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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霸王杜兴

大唐双龙传 黄易 19003 2024-03-05 11:28:41

四人沿街漫步,除任俊的马儿须他牵引外,千里梦和万里斑像最忠心的狗儿般跟在他们背后,神态安详,果是不凡灵骏。街上早恢复车水马龙的热闹,天气仍不稳定,不时洒下几点细雨,虽然看不到星月外,天气还不算太差。

寇仲、徐子陵和跋锋寒三人并排而行,后跟灵马,加上任俊这精灵的“小仆”,惹得路人侧目。他们敢肯定整个山海关的人均晓得寇仲和徐子陵来了,否则在铺内和食馆内的人,不会抢着出来瞻看他们。山海关乃中外武林高手往来云集的地方,谁不想见识他们的风采与身手,又或着意结识他们。幸好谁都晓得他们和杜兴势成水火,一战难免,除非想卷入这场胜负难料的斗争去,否则就应对他们敬而远之。

跋锋寒在食馆早听足寇徐讲述整个时辰,待店主战战兢兢来请他们离开店铺,他们乃相偕出门。走到这里,跋锋寒终听完整个故事。寇仲连杨公宝藏的事亦和盘奉上,因为他是绝对地信任跋锋寒。

跋锋寒叹道:“确是精彩绝伦,与你们相处那段日子,也是多彩多姿,令我非常缅怀。希望我们今晚有些较为有趣的助兴节目,例如今晚去找杜兴的晦气如何?”

寇仲暗为杜兴担心,开罪跋锋寒岂是说笑,说道:“你老哥得多耐些性子,首先是先要把给他扣起的五个人质救出来,送他们离开险境;次要是须查出大小姐那批羊皮的下落。杀杜兴当然痛快,却必须先办妥这两件事。”

徐子陵道:“小仲你可记得大小姐说过,那八万张羊皮是透过拜紫亭向回纥人买的。”

寇仲一震道:“幸得你提醒我,我差点忘记。怎会这么巧的,那批货会不会是崔望劫来的贼赃,来个内劫转为外销,再卖回中原赚取最高的价钱,又他奶奶熊的来个中途拦途截劫,要求赎金。我操他十八代祖宗,这么懂做生意。”说到一半,他转学杜兴的声气语调,扮得极为肖妙,令人捧腹,连后面的任俊也给引得放声失笑。

对任俊来说,一切像在梦境中,他从未想过在面对着江湖斗争的情况下,自己仍可开怀大笑。晓得被三人强大无匹的自信和豪气感染。

跋锋寒哑然失笑道:“好一个杜兴,很少这么有种的人,不枉我来找他一场。只要能将他生擒,我有把握要他唤爹就唤爹,喊娘就叫亲娘。我到此三天,早摸清他的底子,回店后我们好好研究,该如何行动。”

寇仲正要说话,后面忽然有人唤“小俊”,四人别头一看,只见来人是个中等身材,衣着不凡,约五十许岁的老者,神采奕奕的从后急步追来,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最令人印象深刻是他的鹰钩鼻,深陷却利如鹰隼的一对眼睛,予人阴鸷沉着的感觉。

任俊失声道:“荆当家!”三人立即晓得来的是塞漠帮的帮主荆抗。

荆抗脚步似缓实快地赶到任俊旁,抱拳道:“这位是……”目光落在跋锋寒身上。

跋锋寒回礼道:“晚辈跋锋寒,荆当家请指教。”

对他来说,这算是非常客气有礼。

荆抗动容道:“竟是击败‘飞鹰’曲傲的跋锋寒,荆抗失敬。”

寇仲退到他旁,说道:“小子寇仲,他是徐子陵,大小姐曾嘱我们代她向你老人家问好。”

荆抗连说三声“好”后,冷然道:“我非常不满杜兴,这样对我世侄女请来的人喊打喊杀,教我如何向建德交代。此事分明是欺上门来,我忍得他一次忍不下另一次。所以我决定要他横死街头,否则怎能出得这口鸟气!”

寇仲大叫头痛,荆抗肯定是头心狠手辣,野心勃勃的老狐狸,看中这是收拾杜兴的千载一时机会,因为有他们三大高手出头助阵。

跋锋寒凑到正聚精会神听荆抗说话的徐子陵耳旁轻声道:“左边有位非常漂亮的妞儿盯着你。”

徐子陵偷眼看去,立时心中叫娘,倒抽一口凉气道:“她是傅采林最得意的关门女弟子傅君嫱,我们娘的小师妹。”

跋锋寒一愕瞧去,傅君嫱没入横巷内,消失不见。寇仲怎会听不到跋锋寒的话,亦因看傅君嫱分了心,忘记答荆抗的话。

荆抗毫不介意,续说道:“我们唯一要小心的是北马帮,许开山与杜兴称兄道弟,有起事来必全力助杜兴。”

寇仲见到傅君嫱,脑袋哪还有兴趣装载其他东西,随口应道:“杀杜兴事小,取回八万张羊皮和救回分店被掳走的人事大。且你老人家必须考虑的是,现在山海关边防大开,谁都可自由进出,长城等如虚设,如若突厥和契丹人因杜兴之死杀入关内屠城泄愤,荆当家有何应付良方?”

他是不敢开罪荆抗,故婉转劝他不要卷入与杜兴的斗争内,否则演变为帮会争地盘的大火并,还如何救人索货?不看僧面看佛面,荆抗不但是窦建德的老朋友,翟娇以后的对外贸易仍要他照拂,他亦乐得令荆抗的塞漠帮借此占上优势,可是在想出对付杜兴的妥善方法前,确不宜把事情弄得过于复杂。

荆抗微笑道:“少帅放心,这次我们有燕王在背后全力支持,只要除去北霸帮和杜兴,燕王会立即派大军前来进驻,加强边防,包保任何人想来撒野再不像从前般容易。”顿了顿又道:“如非得燕王通知,我仍不知大小姐请得两位亲来找杜兴算账。”

寇仲心忖原来如此,难怪荆抗会公然来找他说话。高开道看准突厥内斗,无暇理会外事,遂想乘势除去杜兴这眼中钉,以摆脱颉利的控制。只应付契丹人,当然比同时应付两族的联军容易多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是被迫站到荆抗和高开道的一方,舍此别无选择。

荆抗忽然停下来,说道:“诸位请这边走。”

众人随他止步,寇仲皱眉道:“荆当家要我们到哪里去?”

荆抗欣然道:“住客栈不太方便,我在西门有间前铺后居的酒馆,可作四位歇脚之用。”

跋锋寒朝寇仲瞧去,见他微微点头,说道:“要叨扰荆当家了!但我尚要回旅馆取回行囊马匹。”

荆抗笑道:“跋兄只要肯点头,自有儿郎为跋兄办妥。我已命酒馆的人撤走,好让四位能安静休憩,若要人差使,邻铺的全是我塞漠帮的人。送各位到那里安顿好后,老夫尚要去见几个人,他们以前都不敢沾手杜兴的事,现在怎还到他们作壁上观?”

寇仲淡淡地说道:“荆当家可否派人向杜兴传个口讯?”

荆抗道:“少帅请赐示。”

寇仲道:“小子怎敢指示你老人家,只想请荆当家找人向杜兴说,若明天日出前他仍不肯释放大小姐的五名手下,我就见一个北霸帮的人杀一个,除非他肯自认不是山海关的主事者,否则他就脱不掉关系。”

荆抗大笑道:“寇仲就是寇仲,老夫刮目以待杜兴听到这番话后的反应。”

燕山酒庄果然是个非常不错的地方,前进宽大,摆开十多张大圆桌,接着是个可饲养马儿的大天井,连接后进的居室、澡房和膳房,另外有水井和藏酒的地窖。屋墙以花冈石砌成,坚固结实,四周有高墙围绕,似塞漠帮在这里的分舵多过像一间酒铺。事实上燕山酒庄从不打开门口做生意,而是做批发烧酒的买卖。

跋锋寒的马神骏非常,而跋锋寒对训练马儿更有一手,在他命令下马儿做出种种动作,如臂使指,使他们为之叹服。

跋锋寒道:“马是一种高贵和骄傲的动物,练马要诀,首先得与它建立一种血肉相连的亲切关系,然后培养它的信心和警觉性,遇事慌失的马只会坏事。”

寇仲道:“你的马叫什么名字?”

跋锋寒微笑道:“这是沙陀族一个酋长送我的厚礼,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塔克拉玛干’,那是一个美丽而可怕的大沙漠。”

任俊注意到跋锋寒从马身上解下的长弓通体髹漆,彩绘花纹、奇异精美,充满异国风情,说道:“跋爷的弓很别致。”

跋锋寒道:“此为波斯巧匠制的柘木弓,深得远、疾、锐、和、固、耐的制弓六诀,在大草原上,无弓无矢,会如赤身露体般令人难过。”

徐子陵从衣内掏出亡月弓,张开交到他手上,说道:“你看这把弓如何?”

跋锋寒大讶道:“小弟尚是首次见到能摺叠起来的弓,我的娘!这弓肯定可射杀千步外的敌人。谁制的?”

任俊见他毫不费力地把弓拉成满月,咋舌不已。

寇仲道:“这是渔阳一个被称为箭大师的人造的,他一生只造成七张满意的弓,这是他最得意的两把,另一把则在小弟这里。”

徐子陵轻描淡写道:“这把弓叫亡月,待干掉箭大师的大仇家室韦夫妻恶盗的深末桓后,可改回本来叫射月的风雅名字。小弟横竖没什么机会用它,就借花敬佛,送给锋寒兄。”

跋锋寒听到深末桓的名字,虎目亮起来,接着听得徐子陵把这堪称弓中王者的不世异宝亡月弓赠他,仰天畅怀大笑道:“若我跋锋寒推三搪四,就不是你徐子陵的兄弟,我跋锋寒真的非常感激,便以柘木弓与子陵交换,子陵也不想光着身子到塞外去示众吧!”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小弟怎会拒绝不穿衣?”

跋锋寒道:“深末桓在北塞是属于没有人敢惹的厉害人物,他的妻子木铃比他更心狠手辣,要找到他们绝非易事,若没有我帮你们,你们在沙漠渴死也休想沾到他们半点影子。在大草原上,室韦人的骑射比我们突厥人有更大的名气。”

任俊谦虚问教,说道:“骑射有什么要诀?”

跋锋寒道:“骑射之要,在乎前手如拒,后手如撕,前腿欲其直,后腿欲其曲。就像这样。”

纵身跳上马背,塔克拉玛干绕着天井走个转,跋锋寒夹着无鞍的马,张弓作势,状若天上箭神下凡,威武至极点,动作优美,无懈可击。

三人鼓掌叫好,跋锋寒翻身下马,拍拍马儿,执弓示范向任俊解说道:“左手执弓,须令上梢略倒,右掌托靶内,食指勾靶外,正中如鹰嘴状,余三指与大拇指紧执靶如拒;右手则注矢于弦,食指掩大拇指,另三指紧执手心兜弦掠胸而过,以肘紧夹后肋,满而后发,方准确有力。射箭若急,则飘虚无力。”

寇仲叹道:“原来我们射箭的姿势一直犯错。”

跋锋寒笑道:“少帅无论姿势如何不正确,谁能挡得你以螺旋劲射出来的劲箭?”

寇仲笑道:“给你赞得手都痒起来,老哥!过两招如何?”

跋锋寒把弓收好,欣然道:“难得由你亲口提出,本人正有此意。”

寇仲忽然探手衣内,闪电掣出井中月,一声不响的疾劈跋锋寒。跋锋寒不知如何的斩玄剑早来到手上,剑尖指天的架着寇仲横劈胸胁凌厉至极点的一刀。刀剑交击后黏在一起,竟没有发出任何鸣音,怪异至极点。两人目光相迎,同时露出笑意。

跋锋寒运劲推开寇仲,自己亦后移三步,摆开架势。其他两人往外移开,腾出空间让两人动手。任俊看得热血沸腾,终明白寇仲对他的训诲,高手就该像跋锋寒那样,无时无刻不处在一种能反应外界事物变化的井中水月境界,根本不怕任何突击偷袭。寇仲和跋锋寒互拼气势,不知情者会以为他们在作生死决斗。

跋锋寒长笑道:“痛快!痛快!我和两位兄台打开始就以刀剑论交,大家生出过命的交情。我很少会想到为别人牺牲,但为两位却肯定会毫不犹豫的付出性命。”

寇仲长笑道:“彼此彼此。小弟近来自创一套叫‘井中八法’的刀招,请老跋你过目,千万不要留手,打败小弟我绝不会难过,只会再接再厉,精益求精。”言罢使出井中八法第一式“不攻”,刀势似发非发,强大的刀气直逼而去。

跋锋寒面露讶色,往左跨出一步,立时把井中月经营出来的庞大压力转移,令寇仲不得不变招。寇仲和徐子陵同时动容。

寇仲咋舌道:“你奶奶的熊,天下间只宁道奇一人能纯靠步法破老子这一招。”

跋锋寒动容道:“和宁道奇交过手吗?情况如何?”

寇仲道:“他奶奶的熊,尚未有机会分出胜负。”

跋锋寒把斩玄剑平举胸前,失笑道:“你再学杜兴的口气说话,小心我真的下杀手把你干掉。”

寇仲哂道:“想唬倒我吗?够胆的放马过来。”

就在此时,叩门声从前铺传来。去应门的当然是任俊的责任,但他怎舍得错过如此精彩绝伦的比试,犹豫间,徐子陵善解人意地说道:“让我去看看。”

“铿锵!”刀剑交击,劲气横空,火花迸溅,中外两大超卓年轻高手,终于正面交锋。

徐子陵拉开燕山酒庄的外院门,入目的是师爷化略带滑稽的脸孔和他那对二撇须,旁边站着一个昂藏英伟的华服大汉,三十来岁,鼻子稍长,阔嘴角像永远挂着一丝笑意,充满自信,是那种不断要找事实来证明他才是最强大的那一种人。

师爷化施礼道:“徐爷在上,敝帮主许开山求见。”

徐子陵忍着想看师爷化表情神气的冲动,因怕自己忍不住笑出来,向许开山淡然自若地微笑道:“许帮主客气,我们怎敢当呢!”

许开山露出侧耳倾听的神态,说道:“好厉害的真劲,只听刀剑交击声便知是大师级人物在过招,一个当然是少帅,另一位会是谁?即使要我减寿十年,我也想知道。”

徐子陵心中一寒,更知道自己猜错。他昨晚在狼盗群中遇上的高手肯定不是他,不但体型不对,眼前的许开山更是厉害多了,武功已臻他们那个级数。难道是错怪了他?

徐子陵表面若无其事地说道:“那是跋锋寒,只要许兄垂询,在下言无不尽。”

许开山动容道:“竟是把曲傲从中原扫回铁勒的跋兄,我许开山交的必是大好运,一下子见着当今天下最英雄了得的三个人物,今晚小弟请客,三位定要给小弟一点面子。”

徐子陵糊涂起来,许开山予他没有丝毫作伪的感觉,就像石之轩扮作大德圣僧的和尚样子,不露丝毫破绽,若以此作标准,许开山实在太可怕了。他究竟是谁?试探道:“许兄不是要去见一个与安乐惨案有关的人,致延误了一晚才抵达饮马驿,不知此行所得结果如何?”

许开山肃容道:“我迟去半步,弄至被人灭口。奇怪是附近另外尚有一男一女两条尸体,这对男女死得很邪门。”

徐子陵剧震道:“什么?”

许开山愕然道:“徐兄认识他们吗?”

徐子陵把金环真和周老叹的模样形容出来。

许开山道:“我敢肯定是他们。他们究竟是什么人?竟和崔望那狗种扯上关系?徐兄要亲眼看看他们吗?方便得很,我把两条尸体带到这里来,唔!还是明天看吧!今晚我们要痛饮畅谈个通宵达旦。”

忽然间徐子陵感到自己全处于下风,因他完全摸不透这个人。若非有他和寇仲在场,其他所有帮会加起来恐仍斗不过此君。

徐子陵目光与师爷化轻轻一触,感到师爷化内心深处的惶恐,苦笑道:“许兄似乎并不晓得我们和你的拜把兄弟已成水火,他还限我们三天内离去,许兄这么来找我们,不怕他不高兴吗?”

许开山哈哈笑道:“我今天正是特来做和事佬。有什么事是不能和平解决的?待会大家把酒言欢,尽释前嫌,然后想个最好的方法,把大小姐的羊皮以个象征式的价钱赎回来,无论多少,由我许开山支付,最要紧是大家开开心心。”

徐子陵心中叫娘,他还是首次感到在言词交锋中招架乏力,完全被对方着着领先,微微一笑道:“大小姐分店的五名伙计下落如何?此事一天未能解决,我们和令拜兄很难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话。”

许开山笑道:“这个更是一场小误会。”向师爷化颔首示意,师爷化退往小街中心处,燃亮火熠,以火熠打出讯号,通知远处的人。

兵刀声倏然而止。

许开山闲闲地说道:“有机会务请三位指点一下小弟,想不到少帅不但刀法厉害,箭术更是高明得出乎人意料之外。我曾检验那群回纥恶贼的情况,中箭者全被贯穿要害,铁盾亦不起遮挡作用,一箭了事。”

徐子陵道:“有关杀人灭口的事,许兄可否说得详细点。”

许开山道:“此人叫葛米柯,是突厥人称‘赃手’马吉的得力手下,不知因何事跟赃手反目,秘密约小弟在神木头一座荒废的山神庙见面,透露有关狼盗的消息。他更要我立即付他一笔费用,以作远走高飞的旅费。岂知我到时他已遭人毒手,死于非命。诸位如有兴趣,可一并查验他的死因,是与徐兄认识那对男女被同一手法杀死。徐兄尚未告诉小弟那两人是谁?”

徐子陵知他感应到跋锋寒、寇仲和任俊正朝他们走来,说道:“那对男女是中原魔门一个著名教派的人物,夫妻关系,男的叫周老叹,女的是金环真,想不到会横死北疆。”

此时跋锋寒和寇仲分别在徐子陵左右现身,两对眼四支箭般射向许开山。

许开山施礼道:“幸会幸会!小弟许开山,拜见寇兄跋兄,两位是小弟心仪已久的人,终于能相见聚话,此生再无憾矣。”

蹄声的答,一辆马车驶到门外,久待的师爷化忙把门打开,五个人鱼贯下车。

在寇仲后面的任俊失声叫道:“李叔!”

寇仲和徐子陵愕然以对。他们并非因人被释放回来而讶异,而是因李叔五人脸色平和,神态如常,没有半点被拘禁过的迹象,虽是心中欣喜,亦暗呼不妥。

许开山笑道:“李叔快来向寇兄、徐兄和跋兄解释是怎么一回事。”

李叔五十来岁,长相忠厚老实,说道:“三位大爷明鉴,我们往北平交一批货予客人,刚刚赶回来,路上给许当家派人截着,始知铺头给人贴上封条,屋内则被泼上红漆和捣乱。”

许开山接着道:“小弟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杜兴绝不是干这种事的人,大哥英雄盖世,什么事都明刀明枪的解决,否则关内关外,不会人人给他点面子。”

寇仲和徐子陵大感尴尬,差点语塞,甚至糊涂起来,弄不清楚杜兴和许开山在玩什么手段。

寇仲笑道:“原来是一场误会,许兄对这里发生的事必定了如指掌,不知又是谁指示这里的旅馆,不得接待我们?”

许开山哑然失笑道:“事有凑巧,近日来山海县城有则传言,言之凿凿地说臭名远播关外的黑河三煞要到此找大哥报复,这三人长得好眉好貌,手底却非常残暴狠辣,无恶不作,最为人不齿的是四处奸淫妇女。杜大哥正因看不顺眼,三年前曾亲自出手追杀,可惜给他们溜掉,据说最近想来暗算大哥。”

跋锋寒以长笑让两人下台阶,说道:“我也正想找他们,肯送上门来最理想不过。”

寇仲干咳道:“竟是一场误会,我们是敬酒不喝喝罚酒,杜霸王在哪里?就罚小弟三杯吧!”

徐子陵晓得寇仲并不是改变对杜许两人的看法,而是虚与委蛇,好看看他们还要耍什么手段?

许开山道:“小弟在这里最大的小桃源摆下为诸位洗尘的酒席,除杜大哥外,并请来塞漠帮德高望重的荆老作陪客,三位若肯赏光,是小弟的荣幸。”

寇仲恢复常态,哈哈笑道:“许兄如此赏光,我们怎敢有拂盛意。”他再弄不清楚与杜兴、许开山和荆抗的关系,友和敌间失去明显的界线。

徐子陵目注李叔,正犹豫应否着他们同往,以保护他们,许开山善解人意地说道:“李叔他们可放心在这里休息,小弟可保证他们的安全。”

任俊低声道:“我留下照顾他们。”

寇仲微微点头,说道:“许兄请引路。”

许开山向师爷化道:“项先生可回去休息。”再向三人道:“请!”

天上洒下毛毛细雨,使这僻处北疆的县城陷入蒙蒙烟雨中,有种凄迷如梦的味道。四人安步当车,冒雨漫步,表面看会以为他们是结伴寻欢的好友。

许开山在这里非常吃得开,街上不时有人向他招呼敬礼,而许开山颇为友善,不住点头回礼。跋锋寒与许开山并肩而行,寇仲和徐子陵跟在他们身后。路人纷纷让道。

虽是细雨纷纷,街上仍是灯火通明,非常热闹。跋锋寒三句不离本行,问道:“许兄惯手用的是什么兵器?”

许开山欣然道:“小弟真不敢说出来贻笑大方,因为小弟也是用剑,实无足道之处。小弟唯一可拿出来见人的东西,是养马练马的些许心得。”

跋锋寒显然像寇仲和徐子陵般看不透许开山是怎样的一个人,仍看似随口问来道:“跋某人对练马很有兴趣,不知其中有什么要诀?”

许开山微笑道:“原来跋兄与小弟乃同道中人,小弟怎敢献丑?养马不外配种、驯马、练马三事,但要调教到千百成群,仍寂无嘶鸣,呼应如臂使指,其中确有些窍门,跋兄当然比小弟更出色当行。”

后面的寇仲道:“我是有马就骑的那种人,许兄可否略告一二,以开小弟茅塞。”他晓得跋锋寒是要从他练马的心得入手,探究他真正的出身来历。许开山是近年东北冒起得最快的人,短短数年成为北疆最大的战马供应商,却没有人知悉他的底子。

他的样貌体型有点像突厥人,亦可以属塞外任何一族。

许开山道:“少帅垂询,小弟自是知无不言。配种讲的是经验眼力,驯马靠的是马上功夫,练马首先要爱马,令它成为最好的拍档伴侣,动辄鞭打斥责,纵使马儿畏服,绝培养不出一流的战马。”

跋锋寒道:“许兄惯用飞索还是马套杆来栓未驯的野马?”

许开山微一错愕,说道:“跋兄果是大行家,小弟用的是马套杆。”

寇仲一头雾水地说道:“什么是马套杆?”

跋锋寒道:“马套杆是一根结实有韧性的长木杆,杆头系有皮绳,套上野马脖子后,持杆不放,任其奔走,伺机跳上马背,由它俯仰腾扑,只要不被摔下来,当野马声嘶力竭时,只能认命驯服。”

又解释道:“塞外驯马法可大致分为飞索和马套杆两大系统,不过只有室韦和靺鞨人采用马套杆,可知许兄的驯马法是源自其中一地。”

寇仲首次感到占回点上风,全赖跋锋寒对塞外民族的认识,许开山怎想得到会从这些地方漏出底子。

跋锋寒乘胜追击,说道:“许兄有否阉割马儿?”

许开山的回答小心多了,说道:“阉马秘法小弟确是从室韦人那里偷学来的,每当马儿长出四齿后,须给马儿去势,如此马儿壮健有力,柔顺无野性,能耐风寒而久岁月,到哩!”

数名大汉从小桃源迎出,打躬作揖的侍候四人入内。一时间三人对这是好宴还是坏宴,再无丝毫把握。

小桃源位于横贯南北大街近北门处,楼高三层,坐在顶楼向北的大厢房,可透过风雨看到燕山山脉上龙走蛇游于险峰巅脊间的长城,令人不但联想起其起伏转折直抵西疆至酒泉始止绵亘万里的雄伟壮观,更令人想起中土自古以来对抗外族入侵那本以关内外民众的血泪写成的历史。

酒过三巡,杜兴和荆抗仍大驾未至,许开山见寇仲和徐子陵欣赏县城外长城的美景,笑道:“没来过山海关的人,总以为长城是建在秃山荒岭间,哪知沿长城名胜遍布,例如离此六里的角山,上有栖贤寺,幽深静谧,松榛蓊郁,从栖贤寺著名的佛渡台看下来,可以看到燕塞湖,湖水碧翠,禽鸣兽踪,佳趣诱人。其他奇景,层出不穷,各有特色。三位若有兴趣,小弟乐于引路。”

三人暗忖说不定师妃暄正是寄居该寺。

跋锋寒道:“昨天我到过城北的悬阳洞,山奇石险,其悬洞窥天的奇景,确属罕有。”

许开山笑道:“想不到跋兄爱游山玩水,所以我常说,人要相处过才明白对方,靠传闻得来的印象,总有失真处。”

寇仲淡淡地说道:“究竟是谁干的?”

许开山愕然道:“寇兄指哪件事?”

寇仲道:“当然是指大小姐八万张羊皮被硬抢的事。大小姐还折损十五位兄弟,这不是说几句话可以解决的,何况现在更要我们付出赎金,这是哪门子的道理?许兄若设身处地,会怎么办?”

许开山叹道:“这是个选择的问题。依江湖规矩,我们不能透露是谁干的。跋兄会比任何人更清楚塞外马贼的情况,要在大草原寻一群马贼,与在大海捞针没有什么分别,少帅若要追究,恐怕最后八万张羊皮将如石沉大海。杜大哥是透过中间人联络对方,他们虽漫天索价,却非没有商讨余地,但少帅必须答应不再追究,大家始有谈得拢的可能。”

寇仲正要说话,杜兴旋风般冲进来大笑道:“大家既明白是一场误会,我们就把今天发生的事全部抹去,一切重新开始。”

无论寇仲和徐子陵如何肯定杜兴是奉颉利之命来设陷阱对付他们,又或深信他是狼盗的幕后主使者,而杜兴更与充满邪恶味道的大明尊教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可是基于三个原因,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首先是要顾及北疆数城人民的安全。杜兴代表的是一种能平衡关内外的势力,成为外族与高开道之间一个缓冲。只要杜兴能控制山海关,突厥和契丹人就不怕高开道敢不看他们的脸色做人。反之,高开道一天不能取得山海关的控制权,就要多做一天奴才,所以才有借荆抗来煽动他们对付杜兴的事。若杜兴被杀,这微妙的平衡势被催毁,高开道将与外族展开对山海关的争夺战,最后受苦的还不是老百姓。

第二个原因是必须为大小姐讨回八万张上等羊皮,那可不是凭杀得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可以解决的。第三个原因是他们根本没有动手的借口。难道他们硬说杜兴是颉利的走狗吗?这说出去让人听到会笑掉牙齿。因为杜兴从开始便打明旗号是颉利的人,否则哪轮得到他坐镇山海关?这天下现在是突厥人的天下,随着大隋的衰落,中土分崩离析,与突厥接连的疆域,控制者再非汉人。在这分隔关内外的县城里,这种强邻压境的滋味尤为深刻。

寇仲和徐子陵你眼望我眼时,像一座铁塔似的杜兴以突厥话先向跋锋寒打招呼,说道:“我猜不到你是跋锋寒,皆因前天我听到你在夫余斩杀格鲁言立的消息,错觉以为跋锋寒仍在夫余,怎想得到跋锋寒会忽然在这里出现。”

杜兴有意无意间,流露出一种对汉人歧视的态度。由于杜兴的突厥话说得太快,他们整个月来的苦学全派不上用场,只能听懂几个单音,不能串连出整句话的意思,更有被杜兴故意瞒惑的感觉。

跋锋寒没有起立施礼,仍神态昂扬地坐在椅上,双目闪闪生辉地盯着杜兴道:“我这两位朋友是当今天下最厉害的两个人,任何人低估他们,终有一天要非常后悔。”

他虽以突厥话回答,但故意说得很慢,咬正每个字音,所以寇徐两人听懂一半,另一半则是猜出来的。杜兴听得微一错愕,目光扫过寇仲和徐子陵,然后大马金刀的坐下。

许开山哈哈笑着站起来,亲自为各人斟酒,打圆场道:“杜大哥见到自家突厥人,忍不住他乡遇故知的大说突厥话,寇兄和徐兄勿要怪他。”

跋锋寒双目神色转厉,盯着杜兴道:“我在关外收到风,暾欲谷奉颉利之命,在关外召集各方高手,务要置我两位兄弟于死地。杜兄与颉利一向关系密切,我两位兄弟亦可说因杜兄而来山海关,杜兄对此有何解释?”暾欲谷乃毕玄亲弟,是东突厥声名最着的高手,极得颉利宠信。

这番话像他的眼神般凌厉,许开山也不敢说话打岔,厢房内静至落针可闻。无论杜兴如何骄横狂妄,却绝不敢轻视跋锋寒。过去几年跋锋寒是名副其实的横扫关外辽阔的大草原和令人生畏的沙漠,足迹踏遍东、西突厥、回纥、室韦、靺鞨、吐谷浑、高昌、龟兹、铁勒、薛延陀诸国,所到处无数不可一世、目中无人的邪魔高手纷纷饮恨于斩玄剑下。颉利虽曾多次派出高手精骑,追杀跋锋寒,可是给他利用大漠草原的特点,施以反击,全落得损兵折将,铩羽而归,使跋锋寒逐渐在关外建立起无敌的威名。谁都不愿结下这么一个敌人。

杜兴出身塞外,他只会尊敬像跋锋寒这种深悉大漠草原的高手,所以无论寇仲和徐子陵声名如何轰动,始终只是中土汉人的事,不太被杜兴这半个突厥人放在眼里。现在跋锋寒直截了当地向他质问,摆明一言不合,和头酒立变鸿门宴。

杜兴迎上跋锋寒的眼神,与他丝毫不让的对视,转以汉语道:“我尊敬突利,更尊重颉利,因为他们是值得尊敬的人,但我杜兴却不是他们的狗,杜兴就是杜兴。坦白说,自从渔阳传来消息说寇兄和徐兄到青楼找箭大师,求取刺日、射月两大名弓,我确想试试他们是否名不虚传,为何连赵德言和可达志亦不能奈何他们?但跋兄的出现,却令本人打消此意,决定与三位忠诚合作,务要把翟娇那批货要回来。”

寇仲和徐子陵晓得只有跋锋寒压得住杜兴,故没有说话,任由跋锋寒玩他的手段。

许开山为冲淡四人剑拔弩张的气氛,插嘴道:“问题是现在非只讨回那批羊皮货就可把事情解决,大小姐那边有十五人因此丧命,少帅和徐兄对此绝不会善罢,此事变成只有凭武力解决。刚才少帅要求我说出谁下手劫羊皮,我很难替大哥拿主意,大哥怎么说?”

杜兴皱眉道:“无论关内关外,每天都有人被杀或杀人,死者只能怨自己学艺不精,技不如人,又或不应到江湖来混。假如死个把人便因仇恨纠缠不休,以前大隋军到塞外四处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又怎么计算?那我们突厥人岂非要冲进关内见到汉人就杀?”

寇仲和徐子陵差点为之语塞,杜兴的话虽有点横着来说,不无几分道理。

杜兴双目神光电射,得势不让人,竖起拇指指着自己,豪气冲天地说道:“我杜兴能得关内关外的朋友尊重,讲的是‘信义’两个字。即使突利和颉利开战,但两人仍当我杜兴是朋友,我亦不插手到他们之间。你们可知我要亲自去求契丹的呼延金,才查出谁劫去翟娇的羊皮,条件是不得泄出劫匪是何人。你们现在来向我杜兴说,我不但要羊皮,还不付赎金,更要把对方宰掉,你们教我杜兴该怎么向呼延金交代,呼延金那小子可不是好惹的。”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心中苦笑,暗忖不但低估许开山,更低估杜兴。跋锋寒的出现,令杜兴对付他们的阴谋阵脚大乱;师妃暄的出现,更使杜兴进退失据。所以立即变阵迎战,打出许开山这和事佬中间人的牌,转和他们讲规矩论情理,避开正面硬拼一途,却比刀枪剑戟更难挡。

跋锋寒哑然失笑道:“老杜你不是第一天出来江湖行走吧!这世上有什么事能难倒寇仲和徐子陵呢?他们根本不用求你。”

寇仲举杯道:“敬杜霸王一杯,杜兄真的不用把劫匪的名字说出来,因为我敢肯定是崔望干的,只要抓着崔望,跋兄自然要他叫爹就叫爹,唤娘便唤娘,不会唤别的。喝!”

杜兴和许开山表面不露丝毫神色表情,但三人仍感觉到他们心中的震骇。那是高手的直觉。寇仲这着凌厉至极点,等于他井中八法中的棋弈,虽劈在空处,却直接威胁到杜兴和许开山。

五人举杯饮尽。跋锋寒道:“这种小贼小弟最清楚不过,无论得利失利,事后都立即避进大草原去,以为如此可永立不败之地,岂知却给人摸透他们行动的方式。我敢包保狼盗刻下正在出关途上,只要我们衔尾穷追,他们逃不出多远。”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封铺毁店者正是他们,崔望本想到铺子杀人泄愤,岂知李叔他们刚好到别处去,避过此劫。”

寇仲见杜兴和许开山沉默下来,搞活气氛地笑道:“为何还不见荆当家来呢?”

许开山道:“荆老去见王薄,要晚些才到。”接着叹一口气,柔声道:“四位可肯听我这中间人多口说几句话。”

各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许开山苦笑道:“北塞正处于大改变大动荡的时代,由于颉利、突利对峙不下,整个东北失去重心和平衡。一向被突厥人压得抬不起头来较弱的小族,无不蠢蠢欲动,最明显的莫如靺鞨中粟末部的立国,靺鞨共分粟末、白山、伯咄、安车骨、拂涅、号室、黑水七大部,七部中除白山和安车骨外,其他各部都反对粟末部自行立国,可见拜紫亭这回能否成功立国尚是未知之数。”

杜兴接口道:“反对最激烈的是契丹人,这是可以理解的。”

许开山道:“不要怪小弟把话题岔远,我只是想说明现今的情况,关内外同值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除非诸位根本不将八万张羊皮放在眼里。”

杜兴道:“狼盗就交由我们处理,我杜兴定会给少帅和徐兄一个公道。”

寇仲哈哈笑道:“两位好像仍不知我寇仲是何等样人?无论两位如何暗示崔望不是劫去羊皮的人,仍不会动摇我的信念。换过两位是我,肯放过崔望吗?”

许开山微笑道:“那就预祝少帅马到功成,把崔望生擒回来,揭开他的真面目。”

徐子陵道:“我还想看看金环真和周老叹的遗体,望许兄赐准。”

许开山欣然答应。

杜兴忽然沉声道:“三位是否怀疑我杜兴和狼盗有关系?”

这句话是三人一直想质问杜兴的话,哪想得到最后会由杜兴自己提出。

跋锋寒一甩衣袖以突厥话哂然冷笑道:“以杜兴对山海关控制之严,耳目之众,怎会任由崔望与手下过境出关而一无所觉?且够时间去找红漆油来泼污义胜隆?”

杜兴冷哼一声,露出铁汉的本质,沉声道:“每天出关入关的行人商旅数以千百计,我杜兴若逐个调查,还有时间做人?何况崔望极可能是摸黑入城,摸黑出关的,关我杜兴的鸟事。”

寇仲笑道:“崔望为何能瞒过杜兄,抓着崔望时不是可问个真相大白,水落石出吗?”

荆抗的声音传来道:“这世上有什么事是能真相大白,水落石出的呢?”荆抗终于驾到。

荆抗悠然坐下,神态又是另一副样子。此时的他只像个谦厚的长者,似是永远不会动怒和发脾气的,与先前在街上咬牙切齿说要令杜兴陈尸街头的荆抗,是两个不同的人。起立迎迓的诸人纷纷入座,杜兴表现得出奇恭敬有礼。

荆抗举杯道:“老夫来迟,先罚一杯。”

众人哪敢无礼,一起陪他把酒喝干。

荆抗拍案叹道:“谁想得到手无缚鸡之力的骚娘子竟是用毒高手,我们虽一直留意和追寻谁为崔望踩线,总沾不到半点边儿,原来有骚娘子这个对关内外商旅往来了如指掌的人向崔望提供消息。可怜我们这些男人还因没能被她看上为憾,岂知她陪人睡觉竟是另有目的。”

杜兴干咳一声,神情颇为尴尬。寇仲三人立知骚娘子肯定陪过杜兴,而荆抗却是有意无意地揭他疮疤。这老家伙真厉害。

许开山岔开道:“听说‘天竺狂僧’伏难陀亦是用毒高手,不知会不会与骚娘子有关连?”

跋锋寒皱眉道:“此人是谁?”

许开山道:“拜紫亭逆势立国,与此人有莫大关系。伏难陀来自天竺,曾遍游天下,识见广博,辩才无碍,听他传道者罕有不对他信服的。且奇功异术,层出不穷。嗜爱女色,美其名为男女相修。若非他为拜紫亭占得今年乃立国的千载一时之机,拜紫亭怎会在这时机尚未成熟之际,匆匆立国。”

杜兴唱反调地说道:“不过你又不能不说伏难陀有点本事。在拜紫亭宣布立国后,颉利和突利随即连番冲突,以致无力干涉,更令契丹王不敢轻举妄动,保存实力以观变。”

跋锋寒微笑道:“天竺来的高手?想不到龙泉府忽变得如此热闹。”

荆抗道:“三位勿要见怪,难得杜当家和许当家在座,老夫要借此机会先和他们商量点家事。”

寇仲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知对杜兴和许开山不会是什么好事,说不定荆抗还取得王薄的支持。突利和颉利关系恶化,影响的深远,要亲到北疆来始能深切体会得到。点头道:“荆老不用客气,请便。”

荆抗双目熠熠生辉,来回扫视两遍屏息静气的杜兴和许开山,微笑道:“饮马驿现成无主之驿,当然不能任其荒弃,这不但是必赚的生意,对往来商旅更是不可或缺,两位老哥认为该由谁接管饮马驿?”

三人暗呼厉害,荆抗选在这时刻倚老卖老地与杜兴和许开山谈判此事,是借寇仲三人的势强压杜兴这对狼狈为奸的拜把兄弟,令他们只能凭江湖规矩办事,答允后更不敢反悔,否则变成食言的人,寇仲等正是人证。饮马驿因温泉名闻北疆,抢去另一条主要路线的生意,成为山海关与其他城镇必经的中途站,无论在商业上或战略上均是当地帮会觊觎的肥肉。寇仲更以铁般的事实证明,坚固如堡寨的饮马驿,只要有数十把强弓劲弩,便可守得固若金汤,本身自具军事上的重要作用。如若落入荆抗或高开道手上,可直接对山海关生出制衡的作用,是用兵者必争的战略点。

杜兴从容微笑道:“荆老有什么好提议?”

荆抗正容道:“老夫认为在现时杯弓蛇影的情况下,所有地方帮派均不宜插手,该由燕王暂时接管,两位老哥意下如何?”接着微笑道:“这也是知世郎的意思。”

寇仲和徐子陵恍然大悟,眼前正是一场汉人与外族的斗争。高开道趁突厥内讧的难逢机会,力图自力更生,并得到当地汉人为主的帮会门派鼎力支持。

许开山表面不露任何不满的神色,欣然点头道:“这该是目前最好的解决方法。”

杜兴双目凶光一闪,旋即又敛去,轻吁一口气道:“既然是荆老和知世郎拟定的解决办法,我杜兴只会同意,不会有别的异议。”

荆抗像干了件微不足道的事般,向寇仲道:“不知师小姐因何事法驾光临?”

寇仲耸肩道:“她怎会告诉我?”

徐子陵长身而起,说道:“有劳许兄,趁尚有时间,我们想去验看那三条尸体。”

许开山亲自把他们送到燕山酒庄,告辞离开。回到庄内大厅坐下,任俊报告李叔五人因路途劳碌,已上床就寝。

坐下喝过两口热茶,寇仲向徐子陵道:“你怎么看?”

跋锋寒道:“即使我从未见过周老叹和金环真,也晓得那两条尸体不是他们,这只是惑人耳目,且肯定并非石之轩下的手,否则何须毁去他们面目。”

两尸均是被重手法痛击脸部,弄至血肉模糊,难以辨认,不过衣饰体型年纪,则可乱真。

徐子陵沉声道:“这手段太残忍。”

寇仲点头同意,要临时匆忙找两个人来顶替这对魔门的老夫老妻,只能就地取材,在附近城镇村落找两个无辜的人来鱼目混珠,若非三人凑巧碰上,等尸体被埋葬后消息才传入师妃暄耳内,由于衣饰确来自真正的金环真和周老叹,确有很大可能令师妃暄相信两人是被石之轩杀死。此计是仓促下针对师妃暄而发的。

徐子陵叹道:“我只能想到阴癸派,这太像她们的作风。”

寇仲苦笑道:“陵少猜的虽不中亦不远矣。晓得邪帝舍利落在石之轩手上的有多少人?横数竖数不外赵德言、云帅和祝玉妍三方。云帅可以撇掉不理,因他对金环真的感应舍利奇术毫不知情。剩下的是赵德言和祝玉妍两大魔门势力,其中又以祝玉妍最不愿见石之轩统一魔道。”

徐子陵道:“阴癸派该是倾尽全力暗里跟蹑金环真夫妇,目的是想让师妃暄先打头阵,好让他们捡讨便宜。但因石之轩大有可能逃出关外,他们的跟踪之法在大草原大沙漠全派不上用场,只好改变方法把金周两人逮着,硬逼他们去追踪石之轩,故来此以假乱真的一招。”

跋锋寒微笑道:“都说过和你们一起必是多姿多彩,我们要不要延迟起程,并知会仙子一声?”

寇仲摇头道:“除非她肯来见我们,否则仙踪难测,我们到何处找她?”

跋锋寒道:“师妃暄落脚的地方说不定就是老许提过的栖贤寺,或可差人向她捎个信,我们也算尽过江湖道义。”

寇仲转向任俊道:“现在山海关形势微妙,你们在这里的安全该没有问题,你就留在这里打点和历练,而通知仙子的事,也交由你去办。”

任俊难掩失望之色,垂首道:“三位爷儿何时起程?”

跋锋寒断然道:“立即上路。”

任俊愕然道:“若荆当家问起你们去向,我如何向他交代?”

寇仲微笑道:“就告诉他我们得赶着处理好契丹和突厥的事。至于杜兴和许开山倘被证实确在暗里纵容狼盗,那时要杀要剐,悉随他老人家的意思。”

又记起大道社的事,说道:“你现在该像我们般清楚大道社的事,那就当作做件好事,通知大道社的人,让他们晓得管平是如假包换的骗徒。”

跋锋寒催促道:“我们若赶他一夜路,明天太阳出来时,横亘在我们前方的该是有‘无峰不奇,无石不峭,无寺不古’之誉的千朵莲花山,那是长白山脉内最秀丽的一座山。若两位嫌光看不够味,还可考虑到十里许外的千药温泉,据传泉水有活肤生肌的神效。”

寇仲大奇道:“关外竟有这么精彩的地方?我的娘,千朵莲花山上真的还有佛寺?”

跋锋寒失笑道:“真是我的娘!你这未见过关外世面的中土小子,你以为关外是僻处边陲,人迹不至和水草不生的贫瘠之地吗?关外其实同时拥有许多最美丽舒适和最可怕的地方,保证会令你大开眼界。”

徐子陵赧然道:“我也没想过关外会有佛寺。”

跋锋寒道:“千朵莲花山上有三座名刹,人称千山三大禅林,就是无量观、西阁和龙泉寺。想想山峰重叠,层林夹护,古刹或倚岩而筑,或深藏翠谷,实人间绝佳境致,非是亲眼得睹,不能相信。”

寇仲大喜道:“闲话休提,我们立即动身,到塞外畅游一番,过他奶奶的熊一段写意逍遥的日子。”

滚滚河水流过广阔的平原,朝渤海流去,气势磅礡,使人叹为观止。经过三天日夜兼程赶路后,三人终于穿越燕山,走到辽北著名的燕原,抵达塞北辽河南岸。三人让马儿在岸旁吃草休息,又牵马儿到河边水浅处为它们洗刷,以酬谢它们的辛劳。

寇仲忍不住问跋锋寒道:“究竟是你的‘塔克拉玛干’体质较胜,还是因我们的‘千里梦’、‘万里斑’过于养尊处优,为何它俩疲倦欲死,独你的马儿仍是精神健旺,似能再多走百里仍没有问题?”

跋锋寒微笑道:“我等你三天,到此刻你才提出此疑问,太不似你仲少的作风哩!”

徐子陵讶道:“听锋寒兄的口气,其中难道确另有窍门?”

跋锋寒回到岸旁坐下,拔出斩玄剑,作每天黄昏例行的抹拭,点头道:“我跋锋寒之所以能屡破诸方马贼,皆因有独门自创的御马法,并名之为‘人马如一’,两位能凭此联想到什么呢?”

寇仲喜道:“好小子,真有你的一套。是否把真气输进马儿体内去?不过这可要对马儿经脉和其承受力有精确的了解才成。”

跋锋寒苦笑道:“我累死十多匹上等战马后,方成功创出此法,得来不易,心中更内疚得要命!故此特意待你提出,始传你们此秘法,好让你们晓得是珍贵非常。”

寇仲目光投往对岸一望无际的草原,叹道:“倘得此御马奇术,大草原啊!你还不是任我寇仲纵横驰骋吗?”

无垠的绿茵直伸向大地的尽头,仿佛老天爷亲手铺下一块碧绿的地毯。沃野千里,大小湖泊犹如颗颗明珠点缀其上,河道交织其中,白云悠悠下牛羊成群,徜徉于草浪披拂的天然大牧场中,野花绽放,色彩缤纷,夹杂在冷蒿、针矛、小禾草和小灌木丛中生长,丰富了草原的植物品种,更为葱绿层层的草浪带来多姿多彩的变化。除他们外,广阔的草原再不见人踪,偶尔有狼嗥声从远方丘陵起伏处传来,令人感到这美丽的天地另有其凶险的一面。三人在一个小湖旁躺下歇息,长风拂来,湖水荡起粼粼碧波,鱼儿畅游其中,水鸭、天鹅、大雁在湖岸的范围栖息觅食,充满生机。

跋锋寒目光在湖岸广阔地区巡视一遍后,回到两人脸上叹道:“我虽不愿意承认,但的确把狼盗追丢了。崔望肯定是对大草原有深刻认识的人,更懂潜踪匿迹的把戏。”

寇仲一震道:“怎会这样?”

跋锋寒坐起微笑道:“这万里追蹑的游戏变得更为有趣,若我所料不差,崔望已察觉我们追在他后方,所以来一招夹马而行,再分头逃散,令我们不知该追往哪个方向。”

徐子陵问道:“什么是夹马而行?”

跋锋寒凝目远方,说道:“崔望一众四十多骑所以朝这个湖奔来,是因有大群野马到湖边来喝水。崔望遂驱赶马群,往西驰去,然后再把马群驱得四散奔逃,他们则夹在其中,如此我们再不能肯定哪些印迹蹄痕是他们留下的。”

寇仲道:“现在该怎么办?”

跋锋寒哂道:“你们怎能只靠我一个人动脑筋,你们到这里来是要历练修行。例如陵少可运用他超人的灵觉,感受一下崔望会逃往哪个方向,对吗?”

徐子陵忽然打出手势,着他们不要说话,缓缓闭上虎目。

寇仲和跋锋寒热切期待下,徐子陵张开眼睛,投向西北方,说道:“现在似有点感应啦。”

寇仲大力一拍他肩膀,大喜道:“还是你行。若能对这种潜踪之术亦能生出感应,迟早你会变成不懂飞的神仙。”

徐子陵道:“我感应到的不是崔望,而是邪帝舍利。”

两人同时失声道:“什么?”

徐子陵道:“那感觉若有似无,转眼消失,有种残留下来的味道。”

寇仲抓头道:“你什么时候学晓感应舍利的异术,为何没告诉我?”

跋锋寒双目亮起来,说道:“陵少是因体内有来自舍利的异气,加上本身的天然异禀,故能生出感应。杀石之轩,可比杀狼盗有趣得多。”

寇仲双目杀机大盛,沉声道:“小陵还记得小弟曾说过,若在大草原上围攻石之轩,包保他没法逃生。”

徐子陵皱眉道:“若放过狼盗,我们如何追回大小姐的八万张羊皮?”

跋锋寒指着西北方天际道:“子陵是否感到石之轩朝那方向逃跑?”

徐子陵点头道:“肯定是朝那方向走。”

跋锋寒拍腿道:“成!我有一两全其美的办法。”

寇仲喜道:“快说!”

跋锋寒悠然道:“西北二百里外有座大湖,湖旁是著名的燕原集,位于小戈壁东北边缘,是各地民族交易的大墟集,更是各方势力倾轧的战场,从没有人能取得绝对的控制权,所以流血事件无日无之。从那里转往东北,就是靺鞨、室韦和契丹,西去则进入突厥的势力范围,南下是奚人聚居的草原。”

寇仲道:“石之轩定是给阴癸派赶到那里去,可是这跟追捕狼盗有什么关连?”

跋锋寒道:“记得许开山说过的‘赃手’马吉吗?他的手下葛米柯因要向他提供狼盗的消息致被杀,其中是否别有内情,我们暂且不管,但马吉脱不掉关系则该无疑问。”

徐子陵道:“马吉住在燕原集吗?”

跋锋寒淡淡地说道:“马吉是那里的名人,专做接赃的生意,利钱丰厚得教你难以相信。此人居无定所,燕原集只是个随季节定时交易的墟集,更是像马吉那类人活跃的地点,从他这人便大概可想象到燕原集是个怎样的地方。”

寇仲精神大振道:“假若马吉是接狼盗赃的人,说不定可从他身上追回八万张羊皮。”

跋锋寒道:“这种事不能纯凭武力解决,若我们恃强压他,引起公愤,以后我们在大草原上将会寸步难行,对我们有害无利。”

徐子陵道:“有人来了!”

两人朝东北方地平瞧去,尘土扬天而起,大批骑士正朝他们的方向奔来,不下百人之众。

跋锋寒长身而起,手握斩玄剑柄,嘴角溢出一丝笑意,说道:“是契丹人,这次我将不哼半句,试试你们的突厥话是否见得人?”

百余骑全速驰至,骑士均把头发束成一绾,以绿巾扎紧,身穿斜领左衽的武士服,卷袖露臂,腰环甲带,佩带刀、剑等物,一式枣红色獐皮靴,斜插匕首,外披宽袍,控马疾驰时宽袍像一片云般朝后飞扬,对比起紧扎腰带的劲装,一动一静,特别显出清晰的线条美,精悍潇洒。带头者头顶银冠,形似莲花,不穿宽袍而穿铁甲片缀制的背心,年纪在三十许间,体型骠悍,双目神光闪闪,有种不怒而威的气概。跋锋寒吹响口哨,三匹马儿立即从湖畔奔返,聚集到三人身后。

寇仲首次体会到大草原上大批骑士潮水般卷来的惊人威势,心想只是对方举弓射箭,已是非常难挡,何况大草原的战士人人有一套冲锋陷阵的功夫,故虽是百多人,却绝不可轻忽视之,喃喃道:“他们想干什么?”

跋锋寒最是从容,微笑道:“看装束可肯定他们是契丹大酋阿保甲最精锐的鹞军,银冠代表领队的是一级的鹞将,戴金冠的才是统帅,你们留心看银冠将士的问讯手号,他会在箭程外道出来意,必须给他个满意答复,否则保不定就要拼个你死我活,没有转圜的余地。”

话犹未已,契丹鹞军领头者交手胸前。

跋锋寒淡淡地说道:“这是揖礼,等于你们的抱拳问好,算他们客气和识相。”

鹞军忽地同声呐喊,勒紧马头,百多匹战马人立嘶叫,声势骇人。银冠鹞将待马儿前足着地,继续放蹄往他们奔来,其他鹞军就地结阵,动作迅捷好看。

寇仲苦笑道:“若晓得我们真正身份,问好将变成问难。”

跋锋寒摇头道:“未必!契丹族有百多个酋头,阿保甲只是其中一酋,呼延金则是马贼,凭你们与突利的关系,阿保甲才不愿跟你寇仲这样的劲敌结下梁子。”

此时银冠鹞将驰至他们三十许步外勒马停定,战马仍在原地踏蹄,衬得马背上的银冠将更是杀气腾腾,威风八面。他以寇仲和徐子陵听不懂的话叽哩咕噜说出一大串来。

寇仲见跋锋寒毫无反应提示,抱着丑媳妇终须见公婆的心情,以刚学晓些皮毛的突厥话喝回去道:“兀那契丹兄弟,你懂突厥话吗?”

银冠将以突厥话应道:“原来是汉蛮子,你们到我们的地方来干什么?”

寇仲心怀大慰,暗忖自己至少听得懂这几句话,没有辜负任俊和跋锋寒的悉心教导,且晓得这群悍勇的契丹鹞军不是冲着他们来的,否则第一句该问他们是否寇仲和徐子陵。精神大振下发出震耳长笑,先来个下马威,才双目精芒闪闪地说道:“我称你为契丹兄弟,你竟唤我作汉蛮,我们再非朋友,更不会答你的话。”

跋锋寒听得暗里点头,心赞寇仲儒子可教。因为塞外诸族武风极盛,最重勇力,只看重有胆色的英雄好汉,声誉面子是头等大事,如若寇仲客客气气任人辱骂,对方只会更看不起你。

银冠将双目凶光大盛,目光灼灼的打量三人,没有回应寇仲的话,最后盯着跋锋寒,厉喝道:“你是突厥人?”

跋锋寒目光变得像箭般锐利,迎上银冠将的目光,以突厥话冷然道:“我只和朋友说话。”

银冠将忽地面色微变,紧盯着三人身后跋锋寒的坐骑,说道:“那是不是塔克拉玛干?”

寇仲和徐子陵均大感光荣,可见跋锋寒在塞外声名之盛,契丹将领竟从他的马儿认出跋锋寒的身份。

跋锋寒长笑道:“算你有点眼力,本人跋锋寒是也,我这两位兄弟就是寇仲和徐子陵。是敌是友,一言可决,不用浪费唇舌。”

银冠将浑身剧震,忽然掉转马头就走,声音遥传回来道:“我乃阿保甲座下右锋将荒直昆,诸位后会有期。”

看着鹞军旋风般远去,寇仲哈哈笑道:“看来我们三个名字加起来颇值个子儿,不用动手就将百多契丹人吓退。”

跋锋寒哂道:“好戏尚在后头呢,荒直昆只因身有要事,不想节外生枝,才肯退去。在这等平野之地,一旦动手,我们要收拾他们,怕要付出惨痛代价。”

三人舒适写意的再在湖旁坐下,马儿悠闲地在肥沃的青草地大快朵颐,共度大草原美丽壮观的黄昏。

徐子陵道:“荒直昆凭什么认出你是突厥人?你现在身穿汉装,与我们没有明显分别。”

跋锋寒解释道:“有些习惯是改变不来的,例如发髻的处理,所以他一眼看破我是突厥人。室韦人最易认,只有他们是披发的,高丽人爱穿白衣,回纥人爱刺青,每个民族都有他们的风俗习惯。”

寇仲和徐子陵想起傅君婥的白衣,心中一阵感触。

寇仲道:“那天你盘问许开山练马的方法,究竟得出什么结论?”

跋锋寒道:“很难说,我猜他是蒙兀室韦的人,大草原的民族均称他们为蒙人。此族在室韦人中勇力最着,他们每年举办的摔跤节和赛马节,吸引很多人去参加。有人说将来统一大草原的最有可能是他们。”

徐子陵愕然道:“不是你们突厥人吗?”

跋锋寒叹道:“事实如何,要将来方可知道。我只是想说明蒙兀室韦是室韦中最大潜力的一族,高手辈出,其中别勒古纳台和不古纳台两个兄弟,称雄额尔古纳河,据闻从未遇过能在他们手底走上十合之将。”

寇仲笑道:“老跋你理该不会放过他们吧?”

跋锋寒微笑道:“他们是小弟心仪的人,终有一天会碰头的。”

寇仲道:“话说回来,照你猜,狼盗与许开山和杜兴是否有关连?”

跋锋寒摇头道:“我真不敢肯定,希望明天到捕鱼儿海旁的燕原集时,马吉能为我们提供一个答案。”

燕原集不可以被称为一座县城又或村镇,它只是个在大湖捕鱼儿海东岸附近各地游牧民族交易的墟集,以一片广阔的空地为中心,四周围着近百个不规则分布的营帐,各色具备,色彩缤纷,蔚为奇观。三人抵达时,空地上满是人群,喧哗热闹,观其服饰,以契丹、奚族、突厥、回纥族为主,有男有女,均着意打扮,颇有节日的气氛。

三人策骑在一座小丘上遥望过去,跋锋寒道:“我们有点运道,碰着他们交易的日子,这情况会继续十多天,不断有人前来,亦不断有人离开。对草原上的人来说,这是个重要的时刻,不但可换到自己所欠的物品财货,甚至可换到女人。”

寇仲正瞧着一队牛车进入燕原集的外围,后面还有一群数百头羊组成的壮观羊队,咩叫声不绝。闻言吓一跳道:“什么?怎会有这种野蛮的事?”

跋锋寒耸肩道:“对你们汉人来说,塞外本就是蛮荒之地,不但有部落巢居树上,更有藏身土穴,或将泥土掺合牛羊血筑室。其中一些习俗,在你们会是难以想象,你们更会视之为伦常乖舛,例如兄弟共享一妻,又或以妻陪客。小弟已尽拣些你们较可接受地说出来,有些荒诞得你们都不肯相信。”

两人听得目瞪口呆。

跋锋寒道:“在一般的情况下,女人的交易只限于同族之内,但遇有战争抢回来的奴隶,则会带到这里换取马、牛、羊、貂等更有用的东西。现在两位该明白小弟为何不远千里地跑到中原去,正因仰慕你们的文化。在大隋兴盛时,塞外各国的王族和部落的酋长,都学习你们的语言。”

寇仲很想问他的汉语是否由芭黛儿教的,终忍住没问出口,点头道:“在这里交易劫来的贼赃,确是万无一失。”

跋锋寒道:“马吉有个规矩,要和他谈生意,必须到这里。至于他本人的根据地,则从来没人晓得,照我猜该是分布各处。他下面养着大批匠人,可把赃物加工,就算卖回关内,给失主买得,亦认不出是自己那批货物。”

徐子陵叹道:“难怪他的接赃生意做得这么大。”

跋锋寒道:“他必须这样做,因马贼是草原部落的公敌。小弟之所以去到哪里,人人都给点面子,正因我是马贼的克星。”

寇仲笑道:“你真懂拣人来杀,既可除凶,又可练剑,真个一举两得。”

跋锋寒欣然道:“该是一举四得,我每到一地,便向该地的部落提供歼灭马贼的服务,而他们则以当地最值钱的特产作酬劳,以维持小弟的生计,更重要的是,他们提供马贼最详尽的资料。一般情况下,马贼都是跨部落作案,故受害部落很难追缉报复,反而我孤人单骑毫无顾忌。所以我不但可赢取声誉,找人试剑,又同时得到酬金和各类意想不到的消息情报。”

徐子陵沉声道:“我们该不该干掉马吉,断去马贼一个把赃物脱手的捷径?”

跋锋寒答道:“一鸡死一鸡鸣,杀马吉没有多大意义。待会见到马吉,我们来个软硬兼施,当他感到性命受威胁时,说不定会出卖狼盗,他也只是另一种盗贼罢了。”

策马驰下丘坡,大笑道:“你们心里该有个准备,入集容易出集难啊!兄弟!”

寇仲和徐子陵牵着马儿,置身在燕原集核心的墟集中,体会着塞外草原民族的风情,不论男女,人人背弓带刀,坐在马背上就像坐在椅内那么安详舒适。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方言、衣饰、装扮,看得人眼花缭乱,更听得一团糊涂。来这里做交易的既有一般牧民,更多的是各方酋长、土豪、恶霸,但人人依成规办事,讨价还价,不见恃强欺弱的情况。墟集没有其他汉人,使他两人分外惹人注目,只差尚未被人盘问。交易的货色应有尽有,除各类牲口,牛皮、羊皮、獐皮、土酒、皿器等外,尚有中土来的丝绸、陶瓷等,看得两人目不暇给,大开眼界。

寇仲避开一道不友善的目光,凑到徐子陵耳旁道:“真正的大交易该在帐内进行,你说崔望会不会在其中一帐之内。咦!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感应到石之轩?”

徐子陵苦笑道:“我失去石之轩的踪影,再无任何感觉。”

寇仲待要说话,忽然有人在身前大喝一声,吓得两人一跳,循声望去,说话者是个高踞马上的大汉,长发披肩,头戴狼皮制的圆帽,身穿牛皮对襟、无领、短袖的上衣,铜带束腰,绑腿长靴,正用铜铃般大的双目狠狠打量两人。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个眼色,心知他是室韦人,只不知来自哪一族。据跋锋寒指示,室韦人遇到朋友或要示好,均脱帽为敬。眼前此君既不脱帽,且目露凶光,当然不会是什么好来路。附近人密货挤,吵得喧嚣震天,所以纵使室韦大汉喝如雷震,并没有惹人注意。室韦大汉指着他们的马儿声色俱厉的嚷叫,只恨两人听不懂半句室韦话。

寇仲以手肘轻撞徐子陵笑道:“你见过想买马的人这么凶吗?老虎不发威就会被当是病猫。”接着以突厥话回喝道:“不卖!给我滚开。”

突厥话果然是塞外流行的语言,室韦大汉立即听懂,双目凶光更盛,出乎两人意料之外,竟就那么拔出腰刀,策马冲前,照面朝寇仲劈来,刀风呼呼,威势十足。惊呼四起,人人争相避开。寇仲心道原来买马不成会出刀子的,这算是哪门子的道理。快如电闪的刀势,落在他眼中却是缓慢非常,遂撮指为刀,提至左肩疾劈而出,正中刀锋。室韦大汉一声闷哼,连人带马给他震开,眼中露出不能相信的神色,刀垂马肚侧,两人敢肯定他持刀的右手定酸麻不能抬起,这还是寇仲手下留情。室韦大汉继续后退,双目射出仇恨的火燄,怒瞪两人,然后一抽马缰,掉头没入人群内去。

两人为之面面相觑。徐子陵呼出一口气道:“似乎有点不妥当。”

此时跋锋寒闻声过来,见两人神色有异,问知发生过什么事后,丝毫不摆在心上,说道:“随我来!”三人翻上马背,离开墟集,朝捕鱼儿海旁一组营帐驰去。

入集前在小丘高处望进去,各族的营帐像是密麻麻的挤在一起,置身其中,始知营帐竟依从属分布,各组营帐间保持一段不会令人误会的距离。真正的大交易正在营帐内进行,帐外聚集着负责保护帐内重要人物的各族战士,三人经过时,引起他们警觉,纷对三人行注目礼。

跋锋寒低声道:“不要看他们,免节外生枝。”

寇仲奇道:“看一眼也会惹起争端吗?”

跋锋寒道:“谁叫你们与杨广同为汉人。老杨坐龙庭的年月,把汉人和草原诸族的关系弄得极差,若非见你两人像打得两下的样子,保证会有人拦途生事。”

徐子陵笑道:“他们该是看在你这突厥人份上,不敢轻举妄动吧!”

三人驰至马吉那组营帐前,十多名突厥武装大汉从营帐间拥出来,拦着去路,其中一人以突厥话喝道:“来者何人?”

跋锋寒从容下马,两人随之,前者微笑道:“我这两位汉人朋友是从中土来的大客,要和马吉谈一桩大生意,烦请通传。”

突厥大汉目光闪闪的打量三人,见三人神态轻松,形态轩昂,气度沉着冷静,知道非是等闲之辈,气燄稍收敛,说道:“马爷今天没空见客,要见他明早来吧!”

跋锋寒冷笑道:“你好像仍不晓得发生什么事!我们肯依循礼数求见,是给足马吉面子,快滚去见马吉,就说是我跋锋寒来了。”

“跋锋寒”三字一出,确是如雷贯耳,众突厥汉无不色变,最接近的那组营地,拥出三十多个另一族的武装大汉,似是争看热闹,又像声援马吉的一方。

跋锋寒双目变得像刀锋般锐利,大喝道:“马吉!你是要我跋锋寒硬闯进来,还是和平的来见你。”

声音远传进去。马吉一方的五个营帐同时有人冲出来,加入拦路的突厥战士中,人数迅速增添至五十多人,以突厥族人为主,占去三十余人,其他是来自各不同种族的战士。

一个阴柔的声音从主帐传来道:“原来是跋兄大驾光临,另两位当是少帅和徐子陵兄,这么远道而来,乃马吉的光荣,请入帐一叙。”竟是字正腔圆的汉语。

三人虽然不惧,仍暗呼不妙。马吉不用出帐,已知有寇仲和徐子陵随行,可见是早得消息,正严阵以待。跋锋寒哈哈一笑,牵着马儿,领头朝主帐走去。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个眼色,同时想起跋锋寒“入集容易出集难”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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