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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龙泉之恋

大唐双龙传 黄易 20178 2024-03-05 11:28:41

双方在宽敞的帐内分宾主坐下,满铺的地毡柔软舒适,帐壁以挂毡刺绣装饰得色彩丰富,瑰丽堂皇,中间放着一篮篮各种鲜果。来自波斯的名贵饮食器皿,盛着大盘香喷喷的羊肉,显示其主人奢华讲究的生活习惯。一众七名手下,全坐在马吉后方处,人人面无表情,与马吉的谈笑风生,殷勤待客迥然有异。马吉不厌其详逐一介绍手下,其中一位叫拓跋灭夫,是来自党项的年轻剑士,最惹三人注意,不但因他长得轩昂英俊,更因他的气度动静,在在表现出第一流高手的风范和自信。术文说得不错,马吉绝非易与之辈。

一番客气,马吉举杯道:“这一杯是我马吉向三位大哥赔罪的,燕原集一事,我完全是身不由己。唉!人家是大草原不可一世的霸主,马吉只是一个为生活奔走的小商人,他要我东就东,西就西,马吉有什么办法。不过我已坚拒参与其事,幸好三位本领高强,突围而去,马吉才不致终身为此抱憾。”

三人心中早有定计,由他自说自话,大家举杯对饮。饮的当然是响水稻制的美酒。

跋锋寒笑道:“我们今天来并非要和吉爷计较此事,而是想谈两宗生意。”

马吉拔起插在烤羊肉上的匕首,割下三片羊肉奉予三人,欣然道:“听到生意两字,我马吉立时精神起来。唉!生活愈来愈困难了!我又开支庞大,不努力赚钱,如何应付?”

他说话时仍是笑容可掬,脸颊两大块肥肉不住随他丰富多姿的表情颤震。

寇仲暗骂肥狐狸,这么说等于摆明不肯做蚀本的生意。微微一笑道:“做生意当然是有赚有蚀,不过吉爷放心,我们绝不会教吉爷连老本都赔出来的。”

跋锋寒和徐子陵听得心中好笑,寇仲虽说得客气,事实上却是针锋相对,步步进逼。

马吉呵呵笑道:“难得少帅这么通情达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马吉,只要马吉力所能及,必为少帅办妥。”

寇仲欣然道:“那我就直话直说,我们要把翟大小姐的八万张羊皮和平遥商人那批货买回来,吉爷尽管开个价钱。若我们囊内的金子不够,亦该可向突利筹措不足的金额。”

马吉丝毫不露出寇仲提到突利的威吓的反应,愕然道:“我真的不晓得少帅指的是哪批货?跋兄该比较清楚马贼的手法和作风,例如他们手上有八万张羊皮,肯定不会只卖给一家,而是分散出货,免得被人追查来源,且多透过中间人散货。我马吉则从不查问货物的来源,只知有生意就做,有钱便赚,真金白银的交易。”

徐子陵心生鄙视,更知他不会轻易就范合作,冷然道:“那吉爷现在手上有什么货色?”

马吉取起一个香梨,痛嚼一大口,好整以暇道:“徐兄要什么货色,我马吉设法供应什么货色,这方面我马吉敢自夸一句,没有人比我办得更好,至于价钱,则由来价决定,我马吉只赚个三分利钱,便心满意足。”

寇仲伸个懒腰道:“这两单生意,看来该是没法谈得拢,吉爷确懂做生意之道,只望吉爷能继续赚下去,永远不用赔本。”

马吉微一耸肩,正要说话,跋锋寒先一步道:“听说拜紫亭现时严重缺乏弓矢,吉爷这么懂做生意,当不会错过良机,狠赚拜紫亭一笔吧!”

马吉终于面色微变,眯成两线的眼睛猛地睁大,射出锐利的光芒,旋即又恢复原状,抛掉咬去一口的香梨,沉声道:“我马吉从来不做兵器武备的生意,利钱虽然丰厚,却不好做。龙泉多铁匠,拜紫亭若缺货,命人赶制便成。”

寇仲笑道:“吉爷勿要诓我们,龙泉的内部供应或可应付一般情况,却绝不足应付随时来犯的各路劲旅,吉爷最好走快点,若不幸遭池鱼之殃将非常无辜不值,如被误会成拜紫亭的武器供应商,那将来唯一出路就是希望拜紫亭能成为另一个颉利,否则吉爷的生计肯定出现问题。”

马吉面色再变。假若三人一口咬死他供应弓矢予拜紫亭,由于三人与突利关系密切,他必吃不完兜着走,何况他心中有鬼。

他按不下心中情绪地猛喘一口气,叹道:“三位大哥请高抬贵手,放过我这小商人,三位也不想我赔本吧!你们要什么货,请开出一张清单,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去张罗,人家以什么价钱给我,马吉就以哪个价钱给三位,不赚半个子儿,三位大哥该满意吧!”

跋锋寒纵声长笑,双目神光电射,盯着马吉道:“我们仍是谈不拢,吉爷当我们没有来过吧!”

三人同时起立。马吉的手下怕他们动手,亦站起来,气氛立时变得剑拔弩张。

马吉忙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三人心知肚明他怕的是突利,而非他们,凭马吉现在的实力,虽留不下三人,但保护马吉则绰绰有余。

马吉缓缓起立,双目杀机一闪即逝,换上笑容,低声下气地说道:“若大家互相迁就,有什么交易谈不妥呢?三位请说出能令你们满意的提议,马吉再看看能否达到诸位的要求。”

跋锋寒微笑道:“吉爷今晚睡觉前好好地想想,我们的要求并不高,该是我们的,就应是我们的,今晚打扰啦!”

说罢领头出帐,三人头也不回的离开营地。

三人伏在林内,遥观马吉的营地。

寇仲笑道:“你们猜马吉被我们恐吓后,会有什么反应?”

跋锋寒双目杀机闪烁,寒声道:“他现在唯一方法,就是不让任何人抓到他贩卖武器给拜紫亭的证据,那日后突利寻他晦气,仍可砌辞狡辩。”

徐子陵道:“若管平所言属实,那批弓矢该仍在运来龙泉的途上,马吉应会立即派人去照应,改变路线,又或化整为零的分散运来诸如此类,为何我们在这里等足两个时辰,仍不见他有任何动静。至少他该遣人通知拜紫亭呀。”

跋锋寒解释道:“马吉是头老狐狸,这许多年来,辛辛苦苦与各地大酋建立起利益关系,所以才这么吃得开。你们可问突利,看看马吉有没有依时依候的向他餽赠美女珍玩。他绝不会因拜紫亭而开罪我们或突利,故而不会将我们的事告诉拜紫亭。此人贪婪成性,不会放过赚钱的机会,现在他唯一的希望是尽快与拜紫亭货银两讫,然后找个僻远处暂避风头,这是他一向的作风。”

寇仲狠狠道:“马吉不但狡猾,且非常小心谨慎,若他明天才有行动,我们岂非要待至天明?”

跋锋寒微笑道:“弓矢的事包在我身上,别忘记我是用刑的专家,事后又可令人忘记发生什么事。只要摸清楚那批货如何运来,我们可把马吉和拜紫亭玩弄于股掌之上。”

徐子陵摇头道:“我们共进共退,怎可要你一个人在这里挨日子。”

跋锋寒道:“我是个猎人,猎的虽是马贼,却要比任何猎人更有耐性,明天你们约了罗意和欧良材,又要去见越克蓬,怎可陪我在这处呆守。”

寇仲低声道:“你小心点!我们在龙泉等你的好消息。”

寇仲和徐子陵以本来面目抵达宾客满堂的稻香馆,罗意和欧良材正充满渴望期待的等候两人。对他们来说,寇仲等于是旱漠里的活命甘泉,乃他们唯一的希望。

坐下后,四人边吃边说话。

寇仲道:“事情有点眉目,你们那批货该尚未转手,很大机会可以在短时间内给你们起回来。”

罗意和欧良材大喜过望,感激涕零。

徐子陵随口问道:“今早见到管平吗?”

罗意不以为意的答道:“今早出门时,碰到他从外面回来,神情恍惚古怪,又没有和我们打招呼,像看不到我们的样子。”

两人听得面面相觑。能解他穴道者,除他们外,就只“天竺狂僧”伏难陀一人。他能在一夜间破去跋锋寒独门的封穴法,实是大不简单,对此人必须重新估计。

寇仲心中一动,详细问明两人所住宾馆的形势以及管平房间的位置,然后道:“有好消息时,我们会再来找你们。”拉着徐子陵匆匆离开。

踏入塞外的朱雀大街,挤进人流去,徐子陵皱眉道:“你不是又要去折磨管平吧!”

寇仲哈哈笑道:“陵少一猜即中。试想想,伏难陀这么急着为管平解穴,肯定是以为有大仇家万水千山的从天竺寻到这里来,所以要弄醒管平来问个究竟。我们大有可能从管平口中逼出些有用的东西来。”

徐子陵不解道:“不怕会打草惊蛇吗?若累及其他人,岂非弄巧成拙。”

寇仲搂着他肩膊道:“有老跋的用刑绝招,管平只会当是做了个噩梦。”

徐子陵讶道:“老跋何时传你那种锁喉的用刑手法?”

寇仲得意洋洋地说道:“你当我们仍是扬州时那两个小混混吗?只要知道其中道理,可来个依样葫芦。老跋的手法是减少血液上行至脑,只要如法施为,事后又把他弄昏,保证他的小脑袋不能正常运作,把发生的事都忘记。”

又沉吟道:“记不记得在扬州有回我们和人打架,我给人在后脑打一记重的,事后把打架的事全忘掉,就是这个道理。人可能要在正常的情况下才能记牢东西。到年纪大了,记忆力更会衰退,全与脑子有关系。”

徐子陵拿他没法,无奈道:“好吧!”

寇仲领着他朝宾馆方向走去,说道:“如若真能把那批弓矢弄到手,我们可以分别从拜紫亭和马吉处狠敲一笔,我们岂是好欺负的。”

徐子陵点头同意。据管平说,这批弓矢数量极大,足够龙泉守城一年之用,故对拜紫亭来说是关乎到渤海国的生死存亡,其价值亦该在八万张羊皮加上平遥商人那批货价之上。

寇仲皱眉苦思道:“不过这游戏并不好玩,数百车弓矢,我们能藏到哪里去。”

徐子陵道:“找别勒古纳台兄弟帮忙不就成吗?”

寇仲大力拍他一下,笑道:“还是陵少的脑筋灵活。啊!我忽然发觉小长安很可爱,且非常有趣。”

徐子陵低声道:“你不是为尚秀芳烦恼吗?”

寇仲颓然道:“因为我刚才想得兴奋,一时间把她忘掉,你这小子真残忍。”

徐子陵忽然虎躯剧震,不能置信地望向前方。寇仲随他望去,亦立时变得目瞪口呆。一男两女策骑沿街驰来,男的英俊,女的娇俏,非常醒目。

那有美女伴随左右的,竟是一直没有任何音讯,生死难卜的段玉成。当年双龙帮立帮不久,寇仲、徐子陵偕同从帮内众兄弟精挑细选出来的段玉成、包志复、石介、麻贵四人运盐北上,途中变故迭生,最后包志复、石介、麻贵被上官龙害死,段玉成则突围而去,自此不知所踪。怎想得到会在塞外这充满汉土风情的异地与他重逢。

寇仲正要扑上去和段玉成相认,给徐子陵扯得退进横巷,耳中响起徐子陵的声音道:“这两个回纥女很邪门,不宜轻举妄动。”

寇仲留意看段玉成身旁的年轻回纥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珠光宝气,眉眼间风情万种,顾盼生姿,果如徐子陵所言,绝非良家妇女,且是一流的武林高手。别人在打量她们,她们亦打量途人,不但不怕男性放肆的目光,还不住在马背上交头接耳,似是对街上好看的男子评头品足。幸好没朝他们的方向瞧来。

寇仲呆瞪段玉成在眼前策马而过,口齿艰涩地说道:“我的娘!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是否仍在做梦?”

徐子陵盯着段玉成逐渐远去的轩昂背影,压低声音道:“你去找管平,我去看玉成在什么地方落脚,然后回住处再商量下一步的行动,如何?”

寇仲吁出一口气道:“小心点!如果我没有猜错,此两姝该是大明尊教的人。祝玉妍不是说过上官龙是大明尊教的人吗?希望玉成没有背叛我们。唉!怎会是这样的?”

徐子陵安慰他般轻拍他肩头两下,闪出小巷,追缀段玉成三骑去。寇仲从巷子另一端离开。

寇仲抵外宾馆,正要从后墙潜入,竟见到管平从后门溜出来,面容苍白难看,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该尚未从跋锋寒昨晚的逼供手法恢复过来,不由心中苦笑。看来只好放过他,否则再一次对他用刑,说不定会令他受不起一命呜呼,那他寇仲就罪孽深重!好奇心又起,这家伙在身体如此虚弱的情况下,仍要溜到什么地方去?管平显是怕被人跟踪,左顾右盼,寇仲忙避到一棵大树后,待管平穿出横巷,混入大街的车马人流中,才追在后方,顺道替管平查看是否有人在跟踪他。

自懂事以来,寇仲和徐子陵像不停在玩着一个寻宝的游戏,做小扒手时,寻的是别人囊内的银两,成为年轻一代出类拔萃的高手后,寻的却是和氏璧、杨公宝藏,甚至皇帝宝座那样的瑰宝。现在追在管平身后,他也有寻宝的感觉,他究竟要去见谁?会不会是“天竺狂僧”伏难陀?只看此人能轻易破解跋锋寒摆明向他示威挑战的封穴闭脉手法,即知此人非同小可,绝非易与之辈。

管平忽然钻进朱雀大街靠东的一间杂货店去。寇仲得意一笑,功聚双耳,立时把管平的足音锁定,大街上其他所有足音轮声蹄响全给隔绝,不能分毫影响他高度集中的听觉。管平的足音变成他灵觉上遁去的一,就像在千万幻影中掌握到敌人剑锋所在。管平从铺后穿出。寇仲暗呼狡猾,转入横巷,切入与朱雀大街平行的另一大街,管平的背影再次出现前方,转进一间食店去,寇仲差些失之交臂。寇仲心中叫绝,若有人穿过铺子尾随追来,大有可能被管平撇甩。

来到食店外,有两个人蹲在一边下棋,另外尚有几个围观者,寇仲凑前去诈作观棋,暗里运足耳力,窃听管平在店内的所有动静。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的脸色为何这么难看?”

寇仲心中一震,为何声音如此耳熟,偏又想不起是谁?

徐子陵坐在东市主街一个露天茶水摊子所设的桌子旁,凝望斜对街段玉成和两个回纥女子进入的羊皮批发店的入门处。龙泉有东市而无西市,但市况的热闹,媲美长安,主街人头涌涌,牛骡马车往来不绝,喧闹震天,充满生气。忽然他感到被人注视,然后那人朝他走来,坐在他旁。

徐子陵看也不看,沉声道:“祝宗主别来无恙。”

祝玉妍娇媚的声音响起,讶道:“子陵并没有回头张望,我走过来的路线,更是你双目余光难及之处,为何你却晓得是我?”

徐子陵道:“每个人自有其特别的气息,所以晚辈晓得是祝宗主。”

祝玉妍淡淡地说道:“我早运功收敛全身毛孔,不让气息外泄,这解释分明是敷衍搪塞。”

徐子陵回过头来,祝玉妍恢复汉装,仍是脸覆重纱,纵使在光天化日的闹市中与她同桌而坐,仍感到其诡异神秘的特质。路人纷纷对她投以好奇的目光,她却是视若无睹。

徐子陵皱眉道,“这么说,该是因我对祝宗主心灵感应下生出的感觉,就像看到远处的美食,虽不能直接嗅到香气,却因记忆而像嗅到香气的样子。”

祝玉妍透过覆纱凝望他,似是设法看通他心灵有异于常人的禀赋,好半晌柔声道:“你是个很坦诚的人,我喜欢坦诚的人。”

徐子陵当然不会误会她的喜欢指的是男女之情。祝玉妍虽驻颜有术,仍能保持青春焕发的外相,事实上她却属宁道奇、石之轩、岳山那一辈的人。饱阅世情,历尽沧桑,足可作他的祖母有余。

目光又回到那所羊皮店,深吸一口气问道:“我可否请教祝宗主一个问题?”

祝玉妍带点娇嗲的柔声道:“问吧!我们仍是战友,对吗?”

徐子陵点首作答,说道:“祝宗主因何要卷进争天下的旋涡去?”

祝玉妍幽幽一叹道:“子陵为何不拿同样的问题去质询师妃暄?”

徐子陵别头朝她瞧去,耸肩道:“因为我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做,她并没有隐瞒。”

祝玉妍淡淡地说道:“好吧!这并非什么了不起的秘密,说给你知又何妨。对所有魔门的人来说,无论是两派六道,我们追求的就是十卷《天魔策》,只有把十卷集齐,始有可能进窥魔道之极,乃至修成最高的‘道心种魔’大法。”

徐子陵动容道:“晚辈明白啦!祝宗主之所以要争天下,是要统一魔道,使《天魔策》十卷归一,完成魔门的梦想。”

祝玉妍沉声道:“争天下等于跟以慈航静斋为首的武林作正面交锋,哪一方的人能占得上风,另一方就要找地方躲起来,变成外道。自汉代以来,我们在这斗争上一直处于下风。现在你该明白石之轩因何要覆灭大隋吧?”

徐子陵道:“可是祝宗主有否为万民着想过?”

祝玉妍轻哂道:“这是否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不论任何人登上帝座,亦不得不为子民谋幸福,否则他的位子会坐不稳,历史早有明鉴。你以为我们魔门的人当上皇帝,必定会残暴不仁吗?这想法实在太幼稚。我们魔门推崇的是真情真性,鄙视的是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侈言孔孟佛道的伪君子!幸好子陵不是这种人,否则我绝不会与你多说半句话。”

徐子陵尴尬地同意道:“多谢祝宗主指点,不过像李世民之流,确与你们在本质上有很大的分异。”

祝玉妍娇笑道:“分异?什么分异?他杀的人比我们少吗?一天他不掉转枪头对付父兄,他休想能坐上帝位。争天下者谁不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自汉武以来,我们受尽排挤迫害,若无非常手段,如何生存下去?”

徐子陵苦笑道:“我又明白啦!”

祝玉妍轻柔欣悦地说道:“你肯说这句话,我已非常中听。”

徐子陵目光重投羊皮店,淡淡地说道:“祝宗主与大明尊教是什么关系?”

祝玉妍道:“到现在仍是合作的关系,不过合作完全建基在利益之上。当年我从你手上救回上官龙,只是履行合作的精神。”

徐子陵沉声道:“荣姣姣是否大明尊教的人?”

祝玉妍娇笑道:“给你猜个正着。”

徐子陵想不到祝玉妍如此轻易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回过头来目光灼灼地审视重纱之内的绝世玉容,讶道:“祝宗主是否打算不再和大明尊教合作下去?”

祝玉妍声调转寒,缓缓道:“目前对我最重要的事,是杀死石之轩,其他的均为次要。”

徐子陵皱眉道:“大明尊教与石之轩有什么关系?”

祝玉妍答道:“没有任何关系。但若大明尊教能在中土落地生根,宣扬教义,终有一天会成我们两派六道的另一大患。事实上他们的手早伸进中原,只是不被觉察而已!”

徐子陵想起骚娘子和烈瑕,心知祝玉妍说的绝非虚语,顺口问道:“大明尊教有什么厉害人物?”

祝玉妍道:“大明尊教由大尊、善母和五明子领导,我只曾与善母莎芳有一面之缘,她精修镇教秘典《娑布罗干》中的《药王经》和《光明经》,武功不在我之下,且精于用毒。只是这个人,已够你应付。”

徐子陵倒抽一口凉气,以祝玉妍的身份地位,说出来的这番话谁敢忽视?善母莎芳之上还有个大尊,那他的武功岂非能与宋缺、宁道奇、毕玄之辈看齐。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确有道理。

祝玉妍道:“你们在中土屡次破坏大明尊教的好事,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你们,你和寇仲要小心提防。”

徐子陵苦笑道:“多谢宗主提点,石之轩现在是否正在龙泉?”

祝玉妍答非所问道:“水姹女和火姹女出来了!”

徐子陵别头瞧去,段玉成和那两个回纥美女离开羊皮店,登马续行。

一群穿着汉服的靺鞨少女嘻嘻哈哈的在街上走过,见到高挺英伟充满慑人魅力的寇仲,无不秀目生辉,大胆的向他行注目礼。寇仲虽两耳不闻,仍有暇冲着其中长得最美的妞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此时传来管平坐入椅子的声音,寇仲脑海中立即完整地虚拟出管平的坐姿,轻重缓急处,有如目睹。众女抛过来的媚眼,他却是没空消受。

管平沉重地叹一口气。老者有点不耐烦地说道:“究竟发生什么事?”

管平咳声叹气道:“昨晚发生很奇怪的事。我只记得踏出外宾馆的大门,忽然失去知觉,醒来后就在宫城内,身旁站着拜紫亭和伏难陀,他们说我被人封闭穴道,又给丢在宫门外。”

老者默然半晌,缓缓道:“此事确实非常怪异,他们还有说什么话?”

寇仲直到此刻,仍想不起在哪里曾经听过老者的声音,差点忍不住探头入店内看看。

管平道:“他们没有说什么,只伏难陀反复问我在被点穴前,有否见到身穿宽大黄袍的人。唉!我真的记不起任何事?”

老者沉吟道:“从这句问话,可知伏难陀肯定是从你被封穴道的手法猜出对方是谁。问题是这么多人可拣,为何偏要挑中你?此事必须立即上禀夫人。”

听到“夫人”两字,寇仲虎躯一震,终于记起老者是谁。夫人就是美艳夫人。店内的老人家,是她的右长老,那天在统万城,右长老说的话加起来不足五句,所以寇仲一时鉴认不出来。不由心中大喜,只要吊在右长老身后,不就可找到这狡猾的美女?刚闪起这念头,心中忽生警兆,立朝对街瞧去。一位风姿绰约,衣白如雪,头顶竹笠,垂纱掩面的女子,正向他招手。寇仲心中叫苦,却又不能不立即应召过去,虽看不到她的面貌,不过纵使对方化作飞灰,他仍可一眼看出是傅君嫱。小师姨宣召,他哪能不乖乖遵从。

祝玉妍道:“不用追啦!她们落脚的地方是城南仁里巷南泉桥头的小回院,你这么跟去,迟早会被人发觉。”

徐子陵感激地说道:“多谢指点。”

祝玉妍沉声道:“若你轻视大明尊教,说不定一世英名,尽丧此地。”

徐子陵迎上她透纱射来的凌厉眼神,深吸一口气道:“我明白,我们曾在花林与五明子之首烈瑕碰过头,确是个不简单的人。”

祝玉妍默然片晌,冷冷道:“你们住在什么地方?”

徐子陵把落脚四合院的位置说出来,皱眉道:“祝宗主仍未回答晚辈先前的问题。”

祝玉妍道:“石之轩肯定在这里。有新发现我再和你们联络,你的心上人来了!”

匆匆说出联络方法,起身离去。

寇仲追在傅君嫱身后,穿过一条窄巷,一道温泉河横亘前方,两岸房舍对立,傅君嫱步上跨河石桥,停步转身,娇声呖呖地说道:“你在那里呆头鸟般站着干什么?”

寇仲正暗叹失去寻得美艳夫人的良机,闻言不敢不答,装出尊敬的神色道:“我在看人下棋嘛!”

傅君嫱娇嗔道:“说谎!”

寇仲苦笑道:“小师姨真精明,我确在说谎。事实上我在偷听食店内两个傻瓜的对答。”

傅君嫱手握剑柄,寒声狠狠道:“你再唤我一声小师姨,我把你的臭头斩下来。”

寇仲骇然道:“不唤啦!不唤啦!只要师……只要大女侠你明白宇文化骨的事只是一场误会,你要我唤大女侠你作娘都可以。”

傅君嫱出乎他意外的“噗嗤”娇笑道:“误会?亏你说得出口。”

一声冷哼,从后方传来。

有人大笑道:“少帅近况如何?”

寇仲一震回头瞧去,两人悠然来到桥下,把后路封锁,其中一人,正是曾在大海与他交手,高丽王的首席武士金正宗。另一人比金正宗还要高出少许,一袭青衣,背上交叉挂着两支各长三尺许的短戟,三十来岁的年纪,长得粗犷伟岸,意态风流,气度非凡。

那人一揖到地,微笑道:“高丽韩朝安,向少帅请安问好。”

寇仲心中叫糟,晓得中了傅君嫱之计,陷进前后受敌的劣局去。三人任何一人,已够他应付,何况是三人联手。

傅君嫱娇笑道:“这是否你们汉人说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却闯进来呢?”

徐子陵正细味祝玉妍临别赠言那一句“心上人”是意何所指,答案出现身旁,男装打扮、神色平静的师妃暄在他旁边坐下,淡然自若地说道:“你和祝玉妍又有什么交易?”

徐子陵心中一阵刺痛,师妃暄对他显是误解日深,所以这句看似平常的话,实带几分轻蔑鄙视,在以前更不会吐自她的香唇。

他把心内的情绪隐藏起来,目光落在她静若止水的玉容上,耸肩洒然道:“只是闲聊几句吧!”

师妃暄秀眸一黯,打量他道:“子陵兄语带不忿,是否心中有不平之事?”

徐子陵想不到她竟能窥破自己的心事,苦笑道:“有什么语带不忿的?事实上我们确和祝玉妍有单大交易,目标是杀死石之轩。”

师妃暄轻轻浅叹道:“我们的关系为何变得如此恶劣?”

徐子陵拿起放在桌子中间的茶杯,放在她前,为她斟满一杯热茶,说道:“在我心中,师小姐永远是我尊敬的人。”

师妃暄秀眉轻蹙,露出一个“纵然尊敬又如何”的苦涩表情,这种神情罕得出现在她俏脸上,故而格外动人,举茶浅尝一口,柔声道:“塞外给你们三人闹得天翻地覆,途中遇上的人,总忍不住要提起你们。这回来龙泉,不是要把五采石送给拜紫亭吧?”

徐子陵心中涌起强烈的冲动!很想向她解释自己并没有违背与寇仲分道扬镳,不会卷进寇仲争霸大业的承诺。可是那等于暴露杨公宝藏的秘密,只好把来到唇边的话硬咽回去,说道:“五采石确在我身上,不过仍未决定该如何处置,师小姐又怎会来到这里?”

师妃暄漫不经意地说道:“周老叹从大明尊教的人手上脱身,可惜金环真已给带离山海关。幸好周老叹有一套追踪他妻子的方法,直追到这里来。我是今早进城的。”

徐子陵动容道:“竟又是大明尊教?他的什么追踪法竟能如此神乎其技?”

师妃暄道:“周老叹夫妻一直和大明尊教关系密切。当年为逃避阴癸派的追杀,曾到回纥托庇于善母之下。回到中原后,苦无他法下只好向荣姣姣求助,故此有金环真被擒一事。”

徐子陵道:“你也晓得荣姣姣是大明尊教的人?”

师妃暄道:“我是从周老叹口中听来的。荣姣姣是五明子中的妙风明子,属大明尊教领导层的人物。辟尘则是大明尊教在中原最亲密的盟友,彼此狼狈为奸,搅风搅雨。”

徐子陵道:“这么说,大明尊教亦想染指邪帝舍利。大尊究竟是谁?”

师妃暄道:“大尊身份神秘,恐怕只有大明尊教的领导层才晓得。善母莎芳现在的身份则为回纥时健俟斤最宠爱的大妃,时健对她言听计从。”

徐子陵不禁为菩萨担心起来,问道:“善母会不会亲自来此争夺舍利呢?”

师妃暄道:“这个可能性非常大。不过目前当务之急,是要从大明尊教手上把金环真救出来,这是我答应周老叹的事。”

徐子陵低声道:“可否让我们助小姐一臂之力?”

师妃暄迎上他的目光,深深看进他眸子深处,唇角溢出一丝轻柔的笑意,平静地说道:“徐子陵啊!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徐子陵苦笑道:“你大可当我是个为求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唉!舍利落到石之轩手上,我事实上内疚得要命,所以纵使是和祝玉妍合作,只要能杀死石之轩,夺回邪帝舍利,我也顾不得那么多。”

师妃暄皱眉道:“若舍利落到祝玉妍手上又如何?”

徐子陵道:“希望祝玉妍没有骗我们。她说过只有与石之轩同归于尽,始有杀死石之轩的可能。若这两个魔门最顶尖的人同告完蛋,师小姐以后的日子是否会好过点?”

师妃暄露出深思的神情,轻轻道:“你仍未肯老老实实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徐子陵愕然道:“什么问题?”

师妃暄盯着他道:“徐子陵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徐子陵哑口以对,迎着她深邃澄明的眼神,心中涌起难言的滋味,好一会艰涩地说道:“师小姐为何想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师妃暄欺霜赛雪的双颊微现红霞,语调却出奇的平静,缓缓道:“因为妃暄很想知道。”

徐子陵抹过一阵强烈的渴望,假设能和这内外都纯净洁美、胜比天仙的美女并骑驰骋大草原,逐水草放牧,人生尚有何求?旋即又想到此事绝不会发生,叹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不应由我口中说出来。同样的问题,也恐怕没人能回答。我和寇仲出身市井,性情粗野难驯,在很多事情上没能节制,否则师小姐不会那么气恼我们。”

师妃暄摇头道:“确有一段时间我在生你的气!可是刚才见到你,我的气恼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否则怎肯出来与你见面?”

徐子陵一呆道:“你真的不再生我的气?”

师妃暄叹道:“我现在只气自己低估你和寇仲间的兄弟之情,有你助寇仲打天下,现在更有突利站到你们一方去,中土什么时候有太平安乐的日子?”

徐子陵肃容道:“小姐可以放心,我绝不会介入寇仲的争霸大业去。”

师妃暄道:“这又如何?寇仲背后有宋缺鼎力支持,他就算在北方失利,雄踞南方仍是游刃有余。想不到大隋一统之局只能维持那么短的一段时间,天下又重回南北对峙,互相攻战之局。所以妃暄才想请问徐子陵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若真如我想象的那样,是否该为这情况想点办法?”

徐子陵被她锐利的辞锋逼得无法招架,苦笑道:“待李世民坐上帝座,我们再讨论此事如何?”

师妃暄白他一眼道:“记着你曾说过这句话。妃暄尚有一事相询。”

徐子陵整个人轻松起来。皆因师妃暄现在对待他的神态,已恢复旧观,洒然道:“小姐请说出来。”

师妃暄单刀直入地问道:“杨公宝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若你们不晓得库内有库,为何能把舍利偷出来?”

寇仲感到三人虽剑未出鞘,可是气势早把他锁牢,只要他有任何动作,例如要投入温泉河水去,均会惹来三人全力联击,那可不是说着玩的一回事。韩朝安是翟娇指定要他杀的三个人之一,现在终于碰头,他反要恐惧会被他干掉,确是令人气馁的一回事。因傅君婥的关系,他下意识地不把小师姨傅君嫱视为敌人,所以全无防备之心,以致陷此进退两难之局。如若动手,傅君嫱肯定手下不留情,他却无法对她施辣手。此仗胜败,不用打可预知结局。

声称用任何兵器亦能得心应手的金正宗,穿的是素白色的高丽武士服,不论头巾、腰带和马靴无不素白,一身洁白,与拦在桥上的傅君嫱双双配对,令人感到高丽人不好华彩的民族风情。寇仲更留意挂在他腰间左右的两把剑,一长一短,肯定不易施展,但若使得好,当是险奇兼备,非常难挡。当年与他交手,寇仲自问仍逊他一筹,幸好藉风浪从大海脱身。此时看他精神气度,显然功力大见精进,纵使一对一,鹿死谁手,仍是未可逆料。

韩朝安表面上对他最客气,踏前一步,微笑道:“少帅不是和跋兄与徐兄同行吗?为何现在只得少帅一人。”

欲过桥的行人,见到桥上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的形势,无不纷纷绕道,从附近左右的另两道桥过河,亦有人驻足远处看热闹。

寇仲笑道:“韩兄若想见他们还不容易,只要随小弟走几步路便成。”

傅君嫱叱道:“仍然胡言乱语。现在给你两条路走,一是交出五采石,并废去武功,另一条路是溅血桥头,伏尸此地。”

寇仲抓头道:“娘并没有教过我如何自废武功,小师姨你不如先密传法诀,然后大家再作商量。”

金正宗长笑道:“好胆色!少帅似乎并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寇仲苦笑道:“金兄说笑啦!你当我是傅采林或毕玄吗?怎敢不把你们放在眼里?问题是我真的不懂散功之法,身上更无五采石,看来只好领教三位的高丽绝学。”

傅君嫱一声娇叱,长剑出鞘,朝他迎头疾劈。韩朝安的双短戟,金正宗的长短刃同时出鞘,朝他攻来。寇仲哈哈一笑,丝毫不理傅君嫱劈头而来的一剑,更没有拔出井中月,倏地前冲,硬要撞入傅君嫱的香怀去。傅君嫱大叫“无赖”,竟收剑后退。原来寇仲此一不成招式的招式,完全是针对她的弈剑术而设,灵感来自上回在宇文化及宫内他不依章法出刀,反令傅君嫱无法发挥弈剑术的威力。他也是不得不使无赖,如若让傅君嫱展开剑法,肯定可把他缠死,教他无法分心应付韩朝安和金正宗的联手猛攻。

在傅君嫱变招攻来前的少许空隙,寇仲一个旋身,羊皮外袍连着井中月脱下来,像一片白云般往韩金两人扫打,带起的劲旋,若龙卷风暴般往他们袭去。如此凌厉奇招,两人哪曾碰过。羊皮袍首先扫上韩朝安的双戟,此人不愧是能与深末桓、呼延金分为名镇三方的马贼头子,左戟划往羊皮袍,另一戟电刺而出,直取寇仲面门,心忖只要能挡住寇仲此击,金正宗将可乘隙切入,一举毙敌。岂知“当”的一声,左戟划中的非是蓄满气劲的羊皮袍,而是藏在袍内连鞘的井中月,他的如意算盘立即打不响,硬给震得往后跌退,虎口发麻。袍尾抽打在他右手刺出的另一枝戟的尖锋处,声势陡盛连环挥打扫击正要扑向寇仲的金正宗。金正宗哪想得到韩朝安竟挡不住寇仲的一扫,骇然下抽身猛退,狼狈非常。

寇仲顺手拔出井中月,反手劈后,“当!”傅君嫱二度攻来的长剑像送上去给他砍劈般命中刀锋。螺旋劲山洪暴发般涌过去。一个是气势如虹时全力发刀,另一方则是仓促变招,故以傅君嫱的高明,亦被他这以弈剑对弈剑的小师侄,劈得后着不继,触电般惨被震退。

寇仲没趁此机会逃走,没乘胜追击,还刀鞘内,慢条斯理地穿回羊皮外袍,长笑道:“万事好商量,我和小师姨只是一场误会,与两位大哥更无什么深仇大恨,他奶奶的熊,有什么好打呢?不如大家一齐吃响水稻去,不是胜过打生打死,弄出人命吗?”

傅君嫱剑尖遥指寇仲,不住颤震,似是怕得发抖,只有首当其冲的寇仲感到那是一种玄奥的剑法,能把全身功力积聚剑锋,且取向变化无定,教他难以揣测。此剑若攻来,将是洞穿山河之势,双方更无缓冲余地,必有一方落败伤亡方休。这才是傅君嫱的真功夫。寇仲心中叫苦,看在娘的份上,他怎能杀伤她的小师妹?

韩朝安和金正宗重整阵脚,再度朝他逼至,前者哑然失笑道:“少帅你不是第一天到江湖来混吧!这十多天我们一直恭候大驾,难得你终于现身,为的当然不是喝酒吃饭这类事儿。”

蓦地蹄声骤响,一队骑士如飞驰来,围观者立时四散奔避,乱成一片。

带头的粟末靺鞨武士遥喝过来道:“少帅驾临龙泉,大王有请立即入宫相见。”

徐子陵把心一横,坦然道:“杨公宝藏不但是库内有库,且库有真假正副之别,师小姐明鉴。”

师妃暄玉容仍是静若止水,像早知必是如此般,淡然自若地说道:“为何到现在才肯说出来。”

徐子陵环目扫视身处这陌生奇异的城市,热闹的市况,深思地说道:“可能这里离开中土太远,远至可令我感到在长安发生过的事,只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又或因我感到小姐绝不会出卖我们,将此事转告李世民。”

师妃暄一对美目升起朦胧似温柔月色、如水如雾的霞彩,轻垂螓首,轻声道:“妃暄当然不会说。唉!妃暄已尽力而为,争天下的大漩涡内再没有妃暄容身之所。此间事了后,妃暄会返回静斋,除非有迫不得已的事,妃暄将不踏足人世。”

徐子陵失声道:“什么?”

师妃暄目不转睛的凝望他,柔声道:“子陵肯否听妃暄一个忠告?”

徐子陵虽明知此事终有一天会发生,就是师妃暄返静斋潜修天道,永不踏足凡尘。可是当面对这事实,仍无法控制心湖内翻天撼地的激烈情绪,生出永远失去她的魂断神伤。

师妃暄垂首柔声道:“知道吗?徐子陵,妃暄真的很喜欢看到你真情流露的样子。你这人有个缺点,是爱把事情藏在心底内无人可窥的深处,一切闷在里面,既不肯说出来,更不肯去争取。这就是妃暄对你的忠告。”

徐子陵呆看着她,好半晌长吁一口气道:“妃暄不是在鼓励小弟趁你尚未返回静斋前,全力追求你吧?”

师妃暄倏地霞生玉颊,有点狼狈地没好气的横他一眼,似嗔非嗔,神态说有多动人就有多动人。秀眉轻蹙道:“你这人哩!怎会想到这方面去?我指的是你和石青璇之间的事。唉!真想不到会从你口中说出这种话来。”

徐子陵像在云端失足,重重一跤直坠凡尘,苦笑道:“第一次真情流露,就受到这口舌轻浮之责,似乎还是稍有保留为妙。”

师妃暄恢复正常,微笑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妃暄总算对子陵尽过朋友之道。你还是第一次唤人作妃暄呢!”

徐子陵忽然感到无比轻松,不知是因把埋藏心底的话倾情吐出,还是因为晓得师妃暄对他并非像她表面般无情。她最后一句更令他心湖微荡。

开怀一笑,油然道:“我不想去争取,不敢流露真情,是因为我不愿强人所难。这是否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呢?”

师妃暄香肩微耸,岔开去道:“子陵可知如若石之轩真能藉舍利缝补破绽,第一个要杀的人是谁?”

徐子陵色变道:“谁?”

师妃暄盯着他道:“子陵猜到答案,对吗?”

徐子陵倒抽一口凉气,骇然道:“难道是他的女儿?”

师妃暄一字一字地沉声道:“石青璇就是碧秀心的化身,石之轩唯一的破绽。”

寇仲随粟末武士朝王城驰去,从朱雀门入城,差点以为自己重返中土的长安,左右官署林立,若非往来的武士与唐军有异,确会令人疑幻疑真。

来到宫城入口的承天门处,一名四十来岁文官出门相迎,施礼后自我介绍道:“渤海国右丞客素别,恭迎少帅大驾。”寇仲跳下马来回礼。

客素别虽是文官装束,但观其体型气度,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可肯定是一流的武功好手。此人五官端正,长相颇为不俗。

客素别歉然道:“时间真不巧,大王顷闻秀芳大家抵达城外,不得不立即出城迎接,未能在此恭候少帅,故命下官向少帅致以深切歉意,可否别约时间见面?”

寇仲心中一震,暗嚷尚秀芳终于来了!此刻他哪还有心情责怪拜紫亭厚彼薄此。何况在未把握到马吉为拜紫亭筹措的那批弓矢所在前,他根本没兴趣与拜紫亭碰头。忙道:“明天如何?”

客素别欣然道:“大王早有吩咐,一切依少帅的意思办。就明天酉时中吧!大王会设宴为少帅洗尘。至于住宿,下官已为少帅安排妥当。”

寇仲笑道:“小弟会准时入宫拜谒大王,住宿的问题不用劳烦客相。”

再客气两句后,告辞离开。

徐子陵呆瞧着师妃暄,脑海中想的却是石青璇,心中涌起对她的怜惜。他从没有设身处地去想象石青璇因父母情仇而受到的深刻创伤!直到此刻从师妃暄亲口透露这个残酷的可能性,不由暗下决定,纵死也要阻止此事的发生。那实是人伦的惨剧,他绝不容这动人的美女丧生在乃父的魔手下。

师妃暄叹道:“妃暄曾要求青璇到静斋小住,又或觅地避居,却都为她拒绝,或者子陵可劝劝她。”

徐子陵苦笑道:“她的个性很强,我说的话恐怕她听不入耳。”

师妃暄柔声道:“子陵可知你是第一个获邀到幽林小筑探访她的男子?”

徐子陵涌起自苦自怜的情绪,颓然道:“她的邀请非因男女之情,而是因为想解决手上《不死印卷》的问题,好一了百了,以后安心隐居。”

师妃暄带点俏皮地说道:“你真能那么肯定?女儿家的心事,你能有多少了解?可曾认真投入地思考过?”

徐子陵有点不悦地瞪着她道:“妃暄似是对撮合我和石青璇不遗余力的样子,佛家不是有随缘之说吗?你自己心中想的又是什么?”

师妃暄俏脸抹过红晕,秀眸仍是清澄如水,轻叹道:“是妃暄不好,在不适当的时间提出令子陵生出误会的忠告,子陵可以饶过妃暄失言吗?”

徐子陵冲口而出道:“不可以!”

话出口方晓得自己胆敢对这位仙子说出这么不敬的话,但已收不回来。是否因乍闻她即将远离凡尘,又或因她软语相求的动人神态?徐子陵自己也弄不清楚。

师妃暄招架不地的露出女儿羞态,垂首避开他灼灼的目光,微嗔道:“子陵怎会是这种人,对妃暄说出无礼的话?”

徐子陵想起她在长安穿上佛袍见他的无情样子,心中竟涌起难以解释,甚至自己也吃一惊的快意,把心一横,压低声音道:“小弟有个两全其美的提议。”

师妃暄恢复平静,迎上他的目光,戒备森严地说道:“说来听听。”

徐子陵洒然笑道:“不说啦!否则妃暄以后都不要见我。”

师妃暄幽幽地白他一眼,说道:“你若不肯说出来,我可能真的会不再见你。”

徐子陵的心怦然而动,这两句话显是大有情意。他生出玩火的感觉。他在玩火,师妃暄何尝不然?开始时只是一点星火,但当火势扩展,将难以遏止,可把整个大草原烧成灰烬,摧毁一切人为的防御。

徐子陵压低声音道:“在这里,我们是否并肩作战的战友?”

师妃暄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徐子陵差点要临阵退缩,深吸一口气后,续道:“妃暄返静斋前,敢否一尝纯粹精神上的爱情滋味?”

师妃暄出奇地没有俏脸霞生,玉容静如止水,不见任何波动地注视他好半晌,然后微笑道:“自古以来情关难过,子陵忍心让妃暄陷身险地吗?”

徐子陵开怀笑道:“我只是要为自己出一口气而已!小姐不用过分着意。”

师妃暄狠狠地再白他一眼,香唇溢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轻柔地说道:“我的问题是不忍心骗你,更硬不起心肠对你说无情的话。徐子陵你让妃暄进退两难哩!”

徐子陵歉然道:“小姐肯说出这番话,在下非常感激,冒犯之处,请小姐见谅。唉!真情流露可非什么好事,对吗?”

师妃暄淡淡一笑,瞪他一眼道:“你虽口怪自己失言,且道歉求谅,事实上则心有不怿。不过妃暄却没有丝毫怪责之意,待人家回去想想好吗?”

徐子陵失声道:“想什么?”

师妃暄若无其事地说道:“当然是想想你徐公子的提议,难道还有别的事吗?”

寇仲返回四合院,徐子陵呆坐温泉池旁,三匹马儿被他从马厩放出来,在园内自由自在吃着草料。

寇仲和三匹马儿揽头搂颈的亲热一番,到徐子陵旁坐下,说道:“你猜我碰到什么人?”随即解释一番,奇道:“你在想什么?神情这么古怪,有和玉成说过话吗?”

徐子陵摇头道:“没有。不过我晓得玉成落脚的地方,是祝玉妍告诉我的。”

接着说出跟祝玉妍的一番对话。

寇仲一震道:“石之轩竟到龙泉来,岂非是蠢得自投罗网?”

徐子陵像听不到他的话般,淡淡地说道:“我更见到师妃暄。”

寇仲大感错愕,凑近点仔细审视他的神情,试探道:“她忍不住到这里来找你,对吗?”

徐子陵没好气道:“她遇上从大明尊教的人手上脱身的周老叹,然后为拯救仍在大明尊教的人手上的金环真,直追到这里来。”

寇仲沉吟道:“她是否从小俊口中得悉那两条尸是冒充的,那她该是在山海关找到老周,你有没有问她在山海关谁是大明尊教的人?”

徐子陵尴尬地说道:“有机会再问她吧!”

寇仲哈哈大笑,搂着他肩头欣然道:“这不成问题,我怎会怪你。不要瞒我啦!你和师妃暄是否已私订终身。所以你的神情这么古怪。”

徐子陵叹道:“私订终身?你找别的事来说笑吧!她告诉我此番事了后,立即返回静斋,以后不再出来,更不会干涉你争霸天下的大事。”

寇仲松手失声道:“什么?”

徐子陵仰望晴空,呼出一口气道:“我是否真是个事事闷在心底里的人?”

寇仲思索道:“我倒没有这感觉,或者因为你从不掩饰对我的不满。”又兴奋地一手搭着他肩头,好奇问道:“为何忽然有这个想法,是否师仙子说的?”

徐子陵苦笑道:“我现在很想找个人来解闷,你有没有听的兴趣?”

寇仲拍胸保证道:“一世人两兄弟,你不对我说对谁说?”

徐子陵压低声音道:“我想全力追求师妃暄,享受十来天肯定不会有结果的爱情滋味,又怕坏她清修,心内矛盾得要命。”

寇仲听得瞠目结舌,因他做梦也想不到徐子陵会这么勇敢无畏,轰烈激昂。

徐子陵怀疑地说道:“我是否很傻?”

寇仲扮出专家样子,分析道:“师妃暄会接受吗?若她严词拒绝,对你打击的严重会是难以估计,别忘记在感情上你是多么脆弱。”

徐子陵像个无助的孩子般茫然道:“她说会好好考虑。”

寇仲失声道:“什么?你竟和她商谈过,这种事不是只能做不能说的吗?我奶奶的熊,她考虑什么?”

徐子陵哈哈笑道:“够荒谬吗?可是现在我真的很快乐。事实上我对她的要求很低,只希望她不怪责我或给我脸色看就行。不知是否因身在异域,以前在中土的种种压抑顾忌,在这里全失去约制效力,想干点刺激有趣的事。我确有点失常,不过她似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寇仲大力拍他肩头,说道:“好小子!以前你是真人不露相,还要我为你的终身大事瞎担心,怕你与我分开后偷偷溜去做和尚,谁知你竟是情关的闯将。照我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全力把仙子追上手,以后伉俪情深,有影皆双的游遍天之涯海之角,人生至此,尚有何憾?”

徐子陵没好气地说道:“向你这眼中只有成果功利的人讨教,等于问道于盲。闲话休提,眼前当务之急,是先弄清楚玉成是怎么一回事?再看可否透过他找到金环真的下落,然后出手救人。”

寇仲道:“这个当然,不过刚才的事我尚未说够……”

徐子陵打断他道:“你还可以说出什么有建设性的话来,省点工夫吧!”

寇仲笑道:“我只是想对你表态支持,没有结果的爱情,可能比有结果的爱情更动人。不信可看看石之轩和碧秀心,岳山和祝玉妍。我和尚秀芳是否也可来个没有结果的苦恋?”

徐子陵笑骂道:“去你奶奶的熊,你若移情别恋,置宋玉致不顾,这非但不动人,更是忘情负义,劝你好自为之。”

寇仲颓然道:“骂得好,我的情况确与你的分别很大。唉!我的心忽然很乱,这里的情势太复杂了!不似在真长安那么简单,只要寻得杨公宝藏就大功告成。”

徐子陵道:“也没有什么复杂的,首要的是为大小姐取回八万张羊皮,助平遥商讨得财货,再干掉石之轩,还有是帮越克蓬刺杀‘天竺狂僧’伏难陀,更有是……。我的娘,确是很复杂。”

寇仲得意地道:“我说得有道理吧!至糟是敌我难分,只是美人儿小师姨就教我们头痛,玉成更像被大明尊教的妖女迷魂似的。先放下别的不理,找到玉成问个清楚明白再说其他。”

徐子陵长身而起,说道:“假若玉成真的背叛你,你会怎样处置他?”

寇仲抓头道:“难道我可下手宰掉他吗?只好劝他滚远点,不要让我一时错手打伤他。不会的,玉成不是这种人,其中定有些我们猜不到的情况。”

忽又跳起来搭着徐子陵肩头,朝大门走去,叹道:“或者我太乐观。首先是人心难测,其次是女人的魔力,不论妖女圣女,均异曲同工。成语亦有什么一笑倾城,眼前则有你这个好例子。”

徐子陵笑骂声中,两人以四处闲逛的心情出门去了。

小龙泉是寇仲和徐子陵到过最多桥的一座城市,沼泽环市,街巷逶迤,水、街、桥、屋巧妙地融为一体。且水是温泉水,热气腾升,像为两岸的景色披上一层迷离的轻纱,令人颠倒迷醉。两人驾着术文供应的小舟,戴上竹笠,在蛛网般交织穿插于房舍树木间的小河灵巧地滑行,一座又一座的石桥在头顶上掠过,像一个接一个的梦境。愈往城南划去,行人渐少,感觉愈是宁静。自抵有小长安美誉的龙泉上京后,他们尚是首次有机会感受这座位于大草原东北的奇异城市,更体会到拜紫亭争霸草原的野心。

寇仲负责摇橹,向坐在艇中心的徐子陵道:“我该不该去见尚秀芳?”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最好不要去。”

寇仲苦笑道:“不怕有失礼数吗?”

徐子陵叹道:“你是在自寻烦恼。在乐寿时为避开楚楚,没觉好睡地连夜起程。现在又要自投罗网地去投降,算是哪码子的一回事?”

寇仲哈哈笑道:“我真的投降了!不过是向你投降,不去便不去吧!”

徐子陵话题一转,说道:“不知大明尊教是否晓得我们和玉成的关系?”

寇仲一震道:“我倒没想过这问题。不晓得才合情理,若明知我们的关系,仍让玉成与我们有碰头的机会,那就表示大明尊教的人有信心玉成不会重投我们的怀抱。我的娘,岂非玉成已成了他们的人?”

徐子陵道:“记不记得师妃暄在山海关曾说过,大明尊教大尊和善母座下,尚有一个原子,可是祝玉妍却没提过有这么一个人。”

寇仲沉吟道:“除原子外,尚有五类魔,祝玉妍是真不晓得,还是蓄意隐瞒?”

徐子陵分析道:“祝玉妍理该不会害我们,正如她所说,她最大的敌人是石之轩,没有我们助她,她想和石之轩同归于尽也不可能。而她对大明尊教由合作变为敌对,当是由于大明尊教势力不断膨胀,且其影响力直抵中土,故令她生出顾忌,怕终有一天会取代她阴癸派。在这种情况下,她绝没有为大明尊教隐瞒的道理。”

寇仲道:“谁是大明尊教的原子?”

徐子陵道:“我们有一个可询问的对象。”

寇仲道:“师妃暄?”

徐子陵道:“不是师妃暄,而是周老叹,他被安排住在城东一所民房内,我们处理段玉成的事后,立即去找他,然后去见越克蓬。”

小艇经过一道石桥,转过河弯,两旁种满榆树,在水气笼罩中湿润苍浓,令人精神一振。刻有“南泉桥”三字的石桥出现前方,桥左有座颇具规模的庄园,四周高墙环绕,翠绿的林木中隐见亭台楼阁,景致极美。小回院与绕庄而去的温泉河只是一路之隔,庄门外有个码头,泊着几艘大小艇子。这段水路河面特别开阔,宽达三丈,一艘比他们的小艇大上一倍的艇子,正从码头开出,朝他们的方向驶过来。两人锐目扫去,摇橹操舟者是个回纥大汉,坐在艇上的赫然是段玉成和适才与他一道的水、火两姹女。双方小舟迅速接近。段玉成和两女朝他们望过来。寇仲掀起竹笠,露出面容,目光往三人扫去。段玉成明显地躯体轻颤,却没有开腔呼唤,两女的美目同时亮起来,为寇仲仪容所慑。寇仲把竹笠拉下,两艇错身而过,距离迅速拉远。两女仍不住回头张望,段玉成却像忽然变成岩石般,一动不动。

寇仲深吸一口气道:“是龙是蛇,由玉成自己决定。”

徐子陵点头道:“若他仍未变质,该在南门留下暗记,设法与我们联络。”

他们有一套暗通消息的完整手法,段玉成若仍视他们为双龙帮帮主,自该通过暗记与他们接触。

寇仲操控小艇驶往左方的水道,绕过小回院转入往城东的河道,说道:“找周老叹把茶谈心如何?”

徐子陵心忖说不定又会见到师妃暄,一颗心登时灼热起来。

两人把艇子系在岸旁一株榆树处,登岸朝周老叹落脚的小平房走去。龙泉不但宽直的大街近似长安,里巷亦惟肖惟妙,石桥瓦屋鳞次栉比,因水而成,但装饰方面却力求简朴,以实用为主。

抵达师妃暄所说的平房院门外,寇仲低声道:“你猜周老叹会以什么态度对待我们两个救命恩人,是感激还是猜疑。所谓江山易改,品性难移。”

徐子陵微笑道:“为了夺回邪帝舍利,你要他唤你作爹也没有问题。多想无益,不如想想该敲门求见,还是踰墙而入,给他一个惊喜。”

寇仲细听半晌,说道:“屋内没有任何声息,看来周老叹已微服出巡,四处去感应舍利的所在。”

徐子陵执起门环轻扣三下,果然全无反应,向寇仲打个眼色,看清楚里巷没有其他人,两人腾身翻进院墙内。一座以天井相连两进的房舍,大门半敞,宁静雅致。

徐子陵扬声道:“寇仲与徐子陵拜见周兄。”

出乎两人意料,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内进深处传来,说道:“原来是我老周的救命恩人,快进来!”

寇仲哈哈笑道:“周老兄确是高明,我们竟完全察觉不到屋内有人。”

待要举步入屋,只见徐子陵神色古怪,待要询问,徐子陵探手搭上他肩背,迅速以指尖画出一个“假”字。寇仲心中一震,旋即又恍然。徐子陵曾以岳山的身份与周老叹见过面交过手,所以认得他的声音,而对方却不晓得此事,故想扮作周老叹来骗他们。如果徐子陵没有听错,那周老叹肯定凶多吉少,又或已成阶下之囚。这所平房是师妃暄透过本地一个汉商为周老叹安排的,而师妃暄惯于独来独往,并不在此落脚。所以如非徐子陵曾与周老叹碰过头,两人不中计才奇怪。

“咿哑!”两扇门给人从内推开,假周老叹现身大门处,徐子陵立给吓了一跳。假周老叹和真周老叹在外表上有七、八分相像,同是脸宽颔勾,唇厚喙突,身形矮胖,虽穿僧衲而浑身邪气。如果徐子陵是先见其人后听其声,由于跟真周老叹碰面相隔多时,说不定会被他瞒过。此刻因心有怀疑,细看之下,立即发觉假周老叹的鼻子较短,眼神有异。在徐子陵的锐目下,此人肯定没有易容改装,也该没有戴上面具。虽说人有相似,物有相同,但相似到这程度,眼前这假周老叹极有可能是真周老叹的孪生兄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师妃暄也被蒙过。

假周老叹笑道:“两位大驾光临,令老叹蓬荜生辉,进来喝杯热茶再说。”

寇仲哈哈一笑,夷然不惧的领先踏进小厅堂,屋内布置简洁,除一组桌椅外,就只有几件小家具,四壁空空如也,尚算窗明几净。

两人坐好后,周老叹在桌子另一边坐下,说道:“两位来得正巧,我刚从外返,在这里等候师姑娘。你们没有依约定的手法敲门,我还以为是敌人寻上门来。”

徐子陵道:“你约好师小姐吗?”

假周老叹双目喷出仇恨的火燄,表情十足地说道:“我只是在指定地方留下暗记,请她到来相见,因为我掌握到环真被囚禁的地方。”

寇仲装出大喜的样子,问道:“嫂子囚在哪里?”

假周老叹压低声音道:“就在城外西方十里一条村落的庄园内,那是大明尊教的秘密巢穴。”

徐子陵道:“何用待师小姐回来,我们立刻前去救人。”

假周老叹摇头道:“那庄园戒备森严,实力难以估计。最怕的是他们宁愿杀死环真,亦不让她被我们救回来。所以该待入黑后才设法潜进去,那样救她的机会会大得多。”

寇仲皱眉道:“周兄是凭什么晓得她在那庄园?”

假周老叹对答如流道:“环真有套功法,纵使在遥远的距离,亦可与我生出感应。除非大明尊教的人将她弄昏,不过他们显然要借助她侦查圣舍利的奇术,所以才教我能一直寻到龙泉来。”

若非知道他是假货,定被他骗得信以为真,现在则晓得他是在胡诌,世间根本没有这种功法。

徐子陵心中叫好,假消息对假消息,大家两不相欠。道:“跋锋寒到城外追查深末桓夫妻的踪影,要三天后才能回来。”

假周老叹又道:“五采石是否仍在你们手上?”

寇仲答道:“我们将五采石藏在城外秘处,有起事来可和拜紫亭讨价还价。周兄心中对救回嫂子一事,究竟有什么大计?”

假周老叹道:“你们知否师小姐落脚的地方?”

徐子陵摇头苦笑道:“她对我们误会太深,肯和我说几句话已是给足面子,哪肯告诉我们她的住处?”

假周老叹一对邪目闪过微仅可察的喜色,问道:“师姑娘为何又肯告诉你们我在这里?”

两人差点给他问得无言以对。徐子陵人急智生,答道:“师小姐仍未至如此不近人情。她知我们曾从荣姣姣手上救出嫂子,故允许我们与老兄你见个面。”

寇仲不容他思索,问道:“你们不是在山海关中伏遭擒吗?袭击你们的是什么人,为何师妃暄只能把你救出?”

假周老叹神色俱厉地握紧拳头,咬牙切齿道:“出手对付我们的是大明尊教的五类魔,他们先在我们不觉察下施毒,再出其不意的突然出手,我们在猝不及防下着了道儿。他们把我囚在山海关附近一处农庄内,只带走环真,是要她因顾忌我的生死好为他们办事。”

接着冷哼一声,狠狠道:“不过他仍是低估我,我周老叹岂是易与的人,不到一天就让我把毒逼出来,解开穴道,将看守我的喽啰杀死,哼!”

寇仲心叫听够啦,却道:“我有个提议,周兄可否不把此事告诉师小姐,今晚我们约个地方,一起到庄园救人,好予师小姐一个惊喜?”

假周老叹先露出为难神色,一对邪目转几转后,点头道:“只要能救出环真就成。”

约好聚首的地点、时间,寇仲乘机问道:“除五类魔和五明子外,听说大尊善母座下尚有个原子,周兄可晓得那是谁?”

假周老叹皱眉道:“我们夫妻虽曾托庇于善母座下,却没有入大明尊教,所以对大明尊教较机密的事并不清楚。只晓得原子修的是大明尊教三大秘典中的《御尽万法根源智经》。五明子是气、风、力、水、火;五类魔是浓雾、熄火、恶风、毒水和暗气。至于大尊和原子,是教内最神秘的人,教内的人从不跟外人谈论。”

寇仲长身而起,说道:“今晚准时见。”告辞离开。

两人坐上小艇,寇仲迅速脱掉外袍,连井中月交到徐子陵手上,戴上面具,低声道:“我去跟踪假老叹,看他去联络什么人,这叫将计就计。你去找你的仙子吧!看她考虑出什么来。”不待徐子陵说出同意的话,登岸去也。

徐子陵轻轻摇橹,小舟滑行。他明白寇仲将计就计之意,此实为救出金环真和周老叹的一个良机。假老叹不远千里的把师妃暄引到龙泉来,肯定不怀好意。在中土慈航静斋乃白道武林景仰的圣地,要对付静斋派出来的传人师妃暄,谈何容易,但在远离中原的小长安,则是另一回事。师妃暄今天刚抵达,假老叹要等的本是她,好展开阴谋。却那么巧的两人送上门来,假老叹自要改变计划来相就,先设计干掉他们,再从容对付师妃暄。所以假老叹现在须通知同党,做好准备。如若假老叹一方倾巢往那城外庄园设伏,他们将可乘虚而入,救出金环真和周老叹。关键处是先一步掌握到他们被囚禁的地方,寇仲因而必须从假老叹身上寻出线索。为找寻邪舍利,金环真夫妇或其中之一肯定在龙泉附近,如此寇仲有很大的成功机会。

艇子不住增速,转过一个河弯后,一座佛塔耸立在左方林木浓密处,那是小长安唯一的佛寺圣光寺。拜紫亭本人一向并不信佛,现在更可能改奉伏难陀的天竺邪教。可是因真长安多佛寺,小长安也得应应景儿。据师妃暄说,圣光寺不但香火不盛,寺内僧侣更不足十人。主持圣光大师是拜紫亭从长安请来,是有德行的高僧。寺内僧侣,均是随他从长安来的徒弟。徐子陵离艇登岸,直抵寺门,入寺向遇上的第一个和尚说出暗语。

和尚似没兴趣看他半眼的垂眉合什道:“施主请随我来。”引路前行。

徐子陵想不到能这么顺利见到师妃暄,一颗心立时提至咽喉,霍霍跃跳,那感觉实是难以形容。该对她采取什么态度?她的考虑有结果吗?这等于半个方外人的仙子会如何处理自己对她的“冒犯”。忽然间,其他曾在他心中留下倩影的美女,变得模糊起来,师妃暄的一颦一笑,进占他整个心灵。假若真能在这充满中土情调的异域名城,抛开一切地享受男女爱恋的动人滋味,与这仙子发生一段不会有结果的精神爱恋,以后再让这段短暂而美丽的回忆伴他走遍天涯海角,那种甜蜜又悲哀的感觉,想想也可教人魂销。

和尚领他穿过月洞门,来到一座襌堂般的建筑物外,说道:“施主请进,方丈正恭候大驾。”

四周林木参天,环境宁静幽美,不远处传来起伏有致的襌唱经声,以木鱼青磬伴和。

徐子陵愕然道:“我要见的是……”

和尚面无表情的打断他道:“小僧明白,施主见到方丈自会清楚。”说罢转身离开。

徐子陵心中涌起不妥当的感觉,头皮一阵发麻,深吸一口气,步进襌堂去。堂内对门的一端供着三宝佛,坛前燃起檀木,烟气缭绕,香溢禅堂。一位高瘦老僧朝门而坐,眼观鼻,鼻观心,法相庄严,手持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并不晓得有客来访。在他面前有个蒲团,似为徐子陵而设。入寺拜佛,徐子陵脱掉靴子,叩首三拜,径自走到蒲团学对方般盘膝坐下,没有说话。

圣光大师纹丝不动,那对埋在满面皱纹里的眼睛忽然上扬,像两盏明灯般往他射来,说道:“如何修行?”

徐子陵心叫“来了”,微笑道:“请大师指点。”

圣光大师道:“大凡修行须是离念,明得三界无法,本来无物,方解修行。不见古来有一持戒僧,一生持戒,忽因夜行踏着一物作声,疑是腹中有子无数的蛤蟆,惊悔不已!睡后梦见数百蛤蟆索命,大惊而起。到天晓观之,乃一老茄耳。”

徐子陵心中暗叹,知是圣光老僧要藉此故事点化自己。对佛家来说三界本无实物,一切都是幻象。就像故事中持戒僧踏到的东西,究竟是蛤蟆?还是茄子?如说是蛤蟆,天亮时看到的是茄子。如是茄子,睡梦中又有蛤蟆来讨索性命。只因心尘未脱,境由心生,致流转三界,不能超脱。这则故事分明是针对自己对师妃暄的妄求而发,由此推测,师妃暄的考虑肯定没有什么好结果。师妃暄为何不把考虑后的决定直接告诉他,却要通过圣光大师的口说出来?弄得他既狼狈又尴尬。若非要告诉她有关假老叹的事,说不定他会立刻拂袖离开。

此刻只好苦笑道:“多谢大师点化,小子明白啦!请问小子可否见师小姐一面,小子有要事须上报。”

圣光平静地说道:“妃暄刚离开龙泉,返回静斋。”

这两句话像青天霹雳,震得徐子陵全身发麻,脑际一片空白。圣光一瞬不瞬地静观他的反应。完了!一切都完了。所有渴望、期待、企盼刹那间灰飞烟灭,不留半点痕迹。他的心反而平静下来,灰烬般的死寂。徐子陵对生命一向无求,过的是随遇而安的生活,如非有寇仲在旁催迫督促,他今天绝不会成为名震天下的高手。有所求必有所失。这是继石青璇后对他最严重的感情打击!他感到万念俱灰,甚至不愿问圣光大师为何师妃暄可置石之轩和金环真的事不顾,匆匆赶返静斋。茫然间,他感觉自己站起来,移到门旁拿起靴子。

圣光道:“施主!”

徐子陵生出极端荒谬的感觉,事情开始得荒谬,结束得更荒谬。一边想着,一边缓慢而专心地穿上靴子。就算不从佛家的角度去看,世上每一件事的本质,根本是荒谬的。男女为何要爱得难分难解?人为何要自相残杀?生命究竟有什么目的?广袤无边的宇宙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徐子陵哈哈一笑道:“我真的明白!但又是真的不明白。大师请啦!”

说罢离开,步下襌堂台阶,目所见了无人迹,耳所闻再无敲经念佛的声音。宏伟的寺院,成荫的树木,落在徐子陵眼里却有种辉煌背后的荒芜。他把本挽在手弯的羊皮袍洒然搭到肩上,忽然哑然失笑,摇头叹一口气,举步前行。没有师妃暄的生命正在命运的前方恭候他的大驾,他从没想过师妃暄竟在他心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失去她之后的天地,再没有以前丰盛感人的色彩。即使先前向她提出爱情的要求,仍有点游戏的成分,被拒绝是理所当然的事,不会像如今这般痛苦失落。可是她实在太绝情,躲避瘟疫般逃回静斋去。

转入主堂的路,徐子陵全身剧震,不能置信地朝左望去,一身男装的师妃暄正安坐园内的小亭处,玉容静若止水地凝望他。

徐子陵失声道:“你……”

师妃暄微笑道:“这叫预演一次分离的情况,子陵兄仍有胆闯情关吗?”

徐子陵摇头苦笑道:“小姐这招比得上毕玄的赤炎大法,小弟甘拜下风。”

缓缓来到亭内,颓然坐下,再叹道:“太厉害了!”

师妃暄的俏脸既无风亦无浪,似在说着与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事般,轻描淡写道:“一旦有情,妃暄若要离开,必须这般无情。不论有情无情,都是同样的不好受。所以妃暄说情关难过。”

徐子陵通体乏力地点头道:“我投降啦!可否让我把那提议收回来?”

师妃暄微笑道:“徐子陵你是否男子汉大丈夫?话既出口,怎收得回来?”

徐子陵一震朝她瞧去。

师妃暄微耸香肩,说道:“子陵兄是否看破周老叹只是个冒充的家伙?”

徐子陵愕然道:“原来早给你看破。”

师妃暄淡淡地说道:“我们很少可以静下心来说话,大家谈谈好吗?”

徐子陵像对着她的色空剑般只有狼狈招架的份儿,苦笑道:“谈些什么才好?”

师妃暄哑然失笑道:“真是笑话,你不是说过要全力追求妃暄吗?连说什么才好也要问人家,是否可笑?”

徐子陵仰天笑道:“说得好!小弟这叫自作自受,与人无尤。敢问小姐是否将小弟视为修行的一部分?”

师妃暄无可无不可地说道:“剑道就是天道;剑心通明的境界,就是圆觉清净的境界。有什么非是妃暄修剑的部分呢?子陵兄的话使人费解。”

徐子陵的心倏地平静下来,进入井中月的境界,因为他晓得不振作应战,肯定会在这爱情的战场败下阵来。对师妃暄来说,剑道不但是天道,亦是人道。

《大唐双龙传》第十三册 终

大唐双龙传·第十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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