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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神奇秘谱

大唐双龙传 黄易 20624 2024-03-05 11:28:41

师妃暄耐心解释道:“在山海关出事前,一直和我联络的是金环真,我与周老叹从未碰面,我之所以能看破后来出现的周老叹有问题,纯粹是一种直觉,感到他口不对心。妃暄入城后,在暗里追踪他。今早子陵兄会在东市遇到妃暄,正因为周老叹在子陵兄监视的那间羊皮店内与同党碰头。这个冒充的周老叹,是个不可轻视的人。”

徐子陵见她没再步步进逼,反感失望,却仍就着她的话题思索道:“假老叹大有可能是真老叹的孪生兄弟,而周老叹夫妇因此对他没有提防,致着他道儿。否则以他们两夫妻的造诣,除非是五明子和五类魔全体出动,否则没法把两人一网成擒。”

师妃暄讶道:“你见过真的周老叹吗?”

徐子陵解释一遍,师妃暄恍然道:“难怪你能骗倒他,因为他不晓得你曾见过真的周老叹。这么说他们已从周老叹夫妇口中逼问出所有的事,包括曾否见过你们这类琐细的事情,真奇怪。”接着微笑道:“子陵兄有何妙计?”

徐子陵道:“成败的关键,在乎能否在今晚再见假老叹前,寻得金环真夫妇被囚的地方。然后我们兵分两路,一面去救人,另一方则全力出击,务求一举歼灭大明尊教的主力。”

师妃暄摇头道:“寇仲的跟踪是不会有结果的。今早假老叹离开羊皮店后,大明尊教的人方才抵达,可知他们联络的方法根本不须直接碰头。他们如此小心,怎会将寇仲带往金环真夫妇被囚的地方去?”

徐子陵长身而起,洒然笑道:“事在人为。小姐可否留在这里等候我们的消息,所有事交由我们去处理?”

师妃暄微一错愕,显是想不到他忽然离开,说走就走。暗感此为徐子陵对她的反击,秀眉轻蹙道:“你好像成竹在胸的样子,妃暄真的不明白为何你那么有把握。”

徐子陵莫测高深的微笑道:“世事无常,谁敢说自己真有把握,小弟只是尽力而为吧!”说毕飘然而去。

徐子陵回到四合院,寇仲正和术术文说话,术文领命而去。寇仲生气道:“我恨不得把假老叹劈开来喂狼,他带我在城内游花园,差点把我累死,然后又回到他的狗窝去。”

徐子陵早知如此,坐到温泉池旁,说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寇仲气呼呼地在他旁坐下,怒道:“他奶奶的熊,有什么好打算的,我决定大干一场。假老叹肯定已以他的手法向同党送出消息,老子我就给他来个意料不到的,布下天罗地网,将大明尊教的人一网成擒,再来个交换人质,以什么五明子、五类魔交换真老叹夫妇。说起来仍是他们占便宜。为公平起见,我们该杀剩两个才去作交换。”

徐子陵道:“你是要找古纳台兄弟帮忙吧?”

寇仲理直气壮地说道:“不找他们找谁?谁叫他们是我们的兄弟。你不同意吗?”

徐子陵笑道:“我比你更贪心些,我要同时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又救回金环真夫妇。”

寇仲大感兴趣,兴奋道:“计将安出?”

徐子陵道:“大明尊教为何要生擒金环真夫妇?”

寇仲道:“当然是为邪帝舍利。”

又道:“差点忘记告诉你,玉成并没有在南门留下回应的暗记。”

徐子陵见他脸色沉下去,说道:“不要这么快下定论,他可能是分身乏术。”

寇仲道:“最怕是今晚攻打庄园时,我们的人错手把他干掉。”

徐子陵道:“你怎样看杜兴和许开山这对结拜兄弟?”

寇仲并没因徐子陵岔到别处去而有丝毫不耐烦,皱眉道:“听你的口气,似乎认为他们两人该有些分别,对吧?”

旋即又点头道:“我比较喜欢杜兴,许开山城府太深了。会不会他们并非狼狈为奸,而是杜兴一直被许开山利用?”

徐子陵道:“这是一个可能性。我想说的是大明尊教本无意去惹师妃暄这个劲敌,只因鱼目混珠的把戏凑巧被我们看破,才将计就计的打出假老叹这张牌。”

寇仲道:“这么说,许开山岂非是大明尊教的人?我敢肯定他不是大尊就是原子,因他的才智武功绝不在烈瑕之下。”

徐子陵道:“许开山是否大明尊教的人,今晚自有分晓。”

寇仲愕然道:“为何能有分晓?”

徐子陵道:“道理很简单,当晚在山海关燕山酒庄的大门外,我曾向许开山说出金环真和周老叹的装束样貌,所以许开山该晓得我曾见过周老叹。”

寇仲拍腿道:“我明白了!若假老叹晓得此事,可肯定我们已看破他是冒充的。”

对寇仲和徐子陵这种高手来说,只要看过一眼,立可把对方的相貌特征、举止神气精确掌握,不会弄错。除非像假岳山般既有全无破绽的面具,又有令人疑幻疑真的换日大法,才可把祝玉妍等骗得服服帖帖。

徐子陵道:“所以今晚很可能是我们将计就计,而对方却计中有计。故此万全之策,是先把金环真夫妇救出,从他们身上了解大明尊教的实力,再集中我们所有的力量,对大明尊教施以雷霆万钧的致命一击。菩萨肯定会对我们非常感激。”

寇仲凝望他好片晌,讶道:“你很少对一件事这么主动积极的,是否因为有仙子她老人家参与?”

徐子陵沉声道:“这是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要为志复他们三人找大明尊教的人偿命。他们是因我们而死,不雪此恨,实难心安。回中土后,我们还要找辟尘、荣妖女和上官龙等人算账。”

寇仲双目杀机大盛,说道:“快说出找寻金环真夫妇的妙法?”

徐子陵道:“此事必须央祝玉妍助我们。”

寇仲恍然大悟,叫绝道:“纵使诸葛再世,孙武复生,也只能像你这般的才智。我们立即去找祝玉妍。但怎样找她呢?”

徐子陵道:“由我去找她便成,你先去见越克蓬,然后到南门看玉成是否有回应,我们再在这里集合,研究下一步的行动。”

寇仲摇头道:“趁有点时间,我该先到城外那庄园勘察形势,假若根本既没有村落更没有庄园,我们可省点脚力,不用白走一趟。”

徐子陵潜进祝玉妍留宿的客栈,来到东厢,在关上的窗门弹指三下。祝玉妍不论在中外武林,均属没有人敢惹那个级数的高手,无论多么自负的人,除非没有别的选择,否则绝不会触怒她。纵使龙泉之主拜紫亭,明知这中原魔门第一大派的领袖在他的城内,仍要睁只眼闭只眼,诈作不知道;又或登门拜见,攀攀交情。后一行动当然还要冒点吃闭门羹的风险。祝玉妍在房内的机会很大,因她必须施展能感应舍利的魔功,以探索石之轩的所在。

果然祝玉妍的声音传出来道:“进来,房门是没有上闩的。”

徐子陵推门入房,祝玉妍盘膝坐在椅上,露出俏丽的玉容,正深深凝视着他,目光冰寒,像没有丝毫正常人的感情。可是徐子陵却晓得这无情的背后,实蕴藏被长期压抑着的丰富感情。她要和石之轩同归于尽,亦是因爱成恨。

徐子陵关上门,施礼后坐到她左旁隔几尺的椅子去,还未有机会道出来意,祝玉妍冷冷道:“你觉得婠儿如何?”

徐子陵心中浮起婠婠赤足的倩影,鲜明清楚至暗吃一惊的程度,淡淡地说道:“在婠小姐的领导下,阴癸派将可得保盛名。”婠婠的厉害,没有人比他和寇仲更清楚。

祝玉妍点头道:“和你交谈确不用说废话,为什么来找我?”

徐子陵道:“晚辈是专程来请祝宗主出手对付大明尊教。”

祝玉妍淡然道:“我要对付的只有一个石之轩,没有空也没有心情去另生枝节。”

徐子陵微笑道:“假若师妃暄在龙泉有什么不测,而凑巧祝宗主又在同一地方,究竟会有什么后果?”

祝玉妍皱眉道:“大明尊教竟敢冒开罪梵清惠之险,对付她的徒儿?”

徐子陵还是首次听人说出慈航静斋之主梵清惠的名字,更晓得祝玉妍看到问题的严重性。因为无论她如何否认,由于她与大明尊教一向密切的关系,肯定难以置身事外。徐子陵把大明尊教利用假老叹引师妃暄到龙泉来的事详细道出。

祝玉妍双目厉芒大盛,冷哼道:“此事虽非冲着我而来,可是若师妃暄有什么三长两短,梵清惠肯定会出山来大开杀戒。不过师妃暄岂是易与之辈,我仍犯不着为此另立强敌。”

徐子陵讶道:“前辈难道看不破大明尊教不但要把魔爪伸进中原,还要取你们阴癸派的地位而代之吗?否则哪敢插手到前辈和石之轩的事情去?现在我们一方人强马壮,要多少人有多少人,甚至可利用这里最强大的势力突利去重重打击大明尊教或任何想帮助他们的人。如此良机祝宗主岂可失诸交臂?”

祝玉妍轻叹道:“有些事,外人是很难明白的。若我和你们合作,掉过头来对付塞外的同道,阴癸派势将难保魔门之首的地位。”

接着轻轻道:“可是我并不反对你们去对付大明尊教。”

徐子陵道:“晚辈怎敢陷前辈于不义?晚辈来前,早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祝宗主既可帮我们一个大忙,更没有人会因此怀疑宗主正与我们合作。”

祝玉妍“噗嗤”娇笑,白他千娇百媚的一眼,俏脸冰雪溶解,大地春回,低骂道:“死小鬼,竟想到这么刁钻的招数,是否要人家扮鬼扮马,诈作寻到石之轩的所在?”

徐子陵看得两眼发呆,眼前的祝玉妍只像是婠婠的姊妹,充满小女儿的动人情态。

祝玉妍不待他说话,恢复冷漠,平静地说道:“好吧!路线须精确设计。记着!你们须待他们把金环真或周老叹押回囚禁处后,隔一天才可动手救人。还有个唯一的条件,是你们要把大明尊教的人杀得一个不留,肯答应吗?”

徐子陵想起段玉成,苦笑道:“我们尽量依宗主的意思办吧!”

寇仲探敌回城,已是日落西山的时分,顺道往南门打个转,仍不见段玉成任何暗记,一颗心不由直沉下去。随他们运盐北上的四名手下中,以段玉成天分最高,人又长得好看,故极得寇仲器重,若他背叛双龙帮改投大明尊教,会令他很伤心。思索间,来到热闹的朱雀大街。由于四月一日的立国大典只余数天,四方来贺,又或别有目的和趁热闹的人数不住添加,充满大庆典来临前的节日气氛,其兴旺之况,可以想见。

现在离开假老叹的约会还有三个时辰,时间尚早,寇仲暗忖应否先去和越克蓬打个招呼?突然上方有人大喝下来道:“少帅别来无恙!”

寇仲愕然望去,只见一座两层高砖木建筑物的二楼露台上,两人正围桌对饮,俯瞰热闹的长街,好不自由写意,正是北马帮大龙头许开山和“霸王”杜兴。寇仲顺眼一扫,发觉其下原来是所颇具规模的骡马行,哈哈一笑,就那么拔身而起,落在露台,安然坐下。许开山为他摆放酒杯,杜兴则欣然为他斟酒,态度亲切。

杜兴哈哈笑道:“少帅果然名不虚传,赫连堡、奔狼原两役,令少帅的大名传遍大草原每个角落。今天我们刚入城,又听到少帅在花林贩卖呼延金那小子的战马的消息。”

许开山问道:“为何不见锋寒兄和子陵兄?”

寇仲举杯道:“我们各忙各的,来!大家喝一杯。”

三人轰然对饮,气氛热烈,不知情者会以为他们是肝胆相照的知交好友。

杜兴抹去沾在须髯角的酒渍,说道:“少帅似乎追失了狼盗,对吗?”

寇仲微笑道:“我们不是追失狼盗,只是因为事情的复杂,远超过我们原先的估计,怕欲速不达,故让崔望多呼吸两口气。”

杜兴又为他斟满一杯,竖起拇指表示赞赏道:“他奶奶的熊,我杜兴最佩服的是像少帅这种真正的英雄好汉,面对千军万马一无所惧,以前小弟有什么开罪之处,就以这杯酒作赔罪。待会让我杜兴带少帅到这里最著名的京龙酒馆凑热闹,那里专卖各方名酒,更是漂亮妞儿聚集的地方,没到过京龙,就像没有到过龙泉。”

寇仲动容道:“竟有这么一个好地方,定要见识见识!不过今晚不行。”

许开山道:“那么明晚如何?但必须请锋寒兄和子陵兄一起去凑热闹,大家兄弟闹一晚酒,还有什么事能比这更痛快的。”

寇仲道:“明晚该没有问题,我见过拜紫亭那家伙后,就来这里找两位。”

杜兴举杯喝道:“喝!”三人又尽一杯。

寇仲直到此刻仍分不清楚两人是友是敌,按着酒杯阻止杜兴斟酒,笑道:“第三杯留待明晚喝吧。”

许开山欣然道:“少帅有什么须我们兄弟帮忙的地方,尽管吩咐下来,包保做得妥妥贴贴。小弟在这里还不怎样,杜大哥却是无人不给足他面子的,办起事来非常方便。”

寇仲装出对杜兴刮目相看的模样,说道:“杜霸王与马吉交情如何?”

杜兴不屑地说道:“我杜兴虽然出身帮会,现在更是北霸帮的龙头,但做的是正行生意。有时朋友有命,不得不与马贼或接赃的打打交道,心内却最看不起这些没有志气的人。要在江湖上得人敬重,绝不能干这些偷鸡摸狗、伤天害理的勾当。”

寇仲笑道:“那就成了!我不用再对马吉客气。咦……?”

目光投向人头涌涌,车马争道的大街。两人依他目光望去,一所专卖乐器的店铺外,站着十多名突厥武士,人人精神抖擞,其中一人特别长得轩昂英伟,气度过人,腰佩长刀,俨如鹤立鸡群。寇仲拔身而起,投向朱雀大街。那青年突厥高手眼神立即像箭般朝寇仲射去。

寇仲足踏实地,掀开外袍,露出名震中外的井中月,哈哈笑道:“这是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竟能在此与可兄续长安的未了之缘。”

途人纷纷避到两旁,形势大乱。

可达志伸手拦着一众手下,踏前一步,手握刀把,豪气干云的长笑道:“少帅既然这么好兴致,可某人自是乐于奉陪。”

街上的人此刻全避到两旁行人道去,挤得插针不入。车马停塞下,两人间可容十二匹马并驰的空旷大街,此时再无任何障碍。街上虽有巡兵,可是两人一是突厥颉利大汗宠爱的年轻高手,一是名慑天下的少帅寇仲,突利的兄弟,谁敢干涉阻止。“锵!”两人同时拔出宝刀,大战一触即发。

师妃暄面窗而立,映入静室内的斜阳照得她像一尊完全没有瑕疵的雕像,其美态仙姿只有“超凡脱俗”四个字能形容其万一。徐子陵来到她身旁,心神不由被她有如山川灵动的美丽轮廓深深吸引。她一对美眸专注地观看一双正在窗外花园飞舞嬉逐的蝴蝶,似是完全不晓得徐子陵来到身旁。她仍作男装打扮,脸肤白如美玉,充满青春的张力和生命力。只要她置身其地,凡间立变仙界。

徐子陵暗怪自己不该打扰她宁和的独处及清净,却又忍不住问道:“师小姐从这对蝶儿看出什么妙谛和道理?”

师妃暄淡淡地说道:“你想听哪一个答案?真的还是假的?”

徐子陵微笑道:“两个都想得要命,更希望小姐赐告为何答案竟有真假之别?”

师妃暄美眸闪动着深邃莫测的光芒,油然道:“真的答案是我并未试图从蝶儿身上寻求什么妙谛,因为它们本身的存在已是至理。”

徐子陵朝飞舞花间的蝶儿瞧过去,点头道:“我明白小姐的意思。当我不存任何成见,将万念排出脑海外,一念不起的凝望那对蝶儿,心中确有掌握到某种玄妙至理的奇异感觉。假的答案又如何?”

师妃暄平静地柔声道:“子陵兄确是具有慧根的人,难怪能身兼佛道两家之长。至于那假答案嘛,请恕妃暄卖个关子,暂时不能相告。子陵兄到这里来找妃暄,该是有好消息赐告吧!”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小弟早就投降认输,应是我来求小姐多加指点。”

师妃暄轻叹道:“子陵兄可知妃暄为何能感觉到周老叹口不对心?”

徐子陵讶道:“这类灵机一触的神秘直觉,难道可蓄意而为?”

师妃暄理所当然地说道:“那就是剑心通明的境界。”

徐子陵剧震道:“师小姐竟已臻达《慈航剑典》上最高的境界‘剑心通明’?”

师妃暄终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美目深注的望向徐子陵,半边脸庞隐没斜阳不及的昏暗中,明暗对比,使她本已无可比拟的美丽,更添上难以言达的神秘。香唇微启的柔声道:“妃暄的剑心通明尚有一个破绽,那个破绽就是你徐子陵。”

徐子陵俊目神光大盛,一眨不眨地迎上师妃暄的目光,一字一字地缓缓道:“小姐肯坦诚相告,徐子陵既感荣幸又是感激,难怪小姐有自古情关难过之语。我的爱情预习,是否已勉强过关?小弟能否在缝补小姐破绽一事上,稍尽点绵力。”

师妃暄微笑道:“你这人很少这么谦虚的。事实上你是个很高傲的人,尚幸是闲云野鹤那种方式的高傲。”

徐子陵苦笑道:“原来我一向的谦虚竟是不为人认同的,最糟是自己并没有反省自察的能力。”

师妃暄含笑道:“你好像有很多时间的样子,太阳下山啦!还有件事想告诉你:那个‘踏茄踏蟆’的故事,是妃暄透过圣光大师说给你听的。”

“铿锵”之音不绝于耳,爆竹般响起,中间没半点空隙。两刀出鞘,就像两道闪电交击,互相挥刀猛攻,完全不拘泥招数,以快打快,刀来刀往,像在比拼气力和速度。你攻我守,我守你攻,场面火爆激烈,看得人忘掉呼吸,四周闹哄哄的旁观者倏地静至鸦雀无声,远方传来似像衬托的人声马嘶。只有高明如居高临下观战的杜兴、许开山之辈,才看出两人的刀法均到了无招胜有招之境,化繁为简,水银泻地的寻隙而入。且双方势均力敌,攻对方一刀后就要守对方一刀,谁都没有本事快出半线连攻两刀。每一刀都以命搏命,其凶险激烈处,看得人全身发麻,手心冒汗。

“当!”两把刀忽然黏在一起,寇仲哈哈笑道:“好刀法,难怪可兄能打遍长安无敌手。”

可达志傲然笑道:“一天未能击败少帅,小弟怎敢夸言无敌手?”

两人同时劲气疾发,“蓬”的一声,各往后退。

寇仲手上井中月黄芒大盛,刀锋遥指可达志,心中涌起强大无匹的斗志,暗忖此人的狂沙刀法确是厉害,今天若不趁机把他宰掉,他日必后患无穷。

就在此时,一个女子的声音娇叱道:“还不给我住手!”

可达志亦打得兴起,摆开架势,未肯罢休。

刚才双方间的一轮狂攻,纯是试探对方虚实,再拉开战局时,拼的将是意志、心法、战术和才智。值此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刻,骤闻娇叱传来,可达志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寇仲却虎躯一震,愕然瞧过去。不施脂粉,朴素自然,但仍是美得教人屏息;她穿着连斗篷的宽大外袍,玉容深藏在斗篷内,不但没有减去她的吸引力,还增添一种神秘的味道。

伴在她旁的是个靺鞨的年轻女武士,腰佩长剑,长得有可达志和寇仲那么高,最具特色的是把秀发结成两条发辫,先从左右角垂下,弯成半圆,再绕往后颈拢为一条,绞缠直拖至后脊梁处,艳色虽比不上俏立在她身旁的尚秀芳,却另有一股活泼轻盈、充满生命力的气息,颇为诱人。她的脸庞在比例上是长了点儿,可是高匀称的娇躯,灵动俏媚、又亮又黑的美眸,却掩盖了她的缺点。不过此时她瞪着寇仲的目光充满敌意,又隐带好奇。“锵!”寇仲和可达志不情愿的还刀鞘内。街上的人纷纷猜到来者是尚秀芳,登时鬨动起来。

尚秀芳秀眉紧蹙,余怒未消地说道:“你们除凭武力解决一途之外,再没有其他方法了吗?”

女武士打出手势,一辆华丽的马车徐徐驶至。

寇仲哪想得到会在这情况下与尚秀芳碰头,心中隐隐感到尚秀芳对可达志并非没有好感,所以才两人一起责骂,登时心中有点不是滋味。

可达志干咳一声,尴尬地望寇仲一眼,说道:“我和少帅只是打个招呼闹着玩,不是认真的。”

寇仲首次对可达志生出欣赏之心,因可达志大可将事情推到他这开启战端的罪魁祸首身上,不由老脸微红的朝尚秀芳一揖到地,说道:“是我不对,惊扰秀芳大家,请恕罪。”

马车驰到她身后,女武士为她拉开车门,尚秀芳揭开斗篷,乌黑柔软的秀发宛如清涧幽泉,倾泻而流的秀瀑,自由写意地垂散于香肩粉背。嫣然一笑,娇媚横生,看得在场以百计的人无不呼吸顿止,她以堪称当今之世最动人的声音语调,带着微笑道:“算你们吧!明晚见。”

寇仲给她这显露绝世芳华的一手弄得差点灵魂出窍,正想过去和她多说两句,蓦地有人叫道:“秀芳大家请留步!”尚秀芳正欲登车,闻言别过娇躯,循声瞧去。

一人排众而出,手捧铁盒,毕恭毕敬的朝她走过来。可达志和一众突厥武士同声喝止,把那人阻于人墙外。靺鞨女武士则移到尚秀芳旁,贴身保护。此君浑身邪气,深具某种妖异的魅力,正是大明尊教五明子之首的烈瑕。

烈瑕隔着拦路的可达志等嚷道:“不要误会!我烈瑕是秀芳大家的忠实仰慕者,特来献上《神奇秘谱》,请秀芳大家笑纳。小弟更是少帅的朋友,少帅可以保证小弟不会更不敢冒犯秀芳大家。”

尚秀芳剧震道:“神奇秘谱?”

寇仲当然不晓得《神奇秘谱》是什么鬼东西,但看尚秀芳的神情,猜到该是爱好音乐者梦寐以求的瑰宝。以烈瑕的身份地位,在此刻出手的见面礼当不会差到哪里去。这小子真有办法,追求美女更有投其所好的一手,打开始就在对方心中种下深刻的印象,还把自己搬上台来,只有苦笑道:“烈兄该不至那么愚蠢吧!”

可达志显然听过烈瑕的大名,动容道:“原来是回纥的烈瑕,要送礼给秀芳大家,交给我可达志就行。”

烈瑕脸上现出个受委屈的表情,带点哀求的可怜语气道:“可兄能否恩准小弟亲手把秘谱呈上秀芳大家,顺便为秘谱解释两句?”

尚秀芳道:“请让烈公子过来!”

可达志无奈答应,忽然间,他感到自己和寇仲均沦为配角。

烈瑕既欢天喜地,又是战战兢兢,唯恐唐突佳人的来到尚秀芳前,隔五步停下,竟单膝下跪,把铁盒高举过头,朗声道:“秘谱奉上,请秀芳大家笑纳。”

整段大街静至落针可闻,却没有人有丝毫厌烦的神色。朱雀大街的交通完全瘫痪,人人争相来看究竟发生什么事。寇仲不忘回头后望二楼露台上的杜兴和许开山两人,当然特别留意许开山对烈瑕的反应,却见两人均是目不转睛的在饱览尚秀芳的秀色,似是对烈瑕没有半分兴趣。靺鞨女武士代尚秀芳取过烈瑕的铁盒打开,送到尚秀芳眼前。只有尚秀芳和女武士,可看到盒内所放的东西。

尚秀芳冰肌玉骨,滑如凝脂,白似霜雪般的玉手从举起的宽袖探出,就在盒内翻阅秘谱,脸上现出惊喜神色,说道:“这是龟兹卷,烈公子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呢?”

烈瑕站起来,垂手恭立道:“秘谱共有十卷,龟兹卷外尚有高昌、车师、回纥、突厥、室韦、吐谷浑、党项、契丹、铁勒等九卷,囊括各地著名乐舞,乃五十年前有龟兹‘乐舞之神’称谓的呼哈儿穷一生精力搜集写成。不过乐谱和评析均以龟兹谱乐的方法和文字写的,幸好小弟曾对此下过一番工夫,只要秀芳大家不弃,小弟当言无不尽。”

寇仲暗呼厉害,烈瑕可说命中尚秀芳要害。虽未必可凭此夺她芳心,至乎完成他一亲香泽的妄想,但确朝这方向迈出一大步。

果然尚秀芳像忘掉寇仲的存在般,喜滋滋地道:“我们登车详谈!”

烈瑕大喜若狂,向寇仲道:“迟些找少帅喝酒聊天。”

寇仲心中大骂,这小子已尾随尚秀芳登上她的香车,靺鞨女武士当然贴身跟进。

马车开出,可达志与一众突厥武士纷纷上马。可达志策马来到寇仲旁,目光先往上扫视杜兴和许开山,苦笑道:“我也迟些找少帅喝酒聊天。”接着压低声音道:“我现在最想的就是一刀宰掉烈瑕这混蛋。”

两人同时大笑,笑声充满无奈和苦涩。一刻前他们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此时却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

徐子陵离开圣光寺,一群候鸟在城市上空飞过,朝仅余几丝霞彩没入地平线的夕阳飞去。这景象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种难以形容的情绪,既非喜悦,亦非哀愁。他长长吁出一口气,为接触到师妃暄深藏于内的另一面而心头激动,但心境仍是那么宁和静谧。面对师妃暄时,每一刻都似在“惊心动魄”中度过,扣人心弦。更从没想过自己胆敢这样去冒犯和唐突仙子,但那感觉却能令他颠倒迷醉,难以自已。对师妃暄来说,男女之情只是她修行的部分,仙道途上的魔障;可是在他而言,则深具存在的意义。只有在她身旁,他才能感觉到生命的真谛,感受到活着的意义。同时他心中亦掌握到,若他不能超越俗世男女的爱恋,将永远不能与师妃暄达至水乳交融的精神联系。就像一个知道踏的是老茄子,另一方以为踩到的是蛤蟆。

暗叹一口气时,有人叫道:“徐兄!”

徐子陵停步桥头,微笑道:“蝶公子你好,想不到能在此见到你。”

阴显鹤来到他旁,冷然道:“许开山既在这里,我当然要来。”

徐子陵朝他望去,阴显鹤冷漠如故,似乎人世间再没有能令他动心的事物,包括许开山在内。

问道:“阴兄准备刺杀许开山吗?”

阴显鹤冷然不语,微微颔首。

徐子陵心中一动道:“阴兄可否帮小弟一个忙,暂缓刺杀的行动?”

阴显鹤皱眉道:“徐兄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

徐子陵道:“阴兄可否由现在开始,暗中监视许开山,看他由此刻起至明日天亮,会干什么事?”

阴显鹤凝视他好半晌,缓缓点头道:“徐兄着我这么做,当有深意。”

徐子陵微笑道:“我想知道他是否大明尊教的人?”

阴显鹤愕然道:“大明尊教?你们不是说过骚娘子和狼盗是他们指使的吗?还要证实些什么?”

徐子陵正容道:“希望阴兄也像我们般,未得到确凿证据前,不要妄事揣测。因为我们得到消息,狼盗大有可能是拜紫亭的人。”

阴显鹤失声道:“拜紫亭!”

徐子陵道:“所以小弟才敢请阴兄帮这个忙。”

阴显鹤点头道:“我定不会有负徐兄所托。”

问明联络地点后,阴显鹤幽灵般消没在华灯初上的城内暗黑处。

回到四合院,寇仲正和不古纳台研究战略大计,把石子铺排在温池旁的草地上,说得兴高采烈。徐子陵发觉很难投入他们的情绪去,因为他此刻心中正填满动人的爱情滋味。师妃暄终于亲口承认他徐子陵是唯一令她钟情的男子,她剑心通明的唯一破绽。

对师妃暄,他一直感到自己配不上她。她是属于仙界的,任何凡夫俗子都没资格匹配这仙子。在这一刻,石青璇变得遥远而模糊,那是另一个令他曾动真情的女子。

寇仲笑道:“陵少回来得正好,与老跋少说一天突厥话,果然不进则退,再说起来不知多么辛苦。”

接着又咳声叹气道:“冤家路窄,我不但碰上杜兴和许开山两个家伙,更同时见到可达志那小子在街上愣头愣脑……唉!”

徐子陵一震道:“你终与尚秀芳碰上面?”

寇仲向不古纳台打出请忍耐片刻的手势,续向徐子陵苦笑道:“你不用再担心我会和尚秀芳闹出事来。我和可达志两个眼睁睁地瞧着烈瑕来个横刀夺爱,献上什么神奇秘谱。他奶奶的。来!先听我们破大明尊教的妙计。”最后一句是用突厥话说的。

不古纳台像猪鬃刷子的铁头一摆,兴奋道:“这座庄园最有利我们的是位在村落之外,只要我们在谷丘布下伏兵,即可封锁整座庄园。待你们放出讯号,我们立以快马进击,把对方杀得一个不剩。”

徐子陵问道:“你探过路吗?庄园内住的是什么人?”

寇仲道:“光天化日下很难潜进去看个究竟。为免打草惊蛇,我只在远处山头观察,庄园虽大,人却不多。”

徐子陵转向不古纳台道:“搜索深末桓夫妻的事有没有进展?”

不古纳台道:“他们该在城内。”

徐子陵指向围着代表庄园那块石头三面的小石子道:“这是什么?”

寇仲道:“是不太高的山谷,不过山头杂树丛生,只一个入口。”

不古纳台解释道:“庄园是在一座山谷内,非常隐蔽,是易守难攻的地方。”

徐子陵皱眉道:“在这四面平野河湖的区域,这样的形势是否很特别?”

寇仲动容道:“你的话有道理,若我是拜紫亭,绝不容外人霸占这么一个地方建立有军事防御能力的高墙深院。我的娘!差点被假老叹诓了。”

不古纳台点头同意,说道:“这么说,庄园该属拜紫亭的,又或是与他关系密切的人。奇怪的是术文在龙泉打滚这么久,仍不晓得庄园的存在。”

寇仲狠狠道:“假老叹分明想来一招借刀杀人。不过这么做,岂非自揭身份吗?”

徐子陵道:“这不单是借刀杀人,更是调虎离山,那样他们可集中全力对付师妃暄。大明尊教的主事者比我们想象的更要卑鄙狡猾,用的全是煽风点火,挑拨离间的奸计,一副愈乱愈好的样子。最好是中原正道与魔门互相残杀,他们趁机混水摸鱼,从中得利。”

寇仲恨得牙痒痒地说道:“该怎样狠狠教训他们一顿?”

不古纳台提议道:“不如我们来个夜袭小回院,进去杀人放火,给他们点颜色看。”

徐子陵道:“在城内闹事,后果难测。一切须待老跋回来再说,否则弄得天下大乱,要找深末桓夫妇将更为困难。”

不古纳台欣然道:“大哥着我要听你们吩咐,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办。”

寇仲搂着他宽厚的肩头笑道:“有什么谁听谁的。今晚我们先把假老叹生擒活捉,你们的奇兵则按军不动,等待我们进一步的好消息。”

三人商议好行事细节,不古纳台离开。

寇仲笑道:“拜紫亭派出一个差点比你和我长得更高的女武士贴身保护尚秀芳,这女人美得很特别,非常诱人,见过包你不会忘记。”

徐子陵笑骂道:“又起色心啦!”

寇仲摇头晃脑地说道:“食色性也,此乃人之常情。唉!快给我想条绝计,好收拾烈瑕小子。”

他只是顺口说说,并非认真,接着道:“老跋为何仍未回来?若他能在明晚见拜紫亭前有好消息,立可由古纳台兄弟帮我们劫掉他的财货,明晚就可和拜紫亭讨价还价,多么精采!”

见徐子陵沉吟不语,又道:“你跟我们的仙子有什么新的发展?有没有碰过她的香手儿。”

徐子陵苦笑道:“真不该告诉你这方面的事,满脑子脏东西。”

寇仲大声叫屈道:“碰手有什么肮脏的?除非你十多天没有洗手。”

徐子陵没好气道:“不和你胡扯,有没有再去南门?”

寇仲脸色一沉道:“我哪有空闲去?”

徐子陵晓得他对段玉成生出不满,怀疑他忘情负义。拉着他往大门走去,说道:“我们趁尚有点时间,先到南门打个转,然后去找越克蓬吃响水稻,来吧!”

两人一无所得的离开南门,段玉成仍没有留下任何暗记。

徐子陵见寇仲脸色不善,开解他道:“至少他没有出卖我们,否则大可和大明尊教的人合作布下陷阱暗害我们,又或做些提供假消息诱我们上诸如此类的勾当。”

寇仲道:“这正是问题所在,假如他真的留下暗记,着我们到某处会面,我们怎晓得那不是陷阱?”

徐子陵道:“到时再说吧。”

两人沿朱雀大街漫步,朝外宾馆方向走去。大街明如白昼,人车争道,热闹繁华,不时有人对他们行注目礼,指点说话,显是晓得他们是谁。

忽然一人拦着去路,施礼道:“少帅徐爷在上,敝主人请两位移驾一聚。”

此人穿的是汉服,说的汉语带上浓重的异族口音,外貌亦不像粟末靺鞨人的精细灵巧,严格来说该是粗豪得有点贼眉贼眼。

寇仲讶道:“贵主人是谁?”

那人压低声音道:“敝主铁弗由,此次相邀绝无恶意。”

两人听得面面相觑。铁弗由是靺鞨部里另一支足可与拜紫亭分庭抗礼的劲旅黑水靺鞨的大酋,控制统万,支持突利,曾在花林外连同深末桓和契丹昆直荒联手伏击他们,现在忽然客客气气的派人来请他们去见面,当然是有所图谋。

寇仲以眼色征询徐子陵的意见,见他微微颔首,遂道:“请带路!”

那人领他们进入左方一间铁器店,铺子早关门,两名大汉为他们开门,请他们直入内进。经过一个大天井,铁弗由从后堂单独一人出迎,这矮壮强横的黑水大酋仍是羽冠彩衣,颇有王者之风,哈哈笑道:“小弟若有任何开罪之处,请两位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

他的汉语说得非常好,两人知道塞外诸族的领袖或王族人物,均精晓汉语,已是见怪不怪。

寇仲见他敢以单人匹马表示诚意,心中暗赞,笑道:“那只是一场误会!我们也是受人所托,绝无任何意思支持老拜立国。”

铁弗由欣然道:“到里面坐下再说。”

内堂布置简单,在厅心的大圆桌坐下,自有下人送上羊奶茶,铁弗由道:“两位该未进晚膳吧?”

徐子陵道:“大王不用客气,我们尚要赶赴一个约会。”

铁弗由的手下全退到堂外,只剩他们三人。

铁弗由道:“如此让小弟长话短说,两位若肯把五采石送给小弟,小弟保证在一个月内将八万张羊皮送到山海关让两位点收。”

寇仲皱眉道:“大王可听过怀璧之罪?若五采石为大王拥有,固能在靺鞨八部中声威大振,却会成为外族的众矢之的,因福得祸,大王考虑过这情况吗?”

铁弗由微笑道:“我已和你们的兄弟突利可汗达成协议,他会全力支持我得到五采石。”

徐子陵叹道:“假若突利和颉利言归于好,又会是怎样一番情况?”

铁弗由脸色微变道:“你们是否收到风声?照道理突利和颉利已成水火不容之局,没有可能讲和的。”

寇仲坦然道:“我们没有收到任何风声消息,纯是猜测。突利虽是好汉子,却不得不考虑庞大族人的前景和利益。他跟颉利的内斗,令草原东北风云变色,各部蠢蠢欲动,拜紫亭的立国是最明显的例子。其中更有伊吾的美艳夫人和回纥的大明尊教在搧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在如此情势下,若得毕玄出头斡旋,你猜会有什么后果?若届时突利劝大王你将五采石归还契丹的阿保甲,大王你将陷入进退两难之局。不论是颉利或突利,均会不择手段的阻止任何人凭五采石统一靺鞨八部。”

寇仲非是虚言恫吓,因他曾亲眼目睹突利知道五采石一事后,立即放弃进攻颉利,可知他绝不容靺鞨八部一统的局面出现。

铁弗由呆了半晌,他终是才智过人的精明领袖,只因一统靺鞨的诱惑力太大,才利迷心窍,思虑不周。好片晌沉声道:“你们打算怎样处置五采石?”

寇仲道:“我要先问大王一句话,大王是否愿见拜紫亭被灭族?”

铁弗由再呆上片刻,摇头道:“那对我们靺鞨将会是非常严重的打击,令我们更难抵抗突厥人的扩张,只能看颉利的脸色行事。”

寇仲欣然道:“这就成了!坦白说,直到这刻,我们仍不知该如何处理五采石。拜紫亭与我们是敌非友,可是我们更不希望龙泉城的民众在突厥铁蹄下玉石俱焚。只好随机应变,看看有什么两全其美之法。”

铁弗由双目神光大盛,凝注寇仲,缓缓道:“两位和跋锋寒于赫连堡抗拒颉利金狼大军于统万城外,我还以为只是为个人的荣耀,到现在始知两位确是真正的英雄好汉,舍己为人,铁弗由愿交上你们两位朋友。”一拍胸膛道:“那八万张羊皮就包在我铁弗由身上。”

徐子陵道:“大王是否须以赎金去换羊皮?”

寇仲接着道:“是呼延金还是马吉?”

铁弗由略作犹豫,眼珠一转道:“我跟呼延金和马吉都没有交情,只是透过契丹的阿保甲去交涉,一切按规矩办事。”

两人江湖经验何等丰富,只一看他眉头眼额就知他是在说谎,什么“交了你们两位朋友”全是耍手段攀交情,其中没有半点诚意。寇仲和徐子陵在中土固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在塞外又有突利和别勒古纳台兄弟两大势力做靠山,本身更是顶尖儿的高手,既然收拾不了他们自然要改为笼络。

寇仲不再逼他,甚至不追问他为何与深末桓和阿保甲结成联盟来伏击他们,免他砌辞搪塞,说道:“大王不须再插手此事,因为我们绝不依大草原贼赃交易的规矩去办,劫去羊皮者不但要把货吐出来,还要杀人偿命。”

两人告辞离开,回到人潮汹涌的朱雀大街。只看看眼前的情况,立即明白突利为何不容拜紫亭立国成功,更明白拜紫亭因何冒险立国。龙泉本身得天独厚,气候宜人,水土优越,只要立国成功,会营造出一个非常吸引人的气氛环境,令各地想发财的人纷纷到这里开业和从事交易,在这种情况下渤海国无论人口、收入和国力将不断递增,成为东北最大的势力。

寇仲凑到徐子陵耳旁道:“若我没有猜错,铁弗由大有可能晓得深末桓夫妻躲在什么地方。”

徐子陵点头同意,说道:“韩朝安、呼延金和深末桓乃大草原三股最有实力的马贼,所谓兔死狐悲,何况大家是同路人,你说他们会不会互相包庇?”

寇仲道:“这个可能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龙泉有多少地方?若没有人包庇深末桓,他怎敢逃到这里来?我早先猜的是拜紫亭,现在想想韩朝安亦非没有可能。”

徐子陵道:“到了!”

一座接一座的外宾馆,林立两旁,均是高墙院落,每座占地宽广,足可容纳百人以上的使节团。所有外宾馆均中门大开,人出人入,非常热闹。两人一座座的找过去,忽然眼角白影一闪,他们惊觉地望去,赫然见到美丽的小师姨傅君嫱和高丽王御前首席教座金正宗从左方的外宾馆走出来,双方碰个正着。

傅君嫱这回没有以帽子掩盖玉容,见到两人立即杏目圆瞪,娇叱道:“停下来!”

两人对视苦笑,无奈停步。

金正宗打量徐子陵,沉声道:“是否徐兄?”

徐子陵微笑道:“正是小弟。”转向傅君嫱道:“小师姨你好!”

傅君嫱猛一跺足,娇嗔道:“还要叫这叫那,谁是你的师姨?大师姊没有你这两个忘恩负义的畜生儿子。”

寇仲心忖自己正因不是忘情负义的人,才会开罪你这个娘的小师妹。笑道:“小师姨怎么不认我们也好,不过俗语有云一日为娘,终生为娘,长幼有序,我们心中口上都要恭称你作小师姨。”

傅君嫱显是拿他没法,气得俏脸煞白,更心知肚明凭她和金正宗没法收拾两人,跺足气道:“现在本姑娘没时间和你们瞎缠,迟些跟你们算账。”

金正宗笑道:“有机会定要向少帅再请教高明。”

傅君嫱娇哼一声,拂袖去了,金正宗忙追在她身后。

瞧着两人没进街中的人流去,寇仲苦笑道:“误会原来只会加深,不会消减。只希望师公不会如她所说的亲到中原来,否则我们就要吃不完兜着走。我情愿对上毕玄的‘赤炎大法’,也不愿招架师公的‘弈剑术’。”

徐子陵大有同感,对着毕玄尽可拼命一搏,对娘的师傅难道能以死相拼吗?

两人待要离开,一个熟悉亲切的声音从宾馆传来,叫道:“原来真的是你们!”

两人愕然望去。

风采依然的宋师道从外宾馆步出,自有一股名门望族世家子弟的气派。笑道:“他乡遇故知的滋味确是无比动人。我两个时辰前到达,君嫱在我面前骂足你们至少一个时辰,不过无论如何,宇文化及终于授首,君婥在天之灵该可安息。”

来到两人中间,搂紧两人的肩头,横过车马道,往斜对街的一间酒铺走过去。

寇仲苦笑道:“那是一场很冤枉的误会。”

徐子陵问道:“瑜姨呢?”

宋师道道:“傅大师亲自出手将她救醒,不过身体非常虚弱。据傅大师说,君瑜至少要休息到秋冬之际,才能完全复原。来龙泉前,我一直在平壤陪她,起初她对我很冷淡,我要走时她却希望我多留点时间。”

三人在店内角落的桌子坐下,唤来酒菜。

寇仲抓头道:“我有十多个问题等着想向你老人家请教,不知该先问哪个才对?”

宋师道失笑道:“老人家这称谓是我绝不肯接受的。只准叫宋兄,不准唤别的。”

久别重逢,恍如隔世,三人非常欢喜。宋师道对爱情的专一深情,义送傅君瑜返高丽的高尚情操和人格,赢得他们从心底涌出源源的敬意。

徐子陵举杯和宋师道对饮,轻描淡写的试探道:“宋兄为何不应瑜姨之请,在平壤多留一会儿?”

宋师道呆望空杯子,缓缓道:“她只视我为一个好朋友,真正占据她芳心的男子,是跋锋寒而非我宋师道,何况我的心除你们的娘以外再容不下其他人。”

两人听得面面相觑,宋师道对傅君婥竟痴情至此,宋缺岂非要无后?

寇仲道:“会不会是你老哥看错?瑜姨既肯出言留你,当然对你有点意思。唉!你这么拒绝她,她或许会很伤心,甚至掉眼泪。”

徐子陵见他愈说愈露骨,只差手上缺把媒人婆的大葵扇。在台下狠踢他一脚后道:“瑜姨和嫱姨均有种与娘非常酷肖的气质,见到她们有点像见到娘复生的感觉。”

宋师道点头道:“那就是傅采林的气质。他令我想起爹,只有他们那级数的高手,才能有那种盖世宗师的气概。”

寇仲忘掉傅君瑜,精神大振地问道:“傅采林究竟是如何超卓的一个人物?当世三大宗师,我就只差未见过他。”

宋师道骇然道:“你不是和宁道奇、毕玄交过手吧?”

寇仲道:“勉强可这么说,宁道奇单用一手来和我过招,毕玄则是重创跋锋寒后在我们两人联手下知难而退。”

转向徐子陵道:“我有没有夸大?”

徐子陵摇头表示没有,向宋师道解释道:“老跋没事啦!宋兄不用担心,他现在到城外办事,这两天该会回来。”

宋师道道:“傅采林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任何与他有关的事都非常讲究。收的三个徒弟人人美若天仙,兰心慧质。‘弈剑阁’坐落平壤最美丽的地方,仿如人间仙境。他的弈剑法更完美得至乎可怕的地步,唉!”

两人齐声道:“你和他交过手?”

宋师道苦笑道:“我是‘天刀’宋缺的儿子,他怎肯放过我?不过我总算是他爱徒的救命恩人,所以他只守不攻。那并没有什么分别,我情愿他向我反击。当你每一剑都被他封死,那种难过与无奈只有自己知道,不到十招我便吐血受伤,休息十多天才复原,最惨是信心方面的打击,那比身体的损伤更深刻难忘。”

两人为之咋舌。宋师道得宋缺真传,本身资质优越,傅采林竟纯以守代攻令他吐血受伤,如此剑法实是骇人听闻,不敢相信。

寇仲道:“傅采林的剑法比之你爹如何?”

宋师道摇头道:“很难说!爹是擅攻不擅守。傅采林的守是完美无瑕,攻是怎样我仍无缘得睹。”

稍顿续道:“他很关心你们和跋锋寒,多次细问我关于你们的事。”

寇仲道:“听你老哥的语气,你和师公该是颇为合拍,对吗?”

宋师道微笑道:“幸好我是对生活非常考究和讲求的人,故和他相处得分外投契。傅大师确是个非常特别的人,我不知如何去形容他。他的长相有点怪异,有副高大的骨架,一副仙风道骨的出尘之态。无论行住坐卧,尤其是手持弈剑,每个动作都是完美好看,不愧为天下三大宗师之一。”

寇仲道:“假若小师姨的误会不能解开,早晚有一天师公会找我们算账,老兄可否为我们想想办法?”

宋师道欣然道:“这个当然没有问题。君嫱是个可爱的女子,只是有些给傅大师宠坏,对我她仍算相当尊重,那场误会的实情究竟是如何呢?”

寇仲解释一遍。宋师道听得眉头大皱,说道:“我当然明白你们,恐怕君嫱却很难接受,皆因她三师姊妹关系一向非常密切,而最关键的问题是君婥曾传你们一晚师门心法,这对傅采林而言是大忌。高丽人无不痛恨我们汉人,到现在傅采林仍不明白君婥为何对你们这么好。事已至此,我只有尽力替你们斡旋化解。”

寇仲道:“你有否见过韩朝安那家伙?”

宋师道点头道:“他和我居于同一座宾馆,还一起吃过饭,对我很客气有礼。”

寇仲喜道:“宾馆这几天有没有多出些生面人?”他要问的是深末桓夫妇。

宋师道摇头道:“并不觉得,你可否说得清楚点?唉!你好像忘记我才刚到。”

寇仲索性把来大草原的因由和所发生的事扼要说与他知道。当宋师道听到师妃暄和祝玉妍同因石之轩而驾临龙泉,惊讶得合不拢嘴。最后寇仲道:“有件事差点忘记告诉你,我到岭南见过你爹他老人家,蒙他答应鼎力支持,更承诺若我能得天下,会把致致许我。”

宋师道欣然道:“那真该恭喜你,那我迟些回岭南该没有问题。”

徐子陵试探道:“宋二哥是否想返高丽多陪瑜姨一会?”

宋师道微一错愕,摇头道:“我只是想在大草原四处逛逛,领略塞外民族的风土人情,然后回中土去陪伴君婥。爹的心愿,只好由小仲去完成。”

两人暗叫不妙,却又没有办法,此人用情之深,已达到情痴的地步。

宋师道道:“深末桓夫妻的事,我会留意,若有消息,立即通知你们,其他还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

寇仲不想把他牵扯进纷争去,表示再没有其他事,约好联络的方法,分手离开。

经过连番转折,时间不容他们去找越克蓬,忙赶返四合院,换上术文为他们准备的夜行衣,赶到城外。两人借林木掩护,在荒山飞驰,肯定没有人跟踪,再绕半个大圈,来到城南一处山头,位置刚好在龙泉城和镜泊湖中间,既可看到龙泉南门外著名的灯塔,又可看到马吉在镜泊湖畔灯火辉煌的营地。纵横数十里的镜泊湖像一面无边无际的镜子,反映着天上明月洒照的轻柔光色,马吉营地旁多了两艘船,虽远比不上中土的巨舶大船,但因镜泊湖连接附近河道,以之作撤退或运输非常方便。两人心中首次想到,那批弓矢大有可能从水道运来。

师妃暄的声音从后方丛林响起道:“你们早来了!”

两人转身望去,师妃暄盈盈俏立,一身夜行黑衣,紧裹她美好的身段,秀发在头上结髻,背挂色空剑,在夜风中衣袂飘飞,轻盈洒脱,在月色朦胧下更是美得不可方物,充盈着女性的温柔娇美。他们既叹为观止,大开眼界,又想起是首次和她并肩行动,心中涌起奇异的滋味。

三人避入山头密林里,寇仲大口喘气道:“我很紧张!”

在密林的暗黑中,师妃暄讶道:“少帅身经百战,什么场面未见过,为何紧张?”

寇仲叹道:“仙子穿上夜行装的样貌不但是首次看到,以前更做梦都未梦及,所以很怕说错话和做错事,被妃暄你怪责。”

师妃暄没好气地说道:“少帅若非懂得说笑就是假作紧张。”

转问徐子陵道:“为何拣这条路线?”

徐子陵站在她另一边,嗅着她的芳香气息,心境平静宁和,解释道:“是祝玉妍的提议,她指出金环真最有可能被藏在镜泊湖某海湾的船上,不但可进退自如,更可成为一个活动的侦察站,扩大搜索的范围。”

寇仲赞道:“姜毕竟是老的辣,我是到站在这里看见镜泊湖,才想到这个可能性。”

师妃暄淡淡地说道:“她一心寻找石之轩,自然想得较周详。”

徐子陵问道:“假老叹方面有没有动静?”

师妃暄道:“这正是我提问的原因,假老叹在暗记中约我于子时在镜泊湖西北的镜泊亭见面,说有重要消息相告。”

寇仲愕然道:“那岂非和他约我们的时间相同,他一个人如何分身?陵少没猜错,肯定他们在施调虎离山之计,真正的目标是我们的师仙子。”

师妃暄微嗔道:“妃暄并非什么仙子,小心妃暄真的责怪你。”

寇仲笑道:“小姐请息怒,我们今晚让假老叹空等一趟,找到金环真和她的真夫君就此了事。”

徐子陵沉吟道:“不要低估大明尊教的人,只是烈瑕便大不简单,假若我们没有中计,他必生出警觉,这对救他们夫妇的事有害无利。”

师妃暄同意道:“子陵兄说得对,我们照样分头赴约,看他们能使出什么手段来。”

寇仲失声道:“太危险啦!”

徐子陵道:“师小姐可由我暗中押阵,你仲少独自赴约,我看是扑空居多。若真见到假老叹,就动手把他拿下,必要时可以他来交换俘虏。”

寇仲点头道:“这不失为正确的调兵遣将战术,我只好作个小兵。咦?来了!”

一道黑影从龙泉方向飞掠而至,三人定神一看,均看呆了。竟然是久未露面的石之轩。怎会这么巧的?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师妃暄低呼道:“不要妄动。”

三人居高临下瞧去,石之轩以迅逾奔马的惊人高速,像一阵风般在山下刮过,转眼变成远去的背影,朝镜泊湖的方向投去,消没在湖东北的密林带。

寇仲深吸一口气道:“我的老天爷,这是怎么一回事?”若非有师妃暄在旁,他至少会爆一句从杜兴处借来的“他奶奶的熊”。

徐子陵沉声道:“至少证实祝玉妍感觉无误,石之轩真的在龙泉。”

师妃暄淡淡地说道:“他要杀人!”

寇仲和徐子陵愕然以对,不明白师妃暄从何得出这样一个推论。

师妃暄平静地说道:“他把舍利藏在湖水深处的泥土内,那是水银外另一个可使人感应不到舍利的方法。现在他去把舍利起出来,引出能感应舍利的祝玉妍,甚或金环真和周老叹,以绝后患。从此他将可安心吸取舍利的邪气。”

寇仲不解道:“祝玉妍一直追在他背后,他要对付祝玉妍,只要停下来稍待便成,何须等到这里动手?”

徐子陵道:“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但对石之轩却不管用。他的人格分裂症极可能有周期性,每逢发作时,他的不死印法现出破绽。说不定离开统万后,他分裂病发,迫于无奈下携舍利千里逃亡,此刻稳定下来,当然要反击。”

师妃暄讶道:“子陵兄的话非常透彻独到。”

徐子陵叹道:“因为我曾和另一个深情自责的石之轩接触过,故感受特别深刻。”

寇仲头皮发麻道:“我已阵脚大乱,该怎办才好?”

师妃暄断然道:“事有缓急轻重之别,我们暂且抛开金环真的事,全力助祝玉妍击杀石之轩,去掉此人世间的大祸害。”

徐子陵点头道:“理应如此。”

寇仲紧张地说道:“祝玉妍驾到。”

另一道黑影鬼魅般从龙泉飞奔而至,正是他们期待的祝玉妍。徐子陵闪出林外,隔远向祝玉妍打出召唤的手势,又退回林内去。

祝玉妍先回头一瞥,继续前飞,绕个圈从另一边登山入林,来到他们旁,见到师妃暄,从容道:“原来是梵清惠教出来的徒弟,名师出高徒,佩服佩服。”

师妃暄行晚辈之礼道:“妃暄谨代师尊向阴后请安问好。”

若不晓得慈航静斋与阴癸派的长期对立,数百年抗争不断,定会以为师妃暄的师尊梵清惠与祝玉妍是多年深交。

祝玉妍转向两人微带不悦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寇仲道:“一刻钟前我们刚见到石之轩从山脚下走过。”

祝玉妍双目立即异芒剧盛,纵使隔有重纱,兼林内黑漆一片,三人仍清楚看到。

徐子陵将刚才的分析说一遍给她听,最后道:“我们的猜测是否正确,很快揭晓。”

师妃暄低声道:“来了!”

三道人影如箭般追来,只看其身法,便知是一等一的高手。敌人毫不停留地朝镜泊湖方向掠去,消没在石之轩进入的密林带内。

寇仲倒抽一口凉气道:“这三个家伙武功非常高明,想不到大明尊教如此人才济济,随便跑三个人出来都这般厉害。”

祝玉妍沉声道:“他们并非三个随便跑出来的人,而是大明尊教暗系五类魔中的浓雾、熄火和恶风。哼!大明尊教真可恶,连我祝玉妍也敢算计!”

徐子陵忍不住道:“今早宗主说及大明尊教时,为何没有提起他们?”

祝玉妍淡淡地说道:“大明尊教分明系和暗系两大系统,明系以善母和五明子为首,专责宣扬宗教;暗系以原子和五类魔为尊,专责铲除异己,是教内的刽子手。我当时仍未和他们闹翻,故不愿泄露他们的事。子陵见谅。”

三人心中涌起奇异的感觉,不可一世的“阴后”祝玉妍竟向人道歉。

寇仲乘机问道:“祝宗主可知周老叹有个孪生兄弟?”

祝玉妍点头道:“五类魔其中一魔就是暗气周老方,周老叹的孪生兄弟,所以当年善母庇护周老叹夫妇,我也难兴问罪之师。”

寇仲想再追问,祝玉妍打出阻他说话的手势,默然片晌后道:“你们没有猜错,我感应到舍利了!”

祝玉妍冷然道:“金环真夫妇理应亦感应到舍利所在。因时间上的配合,大明尊教的人会误以为我是感应到舍利追出城外,所以必不顾一切尽起高手全速追来,以收渔人之利。我们就让大明尊教的蠢材先打头阵,三位有什么意见?”

寇仲道:“一切听你老人家吩咐。”

祝玉妍叹道:“唉!造化弄人,谁猜得到祝玉妍竟和梵清惠的徒儿合作对付石之轩呢?”

说罢掠出林外,在前引路。三人紧随其后。寇仲和徐子陵并肩而驰,师妃暄稍坠后方。寇仲轻撞徐子陵一记,打个眼色,徐子陵微一颔首,表示感应到舍利所在。山野在四人脚下迅速倒退,不片刻穿过密林,来到镜泊湖东北岸,马吉营地的灯光在右方,湖水仿如一块不规则的大镜般在脚下延展。除马吉的两条船外,不见其他船只。然而镜泊湖河湾支流众多,四岸杂树丛生,将船隐于暗处容易方便。祝玉妍幽灵般立在林木暗黑里,三人不敢打扰,静立在她身后。

祝玉妍柔声道:“石之轩在等我。”接着幽幽一叹,说道:“我一生中只曾对两个男人动过真情,最后都要设法毁掉他们,命运总爱戏弄人!”

寇仲首次感到她像普通人般,也有七情六欲、人的感情,怜意大生,说道:“祝宗主身份特别,事事不得不以教派为重,故不能像普通女子般享受到一般的男女爱恋。”

祝玉妍像变成一个多愁善感的小女子,轻轻道:“男女间的爱恋真能是一种享受吗?”

徐子陵道:“敢问曾令宗主动真情的男子,石之轩外尚有何人?”

祝玉妍朝夜空望去,苦笑道:“我是否明知必死,所以忍不住真情流露?”

听到“真情流露”四字真言,徐子陵忍不住朝身旁的师妃暄瞧去,这仙子玉容平静,秀眸闪烁着圣洁和智慧的采芒,却不肯迎接他的目光。徐子陵立即产生失落的感觉,旋即又把这种扰人的情绪排出脑海外。大战当前,他必须在最巅峰的状态下对付石之轩。

祝玉妍声音转柔,说道:“另一个是鲁妙子,唉!他太高傲啦!”

寇仲和徐子陵心叫可惜,若能在鲁妙子死前告知他此事,鲁妙子肯定会有一番奇异的感受。

祝玉妍恢复平静,像述说与她无关的事般淡淡地说道:“石之轩不死印法最厉害的地方,是任何进入他经脉内的真气均会被他化解转化盗用,妃暄曾读过印卷,是否想到应付之法?”

师妃暄道:“敝斋心法与石之轩魔功天性相克,石之轩虽身兼佛门奇功,但只要妃暄把真气集中和局限在剑锋间,务求只伤他筋骨要穴,当对他有一定的威胁。”

祝玉妍道:“这不失为一个方法,妃暄须小心他凭幻魔身法作出的反击,会令你难再坚持既定的战术。你两人又如何?”

寇仲道:“我们曾和他两度交手,晓得他的厉害,到时会随机应变。宗主还有什么指示?”

大敌当前,他们只有抛开以前所有恩怨,为除去石之轩衷诚合作。

祝玉妍缓缓道:“我会利用石之轩急欲杀我的心态,先和他来个单打独斗,当我的天魔大法全面展开,会生出一个把他缠死的气场,只要我把气场逐渐收窄至某一范围,便能与他同归于尽,破掉他的不死印法。”

师妃暄问道:“石之轩晓得阴后这与敌偕亡的秘技吗?”

祝王妍凝望在月色下闪闪泛光的镜泊湖,沉声道:“若非他顾忌这招‘玉石俱焚’,阴癸派早臣服在他的淫威之下。”

寇仲一震道:“这么说石之轩将不会容宗主把天魔大法施展至‘玉石俱焚’的地步?”

他的震骇不是没有理由,听她语气,晓得这位一向被尊崇为魔门第一人的阴后,心底承认及不上石之轩,全赖这招“玉石俱焚”,教石之轩不敢妄动,勉强保住“邪道八大高手”首席的宝座。

祝玉妍道:“所以我需要你们从旁协助,当他力图破毁我的气场时,你们必须全力出手,令他应接不暇,此事至关紧要。因为若他晓得我会与你们联手,势将远遁,直至练成舍利的圣气后,始敢出世,那时纵使天下三大宗师联手,怕亦未必能置他于死地。”

徐子陵道:“宗主施展天魔大法时,会否影响我们?”

祝玉妍摇头道:“天魔大法只会针对石之轩一人,不过当你们与他真气交触,他说不定可利用气场对付你们。此正是不死印法最可怕的地方,根本不怕围攻。”

忽然把目光投往左方密林外的山头,说道:“大明尊教的人中计出动啦!”

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个眼色,心知肚明自己比之祝玉妍仍逊一筹。因为他们听到祝玉妍这句话,醒觉过来,连忙运功察听,才勉强接收到远方传来的衣袂破风声。师妃暄仍是那恬静无波的动人样子,无忧无喜,教他们猜想这或许就是剑心通明的境界。

俨有君临天下之威的石之轩负手卓立两座山头间广阔的平野,出奇地衣衫不觉半点湿气,背上挂着的却是个已经湿透的小皮袋,神色冷酷,似对从四方围上来的敌人全不介怀,嘴角还露出一丝不屑和残酷的笑意。祝玉妍和三人藏在石之轩左侧山坡的密林处,隔远观战。大明尊教来了三十二人,在五类魔的“浓雾”鸠令智、“熄火”阔羯、“恶风”羊漠的率领下,把“邪王”石之轩重重围困,却不立即动手。三魔的手下全是一流好手,以这样的实力,确可把石之轩留下,可惜石之轩的不死印法配上幻魔身法,并不惧怕群战。“浓雾”鸠令智瘦高长面,长相颇有点吊死鬼的味道,两眼不时翻露眼白,武器是一根重铁杖,看上去至少百斤以上。“熄火”阔羯中等身材,肩膊宽横,容貌凶恶丑陋,狮子鼻头红点满布,用的是双刀,脚步沉实,该是擅长攻坚的悍将。“恶风”羊漠在三魔中长得算最顺眼,白净面皮,眼睛似醒非醒,还有几分文秀之气,背上长剑仍未出鞘。只看外表,三魔年纪均在三、四十岁间,不过练气之士均能把真实年龄隐藏。像石之轩和祝玉妍那个级数,横看竖看都不应超过三十岁,事实上已是成名近一甲子的前辈高手。

石之轩目光扫过三魔,皱眉道:“为何还不动手?”

一阵娇笑在寇仲等藏身的对面山头响起,在七、八人的簇拥下,一位媚态横生的半老徐娘从斜坡缓缓走下来,喘息细细的以汉语道:“石老哥不是刚和老相好碰过头吗?为何只剩得一人影只形单?”

石之轩冷笑道:“原来是‘善母’莎芳法驾亲临,为何大尊没有侍奉左右?”

“善母”莎芳面如满月,体形丰腴诱人,气质高贵,穿锦靴,戴貂额,身穿紫金百凤衫、杏黄金钱裙,头结百宝花髻,长裙前裾拂地,后裾拖曳尺余,双垂红黄带,奇怪的是仍予人飘逸灵巧的感觉。她手捧一枝银光闪闪,长约两尺像饰物多过像武器的细棒,脸上挂着迷人的笑容,似是情深款款地瞧着石之轩。

在旁静观的祝玉妍道:“莎芳手上的银棒叫‘玉逍遥’,她的逍遥拆共有二十八式,但变化无穷,即使石之轩亦不敢小觑。想不到她竟会亲自出马,可知其对舍利的重视。”

寇仲和徐子陵心忖莎芳愈厉害愈好,最好和石之轩来个两败俱伤,他们可趁机捡便宜。不过若祝玉妍不须和石之轩同归于尽,那时舍利谁属,又会是另一个令人头痛的问题。

“善母”莎芳的侍从由五男两女组成,回纥战士打扮,均备有弩弓劲箭,杀气腾腾。莎芳仪态万千的来到包围圈外,包围石之轩的战士往两旁让开,使莎芳视线无阻的与石之轩对话。

莎芳敛起笑容,肃容道:“莎芳谨代大尊向邪王请安,假如邪王肯割爱让出圣舍利,我们大明尊教的宝典《娑布罗干》可任由邪王翻阅过目。”

石之轩仍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定模样,冷然道:“废话!我石之轩创的不死印法旷绝古今,倘若不信,就拿你善母从《娑布罗干》演化出来的‘逍遥拆’试试看。”

围着石之轩的大明尊教众多高手,没有人哼半声,显然被石之轩的气势震慑。

“善母”莎芳倏地发出一阵银铃般的娇笑,说道:“邪王仍是豪气如昔,唉!大家终属同道,自相残杀太没意思啦!莎芳有一提议,只由我向邪王领教几招,敢请邪王俯允。”

寇仲等心中均暗赞莎芳高明,发觉形势有变,祝玉妍并没与石之轩对上,立即改变策略,改群战围攻为单打独斗,表面是冠冕堂皇,实质上却是为自己和手下着想,既免得石之轩借去手下的真气反过来对付她,又可令石之轩不能突围逃走。不过她敢单挑石之轩,已是个非常有胆色的人。

石之轩仰天长笑道:“善母若肯和我单对一场,石之轩求之不得,怎会拒绝?”

“善母”莎芳媚笑道:“邪王快人快语,就以二十八拆为限,莎芳若仍不能破邪王的不死印法,以后将永不过问圣舍利的事。”

石之轩淡淡地说道:“就此一言为定,可是善母你二十八拆施毕之前,绝不能退。”

莎芳双目杀气大盛,冷哼道:“你有本事就在这二十八拆间取我莎芳的命吧!全部退到我这边来!”

最后一句是向她一众手下说的,三魔等不哼半声,乖乖听命,全退至莎芳身后二丈许处。莎芳左右五男两女,亦往后退开。气氛立趋紧张。两大魔道顶尖高手,隔远对峙。

莎芳身上的华服和飘带,忽然无风自动的拂扬起来,娇笑道:“邪王背上的是否圣舍利?”

石之轩反手一拍背上囊袋,微笑道:“正是!杀了我石之轩,它就是你的。”

那边的祝玉妍沉声道:“这是个没有破绽的石之轩,就像遇上碧秀心前的石之轩。”

徐子陵心想那在长安遇上的石之轩该算是有破绽的石之轩,因为只要提到石青璇的名字,即可对他产生影响,最后更分裂出另一种截然相反的人格。不过现在再对他施展这套,恐怕不会起任何作用。

寇仲道:“我该很想石之轩成功宰掉莎芳,但事实上我却颇为她担心,这是否同情弱者的心态?”

祝玉妍道:“莎芳并非弱者,石之轩用的是攻心之术,令莎芳不敢施展全力,由此亦可看出石之轩对莎芳不无忌惮。”

包括师妃暄在内,都听得心中佩服。暗忖祝玉妍不愧宗师级的人物,确是识见高明。

莎芳倏地移前,由于曳地长裙掩盖着她双脚的动作,使她有点像不着地的幽灵,往石之轩飘过去。人影一闪,石之轩忽然已抵莎芳左侧,一掌往她颈侧切去,动作行云流水,潇洒好看。莎芳冷哼一声,往外旋开,手上爆起点点银光,迎向石之轩削来的一掌。两大武学巨匠,终于正面交锋。“砰!”掌棒交击,狂刮起草泥,以两人为中心向外激溅,声势惊人至极点。双方退开。感受最深的是徐子陵,因他多次与石之轩交手,深悉此君的厉害,莎芳能力挡此招而无丝毫狼狈之态,便知她至少胜过仍在长安时的他。

师妃暄轻叹道:“我们今晚的行动失败啦!”

祝玉妍露出深思的神色,寇仲和徐子陵则愕然以对,尚未动手,师妃暄凭何预知结果?

莎芳娇笑传过来道:“莎芳自创出二十八拆后,从没对手能把二十八拆由头看到尾,邪王会不会是唯一的例外?”

脚踩奇步,玉逍遥在她手上灵巧得令人难以相信地画出无数眩人眼目的光影银辉,落在寇仲等人眼中,却看破她以迅疾无伦的诡异手法,从不同角度趁石之轩进击前向他虚点十五下,发出十五道凌厉的劲气,有些直接攻击石之轩的要害,一些看似击在空处,实际上却封死石之轩闪躲的变化。十五道劲气,像十五支气箭,把“邪王”石之轩完全笼罩在内。寇仲和徐子陵哪想得到莎芳的玉逍遥神乎其技至此,心忖若换过自己下场代替石之轩,必然非常狼狈。假若莎芳的真气可以无有穷尽,永远保持目前的强大,那天下将没有人能挡得住她的逍遥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要支持至她真气枯竭的一刻,肯定非常难挨。

石之轩一声长笑,身体在窄小的范围内鬼魅般闪移,两手化作漫天掌影,竟是以快对快,迎上莎芳的拆气。一时劲气轰鸣之音,连串响起,密集似长安太极宫燃烧的爆竹塔。“砰!”两人硬对一掌,二度分开。

祝玉妍点头道:“妃暄说得对,石之轩没法从莎芳身上盗取半分真气,所以纵胜亦会损耗大量真元。在这种情况下,他今晚绝不肯冒险和我作生死决战。”

寇仲和徐子陵恍然大悟,暗赞师妃暄兰心慧质,眼力更是高明,在场中两人交手的第一招,已看破石之轩就算能击杀莎芳,胜来亦非常艰难辛苦,再无余力应付祝玉妍,在这种情况下,只有远颺一途。以他的幻魔身法,根本没有人可以追上他,故师妃暄有今晚行动宣告失败的结论。

退开的莎芳一个旋身,像变成千手观音般玉逍遥幻化出千百记虚虚实实的拆影,把她的躯体紧裹在光影之中,全力主动进击。石之轩冷哼一声,动作似乎缓慢下去,一拳击出,偏偏毫不逊于莎芳惊人的高速,当莎芳透过玉逍遥刺出八道气箭,他的拳头刚好命中虚实幻影中的真主。“砰!”拳拆交击,莎芳娇躯剧震,往后飘退,显是吃了暗亏。以三魔为首的一众手下全瞧得目瞪口呆,莎芳明明至少有三道气箭命中石之轩的要穴,他却像个没事人似的,并施以最凌厉的反击。祝玉妍等当然清楚看破石之轩虽不能盗用莎芳高度集中的拆气,凭其不死印法在化解上仍是游刃有余。

石之轩一声长笑,由守转攻,倏地抢至莎芳身前,全力强攻。他不论拳击指点,掌削肘撞,每一下动作都是清楚分明,似拙实巧,莎芳再无法射出拆气,只能见招拆招,虽未露败象,已应付得非常辛苦。不过在石之轩来说,这是非常耗力的打法。

“当!”石之轩指尖点在玉逍遥的尖端,莎芳显是不敌石之轩的指劲,剧震后撤。出奇地石之轩没有乘胜追击,反手负在身后,傲然道:“善母仍要斗下去吗?”

莎芳立定,双目杀机大盛,狠狠盯着石之轩,一字一字地缓缓道:“不死印法确是名不虚传,由此刻起,我大明尊教绝不再过问圣舍利,我们走!”

石之轩一声长啸,倏地横移,鬼魅般逸往十丈开外,再拔身而起,投入附近的密林区去,转瞬走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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