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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绝世高人

大唐双龙传 黄易 20025 2024-03-05 11:28:41

起始时只泥丸一窍不住跳动,接着是最顶的天灵穴和两足的左右涌泉穴。两人顿感通身发痒,四肢酸麻,那种感觉难受得没法形容,幸好藏身雪内,冰冷的雪减轻他们的痛苦,否则不立即罢手分开才怪。此时当然更不能破雪而出,只好苦忍死守。体内真气绵绵,往返不休,俄而全身窍穴一齐跳动,两人福至心灵,任由阴阳元气上下升降,先天真气贯顶穿足而来,守得心静如死灰,毫无挂碍。最妙的是早先两人由于埋身雪内,真气几致油尽灯枯的地步,眼前经过这般施为,等于严冬后春回大地,涸竭的川流重新注进雨水,枯毁的草树欣欣恢复生机。元精结合本是个漫长的过程,先前他们在雪林内只是误打误撞地把释放出来的元精勉强稳固,到现在才真正把元精化出来的元气纳入各大小窍穴之内,据为己有。更精彩的是包围身体的积雪形成一个密封的雪囊,令元气安于本位,不会外泄,使两人得益更大。

寇仲的真气愈趋冰寒,徐子陵的真气则愈趋火热,一阴一阳,浑浑沌沌,两人听其自然,任其流通,不急不惑,不助不忘,以长生诀学来的修炼方法,空无所空,寂无所寂,神气浑然如一,恍恍惚惚,如若重返盘古初开前的太虚境界。深合道家“炉内火逼,白虎朝于灵台;鼎中水融,青龙游于深渊”之境。风火同炉,水暖生霞。大雪不住降下,到把两人头顶盖过,外呼吸自动转回内呼吸,不但没有真元损耗之象,体内真气流转更盛。忽然异象纷呈,魔相丛现,两人心志何等坚毅,一概不理,守稳灵台,续向武道的至境迈进。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两人忽然“醒来”,体内众窍齐息,经脉却胀痛欲断,两人自然而然破雪而出,弹上地面,又重重堕下。“砰!”“砰!”两人真气互相狠狠激撞,反方向往外抛跌,卷起漫天雪粉,蔚为奇观。他们这时才想到或有敌人在旁窥伺,骇然爬起来,经脉的胀痛消失得无影无踪,浑体舒泰,说不出的受用安适。大雪收止,雪原上空一片灰蒙蒙。两人又聚到一起,瞰察远近,雪原荒空,山林虚寂,哪来敌人敌鹰的影子。

寇仲骇然道:“为什么仍是白天?”

徐子陵明白他的意思,因两人在雪内练功的时间颇为悠长,现在即使不是深夜,也该是黄昏时分,此时虽然看不见太阳,仍感到太阳在乌云后中天的位置,这是不合道理的。皱眉一想,说道:“你肚子有什么感觉?”

寇仲下意识的摸着肚子道:“本来满肚是气,给你这么提起,立时变得饥肠辘辘,只想大吃一顿。”接着大吃一惊,失声道:“你是说我们在雪内过了一天一夜,现在是第二天的正午吗?”

徐子陵道:“我们等闲三、四天粒米不进,亦不会饿得像目前这般厉害,初三日我们都吃得肚满肠肥,初四清晨逃离长安,初五日出时来到这里,今天说不定是初七或初八,你认为这推断有道理吗?”

寇仲咋舌道:“若真是如此,那必然有些很美妙的事发生在我两兄弟身上,你有没有增进了数十年功力的感觉?”

徐子陵展开内视之术,哂道:“世上哪有这回事。不过由邪帝舍利而来的东西确令我们更上一层楼,作出很大突破,体内真气运转流通的情况大异往昔,但绝非忽然增长多年功力。”

“锵!”寇仲掣出井中月,迅快无伦的疾劈三刀,每刀力道如一,速度却一刀比一刀快,使来得心应手,痛快畅美。

徐子陵看得眼都呆了,不可置信地说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寇仲横刀而立,哈哈笑道:“这不是功力大进是什么?”

徐子陵摇头道:“我不是指你功力猛增,而是你出刀那种举重若轻,浅描淡写的意态,比之你以前凶霸狠辣的刀法,完全是另一种味儿。”

寇仲愕然道:“你说得对,事实上我并不觉自己功力有什么长进,但体内真气的运行确是收放自如,随心所欲。来!我们过两招看看,瞧你的什么‘有无之道’,究竟是什么厉害功夫。”

话尚未已,童心大起的徐子陵鬼魅般闪至他右侧,学足石之轩的幻魔身法一肘往寇仲撞去,真正的杀招却是下面的一脚。

寇仲倏地横移,运刀挥劈,大笑道:“想我中你的脚计吗?”

徐子陵拇指按出,正中寇仲刀锋,劲气交触,两人都无以为继,朝反方向错开。

徐子陵大讶道:“你怎晓得我要起脚?”

寇仲愕然停下,抓头道:“你说得对,那纯出于一种无法解释的直觉,我的娘,我们这次的突破肯定非同小可,真想找婠妖女或可达志来试刀。”

徐子陵喝道:“看拳!”一拳击出。

寇仲见他此拳不带起丝毫劲气,笑骂道:“想用什么劳什子宝瓶气来算计老子吗?咦!”

拳劲再非高度集中的一团,而是像一堵墙般直压过来。寇仲感到挡无可挡,因不知该劈往何处,只好闪身避开。

徐子陵收拳笑道:“这是宝瓶气的变种宝墙气,是由石老轩亲身临场传授,长生气为我们奠下根基,和氏璧改造我们经脉,而邪帝舍利大幅提升我们窍穴的效能,所以我们才能到达这种把真气玩得出神入化的境界。”

寇仲还刀鞘内,舒展筋骨道:“总言之是涤筋洗髓、脱胎换骨,大大有利于我们逃返彭梁。”

徐子陵沉吟道:“假设我们真的在雪内度过两三天,敌人肯定失去我们的位置,且会以为我们到了潼关那方去,我们就依原定计划,到黄河去看看有否便宜船坐吧!”

寇仲哈哈笑道:“便宜船其实绝不便宜,不知坐得多么辛苦。”“锵!”又再掣出井中月,说道:“我的手痒得要命,边打边行如何?”

徐子陵往后飘退,大笑道:“尽管放马过来,难道怕你吗?”

寇仲人随刀走,化作黄虹,往徐子陵追杀过去。两人你追我逐,全无顾忌的在雪原上过招,他们既是功力相若,却各自随着自己的性格喜好和际遇发展出风格截然不同的武技,又同是天才横逸的武学奇材,这么放手练习,不用担心错漏破绽,自是精彩纷呈,两方大有裨益,把这些日子来的心得融会贯通,而最重要的是深切体会到目前臻达的能力和境界层次。这正是两人能屡作突破的最大优势。换过宁道奇、石之轩、祝玉妍之辈,傲视群侪,哪处可寻对手,故只能独自苦思摸索,没有他们两人这得天独厚、互相参研的方便。

他们就像适才埋在雪层内练功般浑然忘我,愈打愈痛快淋漓,寇仲把他的井中八法“不攻”、“击奇”、“用谋”、“兵诈”、“棋弈”、“战定”、“速战”、“方圆”反复使出,每施展新的一遍,都有新的体悟、不同的变化。自他因“天刀”宋缺悟得八法后,直至此时此地,始告成熟成形。徐子陵则成功把“九字真言印法”不着形迹的融会在举手投足间,变化万千,更是天马行空,勾留无痕。只从这风格已可判别两人性格上的分歧,寇仲的刀法充满入世的味道,就若两军对垒,讲究的是阵势兵法和战略,锋芒毕露。徐子陵则是满盈佛道的出世禅味,若有还无,巧中见拙,平淡中见真致,颇有见山非山,见水非水的妙韵。豪兴大发下,两人哪还记得要到黄河去,就那么打打停停,到太阳再来到东山上,才力竭停下。两人趺坐雪地,均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寇仲笑道:“假若有一天我两兄弟要作生死决战,陵少猜胜负如何?”

徐子陵喘着气道:“又来废话,不过猜猜也有趣,照你看呢?”

寇仲微笑道:“肯定是两败俱伤之局,难道会有另一个结果吗?”

徐子陵摇头道:“应是我落败身亡才对。”

寇仲大讶道:“你怎会有这令人意外的想法,我的确没有丝毫击败你的把握和信心。”

徐子陵分析道:“假若我们真要作生死决战,那我们当然已反目成仇,水火不容。别忘记你有少帅军,手下高手如云,我无论怎样混都是孤家寡人一个,去找你决战不是等于送死是什么呢?”

寇仲肃容道:“先不说这情况绝不会出现,就算真的发生,你要杀我,只是我们兄弟间的事,与其他人没半点关系。愈说愈远了!”

远方忽然传来一阵狼嗥声。两人跳将起来,循声音来处掠去,不一会儿抵达一座小丘上,入目的情景令两人不忍卒睹。一头野鹿被五、六只饿狼围攻,咽喉被其中最粗壮的咬着不放,其他饿狼则对它的肢体狂噬,可是它仍苦撑不倒,拼尽生命仅余的力气。

寇仲摸上背上井中月,就要下坡去屠狼,给徐子陵一把扯着道:“它完了,救回来只是让它多受点痛苦。”寇仲别过脸去,苦叹无语。野鹿终于倒下,狼牙摩擦噬咬的声音令人不忍去听。两人退至远处,颓然坐下。寒风拂脸。

寇仲有感而发道:“大自然的野兽就是那样,都是为生存而奋斗,鹿儿吃草,狼则去吃它,很难说谁对谁错,只好怨老天爷的安排。不过看在眼里却令人非常不舒服。”

徐子陵道:“这叫弱肉强食,人与人间何尝不是如此,只是形式更千变万化,为的原因更复杂,规模大得多,像古时白起、项羽之辈,动辄将整批降军活埋,不是更残忍吗?”

寇仲摇头道:“我绝不会干这种事。”

徐子陵道:“我知你不会这么残忍,却想问你一个问题。”

寇仲奇道:“什么问题?”

徐子陵道:“我们看到一头鹿儿被狼群残害果腹,觉得痛心和不忍,可是为何我们对踏死一只蚂蚁却完全无动于衷,两者都是失去生命惨死,本质上没有不同之处。”

寇仲抓头道:“这个嘛……蚁儿和鹿儿不同嘛,鹿儿死得太惨了!这么活生生的给吃掉。”

徐子陵叹道:“分别正在这种代入的感觉。鹿儿比细小的蚂蚁更接近和类似我们,我们对它的认识和了解比对蚂蚁多出很多,见到它给咬着咽喉,会推想到自己咽喉被噬的惨况,这种感同身受,正是恻隐之心的来由。若被狼群活吃的是我们同类,感受会更加深刻,因为我们可完全代进去,甚至从受害者的表情判断出他死前的痛苦和恐惧。”

寇仲倒抽一口凉气道:“不要说啦!实在太可怕。”

徐子陵道:“我只想提醒你,战争是人世间最可怕的事,不但没有恻隐之心,更无天理,父子兄弟可互残相害。”

寇仲苦笑道:“这可不是我寇仲发明出来的,自有历史以来,战争从未停止过,你试试将这番话说给颉利听,看他有什么反应?”

徐子陵道:“我不是责怪你,只是希望你谨记刚才生出的恻隐之心,将来行事时有个分寸。”

寇仲点头断然道:“多谢兄弟你的提点,我寇仲必会铭记心头,不会令你失望。”

天色暗黑下去。寇仲长身而起,说道:“我们耽误不少时间,必须兼程赶路,去与占道等会合。”

两人收拾情怀,全速朝黄河掠去。

新月下大河水流奔腾,朝东而去,宽达数十丈的河面两岸杳无船踪人迹,白雪苍茫。两人伏在一处乱石滩的阴暗处,均大感不解。

寇仲道:“我们等了足有大半个时辰,竟不见半艘便宜船,是否船儿都不再赶夜路呢?”

徐子陵道:“只有封河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寇仲愕然道:“这是否小题大作,竟为我们两个小子截断大河的航运,一天该有多少损失?”

徐子陵答不了他的问题,说道:“你还有别的解释吗?”

寇仲凝望河水流奔过来的方向,摇头道:“没有。不过却在想李元吉是否有这权力,出关之法最方便当然是由水道走,但亦可攀山过岭,所以即使李元吉敢封河,仍未有把握赶绝我们,他该不会愚昧至此。”

徐子陵一震道:“你说得对,李元吉绝不会亦没权这么做,其中必有我们猜不到的道理。”

寇仲低声道:“假若今天是初七,杨文干复辟的阴谋该早有结果,是否会一个不好,李渊和李小子真的给宰掉。”

徐子陵没好气道:“若胜的是杨文干,现在河上该挤满逃亡的船和人,所以恰恰相反,现在河上无船的情况,正显示李阀政权稳固。”

寇仲苦笑道:“杨文干确非李小子的对手。石之轩又没空去理闲事,假若杀不死周老叹,他还要躲往百里之外,免给人找麻烦。我的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徐子陵道:“希望李阀只是禁止夜航,那咱们明天还可搭上便宜船。”

寇仲抱头道:“但愿给你料中,要攀山越岭地爬几天几夜的出关中,正犯上兵家劳师远行的大忌。”

徐子陵一震道:“有船来了!”

寇仲往西望去,倒抽一口凉气道:“娘啊!还是这么多船。”

十多艘三桅巨舶,从长安方向顺流驶至。

徐子陵看呆了眼,倒抽一口凉气道:“你看清楚点,都是唐室的战船。”

寇仲头皮发麻道:“不是派大军来围剿我们吧?”

一共十七艘巨舰,在他们眼前驶过,全部乌灯黑火,透出神秘兮兮的味儿,甲板上不见兵员,亦没有人对两岸视察,船面堆放东一堆西一堆的物件,以油布覆盖。直至巨舰去远,寇仲神色变得无比凝重,沉声道:“陵少看出什么来?”

徐子陵道:“李阀已收拾杨文干,说不定李世民还当上太子。”

寇仲苦笑道:“这叫英雄所见略同。这批战船吃水极深,装的肯定是粮货辎重。唉!李小子这招确是高明,借我们来作掩饰,实情是要去攻打洛阳。”徐子陵点头同意。

要知李世民一直矢志攻打洛阳,以作东进根基,可是由于李阀内的权力斗争,李建成、李元吉等怕他出关后势力大增,不受控制,甚至自立为帝,所以一直极力阻他东征。杨文干复辟一事失败后,建成、元吉肯定受到牵累,李世民势力复盛,只要李渊点头,再无人可阻他策划经年的东进大计,眼前正是铁般的事实。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李世民遂借口追搜两人,禁止夜航,事实上却是暗中把粮草和攻城器械运出关中,部署进攻洛阳的行动。假若洛阳失守,就算寇仲把整座杨公宝库抬回彭梁只能是多此一举,何况李世民认定寇仲没有得到杨公宝库。李世民命李世勣返回关外,非要截击寇仲的运宝队,而是他看清楚形势,一旦歼灭内患,立即乘机趁势进攻洛阳。如此气魄胸襟,天下唯有李世民一人。建成、元吉肯定已失势,关内是李世民的天下。若有人来对付他们,也将是李世民的人。

寇仲默思片晌,叹道:“出关后,我们要分手啦!”

徐子陵点头道:“我会与占道他们会合,为你把宝物送回彭梁,你亦要小心点,与王世充交易,等于与虎谋皮。”

寇仲苦笑道:“这叫一子错满盘皆错。李小子确是我寇仲最可怕的敌人,把宝物送返彭梁后,陵少可否到洛阳来见小弟一面呢?那可能是最后的一面。”

李世民最厉害处,是不让寇仲有建立和扩展少帅军的任何时间和机会。

徐子陵点头答应,问道:“你有什么话要我对行之、长林他们说呢?”

寇仲猛地立起,断然道:“告诉他们,若我寇仲不幸战死洛阳,他们须立即把少帅军解散,如不愿投降李小子,就避往岭南,宋缺定会看在我的份上,庇护他们。”

滚滚河水不断东流,代表着李家军的声威,正朝东席卷而去。

“叮!”碰杯后,两人把烈酒一饮而尽,立即改向桌上丰盛的菜肴进军,医治差点饿坏的肚子。这是关外大河南岸桃林城的一间饭店,抵此后才知今夜竟是初十晚,计算时间,两人在雪内至少练了三日三夜功夫,纵知事实如山,但两人仍有点不肯相信。无论如何,三天的耽搁令他们避过敌人的搜捕,谁都误以为他们已逃离关中。两人遂凭在水中闭气的绝技,附在一艘出关的战船底部,无惊无险的逃出生天,过潼关后上岸,直抵桃林。桃林名义上归降唐室,实质仍由地方帮会把持,没有什么防卫,只要肯缴出入城关的买路钱,商旅不禁。

寇仲为徐子陵斟酒,笑道:“今晚别后,不知我两兄弟是否尚有再见之日。”

徐子陵听得心中一紧,皱眉道:“为何你这回如此缺乏信心,大异往昔。”

饭馆内除他们外只有两桌客人,颇为冷清。

寇仲苦笑道:“你旁观者清,该比我更明白。我还在斤斤计较得宝运宝逃命这种小事时,李小子已在暗中运筹帷幄,作涉及天下盛衰的整体作战部署,我比起他来,实是小河对汪洋之别。”

徐子陵道:“你少有这么谦虚的。”

寇仲双目精芒大盛,放下酒壶,凝望杯内荡漾的烈酒,沉声道:“这叫自知之明。从今天开始,我要和李小子正面交锋,故必须对他作出正确的评估。”望向徐子陵道:“你猜李小子须多少天才可发动东侵?”

徐子陵道:“这方面暂且不作无谓的猜想。你是否会疏忽了突厥人呢?赵德言肯定对杨文干复辟不感兴趣,而他仍肯参与,为的当然是突厥人的利益。”

寇仲愕然道:“你是指颉利会大举南下吗?”

徐子陵摇头道:“除非颉利别无他法,否则不会劳师远征,深入中原。他有那么多爪牙,最佳方法莫如借刀杀人,先鼓动我们汉人自相残杀,到几败俱伤时,他将坐收渔人之利。”

寇仲点头道:“说得对,聪明人出口,笨人出手。这笨人该是刘武周和宋金刚,假若李渊和李小子被杀,颉利就混水摸鱼,大占便宜。”

徐子陵道:“李世民正是看穿局势,所以命李世勣立即出关部署。”

寇仲皱眉道:“难道李世民的动员,竟非针对洛阳吗?”

徐子陵笑道:“你这叫关心则乱,李世民的目标仍是洛阳。但李阀目前势成众矢之的,任何行动,牵一发动全身,会惹起刘武周、窦建德和王世充三方面的关注和攻击,亦只有这三股势力,能与他们在关东有一战之力。在南方因我们老爹归降唐室,压得萧铣、李子通等动弹不得。在这种有利的形势下,李世民不大展拳脚,更待何时?”

寇仲苦笑道:“你好像比我当少帅更适合和称职。”

徐子陵道:“少说废话。我是想提醒你,王世充始终难成大器,你仍要去助他守洛阳吗?”

寇仲叹道:“若有别的选择,我岂会愿意和那老狐狸多说半句话。”另外的唯一选择,就是放弃争天下。

徐子陵举起酒杯,微笑道:“事在人为。李世民这次东征颇有风险。兄弟!迟些到洛阳再找你喝酒吧。”

寇仲豪气涌起,哈哈大笑的举杯与他相碰,看着徐子陵把酒饮个一滴不剩,欣然道:“我忽然又再充满斗志,大丈夫马革裹尸,只要能痛痛快快追求自己的理想,虽死何憾!”举杯一口干尽。

徐子陵与寇仲在桃林城外分手,各自上路,他连夜朝弘农赶去。弘农是与高占道约好会合的地点,由于有雷九指的关系,弘农帮的帮主陈式变成自己人,有这么一个关东大帮照拂,当然有很多方便。他们计划周详,宝货藏在城外,不会带进城里去,再由高占道与陈式接触,看他是否肯帮忙,才决定接着的一套部署。

甫离桃林,徐子陵立即生出被人跟踪的感觉,凭他的脚力速度,除非是婠婠、杨虚彦那级数的高手,否则谁都要给他甩掉。不过此刻他感到监视他的人是位于丘顶岭巅的制高点,而非有人追在身后。这情况清楚显示在他们前赴桃林途上,给敌人发觉行踪,于是布下天罗地网,只要把握到他的路线,将在某处对他展开围攻,置他于死地。他立即肯定对方是天策府的人,道理非常简单,因为没有人能猜到他和寇仲会在桃林城外分道扬镳,他们此时的功力当然足够对付李阀的人,可是若一分为二,则又是另一回事。换过是李元吉的一方,必选择寇仲而非他徐子陵,只有天策府才会挑他来对付。因为他们晓得“散人”宁道奇会亲自侍候寇仲。他差点想掉头回去追寇仲,旋即放弃这想法,以寇仲的脚程,又是全速赶路,想追上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惟有把心中焦忧强压下去,希望他在武技猛进下,避过此劫。

徐子陵忽然避开官道,窜进道旁的密林中,这一招肯定令敌人阵脚大乱,露出形迹。

寇仲沿河疾行,全速飞驰,心中涌起万丈豪情。能与威震天下的李阀中最出类拔萃的超卓人物李世民逐鹿中原,实乃人生快事。自离开扬州后,他和徐子陵一直在逃亡中过日子,在挑战和磨炼中成长。但摆在眼前却是出道以来最严厉的情况,从未真正败过的李世民是否会在攻打洛阳这天下重镇时吃大亏呢?弯月高挂空中,虎虎寒风阵阵从大河对岸卷来,吹得他似要乘风而去。照目前的速度,没三、四天休想抵达洛阳,最便捷当然是有船代步。只恨茫茫大河,竟不见任何舟楫往来,应是受到李世民在关外集结大军的影响,断绝了至洛阳水道的交通。

转一个弯后,寇仲来到一处高崖之上,在月照蒙蒙的光色下,磅浩荡的大河从西滚滚而来,朝东回延逶迤而去,气象万千,令人叹为观止。寇仲不由得停下脚步,两岸林接丘,山接岭的无限往四方扩展,大地苍茫。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为这片美丽的土地征逐血战,以决定谁是皇者。今天他寇仲将加入这行列去,只有这样才不辜负此生。寇仲环目四顾,壮怀激荡。忽然发现下游远方岸旁泊着一艘小渔舟,心中大喜,忙往目标赶去。

徐子陵藏身林木高处,收敛毛孔,凝神静待敌人现身。换过他是对方,亦会给他这奇诡突变的一招闹个手足无措。敌人已非常小心,只在制高点放哨,怎晓得他具有异乎常人的灵觉,能对远距离的监视生出反应。现在放哨的会以特别的手法通知主事者,由主事者决定下一步的行动。在这种荒山野岭,徐子陵又是逃亡的专家,谁都知道是把人追失了。果然不到一盏热茶的工夫,风声骤响,十多人沿官道从桃林的方向驰至。徐子陵不敢张望,对方既有把握收拾他,当然非是泛泛之流,任何动作,只会惹起对方的反应。众敌抵达他刚才入林处停下来,离他藏身处只三丈许的距离。有人道:“徐子陵就是从这里入林的。”

柴绍的声音冷哼道:“好小子,竟晓得我们在追踪他,不过他们的分开对我们更为有利,少费一番工夫。”

段志玄熟悉的声音道:“走得了人走不了庙,他十成十是赶往与同兴社的人会合,只要我们乘快马赶去,可将他们一网打尽。”

徐子陵心中大为惊懔,晓得自己所料不差,同兴社至少有一组兄弟逃不过他们的监视,唯一可堪告慰的是己方早有防范,仍未至一败涂地。现在弄清楚这点,说不定可将计就计,导敌人于歧途。

庞玉冷然道:“这两人行事往往出人意表,我们定要打醒十二个精神,否则将难向秦王交代。寇仲注定是惨淡收场,只要把徐子陵一并收拾,少帅军将成无首之龙,对我们进攻洛阳,大大有利。”

一个阴柔的声音道:“少帅军只是略具雏形,即使有寇仲领导,何足惧哉?这回他们寻宝失利,可见我大唐运势如虹,轮不到这些跳梁小丑来骚扰乱局,就依庞将军的提议,立即全速赶往弘农,有陈当家站在我们的一边,哪怕不能将徐子陵及其余党一网成擒。”

徐子陵听得差点从树上掉下来,皆因做梦也没想过雷九指的结拜兄弟竟会因利益出卖他们。他初时只觉说话者的声音很耳熟,却认不出是谁,听罢才从他文雅的语调,认出是“忘形扇”裴寂的声音。裴寂乃李渊身旁近臣之一,与李渊的深厚关系只刘文静一人可比,萧瑀、陈叔达和封德彝都要差上一点。这次他与庞玉等天策府人马一同出师来对付他两人,可推知李世民得到李渊的全力支持。遥想当年他两人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与李世民、裴寂和李秀宁等于盗得东溟派的名册后在船上共进早膳,柴绍和裴寂全不把两人放在眼内的旧事,现下却成为水火不容的敌人,岂无感慨。

接着是另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即上路。”赫然是李阀的顶尖高手李神通的声音。徐子陵倒抽一口凉气,只凭李神通、裴寂、庞玉、段志玄、柴绍五大高手,已足可应付他和寇仲,何况更有其他随行高手。忽然间他明白到这批人只是针对他而来,务要令他不能支援寇仲。现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寇仲能从宁道奇的指隙逃脱,否则一切休提,连这仇都不知应否去报。

一叶轻舟,横在浪涛汹涌的大河离岸五丈许处,随着浪涛摇摆起伏,竟没被水流冲带往下游去,船上坐着一位峨冠博带的老人,留着五缕长须,面容古雅朴实,身穿宽厚锦袍,显得他本比常人高挺的身形更是伟岸如山,正凝神垂钓,颇有出尘飘逸的隐士味儿。寇仲看得眉头大皱,心中叫苦,忽然一个耸身,落在轻舟另一端,向安闲宁适坐在船头的高人微笑道:“小子寇仲,特来向你老人家请安问好。”

被誉为中原第一人的“散人”宁道奇嘴角溢出一丝笑意,仍凝神注视手中垂丝,忽然面露喜色,像小孩子得到宝物般嚷道:“上钩啦!”鱼竿上提,钓到的鱼肯定重达数十斤,整条鱼竿竟吃不住牵力的弯曲起来,看得寇仲目瞪口呆,心想又会这么巧的,是否因自己运道好,屁股尚未坐稳即有大鱼上钩。宁道奇脚旁的鱼篓仍是空空如也,这显然是宁道奇钓到的首尾大鱼,不过若此鱼确如钓竿呈示的重量,保证塞不进小鱼篓去。

钓丝缓缓离水,赫然竟是空丝,没半个钩子。寇仲骇然瞧着仍是给扯得弯曲的鱼竿,浑身发麻,背脊直冒凉气。世间竟有如此玄功。鱼丝在半空荡来荡去,宁道奇就像真的钓到大鱼般一把揪着,手中还呈示出大鱼挣扎,快要脱钩,鱼身湿滑难抓的动作景象,全无半点做作,真实至令寇仲怀疑是否确有尾无形的鱼,给钩在无形的钩子上。一番工夫后,宁道奇终把无形的鱼解下,钓竿恢复本状,宁道奇熟练地把“鱼”放进鱼篓去,封以篓盖,然后朝寇仲瞧来。

寇仲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对眼睛。那是一对与世无争的眼神,瞧着它们,就像看进与这尘俗全没关系的另一天地去,仿佛能永恒地保持在某一神秘莫测的层次里,当中又蕴含一股庞大无匹的力量,从容飘逸的目光透出坦率、真诚,甚至带点童真的味道。配合他古雅修长的面容,有种超乎凡世的魅力。

他悠然轻拍脚旁的竹篓,露出垂钓得鱼的满足微笑,仰首望天,柔声道:“看!星空多么美丽,在人世间不可能的事,在星宿间将变成可能。”

寇仲随他仰观壮丽的夜空,坐下小舟在浩荡的河面随波起伏,点头道:“今晚的星空确是异乎寻常的动人。”心忖若看的人是徐子陵,必可点出每颗亮星的名字,或星属何宿。

宁道奇仍目注星空,悠然自若地说道:“少帅听过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的故事吗?”

寇仲知他想点化自己,苦笑道:“请恕小子愚昧无知,从未听过这么一则寓言。”虽是各处敌对立场,但对这近百年来最超卓的大宗师,他仍是打心底生出仰慕之情,故虚心问道。

宁道奇的目光再回到他身上,温文尔雅的微微一笑,说道:“有一处小泉干涸了,鱼儿都给困在旱池上,只能互相吹着湿气,互相以唾沫滋润,其中虽见真情,但怎及得上各自在茫茫大湖中自由自在的任意遨游?”

寇仲虎躯一震,姜是老的辣,更何况是这道家至高无上,智慧深广的大宗师。而这番话更是寇仲目前处境最精确的写照,他虽未至困于旱泉,但亦离此不远,在大唐军的威胁下,只能与王世充等相濡以沫,更不幸是其中还欠缺真情。目光落在宁道奇脚旁的鱼篓上,沉声道:“前辈钓鱼,始有得鱼之乐,而篓中实在无鱼,却不减钓鱼妙趣。可知得鱼失鱼,全在乎寸心之间,既是如此,何用计较旱湿得失?”

宁道奇讶道:“何处有鱼?”以寇仲的才思敏捷,雄辩滔滔,亦要为之语塞,宁道奇一句“何处有鱼”,充满机锋襌理,发人深省。寇仲感到斗志被大幅削弱。

宁道奇又露出充满童真意趣的动人笑容,循循善诱的柔声道:“以前天下有三神,南为南帝,北为北君,中央之神名浑沌,待南帝北君极厚,于是南帝北君聚在一起商议报恩之法,想出人皆有七窍,以作视、听、饮食和呼吸,于是为浑沌每天凿一孔,七日后浑沌开七窍而亡。少帅能否从此事领会到什么道理?”

寇仲叹道:“小子明白前辈是要开导我,要小子顺乎自然行事,不过人各有志,前辈感到自然不过的事,小子却另有不同看法,如斯奈何。”

宁道奇发出一阵长笑声,摇头叹道:“看着你就像看着年轻时的自己,从不肯屈服于权威,不肯拘于成法,少帅是否有耐性再听老夫最后一则故事?”

寇仲脊肩一挺,双目神光电闪,态度仍是那么谦虚恭敬,点头道:“请前辈指点。”

宁道奇闲适自若地说道:“古时有甲乙两君,一道放羊,结果走失了羊。问甲干嘛失羊,甲答是忙于读书;问乙为何失羊,原来去了赌博。他们做的事截然不同,结果却全无分别,都失掉放牧的羊。”

寇仲迎上宁道奇充满智慧的眼神,心中翻起滔天巨浪,宁道奇这则故事确命中他要害。一直以来,他均感到自己争天下的动机与别人不同,这亦是支持他向此理想迈进的原动力,而宁道奇却借这故事生动的描述出对一种行为的判断,只能从结果去看,并暗指他的行为,可能会为天下带来灾难性的结果。两人互相对视,宁道奇仍是那副与世无争,清净无为的仙姿逸态,寇仲的目光则变得像刀刃般明透锋利。宁道奇好话说尽,如寇仲不肯回头是岸,势将是动手见真章之局。船身轻颤,开始顺流东放。

寇仲微微一笑道:“前辈为何偏要把这番话对小子说?”

宁道奇以笑容回报,淡然道:“少帅既有缘学道于《长生诀》,老夫自视你为同道中人,才不厌啰嗦。”

寇仲沉声道:“自然之道,不外弱肉强食之道,现在只因李世民势大,又得师妃暄钦点支持,我寇仲才会沦为佛道两门喊打喊杀的丧家之犬,假若异日小子有幸成为最有资格问鼎中原的霸主,佛道两门仍要死撑李世民吗?”

宁道奇拈须微笑道:“问得好,我们正是顺应形势,预计后果,希望少帅能为天下万民着想,及时罢手。”

寇仲哈哈笑道:“若前辈话止于此,请恕小子无暇奉陪。”一个翻身,遁往艇后的河水去。这是他唯一能逃脱他仙掌的方法,更是他唯一可争取主动和上风的法门。宁道奇的武功,实在太可怕了。

寇仲为怕给宁道奇拦阻,故尽量缩短离艇入水的时间,他坐在艇尾是早有预谋,贪的是一仰身即可堕进水内的方便,岂知朝后一翻,艇子忽向下一沉,心叫不妙时,头肩触处赫然仍是船尾木板,原来在这刹那工夫,艇子竟逆水后移数尺,刚好把他接个正着,由于艇往下沉,令他变得身体凌空,无法发力,一个倒栽葱,“砰”一声硬撞在船尾处,狼狈至极点。他的苦况尚未止于此,艇身被撞的一刻,传来一股沛然莫测的反震力道,轰得他眼冒金星,不辨方向,差些晕厥,幸而他新得舍利元精之助,底子大幅增厚,否则只此失着,足可令他一败涂地。寇仲猛一咬牙,双掌闪电推出,正中船尾,立时头下脚上的腾空斜弹上天,就在此刻,宁道奇柔和而莫可抗御的劲气像一阵长风般刮至,寇仲避无可避下只好运起护体真气,硬挡他这一招。

“砰!”他就像给狂风吹起的落叶,身不由己地在空中翻滚不休,抛得往远方掉去。寇仲虽给撞得浑体酸麻,却不惊反喜,暗忖只要掉进河水去,就算十个宁道奇追进水来自己仍有机会脱身。然瞬间后他发觉自己的想法大错特错,原来他虽是远离小艇,却是给送得往岸上抛跌。这根本是不可能的,小艇面东背西,他理该掉往水去,但眼前铁般的事实,说明宁道奇用劲操艇之巧,和武功的出神入化,确出乎他料想之外,使他的如意算盘完全打不响。寇仲足踏岸地,刚好背对大河,劲气从后卷来。他此时浑身酸痛,哪敢招架,连忙提气慌不择路地朝眼前斜坡腾掠,先避此劫,再图谋后计。

岂知宁道奇的劲气如附骨之蛆,无论他如何腾挪闪跃,始终不即不离的威胁着他后背,直奔出近十里,穿山越林,这情况仍无丝毫改善。他连回头瞧一眼的空隙都没有,那种窝囊无奈的感觉,实不消提。如让这情况继续下去,最后定是他真元耗至油尽灯枯,倒地就擒的结果。寇仲大动脑筋,倏地加速,朝一座山丘奔去,宁道奇的劲气像一把枷锁般硬附于他身上,只要他护体真气减弱,又或速度放缓,保证可袭得他吐血倒地,绝无幸理。

高手相争,就在一招之差,从仰身下水的一刻开始,他处处失着,落在绝对的下风,以致陷于现下的困局。寇仲心忖是龙是蛇,就要看这一铺,双足猛撑,往丘顶横空疾飞。宁道奇从后如影附形的凌空追来。寇仲默默耕耘,猛换一口真气,施出回飞之术,奇迹地往左弯去。蓦地身子一轻,终于脱出宁道奇的威胁。寇仲心知肚明此着因大出宁道奇意料之外,才能得手,但好景将只昙花一现,哪敢怠慢,右手拔出背后井中月,反手朝宁道奇劈去。“轰!”刀锋到处,发出劲气交击,似闷雷般的激响。寇仲心叫好险,知道刚好迎上宁道奇转向催至的惊人气劲,虽给震得手臂酸麻直侵肩膊,仍像久旱逢甘霖般心中狂喜,忙借势飞退,落往丘坡外的草原上。

宁道奇神态从容的自天而降,状如仙人。寇仲不待他立定,大喝一声,人随刀走,施出“井中八法”的“击奇”,井中月化作一道黄芒,闪电般往宁道奇劈去。井中月在夜空中划出一道超乎任何俗世之美的弧线,还不住作微妙变化,精彩纷呈的攻向这位中原的首席盖世武学大宗师。宁道奇被刀风拂得须发飘扬,衣袂拂舞,脸上露出凝重的神色,身体忽然生出非任何笔墨能形容的微妙玄奇变化,似是两袖扬起,倏地晶莹如玉的手从左袖探出,漫不经意地指尖合拢,扫在寇仲刀锋处。寇仲立即攻势全消,还被带得往外旋开,连转三匝,才在离宁道奇五丈处,横刀而立。

宁道奇像干了件微不足道的事般,拈须含笑,悠然道:“少帅果是曾得‘天刀’宋缺兄指点,此刀尽得其神髓,至难得是能别出枢机,也令老夫好生为难。”

寇仲乘机回气调息,说道:“宁大师有何为难之处,是否怕干掉我后,宋缺会找你算账。”

宁道奇哑然失笑道:“宋缺兄一直不肯放过老夫,只是苦无借口,这当然是顾虑之一,但仍不被老夫摆放心上。”

寇仲讶道:“然则难在何处,愿闻其详。”

宁道奇负手身后,仰望天上明月,淡然自若地说道:“问题在少帅的刀法已臻技进乎道的大家境界,能化繁为简,似拙实巧。回想老夫当年,也要在四十岁大成后,始达此成就。就算少帅与道门全无关系,老夫又岂能无怜才之意,少帅的造诣,确令老夫大失预算。”

寇仲心中涌起对这绝顶高手的崇高敬意,只有这种心胸气魄,才配称中土第一人。苦笑道:“前辈若仍想劝小子洗手引退,最好省回这口气。”

宁道奇微笑道:“少帅早明示心迹,老夫怎会再唠叨不休。老夫年近百岁,这三十年来早失去逞雄争胜之念。这回出手,实非所愿。少帅的回飞之术,究竟从何练得,老夫尚是初次得睹。”

寇仲谦虚地说道:“此术一半受西突厥国师波斯人云帅启发,一半出于自创。”

宁道奇摇首轻叹,说道:“所谓人外有人,此话丝毫不爽。若非少帅懂此奇技,恐怕早落败遭擒,省却老夫很多气力。闲话少提,请少帅出招!”

寇仲苦笑道:“还是请你老人家先赐教吧!坦白说,我一直想出手,只恨总找不到机会,正难过得要命。”

宁道奇哈哈笑道:“难怪妃暄一直无法对你们狠下心肠,皆因你们的坦率实在讨人喜欢,造化弄人,请恕老夫不客气啦!”

寇仲双目精芒大盛,脊挺肩张,显示出强大无匹的信心,浑身散发着坚凝雄厚的气势,沉声道:“前辈请。”

宁道奇负手背后,往左侧跨出一大步。寇仲大吃一惊。要知他一直以气势紧锁宁道奇,此刻更催发刀气,对方若有任何行动,在气机牵引下,必会惹得他狂攻猛击,岂知宁道奇这简单的一步,竟能把整个对峙的气场转移重心,偏又能令他欲攻无从,且陷进劣境。就像两人角力,硬被对手突然扭得身子歪往一方,有力难施。宁道奇微笑道:“少帅小心啦!”一袖挥出。衣袖在寇仲眼前扩大,竟看不到宁道奇的身形步法,本是袍袖飘拂,忽然又化为修长晶莹的仙手,其神妙处怎样都形容不出来。寇仲别无选择,横移挥刀格挡。手和刀相互变化,最后掌沿和刀锋毫无花假的硬拼一记。寇仲闷哼一声,给震得踉跄跌退,气血翻腾,心中叫苦;若如此给宁道奇逼得着着狠拼,对方是近百年功力,不用十多记,他就只有弃刀认输的了局。

宁道奇又把攻来的手收到背后,没有乘胜追击,悠然道:“老夫刚才并没有留手,少帅仍可硬挡老夫一击,令人难以相信。”倏又欺近,左掌横切寇仲咽喉,明明是平实无奇,毫无花巧的招式,但被这大宗师施展出来,却有变化无方,令人无法捉摸的迷幻感觉。但寇仲却像早晓得他会如此攻来般,准备充足的以拙制拙,刀锋举重若轻,虚飘无力似地往前疾挑。“砰!”螺旋劲发,宁道奇猝不及防下,竟用不上全力,难以借势追击,让寇仲往外退开。寇仲微弓身体,双目射出凌厉神色,刀锋遥指这可怕的大敌,像豹子般凝视敌人,沉声道:“请恕小子无礼。”直至此刻,他才勉强扯平均势,怎肯错过进招良机。

但宁道奇一手负后,一手探前,合指撮掌打出问讯般的手势,站得稳如山岳,使人生出难以动摇其分毫的感觉,立即破去寇仲的“不攻”。寇仲一声长啸,井中月劈往空处,正是“井中八法”中领悟自弈剑术的“棋弈”。宁道奇首次露出讶色,如此奇招,他尚是首次遇上,掌往后收,在胸前似动非动,玄奇深奥至极点。寇仲完全摸不透他的底子,“棋弈”再使不下去,立变为第六法的“战定”,刀势开展,像长江大河般往宁道奇卷去。宁道奇只以单手应战,潇洒随意的拨、扫、挥、劈,没有丝毫花巧,却守得使寇仲难越雷池半步。令寇仲水银泻地式的攻势全不奏效,在刀光包裹下,两道人影闪电般移形换位,进退起落,令人目眩。“砰!”寇仲给宁道奇一掌重劈在刀背上,震得他挫退近十步。

宁道奇仰天叹道:“假若少帅有子陵与你同行,即使老夫也奈何不了你们。”

寇仲拭去嘴角血渍,斗志昂然地说道:“前辈为何只用单手?”

宁道奇竖起拇指赞道:“少帅确是英雄了得,不但敢提出此问题,还隐含怪责之意。老夫亦不怕明言,这是老夫肯答应妃暄出手对付你的条件,如有选择,老夫岂愿与你为敌。”

寇仲笑道:“多谢前辈爱惜,不过请撤除这令前辈缚手缚脚的条件,让小子能领教前辈的高明绝学。”

宁道奇欣然道:“单手双手,对老夫其实分别不大。今夜之战,令老夫获益匪浅,皆因同属道源,使我从少帅身上体会到《长生诀》的精义。”

寇仲愕然道:“我倒没想过前辈会从我身上学到东西?难怪前辈刚才似未有使尽全力。”

这次轮到宁道奇露出苦笑,说道:“少帅错了。我实已竭尽全力,问题在我不能对你痛下杀手,故处处留有余地。少帅心志之坚,精气之盛,乃老夫平生仅见。”

寇仲喜道:“前辈若不能狠心杀我,恐怕只余任我离开一途。”

宁道奇恢复负手身后的仙姿妙态,气定神闲的淡然道:“精者身之本,两精相搏谓之神,随神往来谓之魂,并精出入谓之魄,心之所倚谓之意,意之所存谓之志。武道之极不外天人交感,阴阳应象。少帅去吧!请谨记一念可为恶,一念可为善,善恶只是一念之差。”

寇仲露出深思的神色,体会到宁道奇是因从他身上领会到《长生诀》的精义,故以此番法诀回赠,半晌后一揖到地,飞也似地走了。

徐子陵昼夜不停的急赶了三天路,天未亮踰墙偷进弘农,在约定地点留下暗记,高占道寅时初依指示与他在南门的一所茶寮碰头。两人于离开长安后首次见面,颇有劫后重逢之感,非常欣慰。

徐子陵解释过寇仲的去向,问道:“弘农帮的人知否你来见我?”

高占道道:“陵爷的暗记说明必须秘密行事,我怎会那么糊涂,是否陈式有问题?”

徐子陵点头道:“陈式靠向天策府的一方,合谋来对付我们。他们骑马我跑路,顶多只比他们快上几个时辰。”就算以徐子陵的脚程,在长途比拼下仍快不过健马,不过他优胜在能攀山走捷径,先一步抵达弘农。

高占道色变道:“那怎么办好呢?”

若没有那批黄金珍宝,他们说走便走,干净利落,但现在不但行动不便,且不能让人知晓他们得到宝藏,以免泄漏秘密。

徐子陵道:“坏消息外亦有好消息,我们的兄弟里该没有被收买的内奸,所以敌人仍未晓得我们有宝货随身。”

高占道吁出一口气,整个人轻松起来,说道:“这就易办,我们在离此东面百多里的伊水支流有个中途站,有十多个兄弟在那里做水运生意,从那里可开上洛阳,经大河驶往彭梁,那是王世充的地头,李阀的势力是没法扩展到那里去的。”

徐子陵道:“这百多里路并不好走,因仍在弘农郡的范围内,很难避过弘农帮内的耳目。”

高占道冷哼道:“除非是天策府的高手,否则弘农帮还不给我同兴社放在眼内。枉陈式那老家伙摆出一副义薄云天的姿态,开口仁义,闭口道德。他奶奶的,不若临走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顺手把他干掉。”

徐子陵见他露出原有的海贼本色,苦笑道:“小不忍则乱大谋,陈式只是小事,天策府的追兵才是大问题,你先告诉我众手足情况如何?”

高占道道:“现在我们把人分成三组,由我们三个各领一组,我那组人数最少,只有二十五人,居于城内陈式安排的地方,另两组藏在附近隐秘的山林里。”

徐子陵道:“陈式知否这两批人的所在?”

高占道道:“这个当然不会让他知道,我告诉他其他手足先一步到彭梁去,我们这二十五人则留在这里等你们的消息。”

徐子陵道:“做得非常好,你现在立即回去,找个借口出城,稍后我再和你们会合。”

高占道眉头大皱道:“陵爷何不和我们一道离开?”

徐子陵微笑道:“天策府对弘农帮是诱之以利,我的方法则是胁之以惧,只要弘农帮阳奉阴违不敢全力插手,我们方有可能安然抵达伊水的中转站。”

高占道倒抽一口凉气,骇然道:“时间无多,天策府的人可在任何时刻赶至,陵爷太冒险哩!”

徐子陵从容笑道:“明刀明枪的对阵硬撼,我肯定应付不来,但只是突围而去,我仍有八成把握。只有让陈式清清楚楚看到天策府的人拦不住我,我徐子陵的威吓始能生效。”

高占道露出尊敬的神色,叹道:“陵爷确是浑身是胆。”

徐子陵道:“我这方法未必奏效,时间无多,你们立即依计行事,我会负责为你们收拾吊在你们身后的奸细。”

高占道把碰头地点及诸般细节交代清楚后,匆匆离开。徐子陵清扫桌上的早点,心中好笑,自己本是最不愿恃强横行的人,但对着陈式这种出卖朋友的无义之徒,却别无更好的选择。只要陈式乖乖听话,总好过大开杀戒,伤害弘农帮众。

寇仲目前身在何处,情况如何呢?连一向不问世事的宁道奇也要被卷入争天下的漩涡中,他徐子陵稍使一下非常手段,当不为过吧。

寇仲赶抵洛阳,向城门守将求见王世充,报上寇仲之名,立即惊动郎奉亲来接待,寒暄一番后,郎奉陪他坐马车入宫。寇仲重游旧地,见到天街仍是繁华兴盛,想起不久后这座比长安更伟大的名城将饱受战火的摧残,心中岂无感慨。

郎奉口不对心地说道:“圣上这几天不时提起少帅,定因预感少帅会大驾光临。”

寇仲心中暗骂,王世充诸将中数郎奉和宋蒙秋两人最得其爱宠,非因两人有什么本领,只因他们擅长捧迎吹拍的官场之道,又赢得太子王玄应的欢心。秦叔宝、程咬金已去,只有大将张镇周和杨公卿堪称将才,可惜却被王世充起用的亲族排斥。在王世充族内,只有年轻的二公子王玄恕似有点作为,其他的实不屑一提。一旦大唐军攻来,天晓得有多少人会叛郑归唐?王世充刻薄寡恩,李世民则厚待贤才,良禽择木而栖,单是这方面,已非他寇仲能力挽狂澜,唯一方法是先赢取第一场大战,以稳住离心将士,使他们觉得跟李小子亦不那么稳妥。但要胜李小子纵横无敌的黑甲精骑亲卫和其气势如虹、装备精良、训练优越的雄师,又谈何容易。思忖间,郎奉道:“杨公宝库虚有其名,失之不足惜,只要少帅肯为圣上効力,不是等于坐拥宝库吗?何况旧隋三都中,以洛阳的库藏最厚。”

寇仲心想郎小子你消息倒灵通,晓得杨公宝库内有什么东西,顺口问道:“杨文干之乱究是如何了局?”

郎奉冷哼道:“文干竖子,以区区庆州总管之位,挟一地方帮会之力,竟敢兴兵造反,当然落得惨败收场之局,现在京兆联被列为叛党,再不容于关中。”

寇仲道:“李世民是否坐上太子宝座?”

郎奉阴恻恻地笑道:“李建成这回确被杨文干累得很惨,幸好有诸贵妃为他求情,大臣封德彝等亦向李渊为他开脱,结果是建成叩头谢罪,奋身自投于地,几至于绝,始得勉强保住储位。最后李渊只归罪于中允王珪,右卫丞韦挺和天策兵曹杜淹,找几个替死鬼代罪了事。”

寇仲糊涂起来,不明白此争与王珪、韦挺有何相干,想必亦像杜淹般是杨文干的内奸。再问道:“杨文干又如何?”

郎奉道:“杨文干的叛军被李世民率兵击溃,全军覆没,只杨文干孤身突围逃走,不知所终。”

听得李世民当不上太子,寇仲燃起新的希望,试探道:“淑妮小姐不会受到牵连吧?”

郎奉愕然道:“李渊对她只有宠爱日增,怎会受牵连?”

轮到寇仲大惑不解,奇道:“淑妮小姐与杨虚彦关系密切,这个……”

郎奉压低声音道:“淑妮小姐刚有孕在身,怀下李渊的骨肉,李渊那色鬼对她爱怜只嫌不够,怎会冷落她?杨虚彦虽与杨文干有渊源,却没有参与这次叛乱,李渊是念旧的人,所以他的地位仍是非常稳固。”

寇仲差点冲口指出李渊已晓得杨虚彦是石之轩的徒弟,心想李渊确是糊涂,或其中另有些微妙的内情,是他不晓得的。马车驶进皇城,寇仲收拾心情,作好应付老狐狸王世充的准备。

徐子陵大摇大摆地入城,依高占道的指示,来到弘农帮总坛的大宅外,报名求见。事实上不用他表露身份,早在进城时把关的已认出他是徐子陵,暗中派人去向陈式通风报讯,当然瞒不过徐子陵的耳目。亦可知他和寇仲的图像早给分发往弘农帮的各处分舵,借以侦察和监视他们的行踪。陈式在内堂见他,这弘农帮之主,雷九指的结拜兄弟,大约五十上下的年纪,留着一撮浓密的山羊须,身材中等,稍见瘦削,五官端正,眼神灵活,确有点帮主的气度。他表现出过分的热情,客套过后,两人坐下喝茶说话。

徐子陵微笑道:“在下有几句话,想和陈帮主说。”

陈式是老江湖,明白他的意思,吩咐手下退往厅外,肃容道:“徐爷是我陈式一向景仰的人,纵然没有九指的关系,我陈式仍以能为徐爷效犬马之劳为荣,何况九指是我上香立誓的拜把兄弟。”他说得言辞恳切,若非徐子陵晓得真相,肯定不会对他起疑心,眼前则只觉他虚假得好笑。陈式又漫不经意地问道:“少帅没与徐爷同行吗?”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少帅另有要事,故没同行,在下这回来弘农,只是要通知占道他们一切无恙,可以放心离开。”

陈式皱眉道:“贵属刚离城去接应另一批兵马,不知何时回来。”

徐子陵微笑道:“他们走了!”

陈式失声道:“什么?”

徐子陵好整以暇地笑道:“陈当家得听清楚我徐子陵说的每一句话,若非我徐子陵念在当家是雷九哥的结拜兄弟,又曾帮过在下的忙,我们就只有凭武力解决一途。”

陈式色变道:“徐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子陵双目神芒大盛,盯着陈式道:“陈当家是汉子的话,该敢作敢认,不要浪费我的唇舌。更何况天策府的人随时来到,趁这机会我们先研究出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岂非胜过变成你想我死,我要你亡的敌人。”

陈式愕然无语。弘农帮说到底仍只是州郡的小帮会,尽管有天策府在背后支持,但惹恼上像徐子陵、寇仲此等名慑天下的顶尖人物,仍是非常不智。

徐子陵来完硬的,又来软的,好让对方下台,压低声音道:“我当然晓得陈当家是迫于无奈,怕开罪李家,异日唐军东来,要吃不完兜着走。所以纵使我知道陈当家暗助李世民,我们仍是谅解你的。不过一错不能再错,我和寇仲素来是有恩必还,有仇必报。”“有仇必报”根本不是徐子陵的作风,但为达到目的,只好照说出来。

陈式像忽然衰老几年般,眼往下垂,颓然道:“唉!叫我怎还有面目见九指?兴昌隆的卜廷和田三堂亲自来见我,陈说利害,我若只是一个人,还可能逃多远就逃多远,但怎忍心让跟我的众兄弟家破人亡。”猛又抬头道:“徐爷快走,他们恐怕已进城!”

徐子陵悠然道:“我若走掉,陈当家如何交差?放心吧!我能从关中来到这里,自然也能从这里到任何地方去。只希望陈当家能悬崖勒马,高抬贵手,放过占道他们,否则纵使我明白陈当家的为难处,寇仲亦必不肯罢休。”同时暗怪自己和寇仲疏忽,定下弘农作会合的地点,浑忘李世民可从兴昌隆追查出他们和弘农帮的关系。

陈式断然道:“徐爷能以德报怨,我陈式一定会有回报。徐爷请立即离开,我会应付天策府的人。”

徐子陵忽然向他打个眼色,表示有敌人潜至,略提高声音道:“既然同兴社的手足已离开,在下必须立即上路,赶往冠军与他们会合。”冠军在弘农之南,是朱粲的地头,李阀势力难达的地方,他们逃往该地,是合乎情理的。

陈式走惯江湖,知机道:“徐爷远道来此,怎都要让陈式尽点地主之谊,吃过午饭方上路。我还可安排车马,保证徐爷可赶上贵属。”

徐子陵长身而起道:“事不宜迟,陈当家的好意心领啦!他日有机会,再来找当家喝酒欢聚。”暗中打出手势,着陈式找借口离厅。

陈式也算脑筋转得快的人,立即道:“徐爷请稍待片刻,我有点东西要麻烦你带给九指,这就去拿给徐爷。”说罢忧心忡忡地去了,虽说徐子陵名震天下,可是天策府有备而来,若徐子陵在这里有什么三长两短,寇仲不血洗弘农才怪。

徐子陵重新坐下,瞧着陈式消失在门外,蓦地大喝道:“陈式你竟敢出卖我!”

窗门纷纷破碎,敌人潮水般涌进厅内。

王世充在皇宫与近臣议政的别院接见他,陪在左右的尚有王玄应、王玄恕两兄弟和宋蒙秋,加上郎奉,都是王世充最亲近的人。

宾主坐下后,寇仲劈头就道:“大唐军终于出关了!”

王世充微一错愕,皱眉道:“少帅可否说得清楚点。”

寇仲道:“大唐军已把辎重粮草运往关东,准备大举东侵。”

王玄应带点不屑地说道:“少帅入关久矣,所以并不晓得关外形势的最新发展,唐军的动员,是因宋金刚借得突厥战马,在太原北并州边境结集兵马,随时南下直捣李家发迹的老巢太原。据闻李渊派李元吉出镇太原,当然须继续在物资上作出支援。”

寇仲早猜到东突厥的爪牙会乘机发难,只没想过会是李元吉去应付,顿感李世民的手段莫测高深,大为头痛。

王玄恕道:“这回李家的形势并不乐观,皆因蒲坂的王行本向东突厥称臣,大幅削弱李家在太原的力量,而王行本与宋金刚互为声援,更令太原的李军两面受敌。”

宋蒙秋幸灾乐祸地说道:“宋金刚对时机看得很准,趁关内因杨文干之乱搅得乱糟糟时,骤然发难,深合兵家攻其不备的要旨。”

王世充反是最不敢轻视寇仲才智的人,问道:“少帅有什么看法?”

寇仲尚未把消息完全消化,顺口问道:“王行本是什么人?”

郎奉答道:“王行本是旧隋的将领,在蒲坂拥兵自重,名义上归顺唐室,李渊曾数次命他到长安,均被他拒绝,现在终于造反。”

寇仲肯定李元吉非是宋金刚的对手,所以最后终须李世民出面应付,哪还有余力进犯洛阳?但又隐隐感到实情非是如此,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道:“瓦岗军的余孽形势如何?”

王世充道:“瓦岗军现只剩下归降唐室的李世勣部队,仍控制着东至海、南至大河、西至汝州、北至魏郡的广阔土地,不过只要窦建德击垮宇文化及,在窦建德和我们南北夹击下,他肯定挨不了多久。”

寇仲忽然脑际灵光闪现,剧震道:“我明白了!”众人愕然朝他瞧来。寇仲道:“李世民是故意要让李元吉吃败仗。”

王世充皱眉道:“兵败如山倒,哪有故意吃败仗之理。”

寇仲分析道:“在一般情况下,李世民当然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可是基于内外两个因素,李世民却不得不行此险着,险虽险矣,却是非常高明,真亏李小子想得出来。”

众人不解的待他续说下去。寇仲道:“先说外的因素,假若李世民出守太原,会是怎样一番局面?”

王世充微颤道:“说得对,若守太原的是李世民,此子守城的能力天下无人能出其右,宋金刚虽强,仍只会是僵持不下之局。”

寇仲道:“但这对唐室没半点好处,一旦李世勣给圣上和窦建德联手击垮,太原和关中的联系势将断绝,李世民只有弃守太原一条出路。”

王玄恕色变道:“少帅是否指派李元吉去吃败仗,竟是李世民诱敌南下深入之计。”

寇仲断言道:“假若刘宋按兵不动,由于偏处北陲,与东突厥接壤,在李阀避与颉利正面冲突下,北征刘宋实智者所不为。可是一天不解决刘武周和宋金刚,李世民仍难安心东进。唯一的方法,是诱刘宋的大军深进太原,再以李世民一贯的手法筑垒坚守,断其粮道后路,待其粮尽才起兵击之,圣上认为如何?”

王世充深吸一口气道:“这是外的因素,内的因素又怎样?”

寇仲道:“内在的因素牵涉到唐室的内部斗争,从现在的情况看,杨文干之乱并没有动摇李建成的太子宝座。建成元吉一向反对李世民东征,怕他声势坐大,出关后更难控制,所以李世民以退为进,任得李元吉去太原碰钉子,自己好作支援。”

王玄应奋然道:“攻打关中,正其时也。”

寇仲叹道:“假若窦建德已击溃宇文化及,李世勣自顾不暇,确是攻打关中的最佳时刻。若我所料不差,李世民屯军关外,实是一举三得的策略。既可支援太原,又牵制圣上的大军,令圣上难对李世勣施展全力,最厉害是若引得圣上派军往攻,那就正中他下怀。”

王世充笑道:“少帅是否太长李世民的志气?我们只要把李世民逼回关内,往守太原的李元吉将成孤军。倘若少帅肯屈就再作朕的军师,那时何愁大事不成。”

这正是寇仲来洛阳的目标,可是自猜到李世民暂时志不在洛阳,顿感形势逆转,若郑军攻唐,李世民表面似是被动,事实却刚好相反,主动权全在他手上。寇仲自己知自己事,无论武功兵法,他都是善攻而不善守,就算守城,也以奇兵突击为主。李世民不但善攻,更是善守。以寇仲的攻对付李世民的守,会是怎样的结果?苦笑道:“圣上信得过小弟吗?”

王世充坦然道:“唇亡齿寒,现在朕和少帅利益一致,不信任你信谁呢?”

寇仲振起精神,断然道:“好!就这么决定,一天关中未破,我们仍是并肩作战的盟友。”

王世充传谕道:“给朕立即把张镇周、杨公卿召来,大郑的兴衰,就要看此战的成败。”众人轰然领命。

最先攻至的是李神通的双拳和裴寂的忘形扇,两大高手联击之威确是不同凡响,分从正门和南窗破入,劲气隔远把徐子陵锁紧。换过是吸取舍利元精前的徐子陵,唯一可采之法就是往上破顶而出,若是如此,便正中敌人下怀。徐子陵不能不冒这个孤单作战之险,最有用的是让敌人晓得高占道等是往冠军去这句话。只有这样,才可令敌人追失方向,最妙的是可逼陈式这地头蛇为他圆谎。徐子陵微微一笑,两手按往圆桌,桌子立时离地飞起,先撞得桌边几张椅子四散激飞,然后急旋着往从大门杀进来的李神通猛撞过去。徐子陵同时腾身疾起,右足尖点在桌面中心处,双掌迎往李神通的双拳。

激飞的椅子在空中爆成纷飞的断木残片,累得裴寂和其他强攻入厅的几名高手应接不暇,无法与李神通形成联手之局。徐子陵敢肯定敌人的主力是在瓦顶之上,那无论他从哪扇窗或门逃走,他们仍可居高临下看个一清二楚,布置攻击。加上伏在外围的箭手封挡他的去路,能轻易把他重重围困。适才进来时,他曾用心看清楚厅堂形势,内厅的大门有长廊通往前方主宅的大堂,大堂正门外是广场、外墙和大街,只要闯到外街,他逃走的机会将增至最高。在一般情况下,李神通绝不会惧怕徐子陵的双掌,无论如何也可把他截停、缠困或击退,但任他自视如何高,仍不敢在力挡他双掌之际同时应付急旋着当胸撞来的桌子,无奈下只好往旁闪开,狂喝道:“他要从正门出逃!”

“轰!”桌子没法飞过大门,给门框撞得粉身碎骨,门墙亦给撞塌。徐子陵如脱笼之鸟,先往桌面扑去,到身体与桌面成三十度斜角,脚尖用力撑向桌沿,迅似炮弹般往长廊另一出口射去,门外的拦截者虽刀剑齐施,哪猜到他地去势如此迅捷,全砍劈在空处,连他的衫角都沾不上。

徐子陵扑进大堂,竟空无一人,显然早给清场,好方便对付他。守在大门外的柴绍领着十多人杀进来,徐子陵从地上弹起,往横掠开,一个筋斗,破侧窗而出,落到大堂侧和外墙的空地上。箭弦疾响。伏在墙头瓦顶的十多名强弓手众弩齐发,劲箭从各方交叉射来。徐子陵知道敌人给他弄得阵脚大乱。这样仓忙射箭对他根本不构成威胁,反而因搭箭需时予他喘息之机。足尖一点,腾空直上。环目一扫,庞玉和段志玄正从瓦面领着二十多人扑至,李神通和裴寂此时可能追进大堂去,故不见踪影。正是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凌空换气,在十多丈的高处改向横移,避过敌人第二轮劲矢,越过布满敌人的外墙,落往街心。足尖一点,再腾云驾雾的升上对街的屋顶,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由于张镇周身在偃师,往返需时,所以寇仲给安排在城南一处小院落休息。王世充本想把他留在皇宫,却给寇仲婉拒,更谢绝派来婢仆侍候。送他到该住处的郎奉给他打发走后,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大睡一觉,到被叩门声惊醒,已时近黄昏。来访的是老朋友兼战友杨公卿,久别重逢,当然非常高兴。

杨公卿没带任何随从,坐下后问道:“秦叔宝和程咬金为何一去不返?少帅若不方便说出原因,我绝不会介意。”

寇仲苦笑道:“圣上有否把这事算到我头上来?”

杨公卿道:“这事相当奇怪,我曾在他面前两次提起他们,都给圣上岔到别的事情去,似乎不愿深究。”

寇仲道:“这叫问心有愧。”接着把来龙去脉,王世充为何要借宋金刚之手企图把两人和突利一并害死的事,解释一遍,笑道:“我和小陵亦是圣上加害的目标,幸好我们及时晓得,将他的毒计化解于无形,否则突利恐怕永远回不到家乡。”

杨公卿扼腕叹道:“程咬金和秦叔宝都是身经百战的猛将,只因生性率直,不肯逢迎太子,还在战略布置上与太子意见相左,故不为太子及圣上所喜,可是人才难得,总不能因这种小争拗弃之如敝屣,还阴谋加害。唉!对着这样的主子,谁不心寒。”

寇仲大吃一惊道:“心寒归心寒,现在大战迫近眉睫,杨公最紧要撑着大局,否则洛阳危矣。”

杨公卿凝神盯着他好半晌后,沉声道:“你是否知道程咬金和秦叔宝在李靖引介下,已投向李世民。”

寇仲失声道:“什么?”

杨公卿摇头道:“我有时真不明白,你若助王世充击败李世民,于你有何好处?”

寇仲正容道:“首先,我怕的是李世民而非王世充;其次,我要争取喘一口气的时间,以建立我的少帅军。你当我不清楚王世充是什么货色吗?”

杨公卿犹豫片刻后,压低声音道:“少帅有兴趣收留老夫吗?”

寇仲吓了一跳,低声应道:“这可非说笑,不过在目前的形势下,杨公考虑选择的人该是李世民或窦建德,何时轮到我寇小仲?”

杨公卿爽然失笑道:“少帅太谦虚啦,老夫环顾天下豪雄,只有你寇少帅始有与李世民一较高下的能耐,想我杨公卿自大业十年在邯郸起义,纵横不倒,什么人物没见过,却从未见过像你寇仲那么高瞻远瞩,诡变百出却不失忠厚之道的人,为你効力,本身已是一种称心的乐趣。”

寇仲给赞得尴尬起来,苦笑道:“杨公的赞赏,小子愧不敢当。我当然希望能和杨公并肩驰骋沙场,只是眼前形势于我大大不利,故实不想杨公陪我一起吃苦。”

杨公卿微笑道:“既是如此,少帅何不索性解散少帅军,乐得逍遥自在,无忧无虑?”

寇仲虎目闪亮,沉声道:“我自出道以来,早习惯不断挣扎求存,与强权的斗争,就像呼吸般自然。正因所遇事情都几近不可能成功,到头来仍为我与子陵一一摆平,我才从艰苦中感觉到其中的乐趣。这回长安之行,更坚定我认为高门大族已腐朽入心,没有资格为人民带来幸福安稳的信念。看看李渊、李建成、李元吉等人,谁都该明白我的感受。李阀里只李世民像个人样。”

杨公卿拍掌道:“说得好!我杨公卿自被李建成害得家破人亡后,一直是孑然一身,为的就是没有任何牵累,做什么都不会有所顾忌。”

寇仲一震道:“李建成害得杨公家破人亡?”

杨公卿若无其事地说道:“此事勿要再提,只问少帅对老夫的提议是否愿意接纳?”

寇仲伸出大手,肃容道:“难得杨公这么看得起我寇仲,寇仲只有感激和欢喜。”

杨公卿一把握紧他的手,双目神光闪闪,说道:“这事我思索良久,非是出于一时冲动,少帅今后要老将怎么做?”

寇仲道:“当务之急,是借王世充的力量以抗唐军,杨公手下有多少可用的人。”

杨公卿道:“我手下将兵给王世充左削右减,剩下不够五千人,但都是追随我多年的亲信精锐,忠诚方面全无问题。”

寇仲道:“我们的事,只许我们两人心照不宣,杨公切勿在言行上泄露出来,免致惹得王世充起疑。”

杨公卿用力再紧握他一下后,放开手点头道:“少帅放心,老夫自有分寸。”接着叹道:“少帅有多少成把握保住洛阳?”

寇仲苦笑道:“原本还有一两成,现在半成也没有。”

杨公卿愕然道:“何有此言?”

寇仲盯着他叹道:“杨公你正是活生生的例子,说明大郑人心离散,除非我们初战能大破李世民,否则唐军东来,不用伤一兵半卒,可像收割禾草般接收向他们归降投诚的城市,到洛阳变成一座孤城,还能挨得多久呢?”

杨公卿点头道:“的确会有这种情况,张镇周私下曾在我面前多次臭骂王世充的排斥旧部,大封亲族,他极可能是第一个向李阀投降的人。”

寇仲失声道:“什么?”

杨公卿耸肩道:“有什么奇怪的,我比他不是早行一步吗?只不过对象非是李世民吧!”

寇仲听得哭笑不得。旋即又想起一事,问道:“王世充有否把荣凤祥收拾?”

杨公卿愤然道:“这是另一宗教人不满的事。我真不晓得王世充为何对荣凤祥有那么多的顾忌,不过自荣凤祥被少帅行刺后,久未露面,但洛水帮的控制权,仍操在他手上。”寇仲亦苦思难解。

杨公卿离开后,寇仲回到厅内,正思忖是否该到街上逛逛,微响传来。寇仲大感愕然。难道这么快便有敌人摸上门来,寻他的麻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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