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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最后通牒

大唐双龙传 黄易 19642 2024-03-05 11:28:41

两人离开四合院,在华灯初上的街道提心吊胆的举步前行。

寇仲回首一瞥院门,笑道:“你猜这座四合院将来会否变成龙泉一处游人必访的胜地?因为我们两个家伙曾在这里住宿过。”

徐子陵哂道:“只有在三个情况下或会如你所愿,首先是我们今晚死不了,其次是你日后真的成了皇帝,三则是龙泉城没有被突厥大军的铁蹄碾成碎垣破片。”

寇仲道:“我跟你的分别是我做人较乐观。你有没有感觉奇怪,从没有人敢到四合院来寻我们晦气的?”

对街走过一批穿得花枝招展的靺鞨少女,见到两人无不俏目生辉,肆无忌惮的指点谈论,显是晓得他们一是寇仲,一为徐子陵。

徐子陵道:“会不会因这是古纳台兄弟的地方,故没有人敢来撒野?”

寇仲不理路人的目光,哑然失笑道:“你永远比我谦虚,我却认为是想害我们的人怕了小弟的灭日弓。我只要躲在厢厅内,有把握射杀任何敢跃进院内的人。只有在这人来人往的通衢大道,我的灭日弓始无用武之地。”

徐子陵突感自己从喧嚷的大街抽离出去,就像在花林那珍贵的经验般,对整个环境的感觉分外细致清晰,晓得自己在面对生死存亡的压力下,终从师妃暄的“迷障”中破关而出,臻达井中月的境界。此时若有任何人在跟踪、监视至乎伏击他们,必瞒不过他的灵觉。微笑道:“你的确比我清醒,说得对!例如深末桓就不会卖古纳台兄弟的账,又不见他前来冒犯?可知少师那把令无数塞外战士饮恨的摺叠神弓,确令敌人丧胆。”

寇仲喜道:“陵少心情为何这么好?竟来拍小弟马屁。顺带再问一个问题?”

徐子陵注意力落在左街坐在一间酒铺门外桌子前的男子,此人衣着普通,可是面容强悍,双目闪闪有神,隔远看到两人立即把脸垂下,生怕给两人看到的模样。

寇仲凑到徐子陵耳旁道:“你是否在看那小子?我猜他是呼延金的手下,要不要来赌一手,看你是赌仙还是我为赌圣?”

徐子陵失笑道:“你不是有问题垂询小弟吗?除非你想故意迟到,否则就不要去管这些小喽啰。”

寇仲朝那人以突厥话大喝过去道:“兄弟,替我向呼延金问好!”

那人登时色变,显得溜既不是,不溜更不是。幸好寇仲两人迅速去远。

寇仲和徐子陵相视而笑,那家伙的表情正是最佳答案。前者笑道:“我们开始能分辨契丹、靺鞨等诸类人,以前是只能凭衣饰打扮的外观作判断。我想问的问题其实有点唐突,使我难以启齿。而事实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搁下不问也可以。”

徐子陵讶道:“竟有这样一个问题?”

寇仲的目光投向前方迎面而来的一群大汉,看衣着该是粟末靺鞨外另一部族的靺鞨人,见到两人,隔远恭敬施礼。

寇仲边回礼边道:“我和你均不是嗜血的人。严格来说,我要比你好斗些,不过在祝玉妍与石之轩同归于尽一事上,你却比我来得积极。我不是指杀死石之轩,而是你陵少像对祝玉妍的牺牲毫无半点怜惜之心,这与你一向不愿见有人伤亡的性格似乎不大合拍。”

徐子陵心中一片宁静,轻轻道:“还记得在南阳天魁道场发生的屠杀惨剧吗?当时祝玉妍亲率手下来犯,见人便杀,你因刚巧外出,故不曾亲眼目睹那种道场变屠场的情景!但我却终身忘不掉。这次我肯和祝玉妍合作,是迫不得已下的妥协,故对她的生死,绝没有丝毫惋惜。何况更可助仙子一臂之力,算是多番开罪她的补赎。”

寇仲恍然道:“原来如此,你说得对,人会因形势的变化不断妥协忍让。想当年婠婠在我们眼前残杀商鹏商鹤两位可敬的老人家,我那时心中立誓要把婠婠碎尸万段以为两位老人家报仇,其后还不是因形势所逼而须与婠婠妥协。这就像颉利与我们仇深如海,仍要逼马吉把八万张羊皮还给我们。”

徐子陵道:“说起八万张羊皮,令我想起老跋,他为何这么久仍未回来?”

寇仲苦笑道:“事实上我一直担心此事,只是不敢说出来。”

一人从横街急步冲出,来到两人身侧。

两人目光像四道闪电般往那人投去,那人被两人眼神气势所慑,浑身一震,垂下双手,以示没有恶意或武器,施礼道:“敝上呼延金想请两位见个面说几句话。”

两人大感错愕。呼延金竟来找他们说话?太阳是否明天会改由西方升起?

寇仲负手缓行,淡淡地说道:“老兄并非契丹人,而是汉人,教我如何相信你是呼延金的手下?”

那人恢复从容神态,追在寇仲身侧,低声道:“小人梁永,一向为呼延大爷负责在关内的生意,杜爷和许爷想与敝上联络,亦要经小人作中介人,请少帅明察。”

又干咳一声道:“在龙泉反而没有人认识我,所以呼延大爷派小人来做通传,少帅和徐爷只要随小人稍移大驾,见到金爷便知小人没有说谎。”

寇仲另一边的徐子陵点头道:“你的确没有说谎,因为当呼延金的手下并非什么光采的事,说谎该找些别的来说。”

梁永脸色微变,却不敢发作。

寇仲耸肩道:“说谎又如何?顶多是个陷阱,我寇仲什么场面未见过。问题是我现在根本既没有见贵上的心情,更没有那种闲暇。你给我回去告诉他,明天请早。”

两人出身市井,最懂与黑道人物打交道,甫接触便以言语压着对方,令对方陷于被动,不得不拿点好处来讨好他们。

果然梁永道:“呼延爷这回派小人来请驾,对两位实有百利而无一害。两位不是为翟大小姐被劫的货历尽万水千山来这里吗?呼延金爷正是要和两位商量此事,并澄清双方间一些小误会。”

寇仲开始糊涂起来,昆直荒不是说呼延金和深末桓联手来对付他们吗?为何现在呼延金却像要修好讲和的样子。不由求助地望向徐子陵,后者微一摇头,表示他也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梁永见寇仲毫不动容,凑近少许进一步压低声音道:“敝上尚可附赠一件大礼,就是包保少帅能讨回今早遇袭的公道。”

两人心叫卑鄙。只听这句话,可知呼延金确与深末桓结盟,且双方早拟定计划,故此呼延金可随时送礼,把深末桓和任何参与计划的人“出卖”。

寇仲装出兴致盎然的样子,讶道:“赠品?”

梁永陪笑道:“少帅欲知详情,只要与敝上见个面,敝上自是言无不尽。”最后“言无不尽”四字他是加重语气地说出来,企图说服寇仲。

三人此时转入朱雀大街,更是热闹繁华,充满大喜日子来临前的气氛。徐子陵不禁生出感触,他们虽与街上群众肩碰肩的走着,似是他们的一份子,但事实却超然在群众之上,在某一程度上操控着他们的命运。这种“人上人”的权力,正是古往今来有志王侯霸业的人努力追求的目标。

寇仲皱起眉头道:“他因何肯这么便宜我?有什么条件?”

梁永恭敬地说道:“敝上早有明言,不会有任何要求,纯是识英雄重英雄,与两位套个交情,交交朋友。”

寇仲倏地立定,转头望着梁永,微笑道:“回去告诉呼延金吧!我寇仲从不与马贼打交道的。”

说罢哈哈一笑,与徐子陵举步前行,把呆在当场,脸色变得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的梁永留在后方。

寇仲向神色平静的徐子陵笑道:“我做得对吗?”

徐子陵点头道:“呼延金就像阿保甲般,因收到突利与颉利和解的消息,遂与我们讲和。”

寇仲得意地说道:“我拒绝他,是在逼他不要退出与深末桓对付我们的行动。何况他是大小姐指定要杀的三个人之一,我们当然不能辜负大小姐对我们的期望。”

徐子陵忽然扯着他横过车马往来的车马道,朝对街斜切过去。

寇仲讶道:“前面有伏兵吗?”

徐子陵没有答他,踏上行人道后走逾二十步后摊开手掌,现出一个纸团,笑道:“这是仙界来的消息。”

寇仲忍着要回头细看改装后的师妃暄那股冲动,佩服道:“真厉害,连我都看不破你们暗里私通,休说其他人了!”

徐子陵无暇理他,借行人的掩护迅快过目,然后把写满师妃暄清丽字体的纸摺叠起来珍而重之地纳入怀囊里,说道:“妃暄联络不上祝玉妍,她又没有依约定在房内留下暗记。”

寇仲失声道:“什么?”

徐子陵面露凝重神色,说道:“妃暄说她必须立即去找祝玉妍,着我们交由她去处理石之轩的事。她大概不能及时赶回来,所以我们须设法留在宫内,那该是龙泉最安全的地方,因为无论拜紫亭如何狠辣,也绝不敢让我们死在宫内。唉!这是晓得我们伤势的人所作出的忠言。”

寇仲一时阵脚大乱,没有师妃暄的支持,只一个阴显鹤实不足与实力难测的敌人周旋。他们现在只能以智取胜,若正面交锋的打硬仗,不但两人小命不保,还要多赔上个蝶公子。

寇仲苦笑道:“我开始有些儿后悔刚才拒绝呼延金的好意。”

徐子陵井中月的境界烟消云散,师妃暄的安危形成比他自身生死更严重的压力,不过亦激起他的斗志,沉声道:“你要设法说服可达志,否则我们必死无疑。”

他本是反对向可达志说出他们凭空的猜测,但在别无选择下,只好改变初衷。

寇仲同意道:“现在只能见机行事,看可达志是龙是蛇,石之轩方面如何?”

徐子陵道:“也只是见机行事此四字真言。”

说到这里,两人均感有人从后方接近。在这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当然常有许多人跟在背后,但此人接近的方式却与众不同,时快时慢,且左右位置不住改变,故令两人生出警惕,知是有特级高手在接近他们。只要进入某一距离和角度,即可向他们发动雷霆万钧的突袭。来人的气势正紧锁他们,只有像寇仲和徐子陵这级数高手,不用回头去看,亦能对来者的动静如目睹般清晰。若在受伤之前,他们自可从容应付,甚至可在敌人出手后,始决定采取哪种方法狠狠反击。此刻当然不能如此潇洒,两人肩头轻触,徐子陵往靠店铺一方移开,寇仲得徐子陵输入真气,控制伤口的肌肉和经脉,旋风般转过身来。

入目是大步赶至的烈瑕,只见他双目先闪过得色,接着笑容泛脸,哈哈笑道:“两位大哥好,愚蒙还以为会迟到,致唐突佳人,现在见到两位,始能放下心来。大家兄弟结伴赴美人之约,不亦乐乎!不亦乐乎!”

两人心中大骂,偏又奈他莫何。更晓得被他以高明的手法,摸出底子。若刚才能以不变应万变,尚可保持高深莫测的假象,现在虽未致露出狼狈相,但已被试出内伤未愈,难怪这可恶的小子眼现得意神色。

寇仲压下内心的愤怒,若无其事地说道:“列兄是否刚见过大尊?所以差些误时。”

烈瑕微一错愕,看来极可能是给说中心事。旋即来到两人中间,笑道:“少帅说笑啦!我只是因筹措礼物需时,故赶得这么辛苦。你们看!”

从衣袖滑出一个长约尺半绣有龙凤纹的窄长锦盒,落到手上。徐子陵和寇仲目光落在锦盒上,心中想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烈瑕在进宫前这最后一段路加入他们行列,看似是无意的巧合,但两人均知其中另有隐情,大有可能显示杜兴与许开山这伙人,跟深末桓、呼延金、韩朝安的那一伙人,至少在刺杀他两人一事上,是各做各的。道理非常简单,因为有烈瑕陪他们走这段路,势令深末桓那伙人无法在两人入宫时发动袭击,只能留待他们出宫时进行。假若烈瑕晓得两人能从他陪行一事上推得这样的结论,必然非常后悔。

寇仲随口问道:“上一个大礼是《神奇秘谱》,这次又是什么娘的谱儿?”

烈瑕欣然道:“见到秀芳大家时愚蒙自会解谜。”笑嘻嘻地把锦盒收回袖内。

宫门在望。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个眼神,均看出对方有在这条假的朱雀大街,比在万水千山之外真长安的真朱雀大街更不好走的感觉。今晚会不会是他们最后的一夜?

“玉阶三重镇秦野,金殿四墉抚周原。”这是今晚拜紫亭宴客位于内宫西园的栖凤阁入口处一副石雕漆金对联,联中描写的是中土长安威镇关中平原的情景,亦看出拜紫亭的抱负,是要把龙泉造就成震慑东北平原的军事战略据点。抵宫门后,由恭候的礼宾司带领三人穿过皇城进入皇宫,经砖石铺筑主殿前左右延伸的廊道,穿园过院的进入清静幽雅的栖凤阁。栖凤阁位于西园一个引进温泉水的人工小湖东畔,与一环湖长廊连接,四周桐木成荫,柏树参天,竹影斑驳,在天色逐渐好转下,弯月在浮云后若现若隐,景致极美。温泉池热气腾升,形成烟雾缠绕的奇景,为曲槛回廊,水榭平台,平添无限诗意,比之真长安的太极宫,又是另一番况味。

甫进西园,烈瑕摇头晃脑,似若忘情的半吟半唱道:“宫莺晓报瑞烟开,三鸟灵禽拂水回。桥转彩虹当绮殿,舰浮花鷁近蓬莱。”他没有引吭高歌,反另有一种亲切的味道。两人虽不喜欢他,却不得不承认他那带点放肆和玩世不恭的腔调非常吸引人,又似隐藏着诡秘和机心,令人联想到他独特的邪异气质。

尚秀芳甜美迷人的声音从栖凤阁临湖那边的平台传来道:“烈公子来了!”

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个眼色,均看出对方心中的震骇。尚秀芳的声音透出浓烈企盼和喜悦的情绪,透露出她渴望见到烈瑕的心境,使他们首次设身处地地感到可达志所说的危机。尚秀芳乃中土人人崇敬色艺双绝的才女,纵使战火燎天,可是她却是超然于争斗之上,到哪里都受到王侯般的礼遇。即使在塞外,凶残强横如颉利者,也要侍候得唯恐不周。她是名副其实的国宾,如让烈瑕这大明尊教的邪人俘虏身心,是没有人肯甘心愿见的憾事。寇仲和徐子陵直至此刻,亲身体会到这另一个非武力能解决的“战场”。烈瑕最厉害的招数是与尚秀芳在音乐上志同道合,现在更表现出侯希白式的文采风流,这两方面都不是寇仲和可达志能相媲美的,故被烈瑕后来居上,将两人逼到被动和下风处。

烈瑕的声音在两人耳旁响起应道:“如斯美景,能与秀芳大家漫步环廊,凭栏赏月,河汉迢迢,谈曲论艺,人生至此,尚有何求?”

寇仲和徐子陵跟在他身后,大有反击无力之叹,人家说得这么诗情画意,他们难道来句“秀芳大家你好”又或“小弟来了”吗?根本无法置喙,更不敢胡诌献丑。挂满采灯本像梦境般美的栖凤阁,忽然变成个没完没了的噩梦。

尚秀芳歌声传来,清唱道:“月宇临丹地,云窗网碧纱。御宴陈桂醑,天酒酌榴花。水向浮桥直,城连禁苑斜。承恩恣欢赏,归路满烟霞。”即景的歌词,配合她不含半丝杂质清丽而略带伤感的声音,在这样一个晚上,别具精瓷白玉般的冷凝美感,听者谁能不为之动容。

烈瑕一震停步,立在栖凤阁四名宫女迎候的大门外,高吟道:“翠幌珠帘不独映,清歌宝瑟自相依。烈瑕愿永作秀芳大家的知音人。”

他身后的寇仲和徐子陵唯有相视苦笑,烈瑕走这般小小一段路,已尽显夺取尚秀芳的功架,使寇仲和徐子陵亦要沦为闲角。幌帘不独映,歌瑟自相依,是两人永远没法想到的示爱高明招数,但烈瑕却如此轻松而漫不经意地出口成章,投尚秀芳所好。

避到一旁恭请三人入阁的礼宾司唱喏道:“寇少帅、徐公子、烈公子到!”

寇仲和徐子陵生出找个地洞钻进去躲藏的感觉,在烈瑕的对比下,只能感到自己在这方面的窝囊。

尚秀芳“啊”的一声,声音传来不好意思地道:“寇少帅徐公子,请恕秀芳失礼之罪,竟不知两位是与烈公子一道来了!”

这番解释,只令寇仲大感难过,而徐子陵则是替寇仲难过。

烈瑕表现出他的风度,退向与礼宾司相对的另一边,躬身道:“两位大哥请!”

寇仲恨不得举手捏着他咽喉要害,逼他以后不得再惹尚秀芳,可是残酷的现实却不容他这般快意,还得装出不在乎的笑容,说道:“烈兄不用客气,你先去拜见秀芳大家,我和陵少有几句私话说。”

烈瑕道:“如此小弟先行一步。”说罢迫不及待的入阁而去。

两人再对视苦笑,这才跨步入阁。偌大的厅堂,当中摆下一桌盛筵,杯盘碗筷无不精美考究。靠湖那边是一排窗,外面是雕栏玉砌的临湖平台,可达志和长腿靺鞨女将宗湘花伴着一身素黄,美若仙子的尚秀芳,正凭栏观赏温泉湖云雾缭绕的动人美景,环湖回廊时现时隐,朝平台走出去的烈瑕就像从凡尘投身往仙界。那是种绝不真实,又正因其不真实而分外迷人的美。

厅内没有侍从,礼宾司交代两句后,退出厅外,剩下两人。寇仲目光投往阁外平台,摇头颓然道:“陵少不用再担心我移情别恋,我根本不是烈小子的对手,这小子有可能比侯希白更厉害。”

尚秀芳甜美的笑声像薰风般从外吹进来。徐子陵皱眉道:“为尽朋友的道义,你是否该警告尚秀芳?她不听是她的事。”

寇仲想起今早情不自禁半带用强亲吻尚秀芳香唇的动人情景,现在却要目睹尚秀芳和自己的敌人言笑晏晏,心中那股难受窝囊气,实无法以言语去描述,说道:“男女间事,外人很难干涉,如枉作小人,只会惹尚秀芳反感。”

徐子陵耸肩道:“你并不是外人。”

寇仲苦笑道:“问题是我已失去去追求她的条件,否则你也不会多番在此事上劝阻我。最干净利落的方法仍是一刀把他宰掉。”

可达志此时不知是否想眼不见为净,回到厅内,双目杀机闪闪,狠狠道:“你们看到吧!这小子公然跟秀芳大家打情骂俏,摆明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落我们的面子。”

寇仲冷哼道:“看他能得意到何时?”

接着回头一瞥正门,肯定拜紫亭龙影踪未现,正容道:“你可知你的杜大哥和我们说话后,立即去见许开山,还与他吵得脸红耳热气冲冲地离开吗?”

可达志失声道:“什么?”旋即脸色一沉,说道:“你们跟踪他?”

徐子陵道:“我们没有跟踪他,却有位朋友在暗中监视许开山,凑巧目睹整个情况。当时许开山正在龙泉城最红的名妓慧深的香闺里。”

可达志的脸色变得阴晴不定,双目不时现出凶光,好半晌后,忽然像变成斗败的公鸡似的,颓然道:“唉!怎会变成这样子的,杜大哥竟这般失策。”

寇仲坦言道:“人心难测,但照我们看杜兴是真的不晓得许开山的身份。”

可达志沉吟道:“我们是错估杜大哥火爆的性格,他这样去找许开山,只会泄露出我和你们合作的秘密。打草惊蛇,杜大哥为何如此不智?”

寇仲和徐子陵大感头痛,这应是可达志能接受的极限,如何才能说服他相信杜兴是个只为自己利益不择手段的人,表面义薄云天,暗里无恶不作,更可以出卖任何人,且包括他可达志在内。

可达志愕然道:“为何欲言又止?你们不是怀疑他向许开山出卖我们吧?他绝不会做这种事的。”

寇仲苦笑道:“因为怕说出我们的想法,你老哥会不能接受。”

可达志微一错愕,双目精芒大盛,不悦地盯着寇仲,坚决地摇头道:“我认识杜兴,他绝不出卖朋友。”

宗湘花客气而冷淡的声音在平台出口处响起,说道:“秀芳大家请三位到平台相叙。”

寇仲和可达志四目交锋,各不相让,清楚表明双方在对杜兴的看法上的分歧。

徐子陵向宗湘花含笑道:“宗侍卫长请告诉秀芳大家,我们立即出来。”

宗湘花怎晓得寇仲和可达志剑拔弩张的背后原因,还以为是宿敌相逢,发生冲突,说道:“少帅和可将军请看在秀芳大家面上,暂将个人的事搁在一旁,留待宴会后再说好吗?”说罢别转娇躯,回平台去。

徐子陵还是首次在近处看这冷若冰霜的靺鞨美女,感觉到寇仲所说她别具一格的吸引力。

寇仲伸手轻拍可达志宽敞的肩膀,笑道:“今晚可兄帮忙的事就此作罢,因为我怕伤了你和你杜大哥间深厚的交情。”

可达志色变道:“你当我是什么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寇仲心中有气,皱眉道:“你为何不能往好的一面去想?我是为你着想,故请你置身事外。麻烦你通知杜兴,我再不用他出手助拳。”

可达志勃然怒道:“你们是否认为我可达志联同杜兴来害你们?”

徐子陵见两人愈说愈僵,正要打圆场,足音从正门传来。三人循声望去,均感愕然。来的竟是韩朝安和金正宗,左右伴着他们的小师姨傅君嫱。

寇仲朝进来的傅君嫱、韩朝安和金正宗迅快瞥上一眼,立即别回头来向神色不善的可达志道:“我们可否借一步把事情说清楚。”

可达志冷笑道:“还有什么好说的?要说就在这里说个一清二楚。”

寇仲勃然怒道:“在这里?你是否要我将所有事情全抖出来,大家一拍两散?”

可达志亦动气道:“要一拍两散的是你而非我!想你亦应该知道,大家再没有什么好说的。”

傅君嫱在礼宾司的引路下,刚跨过门槛进入阁厅,立即感觉到厅内火爆的气氛,更见寇仲和可达志怒目相对;她也像宗湘花般误以为两人是一向水火不容,所以一言不合,发生冲突。正有点不知如何是好,韩朝安从后移前,凑近她低声说两句话,傅君嫱微一颔首,与金正宗和韩朝安移到门旁,一副隔岸观火的姿态。

徐子陵见到这般情况,怕两人真的吵起来,低声道:“有客人来了!待会找个机会再说好吗?”

可达志断然摇头道:“不!现在轮到我要把事情说清楚。”

寇仲向徐子陵作个“你听到啦”的表情,又转向傅君嫱遥遥作揖道:“请恕小子无礼,待我和这位仁兄算过旧账,再向三位请罪。”然后朝可达志道:“可兄能否容我直话直说,有哪句话就说哪句话?”

徐子陵心中暗叹,晓得在愤怒冲昏理智下,寇仲已豁出去,再不理后果。而寇仲和可达志之所以如此激愤,皆因双方均曾视对方为可信任而有好感的战友。正因此中微妙的敌友关系,演变成意气之争。

可达志冷哼道:“小弟洗耳恭听。”

临湖平台那方尚秀芳等的注意力也移到厅内来,停止说话,这色艺双绝的美人儿更是秀眉紧蹙,对两人在时地均不合宜的环境下发生冲突而神情不悦。

寇仲双目精芒烁闪,点头道:“好!你老哥先答我一个简单的问题,就是世上为何有那么多人会被骗?”

只看神情,即知傅君嫱等听得不明所以,捉摸不到为何这对宿敌会在这样的问题上纠缠不清。

可达志脸容转冷,缓缓道:“你当我是三岁无知小儿吗?会中你的奸计兜个弯来骂自己?被人骗顶多是个可怜的蠢材,但诬蔑人则更是卑劣至极的小人。”

寇仲哑然失笑,竖起拇指道:“可兄果然是个不易被骗的人。我想借此引出来的道理,就是只有你信任的人才能骗得了你。其实我们也曾错信别人,致终身抱恨,故不愿见可兄重蹈覆辙。”

他们这番对答说话,没有蓄意压低声量,故远至尚秀芳等均可听得清楚。但除徐子陵外,所有人都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两人在争执什么。徐子陵放下心来,知寇仲恢复理智,所以忽然变得从容不迫。

可达志却毫不领情,双目凶芒大盛,神情更显冷酷,沉声道:“少帅兜来转去,最终仍是继续在侮辱我和我尊敬的人。少帅可知大草原上没有人比突厥人更注重声誉?”

寇仲微笑道:“可兄若想诉诸武力来解决此场争执,我寇仲定必奉陪。”

徐子陵心中叫糟,寇仲此刻何来资格和本钱奉陪可达志,那跟自杀实没多大分别,但也知寇仲被可达志逼得没其他选择。不由暗朝韩朝安扫去,见他全神贯注的打量寇仲胸口的位置,似要透衣细审寇仲的受伤真况。

可达志心中仍顾忌尚秀芳,先透窗往她瞧去,才道:“少帅是否在耍小弟?除非你根本没有受伤?”

寇仲淡淡地说道:“这正是最精要之处,叫置诸死地而后生,败中求胜,乃刀道修行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

可达志摇头道:“我可不领你这个人情。要动手就另觅时间地点,一切由你决定,只有你自己晓得何时能完全复原。若现在动手,名震天下的少帅寇仲只会饮恨收场。”他的话透露出强大的自信,亦充分表现出高手的风范和气度。

寇仲正要说话,倏地一个柔和沉郁,非常悦耳的低沉男声在轩外响起道:“可否让我伏难陀来做个持平之评。若两位立即生死决战,我猜是个同归于尽的结局。我的道理是凭这样做根据的,先假设两位势均力敌,而少帅因负伤致功力大打折扣,看似必败无疑,但是可将军却因心无杀念,且有怕被讥为恃强凌伤的顾忌,故会在战局初展时留手。岂知少帅的井中八法最重气势,且在面对生死存亡的关口,一旦有机会放尽,纵使伤口不断淌血迸裂,亦必能将可将军逼上绝地,唯却无法承受可将军临死前的反噬,致形成两败俱亡之局。”

他的话有条不紊,分析入微,兼之语调铿锵动听,掷地有声,充满强大的感染力,又表现出能把两人看通看透的眼力和才智,故人虽未至,说话已达先声夺人的神效。包括寇仲和可达志两个被评者在内,听者无不动容。可达志虽被驳回所说的话,但因伏难陀这个天竺高僧并非指他武技不如寇仲,反在某一程度上暗捧他的品格,所以并不感难受。

众人朝大门望去,三个人现身入门处。居中是脸色凝重的拜紫亭,他右边是个瘦高枯黑,高鼻深目的天竺人,身穿橙杏色的特宽长袍,举止气势绝不逊于龙行虎步的拜紫亭,头发结髻以长纱重重包扎,令他的鼻梁显得更为高挺,眼神更深邃难测,看上去一时间很难确定他是俊是丑,年纪有多大?但自有一股使人生出崇慕的魅力,感到他是非凡之辈。在拜紫亭另一边的赫然是大胖子“赃手”马吉,脸上挂着似是发自真心的笑容,但认识他的人均晓得只是伪装出来的。厅内诸人纷纷施礼,迎接主人,把寇仲和可达志剑拔弩张的气氛冲淡。

尚秀芳此时从平台回到厅内,娇声呖呖地向三人请安问好。她还是首次与马吉、韩朝安、伏难陀等见面,遂由拜紫亭逐一引介。烈瑕亦像寇仲、徐子陵和可达志三人般,特别留心伏难陀的一举一动。而伏难陀则像变成一座石像般肃立在拜紫亭旁,只在介绍到他时颔首微笑作应,予人莫测高深之感。

一番客套场面话后,拜紫亭转向寇仲和徐子陵道:“两位可否在宫内盘桓两天,让本王稍尽地主之谊?”

众人闻弦歌知雅意,明白拜紫亭是向两人提供疗伤的安全地点。此话既出,寇仲和可达志之战当然更无可能立即进行。

寇仲微笑道:“大王不是想让人随便把我的名字倒转来写吧?”

他今午见拜紫亭时,曾作过若不能于今晚斩杀令他受伤的刺客,可任人把寇仲两字倒转来写的豪语。

拜紫亭哈哈笑道:“少帅真豪气,不过若本王看得不差,少帅以身诱敌之计,不成功便成仁。还望少帅三思,好好考虑本王的提议。”

此时主人与宾客均围拢于阁厅内筵席旁的近门处,对答说话。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个眼色,均心中暗骂,拜紫亭表面虽似对他们照顾有加,关怀备至,事实上却是把寇仲伤势严重的情况泄露出去,教刺客不要错过寇仲受伤的机会,而事后拜紫亭则可推个一干二净,责寇仲好胜逞强。拜紫亭、伏难陀和马吉三人联袂迟来,大有可能是他们因突利、颉利修好之事曾举行紧急会议,这解释了为何拜紫亭跨门入厅时神色如此凝重,显得满怀心事。

马吉目光扫过傅君嫱三人,皮肉不动的笑道:“少帅因何事与可将军发生争执?可否让马吉不自量力地做个和事佬?”

可达志耸肩道:“马先生不用为此劳心费力。我和少帅的事从关中长安纠缠到这里,只有‘一言难尽’四字可以形容。”

寇仲笑道:“可兄说得真贴切。”

可达志双目异芒剧盛,沉声道:“少帅可否借一步说话?”

众人立即眉头大皱,可达志显然并不卖拜紫亭的账,仍要和寇仲私下约定决战的日期地点,实在有点过分。

尚秀芳不悦道:“可将军……”

可达志恭敬地说道:“秀芳大家请放心。我和少帅均消了气头,不会再作任何令秀芳大家生气的事情!对吗?少帅!”

寇仲苦笑道:“我两个知错啦!秀芳大家大人大量,原谅则个。”

烈瑕大笑道:“天下间,恐怕只有秀芳大家能令可兄和少帅相互认错道歉,真令愚蒙感动。”

寇仲见可达志垂下目光,知他怕被尚秀芳看到他对烈瑕的杀机,微笑道:“可兄!我们到外面看看月夜下的泉气。”又向拜紫亭告个罪,神态从容地领路往平台走去。可达志负手昂然随在他背后。

徐子陵一直留意傅君嫱,见她紧盯寇仲的背影,秀眸的神色有点异样,不像她平时看寇仲那样憎厌中带点鄙视的眼神,而是多了点东西,别的东西。

马吉忽然凑近拜紫亭,后者明白他有话要私下说,向诸人告个罪,与马吉往门外走去。韩朝安与伏难陀是素识,遂引领傅君嫱和金正宗过去跟伏难陀寒暄。

剩下徐子陵、尚秀芳、宗湘花和烈瑕四人,气氛倏地在这奇异的两男两女组合中变得怪怪的。尚秀芳望向避开她目光的徐子陵,神情专注,眸神异采涟涟,动人至极。烈瑕固是看得目瞪口呆,身为女性的宗湘花亦受她吸引,将注意力从徐子陵移到她有倾国倾城之色的俏脸去。反是徐子陵似毫无所觉地只把目光投往已走到平台边沿长栏处的寇可两人,待到他们停步,才别回头来,刚好迎上尚秀芳的目光。以他的修持,仍禁不住心头一震。

尚秀芳像早知徐子陵会有这样的反应,嫣然一笑道:“秀芳虽和徐公子有过数面之缘,但还是首次有机会说话聊天。徐公子的伤势没少帅那么严重吧?”

徐子陵心忖自己早和她面对面的说过话,只因当时是扮作岳山,所以她并不晓得。

正要答话,烈瑕道:“徐兄的右手有点不像平时般自然,是否胁下受伤?”

徐子陵心中暗懔,烈瑕看似在关心自己,其实是蓄意向自己显露他高明的眼力,而他之所以如此“口不择言”,引起他徐子陵的警觉,皆因尚秀芳对自己饶有兴趣的神态引起他的妒忌。这或者是烈瑕的一个弱点。

徐子陵从容微笑,试着举手道:“烈兄看得很准,这样略微举手也会令我感到非常痛楚。”

宗湘花往徐子陵瞧来,客气中仍保持一贯的冷淡,说道:“我们宫内有很好的大夫,可为徐公子敷药疗伤。”

徐子陵婉拒后,随口岔开话题道:“烈兄的神秘礼物,是否仍要保密呢?”

尚秀芳娇笑道:“原来烈公子故作神秘的,竟是这管由高昌巧匠精制的天竹箫!可否托徐公子为秀芳完成一个心愿?”

徐子陵瞧着尚秀芳从宽袖内掏出烈瑕送她的长锦盒,讶道:“秀芳大家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烈瑕和宗湘花均露出好奇神色,不晓得尚秀芳有什么心愿需徐子陵为她完成。

可达志凝望热雾缭绕的温泉湖,沉声道:“我希望少帅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寇仲愕然道:“有什么事令你老哥忽然低声下气地来求我,恐怕小弟难以消受。”

可达志朝他望来,锐目内再无丝毫敌意,叹道:“假设杜大哥真的如少帅所言般,我希望少帅能看在我份上,放他一马。”

寇仲大讶道:“这不像可兄的一贯作风,你大可站在你杜大哥的一边,甚至掉转枪头来对付我们。”

可达志摇头道:“因为你不但是我尊敬的敌人,更是我欣赏的朋友。或许终有一天我们仍要生死相搏,却绝不会在龙泉城中发生。唉!我刚才开始时是一时气在心头,才有言语冒犯,后来气消意会,遂顺势装模作样的给拜紫亭等人看看。”

寇仲哑然失笑道:“好家伙!”旋即又皱眉道:“你是否也有点怀疑杜兴呢?”

可达志沉声道:“杜大哥这样去找许开山,确令人生疑。不过我仍不相信他会出卖我。现在我的心很乱,少帅可教我该怎么办吗?”

寇仲断然道:“看在你老哥的面上,我们放过杜兴又何妨,问题是现在占得上风的是他们而非我们。你该比我们更清楚杜兴的厉害,一个不好,我和陵少都要掉命,哪来资格谈放过人。”

可达志道:“你信任我吗?”

寇仲毫不犹豫地点头,说道:“绝对信任!”

可达志双目闪亮起来,点头道:“好!我可达志以本人的声誉作誓,绝不辜负寇兄的信任。今晚应作如何应变,请寇兄吩咐。”

寇仲心中一阵感动,以前在长安,可达志给他的印像是强横霸道,可是经过这几天来的接触,始看到他多情重义的一面。微一沉吟,说道:“我们对敌人的构想是这样的,韩朝安、深末桓和呼延金是一党,你的杜大哥和许开山是另一党,两批人并没有联系,却有相同的目的,就是在我们伤愈前剪除我寇仲和子陵。刚才烈瑕故意陪我们走进宫的最后一段路,正是要令刺杀之举只能在我们离宫后发生。而你杜大哥对我们的行动计划都了如指掌,故可轻易从中取利。”

可达志像被判刑地说道:“真希望你猜错。不过你若猜对,那杜大哥会诈作引路带你们到深末桓的巢穴,而事实上那却是杜大哥和许开山设下的死亡陷阱。唉!我真怕面对这可能性,因为我很可能控制不住自己,亲手取杜大哥的命,我最恨是被朋友欺骗出卖。”

寇仲愕然道:“你刚才不是央我放他一马吗?”

可达志颓然道:“我哪想到这么快可揭开谜底?还以为至少拖个一年半载,甚或永远找不到真相。”

寇仲同情地说道:“待我想想,说不定会想出个能两全其美的方法,既可杀深末桓,又暂不须与老杜作正面交锋。”

可达志双目电芒亮闪,恢复他那种从容自信的神态,冷然道:“方法只有一个。我们定下另一套联络的办法,而深末桓又确是用飞云弓射出他的箭,我可保证深末桓见不到明天的日出。”

寇仲开怀笑道:“与你这小子合作,确省下不少唇舌气力。我们尚有一个帮手,那也是发现你杜大哥去与许开山大吵一场的同一个人,人称‘蝶公子’的阴显鹤,乃中土东北出类拔萃的剑手,相当了得。”

可达志讶道:“我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怪名字?”

寇仲助他一臂之力道:“是否听杜兴说的?”

可达志摇头,旋即又双目射出奇怪的神色,说道:“记起啦!宗湘花曾向秀芳大家提及这名字。”

寇仲不由别头望向灯火通明的大厅,目光落在宗湘花修长优美的健康背影,心湖浮现出阴显鹤这孤傲不群的剑客。他和宗湘花究竟是什么关系?

尚秀芳在宗湘花的帮助下打开锦盒子,一枝竹箫出现徐子陵眼前。纵使他对乐器没有认识,也从其精美的造型与手工上,看出是箫中的精品,与中土流行的箫形制有异。

尚秀芳又把锦盒合上,递给徐子陵,正容道:“徐公子可否为秀芳把这管天竹箫送予青璇小姐?她是秀芳崇慕多年的人,只恨尚未有缘拜见。”

烈瑕欣然道:“原来秀芳大家搜寻天竹箫的目的,背后有此意义。”

徐子陵恭敬地接过锦盒,讶道:“秀芳大家怎晓得我认识青璇小姐?”

尚秀芳瞟他一眼,抿嘴浅笑道:“今早秀芳因烈瑕公子慷慨赠送乐卷,往圣光寺酬谢神恩,忽得启示嘛!”

徐子陵心中恍然,明白尚秀芳今早到圣光寺是去见师妃暄,从她那里晓得自己是有资格到巴蜀幽林小筑探访石青璇的人。唉!师妃暄摆明是想撮合他和石青璇,却不知石青璇对男女间事已心如枯木,根本没有丝毫兴趣。自己多见她一次,只是多心伤一次。又想起尚秀芳见过师妃暄后,回宫途中往访寇仲,给这家伙半强迫的亲过嘴儿。当时是听过便算,但现在面对这天生丽质的动人美女,亲身体会她强大的诱惑力,对寇仲情不自禁的鲁莽行为,不由生出体谅和“同情”。当日在成都解晖城堡的小楼内,石青璇在窗台处为他奏箫的动人美景,重现脑海,那时他也有把石青璇拥入怀里轻怜蜜爱的冲动,只是没像寇仲对尚秀芳般付诸实行。

尚秀芳秀眸闪闪地瞧着面容忽晴忽黯的徐子陵,有点促狭意味的微笑道:“秀芳不是勾起徐公子的心事吧?那秀芳真是罪过了!”

徐子陵尴尬一笑,将锦盒收进袖内,心中激起强大斗志,暗忖今晚定不能给人干掉,否则如何为尚秀芳完成心愿?肯定的点头道:“秀芳大家请放心,此箫必会送到青璇小姐手上。”

烈瑕却不放过他,笑道:“徐兄尚未回答秀芳大家有关徐兄心事的问题。”

徐子陵心中暗骂,开始明白为何寇仲和可达志均欲干掉这小子,因为此人实在可恶。微笑道:“谁能没有心事?只在肯否说出来罢了!”

尚秀芳幽幽一叹,目光投往仍在平台说话的两人去,螓首轻点的柔声道:“秀芳懂得驾驭乐器,你们晓得驾驭兵器;但我们恐怕永远都学不会如何去驾驭自己的心,那是无法可依的。”

烈瑕微微一怔,露出深思的神色。

此时拜紫亭偕马吉回到厅内,登时把分作两堆说话者的注意力扯回他身上去。

拜紫亭先瞥仍在平台凭栏密斟的寇仲和可达志一眼,哈哈笑道:“尚有一位拜紫亭心仪已久的贵客大驾未临,各位如不介意,我们再等一刻钟才入席如何?亦可让少帅和可将军多点说话的时间。”

尚秀芳欣然道:“大王说的贵客,是否指宋二公子?”

徐子陵这才知道宋师道在被邀之列,不过此事顺理成章,因拜紫亭一向崇慕中土文化,宋师道来自坚持汉室文化正统南方最有权势地位的门阀,自然是拜紫亭心仪的对象。却有点担心,宋师道究竟被什么事缠身而致迟到?

拜紫亭转向傅君嫱、韩朝安和金正宗三人道:“看三位与国师谈得兴高采烈的样子,所讨论的必是引人入胜的话题,何不说出来让大家分享?”

傅君嫱欣然道:“国师论的是有关生死轮回的问题,启人深思,君嫱获益匪浅。”

尚秀芳兴致热烈微笑道:“竟是有关这方面的事情,真要请国师多指点。”

徐子陵暗中留意烈瑕,只见他望向伏难陀时杀机倏现,旋即又敛去。

伏难陀悦耳和充满感染力的声音再度在厅内响起,徐子陵终可亲耳领教这来自天竺的魔僧如何辩才无碍,法理精湛。

寇仲问道:“宗湘花说过什么关于阴显鹤的话?”

可达志坦白道:“除非她们说的是烈瑕那王八蛋,否则我不会费神去倾听。我依稀记得当时正离开宫门,秀芳大家见宗湘花特别留意道上的行人,遂问她看什么,宗湘花就是在这情况下提起阴显鹤三字。”

不过他对宗湘花与阴显鹤的关系毫无兴趣,随即道:“只要你和子陵能自保不失,我那方面可安排得妥妥贴贴,既不让深末桓知道我跟在他身后,又可令……唉!假设杜兴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我会使他看不破我和你们另有大计。”

寇仲沉吟道:“现在还有一个非常头痛的问题,如弄不清楚,我和陵少极可能没命和你去杀深末桓。”

可达志皱眉道:“什么事这般严重?”

寇仲道:“就是崔望、许开山和拜紫亭这三个人的关系。”

烈瑕待伏难陀说过两句自谦的话后,从容道:“大王可否容愚蒙先请教国师一个问题?”

徐子陵心叫来了,烈瑕终忍不住向伏难陀出招。若能在辩论中难倒这天竺狂僧,跟以真刀真枪地击败他没多大分别。因为伏难陀最厉害的是他的辩才,而他正凭此成为能操纵靺鞨族的人物。

拜紫亭深深地瞥烈瑕一眼,哑然失笑道:“有什么是不容说的?大家在闲聊嘛!”

烈瑕欣然道:“如此愚蒙不再客套。”

转向正凝视他的伏难陀,微笑道:“请问国师为何远离天竺到大草原来?”

伏难陀目光先移往徐子陵,微微一笑,再移向尚秀芳,深邃得像无底深渊的眸神精芒一闪,又回到烈瑕处,油然道:“我伏难陀一生所学,可以‘生死之道’四字概括之。而谈论生死之道最理想的地方,就是战场。只有在那里,每个人都是避无可避的面对生死,死亡可以在任何一刻发生,生存的感觉分外强烈!故这亦正是最适合说法的地方。舍此之外难道还有比生死之道更诱人的课题吗?”

可达志大讶道:“宫奇竟会是崔望?真教人难以猜想。我今早曾见过此人,相当精明厉害,武功方面收藏得很好,使人难测深浅,确有做狼盗之首的条件,你肯定没看错他的刺青吗?”

寇仲回头一瞥,凑到他耳旁道:“老伏开始说法了!我们要不要返厅一听妙谛?”

可达志没好气道:“亏你还有这种闲心,伏难陀其身不正,说出来的只会是邪法。假设狼盗是拜紫亭一手培养的生财奇兵,与许开山又有什么关系?”

寇仲道:“今天我和陵少抓着三个有九成是狼盗的回纥汉,他们都自称是烈瑕的手下,由此可知狼盗确属大明尊教的人。我们想不通的地方是,大明尊教与伏难陀该是敌对的,为何宫奇却会为拜紫亭办事?此中定有我们不明白的地方。现在我们最害怕的,是拜紫亭在宴后派宫奇送我们离开,若我们拒绝,韩朝安定会生疑,徒添不测变量。”

可达志吁出一口气道:“我现在必须离开片刻,为今晚的事预作安排,同时设法查证宫奇是否长年不在龙泉。以少帅和陵少随机应变的本领,今晚定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寇仲提醒道:“你离开时,谨记装出怒气冲天跟我谈不拢的样子。不,这样太着迹,还是表面没什么事,但眼里却暗含杀机似的。”

可达志哑然失笑道:“放心吧!没有人肯相信我们能像兄弟般合作的。”

尚秀芳大感兴趣地说道:“秀芳尚是首次听到战场是最宜说法的地方,国师倒懂得选择,现在中土四分五裂,兵荒马乱,大草原各族更是没有一天的安宁。只不知何谓生死之道?”

伏难陀法相庄严,此刻从任何一个角度看他,只能同意他是有道高人,而不会联想到他是魔僧与淫贼。

他露出倾神细听尚秀芳说话的神色,颔首道:“生死是每一个人必须经历的事,所以关乎到每一个人,无论帝王将相,贤愚不肖,都要面对这加诸他们身上无可逃避的命运。不过纵然事实如此,要我们去想象死亡,是近乎不可能的事。甚至生出错觉,认为自己会是例外,不会死去,遂对终会来临的死亡视如不见。我们若想掌握生死之道,首先要改变这可笑的想法。”

徐子陵暗叫厉害,与四大圣僧相媲,伏难陀说法最能打动人心之处,是直接与每个人都有关系,平实近人又充满震撼性。比起来,四大圣僧的禅机佛语虽充盈智慧,但与一般人的想法终较为疏远,较为虚无缥缈,不合乎实际所需。

此时可达志脸色阴沉地回到厅内,打断伏难陀的法话,先来到徐子陵旁,压低声音道:“劝劝你的好兄弟吧!大汗对他已是非常宽容。”

徐子陵还以为他和寇仲真的决裂,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耸肩作出个无能为力的表情。这比任何装神弄鬼,更能令人入信。尤其韩朝安等必自作聪明地以为可达志之所以要和寇仲到平台说私话,是要劝寇仲归附颉利,像刘武周、梁师都等人般作颉利的走狗。

可达志再向拜紫亭告罪,说道:“小将有急事处理,转头回来,大王不必等我。”说罢径自离阁,连徐子陵也以为他是要把与寇仲谈不拢的消息,嘱手下送出去,其他人更不用说。

可达志离开后,马吉笑道:“该轮到我和少帅说几句话了!”说罢穿门往仍凭栏立于平台处的寇仲走去。

众人注意力回到伏难陀身上。

金正宗道:“国师看得很透彻,这是大多数人对死亡所持的态度,不过我们是逼不得已,因为所有人都难逃一死,没有人能改变这结局。与其为此恐惧担忧,不如干脆忘掉算了。”

伏难陀从容一笑,低喧两句没有人听懂的梵语,悠然道:“我的生死之道,正是面对死亡之道。不仅要认识死亡的真面目,还要超越死亡,让死亡变作一种提升,而非终结。”

烈瑕淡淡地说道:“然则那和佛教的因果轮回有何分别?”

徐子陵也很想知道伏难陀的答案,假若伏难陀说不出他的天竺教与同是传自天竺的佛教的分别,他的生死之道便没啥出奇。

马吉来到寇仲旁,柔声道:“少帅在想什么?厅内正进行有关生死的讨论。”

寇仲环视湖岸四周的美境,淡淡地说道:“我在思索一些问题,吉爷又因何不留在厅内听高人传法?”

马吉叹道:“俗务缠身,哪有闲情去听令人困扰的生生死死?跋兄因何不出席今晚的宴会?”

寇仲朝他望去,两人毫不相让的四目交锋。

马吉微笑道:“少帅不用答这问题,那八万张羊皮已有着落,少帅不用付半个子儿即可全数得回。至于平遥商那批货,则有点困难,我仍在为少帅奔走出力。”

寇仲暗骂马吉狡猾,他和拜紫亭的密切关系,恐怕颉利也给瞒着,要讨回羊皮和平遥商那批货,只要马吉出得起赎金,加上有批弓矢可要挟拜紫亭,该是举手之劳。但他偏说成这个样子,正是“落地还钱”,希望寇仲放弃追究是谁劫去八万张羊皮,不再为大小姐丧命的手下讨回公道。

寇仲皱眉道:“我想请教吉爷一个问题,就是拜紫亭究竟有什么吸引力,竟可令吉爷心甘情愿陪他殉城。”

马吉色变道:“少帅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寇仲洒然耸肩道:“因为直至这刻你仍在维护拜紫亭。鸡蛋般密仍可孵出小鸡,何况杀人放火那么大件事。假设突利因此不放过你,你认为颉利肯为你出头吗?”

马吉不悦道:“我怎样维护拜紫亭?少帅莫要含血喷人。”

寇仲转过身来,轻松地挨在栏杆处,淡淡笑道:“我知道些吉爷以为我不晓得的事情的真相。这可说是吉爷你最后的机会,可决定吉爷你是不得善终,还是安享晚年。现在天下之争,已演变成颉利、李世民和我寇仲之争,没有人能逆料其结果,可是吉爷你却一点也把握不到最新的形势,只顾及眼前的利益。时机一去不复返,若让我今晚宰掉深末桓,明天我将再没有兴趣听吉爷说任何话。”

寇仲这番话非常凌厉,摆明不接受马吉的讨好安抚,逼他决定立场。以马吉的老谋深算,也要招架不住,呼吸不受控制的微微急促起来,双目却精芒大盛,闪烁不停。

伏难陀正容道:“任何一种宗教思想,在发展至某一程度,均会变成一种权威,不容任何人质疑。我国最古老的宗教是婆罗门教,建基于《吠陀经》和瑜伽修行。可是当婆罗门教变成一种不可质疑的权威,便出现了与她对立的沙门思潮,其中包括佛祖释伽牟尼,耆那教的大雄符摩耶,生活派的领袖末伽梨...俱舍罗,顺世派的阿耆多.翅舍钦婆罗等开山立教的宗主。可惜他们并不能摆脱婆罗门教的阴影,例如同样着重业报轮回,又吸收其神祇。他们虽看到有改革的必要,但仍是换汤不换药,使后世重蹈婆罗门崇拜多神、实行繁琐祭祀的覆辙。”

徐子陵涌起新鲜的感觉。他虽非佛的信徒,但总感到佛是高高在上,完全超越凡人的理解。现在他亲耳听到来自天竺的人,说及同为天竺人的佛祖的生平事迹,还作出批评,不由生出佛祖也是个人,或至少曾经是“人”的奇妙感觉。

尚秀芳不同意道:“佛教禅宗讲的是‘顿悟’,不重经文和祭祀,国师的指责,似乎偏离事实。”

徐子陵心中暗赞,尚秀芳并没有因伏难陀的地位和权势而退缩,还为自己的信念辩护。他曾接触过禅宗四祖道信大师,对禅宗那种“直指人心,顿悟成佛”的超然洒脱、不滞于物、闲适自在的风流境界,大有好感。

伏难陀不慌不忙的微笑道:“秀芳大家说得不错。不过禅宗是中土化了的佛教。禅的梵语是‘禅那’,意即‘静虑’,发展成中土人皆有佛性的‘禅’,正代表中土的有识之士,看到从我国传来的佛教的诸般戒条缺点。可惜禅宗尚差一招,就是将个人的‘我’看得太重,但已比重颂经、重崇神、重仪式高明得多。”

尚秀芳蹙起秀眉,虽未能完全接受伏难陀的论点,亦找不到能驳斥他的话。

伏难陀没有直接回答烈瑕的问题,却借题发挥,指出佛教的不是处,使人更希望知道他本身的思想。

拜紫亭负手立在伏难陀旁,没有加入讨论,只作壁上观。

徐子陵终忍不住道:“若不重我,还有何可倚重?重我正代表直指本心,放弃对诸天神佛的崇拜,远离沉重的典籍和繁琐的礼仪,无拘无束地深入探索每个人具备的佛性真如。”

伏难陀长笑道:“‘真如’两字说得最好,难得引起徐公子的兴致,不知可有兴趣听我趁尚有少许时间,简说‘梵我如一’之法?”

傅君嫱动容道:“大师请指点迷津。”

马吉不眨眼的狠狠凝视寇仲,呼吸逐渐恢复平常的慢、长、细,然后嘴角露出一丝带点不屑的冷笑,淡淡地说道:“我马吉在大草原混了这么多年,从没有人像少帅般以生死来威胁我马吉,因为他们都明白我只是个做生意买卖的人。少帅若想要我的命,悉听尊便,但若要我跪地求饶,却是休想。”言罢转身便去。

寇仲心叫有种,更大感奇怪,马吉在目前对他不利的情况下,为何仍要站在拜紫亭的一方,照道理若与他性命有关,马吉该是那种可出卖父母的人。冷喝道:“吉爷留步。”

马吉立定离他七步许处,头也不回地哂道:“还有什么好谈的?”

寇仲注意到厅内的拜紫亭朝他们望来,柔声道:“吉爷可知呼延金已打响退堂鼓,拿深末桓来和我说条件讲和。”

马吉胖躯一颤,说道:“这和我马吉有什么关系?”

寇仲知道自己击中马吉弱点,微笑道:“怎会没有关系?若深末桓干不掉我们,吉爷以后恐怕没多少好日子过。这是何苦来哉?”

马吉的胖躯出奇灵活地转回来面向寇仲,哈哈笑道:“我从没见过比少帅更狂妄自大的人,且是欺人太甚。要杀我马吉的人,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但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仍是那句话,我的命就在这里,有本事就来拿吧!”

寇仲失笑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以前你有颉利作后台,又与深末桓、呼延金、韩朝安、杜兴等互相勾结,确没多少人能奈何你吉爷。可惜现在形势剧变,首先颉利再不需要深末桓这条走狗,因为深末桓已成颉利和室韦各族修好的最大障碍。呼延金的形势更好不了多少,阿保甲第一个想除去的人正是他。至于杜兴,吉爷你自己想想吧!”

马吉听得脸色数变,忽明忽暗,显示寇仲的话对他生出极大的冲击和震撼。

寇仲神态轻松地说道:“至于你老哥嘛!弊在立场暧昧,与拜紫亭更是纠缠不清,不识时务。明知颉利不惜一切的与突利修好,目的是要联结大草原各族南侵中土,却仍阳奉阴违,与拜紫亭眉来眼去。颉利不是着你无论如何要将八万张羊皮还我的吗?还要在老子面前耍手段弄花样,是否真的活得不耐烦了!”

马吉的脸色变得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肥唇颤震,欲言又止。

寇仲终使出最后的杀手,说出晓得颉利命马吉把八万张羊皮还给他一事。要知马吉是昨晚才从赵德言那里接到此一命令,而寇仲却像早晓得此事般,肯定可使马吉疑神疑鬼,弄不清楚寇仲现时与颉利的关系,甚至有被出卖的感觉,再没有被颉利支持的安全感。来完硬的又来软的,寇仲几可肯定深末桓能与呼延金联手来对付他,全赖马吉在中间穿针引线,否则两方没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碰头成事。唯一他不明白的地方,是马吉为何明知颉利因要与突利修好暂时停止所有对付他寇仲的行动,而马吉仍敢胆大包天般务要置他和徐子陵于死地。

寇仲柔声道:“我寇仲说过的话,答应过的事,从没有不算数的。我也是因尊敬吉爷才这般大费唇舌,以后大家是朋友还是敌人,吉爷一言可决。”

马吉面容逐渐恢复冷静,双目芒光大盛,且露出其招牌式的虚伪笑容,平和地说道:“少帅从来不是我的朋友,将来也不会是我的朋友。但我亦不愿成为少帅的敌人,至于少帅怎么想,我马吉管不到。八万张羊皮的事再与我无关,失陪啦!”就那么转身离开。

伏难陀双目闪耀着智慧的光芒,语调铿锵,字字有力,神态却是从容不迫地说道:“要明白何谓‘我’,先要明白‘我’的不同层次。最低的一层是物质,指我们的身体,稍高一层的是感官,心意又高于感官,智性高于心意,最高的层次是灵神,谓之五重识,‘我’便是这五重识的总和结果,以上御下,以内御外,灵神是最高的层次,更是其核心。”

尚秀芳一对美眸亮起来,点头道:“秀芳尚是首次听到有人能把‘我’作出这么透彻的分析。国师说的灵神,是否徐公子刚才说的佛性真如?”

此时沉着脸的马吉回到厅内,向拜紫亭施礼道:“马吉必须立即离开,请大王恕罪。”

这么一说,众人无不知马吉和寇仲谈判破裂,撕破脸皮,再不用看对方情面。

拜紫亭目光先扫过徐子陵,再投往平台远处的寇仲,然后回到马吉身上,点头道:“马吉先生如此坚决,拜紫亭不敢挽留,让我送先生一程。”

马吉断然摇头道:“不烦大王劳驾。”接着转过肥躯,朝尚秀芳作揖叹道:“听不到秀芳大家的仙曲,确是马吉终身憾事。”言罢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

众人均感愕然,不明白寇仲和马吉说过什么话,令他不得不立即逃命似的离开龙泉。徐子陵则心中剧震,猜到马吉违抗颉利的命令,已将那批弓矢送交拜紫亭,否则拜紫亭怎容他说走就走。跋锋寒究竟到哪里去了?

看着马吉背影消失门外,厅内的气氛异样起来,寇仲神态悠闲地回到厅内,站到徐子陵和尚秀芳中间处,打个哈哈道:“国师不是正在说法吗?小子正要恭聆教益。”

伏难陀微笑道:“我们只在闲聊罢了!”

傅君嫱冷笑道:“少帅得罪人多称呼人少,尚未开席已有两位宾客给少帅气走。”

寇仲施礼道:“傅大小姐教训得好,不过事实上我是非常努力,处处为吉爷着想,岂知吉爷伟大至不怕任何牺牲,小弟也拿他没法。”

烈瑕失笑道:“少帅说得真有趣。”

尚秀芳不悦地瞥寇仲一眼,回到先前的话题道:“国师正在说关于‘我’的真义,指出‘我’是由五重识构成,由下至上依次是物质、感官、心意、智性和灵神,而以灵神为主宰的核心。”

寇仲随口道:“这意念挺新鲜的,但那灵神是否会因人而异?为何有些人的灵神伟大可敬,一些人却卑鄙狡诈?”

伏难陀淡然道:“灵神就像水般纯粹洁净,只是一旦从天而降,接触地面,便变得混浊。灵神亦然,人的欲念会令灵神蒙上污垢。”

寇仲心叫厉害,领教到伏难陀的辩才无碍,不怕问难。

拜紫亭道:“大家入席再谈。”

宴会的热烈气氛虽荡然无存,却不能不虚应故事,众人纷依指示入席。拜紫亭和伏难陀两位主人家对坐大圆桌的南北两方,寇仲和尚秀芳分坐拜紫亭左右,伏难陀两边是徐子陵和傅君嫱,烈瑕是尚秀芳邀来的,有幸坐在尚秀芳之侧,接着是金正宗,居于烈瑕和傅君嫱中间处,徐子陵另一边是韩朝安。马吉和宋师道的碗筷给宫娥收起,只剩下可达志那套碗筷虚位以待。宗湘花在寇仲右侧相陪。侍从流水般奉上美酒和菜肴。酒过三巡,在拜紫亭表面的客气殷勤招待下,气氛复炽。烈瑕不知是否故意气寇仲,不时和尚秀芳交头接耳,更不知他说了些什么连珠妙语,逗得尚秀芳花容绽放,非常开心,其万种风情,只要是男人都会禁不住妒忌烈瑕。寇仲却是有苦自己知,崇尚和平的尚秀芳肯定对他在龙泉的“所作所为”看不顺眼,遂予烈瑕乘虚而入的机会。

说了一番不着边际的闲话后,傅君嫱忽然道:“可否请国师续说梵我如一之道?”

众人停止说话,注意力再集中在伏难陀身上。徐子陵特别留意拜紫亭,自他和伏难陀联袂而来,拜紫亭从没有附和伏难陀,后者说法时他总有点心不在焉,不似传说中他对伏难陀的崇拜,更有点貌合神离,令人奇怪。

伏难陀欣然道:“难得傅小姐感兴趣,伏难陀怎敢敝帚自珍?首先我想解说清楚灵神是怎么一回事。”

烈瑕笑道:“国师的汉语说得真好,是否在来大草原前,已说得这么好的?”

伏难陀微笑道:“烈公子猜个正着,我对中土语言文化的认识,来自一位移徙天竺的汉人。”

烈瑕含笑点头,没再追问下去,但众人均感到他对伏难陀的来历,比席上其他人有更深的认识。

伏难陀毫不在意的续道:“灵神虽是无影无形,形上难测,却非感觉不到。事实上每天晚上我们均可感应到灵神的存在,当我们做梦,身体仍在床上,但‘我’却到了另外一些地方去,作某些千奇百怪的活动,从而晓得‘我’和身体是有区别的。晚上我们忘记醒着时的‘我’,日间我们却忘记睡梦中的‘我’。由此推知真正的‘我’是超然于肉体之上,这就是灵神。”

伏难陀说的道理与中土古代大圣哲的庄周说的“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可谓异曲同工,但伏难陀则说得更实在和易明。

伏难陀续道:“我们的身体不住变化,从幼年至成年、老朽,可是这个‘我’始终不变,因为灵神是超乎物质之上,超越我们物质感官的范畴,超越我们心智推考的极限,触摸不到,量度不到。生死只是一种转移,就像甦醒是睡觉的转移,令人恐惧害怕的死亡,只是开启另一段生命,另一度空间,另一个天地的一道门。那不是终结,而是另一个机会,问题在于我们能否掌握梵我如一之道,也是生死之道。”

寇仲讶道:“国师的法说得真动听,更是发人深省。我自懂事以来,从没想过这问题,还以为多想无益,就如杞人忧天。这什么梵我如一似更像某种厉害的武功心法,不知国师练的功夫有什么名堂?”

众人为之啼笑皆非,谁想得到他一番推崇的话后,忽然转往摸伏难陀的底子。徐子陵则心中暗懔,晓得寇仲找不到他说话的破绽,故来一招言语的“击奇”,插科打诨,看伏难陀的反应。撇开敌对的关系,伏难陀说的法确如生命黑暗怒海里的明灯,教迷航的人看到本来睁目如盲的天地。

伏难陀哑然失笑道:“我的武功心法无足论道之处,梵我如一更与武功无关,有点像贵国先哲董仲舒说的‘天人合一’,只是对天的理解不同。梵是梵天,是创造诸神和天地空三界的力量,神并非人,而是某种超然于物质但又能操控物质的力量,是创造、护持和破坏的力量。这思想源于我国的《吠陀经》,传往波斯发展为大明尊教,烈公子为回纥大明尊教的五明子之首,对这段历史该比本人更清楚。”

尚秀芳是首次听到烈瑕的明子身份,讶然朝他瞧去。

烈瑕目露锐光,迎上伏难陀的眼神,微笑道:“国师此言差矣,我大明尊教源于波斯‘祖尊’摩尼创的‘二宗三际论’,讲的是明暗对待的两种终极力量,修持之法是通过这两种敌对的力量,由明转暗,从暗归明,只有通过明暗的斗争,始能还原太初天地未开之际明暗各自独立存在的平衡情况,与国师的梵天论并没有雷同之处。”

寇仲和徐子陵交换眼色,开始明白烈瑕和伏难陀间是宗教思想的斗争。但也更添疑惑,为何大明尊教的狼盗崔望,会成为拜紫亭的手下。

伏难陀不以为忤的微微一笑,显示出极深的城府,淡然自若道:“纯净的雨水,落到不同的地方,会变化成不同的东西,却无损雨水的本源。梵我如一指的是作为外在的、宇宙终极的梵天,与作为内在的,人的本质或灵神在本性上是同一的,所以只有通过对物质、心意、感官、智性的驾驭,我们才有机会直指真如,通过灵神与梵天结合。而驾驭灵神下四重识的修行方法,就是瑜伽修行,舍此再无他法。”

寇仲和徐子陵表面虽不露声色,事实上均感伏难陀说的话极有吸引力,因为他们练“长生诀”的过程,确如伏难陀说的梵我如一殊途同归,只是没像他所说般系统化而条理分明。兼之他们晓得换日大法,正是瑜伽修行的一种方式。由此推之,伏难陀极可能是石之轩那级数的高手。

烈瑕正要说话,步履声起。众人朝大门瞧去,去而复返的可达志神情肃穆的昂然而入,手上捧着一个木制的长圆筒子。只看他神情,即令人感到事不寻常,目光不由落到他手捧的木筒去。

他笔直来到拜紫亭旁,奉上木筒道:“刚接到大汗和突利可汗送来的国书,着末将立刻送呈大王过目。”

众人同时动容,心叫不妙。拜紫亭脸色转为阴沉凝重,双手伸出接过,长身而起,沉声道:“敢问可将军,大汗圣驾是否已亲临龙泉?”

可达志直视拜紫亭,缓缓道:“这封国书由敝国国师言帅亲自送来,送书后立即离开,没有透露其他详情,大王明鉴。”

拜紫亭在众人注视下缓缓拔开塞子,取出一卷羊皮书,目光投向伏难陀。伏难陀双目立时精芒剧盛,显示出强大的信心。拜紫亭露出一丝笑意,打开羊皮卷细看。厅内静至落针可闻,人人屏息静气,各自从拜紫亭阅卷的表情试图找出羊皮卷内容的蛛丝马迹。

在沉重至令人窒息的气氛下,拜紫亭终读毕这封看来十有九成是战书的羊皮卷,缓缓卷拢,忽朝寇仲望去,沉声道:“这封由大汗和突利可汗联押的信,着我拜紫亭于后天日出前,须把五采石亲送出城南二十里处镜泊平原,否则大汗和可汗的联军将会把龙泉夷为平地。”

尚秀芳“啊”的一声惊叫起来。寇仲和徐子陵均听得头皮发麻。五采石乃拜紫亭立国的象征,后天日出时正是拜紫亭渤海国立国大典举行的时刻,这封国书不啻是对拜紫亭的最后通牒,逼他放弃建立能统一靺鞨诸部的渤海国。立国之事,已是如箭上弦,势在必发,拜紫亭如向突厥屈服,以后休想再抬起头来做人,遑论要称王称霸。更严重的是五采石并不在拜紫亭手上。

寇仲和徐子陵下意识的望着伏难陀,前者道:“大王勿要看我,我们今早刚被美艳那妮子将五采石讨回去。”

拜紫亭厉芒一闪,眼神移向伏难陀,傅君嫱、烈瑕等知情者亦把目光投向这辩才无碍的天竺魔僧,看他如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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