自己错得多么厉害。正因我们是兄弟,怎能陷你于不义,要你蹚这趟浑水?我寇仲岂是这么易吃的,陵少放心去过你啸傲山林的日子吧!”

徐子陵叹一口气,欲语无言。

寇仲岔开话题道:“你和侯小子刚才到什么地方胡混整夜?”

徐子陵苦笑道:“确是胡混,且是白忙整夜,搜遍尹府仍找不到小侯想要的东西。”遂将《寒林清远图》的始末道出。

寇仲百思不得其解,思忖道:“尹祖文竟去偷池生春的东西,此事太不合常理。难怪有满城夜行人,原来是为万两黄金的悬红四处寻找曹三,笑死人了!天下竟有这么多傻瓜。”接着向内进大喝道:“侯公子完事了吗?”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失去洛阳似对你没什么关系。”

寇仲再尽一杯,摇头颓然道:“这叫苦中作乐。李世民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上兵伐谋,明知他如何打这场仗,你却只能眼睁睁瞧着他赢你,毫无办法。”

侯希白此时回到厅内,到桌前坐下,苦笑道:“婠美人儿要梳洗更衣,她连衣服都带来了!似是准备和我们双宿双栖,两位有什么意见?”

寇仲俯身压低声音道:“她上床前究竟有没有将一对小脚洗干净呢?”

侯希白莞尔道:“你很快会非常清楚。”

寇仲望向双眉紧蹙的徐子陵,讶道:“这么好笑的事,子陵为何吝啬笑容?”

徐子陵道:“因为我晓得一件你不知道的事,商场主刻下正在长安,假若她到这里来时碰上婠婠,你说会有什么后果?”

侯希白色变道:“我昨晚暗中知会她子陵在我家时,她说过今早会来见我们的。”

寇仲骇然道:“这确是个大问题,我们竟与她的死敌同住一宅,她知道后肯理睬我们才怪!”霍地立起,断然道:“我去把婠婠赶走。”

徐子陵道:“婠婠岂是这么好对付的?不要胡来,由我和她说妥当点。”

寇仲颓然坐下,苦着脸道:“我们也实在说不过去,更无法向场主美人儿交代。就由子陵去说服婠婠,她为对付石……该什么都肯答应吧?”

侯希白叹道:“不用吞吞吐吐,小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寇仲双目射出锐利神色,说道:“我从慈涧赶来长安途中,被杨虚彦拦途截击,这小子的影子剑法确是精进了得,欺我久战力疲,幸好我看穿他爱惜自己的皇帝命,招招同归于尽,逼得他知难而退。也可能是他故意放我来长安对付令师,也是他的师尊,更可能是他让令师亲自杀我。无论哪一个可能性,你的石师再不当你是他的徒儿,希白有什么打算?”

侯希白茫然道:“我能怎么办?”

徐子陵道:“假若杨虚彦在决战中将你杀死,石之轩因而传授不死印法予杨虚彦,算不算违背贵派的规矩?”

侯希白摇头道:“当然不算违背祖师规法。”

寇仲一震道:“我明白了!前晚杨虚彦说身有要事,我还以为他找借口下台阶,原来确有其事,若他受伤,短期内将难与小侯你争锋。”

侯希白抓头道:“现在弄得我好糊涂!石师究竟是要亲手处理我这不知算不算是叛徒的人,还是要我和杨虚彦分出胜负?”

徐子陵叹道:“此为连你石师也弄不清楚的一笔糊涂账,源于他的性格分裂,而他因为性格的矛盾,故无法自行解决,所以写下不死印法,希望你两人来个了断。不过他现在性格已重归于一,万事只向实际大局着想,自然是舍你而取杨虚彦。”

寇仲冷哼道:“小侯你须痛下决心,是坐以待毙还是为保命而挣扎奋斗?”

侯希白断然道:“若只是应付杨虚彦,那就好办。可是若是石师亲自出手,小弟……唉!小弟……”

寇仲哈哈笑道:“老石交由我和小陵处理,杨虚彦则是你老哥的,成了吧!”

“还有奴家呢!”

三人心中大懔,往内进方向瞧去,美丽如天仙下凡,诡异如幽灵的婠婠赤足白衣立在入门处,秀眸异芒涟涟。直至她说话,三人始警觉她芳驾光临。

寇仲倒抽一口凉气道:“婠大姐变得愈来愈厉害了。”

婠婠淡淡一笑,像足不着地的幽灵般飘掠而来,安然坐下,说道:“若我和寇仲、徐子陵联手,仍不能收拾石之轩,天下将再没有人能办到。”

侯希白苦笑道:“他始终是我师傅,不要说得这么坦白可以吗?”

婠婠目光朝他投去,油然道:“侯公子必须面对残忍的现实,你是石之轩的一个错误,现在是他纠正错误的时刻。补天派训练传人的方式一向是汰弱留强,石之轩现今摆明要全力栽培杨虚彦,如果你仍婆婆妈妈,还满口什么师徒情义,干脆自尽了事,既可免丢人现眼,更不会拖累朋友。”

徐子陵不悦道:“你怎可以说这种话?”

婠婠冷然道:“这不但是我圣门内部的斗争,且关系到天下将来的命运,等于正在洛阳发生进行的争霸之战。在这条谁主天下的战争路上,父可杀子,子可弒父,朋友可反目,兄弟会相残。我只是实话实说,侯公子必须从迷梦中惊醒过来。一是远走他方,永远躲起来,一是奋战到底,第三条路就是成为屠场上的猪羊,等待被宰杀的命运。”

侯希白的呼吸急促起来,好半晌颓然道:“我虽明知如此,可是真要我对付石师,仍是难下决心。这样吧!杨虚彦由我应付,至于石师,唉!我不闻不问算了!小弟生性如此,奈何?”

婠婠淡淡地说道:“你根本不是杨虚彦的对手。”

侯希白泛起不服气的神色,却没有反驳。

寇仲皱眉道:“你凭什么作出这样的判断?”

婠婠缓缓道:“石之轩的两大绝活,就是自创的幻魔身法和不死印法,而这两种绝学均赖石之轩融会花间和补天两道的‘天一心法’,才能臻达登峰造极的境界。杨虚彦得传幻魔身法,当然亦得‘天一心法’的真传,那是集补天花间两道的奇功,而侯公子只得花间一派之长,高下立判,所以我的分析非是危言耸听,而是有根有据。”顿了顿续道:“侯公子和杨虚彦各得半截印卷,但因杨虚彦身负天一绝学,练起不死印是水到渠成,而侯公子则是隔靴搔痒。即使侯公子能得阅全卷,练至关键处亦动辄会走火入魔,有害无益。”

三人闻言同时色变。

婠婠娇躯一颤道:“难道杨虚彦的半截印卷竟给你们取到手上?”

侯希白指指脑袋,苦笑道:“全在这里!”

婠婠美目异彩闪现,不用她说出来三人均知她在打不死印卷的主意。

侯希白惨笑道:“左不成,右又不成,在下该如何自处?”

徐子陵道:“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希白兄决定抗争到底,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寇仲冷笑道:“杨小子我早看他不顺眼,就交由我把他干掉。”

婠婠叹道:“凭少帅的井中八法,或可击败杨虚彦,但若想杀死他,即使他背后没有李渊或石之轩撑腰,怕亦非易事。”

寇仲待要反驳,叩门声响。三人再次色变,心叫不妙。来的若是商秀珣,岂非糟糕透顶?

三人同时望向婠婠。露出雪白整齐的美齿,甜甜浅笑。好像要在他们心中留下不能磨灭的印象般,这才盈盈俏立,说道:“今晚再见,希望你们到时能有完整的计划,每过一刻时间,我们就将失去一分的成功机会,切记!”她如此知情识趣,他们均对她稍添好感。

侯希白跳起来道:“让我去迎客!”旋风般掠往屋外,比两人更兴奋雀跃,看得两人相视莞尔。

两人自然而然功聚双耳,远听侯希白的情况,因为若来的不是商秀珣,他们必须立即躲起来。

门开。侯希白唱喏道:“果然是商场主大驾光临,令蓬荜生辉,欢迎欢迎!”两人为之松一口气,心中涌起温馨动人的感觉。

商秀珣甜美的声音传来道:“侯公子不用客气,子陵在家吗?”

厅内的寇仲向徐子陵道:“她竟是单独来见你了!要不要我暂时退避?”

徐子陵哂道:“难道她要拉大队人马招摇过市的来吗?去你的奶奶!”

外面的侯希白应道:“不但子陵在,寇仲亦正恭候场主大驾,请场主移步。”

两人慌忙起立,正要离桌到大门迎接,却同时色变。他们心神先是集中在婠婠的离去上,接着转移到耳朵的听觉,到此刻恢复平常状态,倏地嗅到婠婠独有的芳香,仍残留在她坐过的位子上。百密一疏,寇仲连忙补救,一袖往婠婠坐过的椅子拂去,希望能把余香驱散。像商秀珣这级数的高手,感官敏锐,嗅到女子遗香,不生疑才怪。且女孩子对女孩子是分外灵锐,说不定还可认出正是大仇家的香气。

此时侯希白领商秀珣登阶入门,两人不敢怠慢,笑脸相迎。商秀珣男装打扮,该是要掩人耳目,可是那身青蓝色的武士劲装用料名贵,手工考究,衬得她英气勃勃,神采逼人。她眉目如画,俏脸轮廓如若刀削般分明,不要说侯希白这钟爱女性的多情种子,两人亦心迷神醉。

这美女见到寇仲和徐子陵,绽放出一个发自真心充盈愉悦的笑容,语调却故作冷淡地说道:“好小子!你们滚到哪里去,长年累月没半点音信?”

侯希白洒然笑道:“他们不是追杀人就是被人追杀,也算是情有可原,商场主请坐下再说。”

寇仲和徐子陵本想截住商秀珣,先在厅外说一番话以拖延时间,好让遗芳消散,却给侯希白一句话破坏,只好同声请她入座。

寇仲凑到她耳旁道:“美人儿场主愈来愈标致了!”

商秀珣能摄魄勾魂的美目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给我规规矩矩,否则家法侍候!”

徐子陵抢先一步,拉开自己坐过的椅子,恭敬道:“场主请坐!”

不知是否造化弄人,商秀珣白他一眼道:“徐子陵何时变得这么懂侍候女儿家?我坐这一张,你自己坐吧!”竟坐入婠婠刚才的那张椅去。接着玉脸微变。

寇仲和徐子陵的心儿立即扑扑狂跳,暗呼不妙,因为纵使在他们的位置,仍可嗅到婠婠的香气。此事实不合情理,寇仲那一袖应该成功把香气驱散,此时隐隐想到大有可能是婠婠有意加害,破坏他们和商秀珣的关系。问题是她怎晓得来访的会是商秀珣?

侯希白还懵然不知情况所在,哈哈笑道:“少帅和子陵为何不坐下?斟茶递水的碎务,当然是在下的分内事。”

寇仲和徐子陵硬着头皮在商秀珣变得严肃混杂疑惑的目光注视下入座,像两个被推出刑场的重犯。

侯希白终感觉到三人间异样的气氛,愕然道:“场主……”

商秀珣显出场主的威严,打手势截断他的话,目光在寇仲和徐子陵脸上打转,沉声道:“你们是否知道我为何长途跋涉地到长安来?”

侯希白茫然坐下,然后躯体一震,醒悟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寇仲头皮发麻的恭敬道:“场主请说。”

商秀珣清丽逼人的容颜再没半丝笑意,一对美眸射出深刻的仇恨,语调平静而坚决,缓缓道:“当年琴老和鹤老被阴癸派妖女所害惨死,我们飞马牧场上上下下,没有人敢片刻忘记。这些年来我们明察暗访,终查出少许蛛丝马迹,判断阴癸派的老巢自隋朝立国后,一直隐于长安。我这次到长安来就只有一个目的,是要妖女血债血偿。此事与侯公子无关,可是秀珣却一直把你们两个当做自己人,你们究竟站在哪一边?”

果然预料成真,商秀珣竟辨认出婠婠极可能是蓄意留下加害他们的香气。要知举凡练气之士,由于体质与常人不同,均有其独特的气息,像这类修炼先天真气的高手,若非蓄意敛藏,自然而然会散发一种特别的气息,感官灵锐如商秀珣者可从气息认出是何人所有。徐子陵心中同意商秀珣调查的结果,当日在洛阳,宋师道曾从阴癸派门人用过的皿具和茶叶,指出他们生活极为讲究,不似长期隐居于深山穷谷或穷乡僻壤那种生活方式。况且阴癸派有心争霸天下,亦应居于交通方便的大城大邑,始能掌握最新最真的情况,更方便做生意赚钱。所以商秀珣猜阴癸派把秘巢设于长安,虽不中亦不远矣。还有是祝玉妍、婠婠在此来去自如,不但要熟悉长安,更要有良好的身份掩护才成。

寇仲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们当然站在场主的一方,大家是自己人嘛!”

侯希白只能空为两人担心,却无法插口。

商秀珣目光移往徐子陵,说道:“既是如此,请告诉秀珣,你们是否刚见过那妖女?”

徐子陵硬着头皮道:“我们确刚见过她,她……”

商秀珣怒道:“你们为何容她活着离开?”

寇仲叹道:“此事一言难尽,场主请容我们细道其详,因为目前……”

商秀珣面寒如水,霍地起立,大怒道:“我不想听你们的花言巧语,由今天开始我们一刀两断,我们飞马牧场的事再不用你们理。”说罢拂袖而去。

三人你眼望我眼,颓然无语。好半晌寇仲叹道:“这回究竟是无妄之灾,还是婠妖女有心害我们,好使我们和美人儿场主闹翻,那我们就不会为飞马牧场向她寻仇?”

徐子陵摇头道:“此岂可用‘无妄之灾’来形容?我们的说词根本站不住脚,因为婠婠确是死有余辜的妖女,而我们却因种种形势,姑息养奸,屡被其所害是咎由自取。”

侯希白道:“若这次是婠婠故意遗留香气,那她确实高明得教人心寒,可是她怎晓得来的是商美人?”

寇仲沉吟道:“此正关键所在,婠妖女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陵少怎么看?”

徐子陵一字一字缓缓道:“她是有心的,否则经你这么以真气拂驱香气,香气应散掉不留。”

转向侯希白道:“昨晚你是在什么场合下见商秀珣的呢?”

侯希白答道:“是张婕妤和尹德妃作主人的晚宴,胡小仙也有出席。”

寇仲拍案道:“那就是啦!大有可能……唉!不过照理尹德妃该不会将此事告知婠婠,除非婠妖女告诉我们的什么独自修行全是谎言。”

侯希白色变道:“那什么联手合作岂非只是一个陷阱?”

徐子陵道:“总而言之我们不能再毫无保留的信任这妖女。”

寇仲提议道:“陵少去向美人儿场主解释道歉如何?告诉她我们的苦衷,说我们从今以后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唉!婠妖女。美人儿场主一向对你比对我有好感,由你去解释比较有威力。”

侯希白摇头不同意道:“愈有好感愈不妥。尤其牵涉到男女之情,所谓爱之深恨之切,而且她气在头上,现在去找她必碰壁而回。”

徐子陵苦笑道:“你们在胡说什么?我和她只是朋友关系罢了。”

听到池生春掠往中进的声音,踏足侧园的徐子陵暗骂自己愚蠢,为何想不到《寒林清远图》藏在它最该藏放的处所,书斋之内。收藏这类绢本画是一门学问,寒暖燥湿,非常讲究,否则若发霉或虫蛀,会令珍宝变为废物,阴暗潮湿的地牢因而绝不适合,看来要做风雅贼实非易为,必须具备这方面的常识。那许师叔跃上书斋瓦顶,负责把风押阵。徐子陵闪到屋角墙边暗黑处,功聚双耳,既不虞被上方的许师叔发觉,又可作隔墙之耳,凭灵锐的听觉无微不至的监察书斋内池生春的一举一动。

池生春的呼吸急促起来,显是患得患失,心情紧张,接着是机括声、启锁声和打开暗格的连串响音,可知书斋内有秘密暗格,用以摆放贵重书画或文件的一类东西。

许师叔在上方低喝道:“在不在?”

池生春长长吁一口气,窸窸窣窣拉动画卷观看的声音随之响起,他同时应道:“那臭家伙果然只是耍手段,许师叔小心!”

许师叔冷哼道:“我倒希望他真的敢钻出来盗宝。”

徐子陵正不住提聚功力,务求一击成功,闻言心中暗笑,心忖必如你所愿。待要行动时,上面的许师叔竟传来一声惊呼,接着是爆竹般响起的劲气交击声。竟是另有强抢宝画的雅贼?此人该是一直在旁窥伺,到此时出手。而以他徐子陵今时今日的功力,竟然没有觉察,可知来人肯定属于婠婠、石之轩那一级的高手。

事情发生得太快,徐子陵大吃一惊,不知该不该立即加入这场事前毫无先兆、突然而来的宝画争夺战中。许师叔已被一拳轰离屋顶,然后书斋灯火熄灭,池生春惨哼惊呼不绝,椅翻物坠,然后风声远去。徐子陵暗叹倒霉,又好奇心大炽,何人厉害至此,因那许师叔确是一等一的魔门高手,却几个照面就给逼退,再从容从池生春手上夺去宝画。风声远去。徐子陵别无选择,跟踪去也。

寇仲倏地停下,官道前方一人卓然傲立,哈哈笑道:“少帅不是要作王世充的走狗吗?为何却有闲情离营散步?”

寇仲大步踏前,到离拦路者十许步远,哑然笑道:“原来是虚彦兄,幻魔身法果然名不虚传,竟能赶在小弟的前头作阻路剪径的小毛贼。小弟现在身无分文,贱命倒有一条,要拿去得看虚彦兄有没有本事了!”

竟是“影子剑客”杨虚彦,不用说他是暗伺营外,见寇仲离营,故尾随其后,到此现身拦截。寇仲因心神失落,胡思乱想,兼之杨虚彦乃潜踪匿迹的高手,一时失觉下,懵然不知给这劲敌跟在身后。

头蒙黑布罩,一身夜行衣,体型伟岸而灵巧的杨虚彦双目透出凌厉神色,淡淡地说道:“少帅的井中八法名震天下,谁敢夸口可取少帅性命?不过虚彦见少帅与秦王恶斗多时,不禁手痒难耐,更不想平白错过时机,忍不住来试个高低。”

寇仲苦笑道:“虚彦兄看得真准,更说得坦白,我今天确是没有停过手,真元损耗极巨。唉!难道虚彦兄时间很多吗?何必说废话,立即动手见个真章才是正理。”

“锵!”杨虚彦掣出曾令无数被刺目标茫然饮恨的影子剑,催发出强大的剑罡,朝寇仲逼去,冷然道:“如此虚彦不再客气!”

寇仲后撤一步,拔出背上井中月,遥指对手,抗衡对方霸道凌厉的剑气,大讶道:“难怪虚彦兄如此有恃无恐,原来剑术大进,确有收拾小弟的可能,令小弟登时大感刺激过瘾。”

杨虚彦催发的剑罡不住凝聚增强,语调却平静无波,冷然道:“当年拜少帅所赐之辱,虚彦怎敢有片刻忘记。少帅勿要怪虚彦乘人之危,因为这正是虚彦一向的作风,更是刺客应具的本色。看剑!”

徐子陵无声无息地蹿上树顶,刚好捕捉到那人背影闪进高墙内另一华宅后园侧的一座小楼去。这是布政坊永安渠东岸的豪宅,能入住此坊者非富则贵,与皇宫只隔一条安化街。值此夜深人静之时,宅内乌灯黑火,显是宅内诸人均早进梦乡。

徐子陵能跟到这里来,可说出尽浑身解数。这个似凑巧捡个大便宜的“前辈”武功出奇的高,徐子陵自问没有任何把握能从他手上把宝画硬抢回来,所以临时改变主意,只打算从他手上再把东西“偷”回来。为达到此一目的,故绝不能让对方警觉有人蹑在后方,因此他全凭超乎常人的灵觉远吊在后,并直到此刻才惊鸿一瞥地看见他背影。心中泛起眼熟的奇异感觉,似乎在某处曾见过如此体型气度的人,一时间又偏想不起是谁?同时心中大惑不解,以建筑学的角度来看,这座僻处后园,远离华宅主建筑群,彷似遗世独立的小楼,为何设计得比主宅更讲究和精致?着实不合情理。除非宅主是个奇人雅士,喜爱躲到这里来享受后园的清静。

徐子陵心中暗叹,想不到偷幅画竟是如此一波三折,侯小子明天将会非常失望。自己现在该怎么办?最理想当然是对方立刻从小楼捧着宝画滚出来,那他就可看到此人?”

雷九指道:“你们不宜一道离开,给人看见便不好。”

寇仲哈哈笑道:“二哥当然从正门出入,我们这些见不得光的则来是翻墙,去亦翻墙,来去自如。”

宋师道微笑道:“放心吧!商秀珣怎都要卖点面子给我,至少会听我把话说完。不过我为你们做和事佬的纪录却不太光采,化解不了你们与君嫱间的恩怨。”

寇仲叹道:“我们受够了!不希望又多出个美人儿场主。”

雷九指送两人穿房越舍的往后园走去,这华宅占地甚广,房舍连绵,亭台楼阁,其前主人当是非富则贵,结果因抵押变成司徒福荣的物业,令人唏嘘感叹。

三人走在后园的碎石路上,寇仲皱眉道:“这么大的宅院没有婢仆打扫,感觉挺怪异的。”

雷九指道:“我们是故意如此。打扫的人由陈甫派来,干半个早上的活后离开,只有膳房的人是长驻的,是信得过的自己人。我们是来避难嘛!行藏古怪没有人会起疑。”

徐子陵道:“请武师的事进行得如何?”

雷九指道:“这两天不时有人上门应聘,由我故意刁难,没有落实聘任何人,只着他们留下详细资料,再交由陈甫去查证他们的身份。这手法合情合理,否则怎知哪些人是与池生春有关?”

寇仲笑道:“若真是池生春的人,定是魔门中人,怎会让你老哥这么轻易识破身份?”

雷九指得意道:“别忘记我和你们宋二哥是老江湖,不易被骗。且你的顾虑可反过来说,每逢遇到身份不明朗者,极有可能是魔门的奸徒,我们正是要聘用这种人。”

三人抵达后院围墙,墙外是分隔邻舍的小巷,翻墙进来对寇仲和徐子陵来说自是轻而易举,因可先察看清楚周围情况方开始行动,但翻墙离去则难度会大增,因不容易掌握墙外的情况。

徐子陵正倾听墙后里巷的声息,寇仲笑道:“我敢打赌正门和前门均有某一势力派来监视的人,且其中必有官府的人在,因福荣爷已引起各方注目。”稍顿又道:“假若我和陵少从后门大模大样的离开,会是怎样的一番情况?”

徐子陵哂道:“我们的诛香大计可能从此寿终正寝,呜呼哀哉!”

寇仲摇头道:“这回和上次的分别,是上一次所有人均晓得我们会来长安寻宝;这次则无人不以为我正在慈涧与李小子纠缠不清,所以被识破的机会微乎其微。况且我们可为自己设计一个身份,来来往往也方便些。”

雷九指欣然道:“我们早为你们想过这问题,小仲就叫蔡元勇,小陵唤匡文通,都是太行帮的高手,并称‘太行双杰’。太行帮的大龙头黄安一向和司徒福荣有过命的交情,司徒福荣有难,他派两个得力手下来保护司徒福荣,该是理所当然的事。”

徐子陵不解道:“你这一招似有点不妥,香家眼线遍天下,只要派人查证,立知什么‘太行双杰’仍在黄安身边,没有到长安来,我们岂非原形毕露?”

雷九指哈哈笑道:“这正是精采之处,据探子回报,黄安的确派这两个家伙去保护司徒福荣,不过并非到长安来。我本想迟些和你们商量此事,现在见小仲想从后门走出去亮相,所以顺带提出来!”

寇仲扫视自己的装扮,说道:“这两个家伙模样如何?靠什么兵器成名立万?”

雷九指得意道:“我办事你们请放心,先随我来吧!包保你们跨步出门时,有点江湖见识的均晓得你们是双杰而非双龙。”

寇仲的井中月变成一把形状奇特的锯齿刀,徐子陵则配上长剑,发饰和打扮均略有改变,以配合“太行双杰”蔡元勇和匡文通的表面外貌。

跨出后门,徐子陵顺手掩门的当儿,寇仲目光四扫,叹道:“通常都是这个样子,你一心想被人发觉时,偏是没有人注意你。”

徐子陵道:“没人注意最好,最怕老爹等得不耐烦走了,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寇仲笑道:“我们何时才能以本来的面貌和身份大模大样地在长安街道上漫步呢?”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一是你肯归降唐室,一是你成功收拾李世民,舍这两者再没有别的可能性。”

他们从长巷切入一道里坊内较宽敞的横街,往左走可离开里坊进入大街。忽然左右喝声起,两端各有十多名大汉往他们逼来,人人神色不善,摆明是冲着他们而来。两人愕然对视,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照道理若有人识穿他们的真正身份,来的该是李渊的亲卫高手,而非二十来个似是本地帮派的人,至少远近屋顶都伏满弓箭手,阻止他们高来高去的突围逃遁。若不晓得他们是名震天下的徐子陵和寇仲,则更没有道理。难道只是从司徒福荣的长安寓所离开,便开罪这些人?转眼间,前后去路均被这批人截得水泄不通,杀气腾腾,附近路人四散躲开。

前面大汉群中一人排众而出,戟指喝道:“这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却闯进来,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两个给我纳命来。”

徐子陵定神一看,说话者不就是关中剑派的肖修明,他上回加入兴昌隆冒充莫为,与他有过一段交往。肖修明的大师兄段志玄,是天策府核心将领之一,极受李世民重用。这次不知算不算大水冲倒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

寇仲改变嗓音答道:“这位仁兄不知是否认错人?我们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这么截着去路喊打喊杀算是什么行径?”

另一人在后方喝道:“你当然不认识我们,否则给你个天做胆也不敢到长安来撒野!我们早收到风声,你们两个不知死活的小子会来送死。识相便放下兵器,免去我们一番工夫。”

徐子陵不用回头去看,立即认出是肖修明的师弟谢家荣,肖谢两人都是兴昌隆的人,与兴昌隆大老板卜万年之子卜廷同属关中剑派。

寇仲大叫头痛,耐着性子道:“束手就擒没有问题,不过至少要给我们一个明白,我们究竟在什么地方开罪各位兄台?”

肖修明露出不齿神色,骂道:“好!我依江湖规矩向你两个小贼交代。若你们还记得修武城陆颜的女儿陆芝儿,你们对她干过什么好事,再不用我肖修明多费唇舌吧?”

后方的谢家荣怒叱道:“骗财骗色,累得人家小姐含恨自尽,蔡元勇匡文通,你两个还算是人吗?实是猪狗不如的禽兽。”

肖修明接着道:“幸好我们晓得你们会到长安来见那个吸血鬼,所以在这里日夜等候,再不放下兵器,就把你们乱刀分尸。”

两人明白过来,心忖雷九指真是帮倒忙,何人不扮,偏扮两个骗财骗色的淫贼,眼前的事动手不是,不动手更不是,溜只溜得一时,真不知如何收场。

肖修明见两人毫无反应,怒道:“动手!”

两人心中暗叹,交换眼色,决意拔足开溜,唯一的愿望是不会因此泄漏更多底细,再无他求。

“且慢!”肖修明循声望去,立时眉头大皱,呆在当场。寇仲和徐子陵则心叫大事不好。因为来者是李建成长林军的心腹手下尔文焕,他身边尚有另一穿军官武服的高瘦汉子,身后跟着十多名城卫,若被他识破身份,他们只有硬闯城门一途,对付池生春的大计当然泡汤,陈甫等人亦将被牵连,后果严重至极。

尔文焕两手负后,好整以暇的直朝肖修明一伙人逼过来,面带奸笑道:“肖兄好像不知皇上严禁私斗的样子,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在街上持械横行,是否自恃有大师兄段志玄在秦王府麾下任事,所以知法犯法?”

肖修明脸色微变,先着众人收起兵器,才应道:“尔将军可知这两个是什么人?”

尔文焕打出手势,命随身的十多名城卫留在外围,自己则与那高瘦武将笔直走过来,肖修明那组关中剑派的兄弟只好往两旁让开,任由两人穿过,来到肖修明左右。寇仲和徐子陵稍放下心来,因晓得尔文焕尚未看破他们的乔装。

尔文焕目光转向打量徐子陵和寇仲,似乎没有什么恶意,还挂着笑容点头招呼,话却是向肖修明说的,说道:“他们是什么人?肖兄请指教。”

肖修明道:“此两人在太行山一带横行无忌,作恶多端,曾骗无辜女子财色,害得人家姑娘服毒自尽。”

那身材高瘦长着一副马脸和八字眉的武将眯着一对细眼喝道:“既是如此,肖修明你为何不向我城守所报告,这么自行处理就是私斗,是否视我城守所如无物,不放我姚洛在眼里?”

尔文焕哈哈笑道:“原来真的是名震太行山的蔡兄和匡兄。”接着肃然道:“蔡兄和匡兄对肖兄的指责有何意见?”

只要不是傻瓜,就知尔文焕正在为两人开脱,寇仲和徐子陵虽千不愿万不愿接受尔文焕的“好意”,唯恨别无选择。

寇仲干咳一声,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们太行双杰怎会干这种有违天理的事,肖修明他摆明为达某种目的含血喷人,尔大人和姚大人请为我两兄弟主持公道。”

尔文焕向两人打个请你放心的眼色,又微微颔首,冷然道:“无论官府或江湖,讲的无非一个理字。肖兄对蔡兄和匡兄的指责非常严重,不知有什么人证物证?”

肖修明为之愕然,哑口无语。

姚洛大发官威道:“既没有真凭实据,硬派他人罪名,漠视我大唐王法,肖修明你好大胆。人来,给我将这些强徒全带回城守所去。”

寇仲和徐子陵你眼望我眼,心想这还了得!坑害了肖修明这些主持正义的人,他们于心何安?

幸好众城卫喝行动之际,尔文焕忽又化作好人,说道:“照我看只是一场误会,只要肖兄答应以后再不来骚扰蔡兄和匡兄,大家可和气收场。”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大讶,旋即想到这可能是李建成向手下传达的命令,于此非常时期不要惹秦王府的人,所以如此易与,并向该是直属李渊一系的城守所将领姚洛说项。

众人目光全集中到肖修明身上,看他如何反应。肖修明脸色阵红阵白,显是心中气愤难平,偏又毫无办法,好半晌颓然认输道:“这次是我们鲁莽,以后不会再冒犯两位。”

尔文焕有风驶尽帆,长笑道:“肖兄果然是明白人。”

肖修明悻悻然向己方人马喝道:“我们走!”

关中剑派一众人等离开后,尔文焕欣然道:“久闻大名,难得两位远道前来长安,就让小弟稍尽地主之谊,请两位赏脸吃一顿便饭如何?”

两人怎能拒绝,虽不能应杜伏威之约,但看尔文焕的热情模样,知他必有企图,实为“意外之喜”,慌忙以同样热情答应。这次的长安之行,形势变得更错综复杂。

酒过三巡,在这俯瞰跃马桥,长安最著名食肆福聚楼三楼靠东的桌子,四人把酒言欢,气氛融洽。

一番客气话后,姚洛转入正题道:“我们对蔡兄和匡兄到长安一事,早有风闻,所以早特别留意入城的人,看有否两位兄台在内,岂知直至两位给关中剑派的人截着,我们才醒觉两位大驾早在城内,两位真有办法。”他说得客气,实是盘问寇徐两人。

寇仲先哈哈一笑,以争取应付质问的时间,讶道:“我们这次来长安的事本是刻意保密,怎么却像长安无人不知的样子?”

尔文焕笑道:“凡与司徒大老板有关的事,现均变成无人不关心的事。宋缺如此横蛮霸道,公然迫害大老板,江湖上没有人看得过眼。幸好大老板选择正确到长安来,我尔文焕敢拍胸保证,长安是宋缺唯一不敢来撒野的地方。”

徐子陵回答先前姚洛的问题,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福荣爷是不希望我们见光的,所以我们是藏身柴车潜入城中,希望两位大人包涵见谅。”

尔文焕爽快地说道:“这个没有问题,姚大人还会为两位补办入城的手续。来!喝一杯!以后大家就是兄弟。”四人轰然对饮。

寇仲装作好奇的往楼上其他宾客张望,其中部分人更是他认识的,李密、王伯当和晁公错分坐其中两桌,这三人应是福聚楼的常客。

徐子陵知机地说道:“那不是瓦岗军的密公吗?”

尔文焕露出不屑神色,淡淡地说道:“瓦岗虽在,瓦岗军却早云散烟消。”又笑道:“听说司徒大老板对人疑心极重,罕肯信人,是否真有此事?”

寇仲知他摸底来了,志在探清楚太行双杰有多少利用价值,点头道:“大老板为人的确非常谨慎,唯一信任的人就是我们的安爷,每次到各地巡视业务,安爷均派我们随行护驾。不瞒两位,我们屡为福荣爷出生入死,所以福荣爷这回有难,首先想到的就是我们两兄弟。”

尔文焕目露喜色,看来他心中想的必是庆幸没出错手帮错人。

姚洛道:“听说大老板要在本地礼聘护院武师,两位武功高强,何须另聘人手,不怕给别有居心的人混进去吗?”

寇仲道:“我们今天才到,刚见过福荣爷,听他老人家说是怕我们因事不能赶来,现在当然再没有这方面的问题。”

徐子陵怕他把话说满,说道:“不过若能聘几个可靠的人,负责巡院任务,可减轻我们的负担,我们来长安,能有点余暇四处观光也是美事。”

姚洛笑道:“尔大人是长安通,更是青楼赌馆常客,有他带路,包保两位不虚此行。”

尔文焕拍胸道:“可包在小弟身上,不要再大人前大人后了!以后大家兄弟相称,玩起来痛快些嘛。”

寇仲心中一动奸笑道:“我们两个没有什么嗜好,顶多是闲来赌两手,可惜现在有重责在身,只好戒绝这一心头嗜好。”

尔文焕立即双目放光,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道:“赌两手谁会知道?只要由我尔文焕安排,包保绝不会有半丝风声传入司徒大老板耳内去。这等小事包在我身上,保证两位大过赌瘾。”

徐子陵暗赞寇仲,一句话试出尔文焕极可能与池生春有“关系”。现在摆明尔文焕要不择手段的去控制他们,包括笼络、利诱、威逼甚至布天仙局。只有通过他们这对“太行双杰”,香家才可以得到有关司徒福荣的精确情报。

姚洛正容道:“不知如何与两位竟是一见如故,这或者是一种缘分,蔡兄匡兄勿怪小弟交浅言深。”

徐子陵点头道:“我们对两位大人非常投缘,甚至有点受宠若惊,请姚大人多加赐教。”

这次轮到寇仲暗赞,徐子陵这招叫欲擒先纵,一句“受宠若惊”暗指自己是老江湖,对姚洛纡尊降贵的来巴结两人,并不是没有戒心。尔文焕正要说话,一名城卫登楼笔直朝他们这桌走来,立时吸引三楼全层座客的目光,移到寇仲等人所处的一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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