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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君席应

大唐双龙传 黄易 23739 2024-03-05 11:28:41

由于两房之间还隔着另一间厢房,里面同样是闹哄哄地挤满风流客,要在这么多猜拳斗酒莺声燕语、丝竹琴弦声中寻找郑石如的声音,确非易事。不过奇怪得很,在这充斥各类声音,由复杂多重的空间组成的声响天地中,当郑石如的声音响起,而徐子陵专注力正集中搜索他的发声时,其他声音立时模糊起来,而这狂士的话声顿然分外清晰,感觉奇特。

郑石如似在回答别人的询问道:“那位老人家确是从别处远道来的,待会在下尚要出外打个转,回来再陪诸位喝酒听歌。”

立时有把女子的声音不依道:“郑公子今天第一次来探望我们,我们是不会让你找借口开溜的。”其他男女一齐起哄,闹个不亦乐乎。最后郑石如投降,答应听过所有姑娘各唱一曲,始会离开,且必须于办事后赶回来。

门开。徐子陵吓了一跳,知自己顾彼失此,竟听不到有人接近厢房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俏婢送来美酒鲜果。徐子陵充内行地出手打赏,待俏婢走后,在近窗的椅子坐下,举起婢女为他斟满的美酒,轻喝一口,心想这回的青楼之行并没有出岔子,不知是否和没有召姑娘陪伴有关。这个想法仍在脑海盘旋的当儿,足音趋近,到门外略一停步,然后敲门声响,娇美的女声响起道:“清秀特来拜会,向弓爷请安。”

徐子陵大吃一惊,慌了手脚,不知如何应付这种场面,跳将起来,为她启门。

门外俏生生站着个漂亮动人的女郎,傲气十足又不失风流文雅,由轮廓至身体的曲线,无不优美迷人,如丝细眉下一对明眸透出渴望的神色,但当然不是为徐子陵的“刀疤客”弓辰春所引发的。

她头扎彩布巾冠,穿的衣服更是别致,宽大的罗袖从袖口卷齐到肘部,露出温柔而富弹性的小臂,长衫短裙,上衣无领,对襟不系扣,露出纹理丰富,色彩红艳的胸兜,衣边裙脚套有彩色布料的捆边,腰围花布造的长带子,使她纤腰看来更是不盈一握,再披上无袖坎肩,益显绰约多姿,该属蜀地某一少数民族的美女。

徐子陵开门时,她微露错愕神色,然后挟着香风进入厢房,神色自若地将纤手挽上徐子陵的臂弯,娇笑道:“弓爷是否第一次上青楼呢?”

徐子陵被她拉得打个转,往左旁靠窗的太师椅走去,苦笑道:“大概可算是第一次吧!姑娘是怎样看出来的?”

清秀把他“按”进椅子去,又温柔地为他添酒,微笑道:“惯到青楼的人当知道来这里是让奴家们好好侍候,但弓爷却像掉转过来似的。”

徐子陵疤脸下俊脸一热,清秀半边香躯半挨半坐地靠贴他腿侧,把美酒送到他唇边,在他拒之不及下喂他喝了一口,娇笑道:“弓爷勿要怪责文姑,有关希白的事谁都不敢瞒奴家的。”

徐子陵对这飞来艳福大感吃不消,苦笑道:“侯兄来时见到我们这样子不太好吧?”

清秀发出银铃般的娇笑,风情万种地说道:“奴家又不是希白的发妻,有什么好顾忌呢?唔!弓爷的身体很年轻。”

徐子陵愕然道:“此话怎说?”

清秀凑到他耳旁柔声道:“不同年纪的人有不同的气味,弓爷看来虽年近四十,但气味却像年轻的小伙子,健康清香和充满生气,教奴家不想离开你。”

徐子陵心中微懔,暗忖假若自己扮岳山,这破绽岂非更明显?刚才他和郑石如在横巷说话时,一直运功收敛毛孔,否则恐怕已给郑石如这老江湖识破。

随口答道:“或者因为弓某人每天练武的关系吧!”

清秀仔细打量他的脸容,摇头道:“该与练武无关。奴家常接触到江湖中人,其中不少且是巴蜀或各地来的武林名家,可是从没有人有像弓爷身体的气味,弓爷自己当然察觉不得,但奴家嗅得一清二楚,初时还以为弓爷薰过香料,啊!奴家知道哩!是婴孩的气味!”

徐子陵虽为之啼笑皆非,亦想到身体的气味可能与《长生诀》有关,道佛两家的养生功均能令人返老还童,了空是最现成的好例子。忽然记起郑石如,忙侧耳倾听。

清秀缓缓站起来,来到放置古筝的长几处面窗坐下,举起纤手拨挑筝弦,发出流水淙淙般的连串脆响,垂首轻轻道:“希白今晚是否会来?”

寇仲掠进村口,立时头皮发麻。首先入目是一对脚挂在其中一屋的窗外,其他部分则垂进屋内去。另一人则仰躺路上,死不闭眼,脸上残留着临死前的恐慌。最奇怪乃此人身上不见任何明显伤痕,只是口鼻渗出些许血丝,手上仍紧握刀子。瞧两人的黑衣劲服,该是崔纪秀的手下无疑。尸身前方有脚印往西方延展开去,旁边则是凌乱的足印痕。

寇仲脑海中重组刚发生的情况,应是崔纪秀等一行七八人,逃进村内时被人追上,崔纪秀等回身应战,却给来人一举杀掉二人,此人还故意任被打怕了的崔纪秀等人有时间逃走,过程古怪至极点。

寇仲迅速移前,十多步外再发现一条尸身,竟仰躺在一间茅屋顶处,上身陷进快要坍塌的茅草内,情景诡异可怖。寇仲这么胆大包天,仍看得寒气直冒,循着其中一组足印追去,转进村旁一片被废弃的荒田,再见两具伏尸,都是全无表面伤痕,寇仲欲作较详细的检视时,东南方半里许处,传来一下激烈的金铁交鸣声。寇仲无暇再理这些人因何丧命,全速赶往声音传来之处。

徐子陵把心神从郑石如那边暂收回来,不忍骗这大胆热情的美女,对他来说无论是大家闺秀又或青楼姑娘,都应受到尊重,遂坦然道:“照我看侯兄今晚是不会来的。”只是那不知是上截还是下截的《不死印卷》,便够侯希白头痛,哪还有闲心闲情到这里寻风弄月。

“叮叮咚咚!”清秀弹出一段筝音,每个音符迅快的跳跃,似在最深黑的荒原燃起一支接一支的火把,在奇诡难明的寂寞中隐见潺潺流动的生机和希望。

筝音倏止。清秀幽幽叹道:“这是希白谱的筝曲,离开成都这么久啦!回来后总不来见人家,告诉他,清秀挂念得他很苦哩!”言罢暗然离开。

徐子陵在她掩上房门后,心头仍像被块重石压着。清秀对侯希白的憧憬最终只会变为失望,不过有梦想和追求总比没有好。

以前在扬州一切简单得多,就只是如何脱离言老大的魔爪去追求一种能为自己作主的生活方式。现在表面上似乎得到了,但肩上的担子却只有增加没有减少。“过去”本身已是最沉重的包袱。想起师妃暄,又想起石青璇,她们同样令他感到困惑。忍不住举杯一饮而尽。

足音再起,房门“砰”的一声打开,一团彩云挟着香风卷进房来,现出一位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徐子陵定睛一看,立感大大不妙。

寇仲从脚开始,仰首望向崔纪秀再无半点生机的面容,脊椎间寒浸浸的。崔纪秀的长剑断作两截,弃在草地上,人却给挂在树桠处,像先前的手下般,浑身不见伤痕。寇仲虽不清楚崔纪秀有多高明,但他的身法该可臻高手之列,否则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逃到这里来,且至少比手下格挡住对方一招。

寇仲目睹眼前的事实,深切体会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此人下手的时间更似含深意,就是在他即将追上敌人的一刻,先一步把四散的敌人逐一干掉,其狠辣迅速,寇仲自问办不到。崔纪秀的佩剑是被这可怕的高手以利器硬生劈断,利器虽及体而止,但发出的无形气劲却直侵敌体,震断崔纪秀的心脉,如此武功,确是骇人听闻。寇仲摇摇头,暗呼厉害,迅速离去。

来人正是川帮大当家范卓的美丽女儿范采琪,身上的彩服劲装益发衬得她像开屏的孔雀,脚踏小蛮靴,那晚的腰鼓被马刀代替,来到头皮发麻的徐子陵前方,一手扠腰,青春焕发的俏脸却是笑容可掬,美眸在长而翘起的睫毛下晶晶闪闪的,说道:“原来是前晚丧父,今晚便来散花楼鬼混的姓弓家伙,侯希白那言而无信的骗徒滚到哪里去了?”

徐子陵记起侯希白当晚为脱身计,许下到川帮总坛拜会她的诺言。不用说是老侯爽约。得不到另半截《不死印卷》,侯希白恐怕连自己的名字都忘掉,哪有闲情去敷衍眼前的刁蛮女。

至此他深切体会到处处留情的烦恼,在侯希白或会甘之如饴,不过现在却要由他来承受。只好苦笑道:“小弟也在找他,范小姐请见谅。”

范采琪娇哼道:“你不是约他来这里风流吗?到此刻仍要说谎。”

徐子陵心悬郑石如那边的情况,只是苦无跋锋寒一心二用之术,叹道:“上回小弟不是说谎,而是圆谎,范大小姐请明察。”

范采琪竟“噗嗤”娇笑,退后几步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手肘枕在扶手处,托起香腮,笑意盈盈地说道:“你这人外貌虽吓人,但声音和说话很好听,人家便将就点把你暂收为俘虏。除非侯小子自动现身,又或你把他交出来,否则不准你到任何地方去。”

趁她说话之际,徐子陵的注意力集中到郑石如那边去,刚好一曲唱罢,郑石如似要离开。徐子陵忙长身而起,尚未开口说话,范采琪掣出弯圆的马刀,割颈而来,威势十足,灵巧狠辣。徐子陵一眼瞧出她刀法高明,自己在不能伤她的大前提下,想把她甩掉将大费周章。总不能边打边去追踪郑石如,此时甚至不能传出任何打斗的声音,忙举手表示投降,坐回椅里。

范采琪的刀锋在他鼻尖前寸许处示威地划过,始退坐回先前的椅子里,得意洋洋道:“原来你的手脚这么差劲,乖乖地给我坐着。否则我在你另一边的粗脸弄出另一道疤痕来,奴家可不是说笑的。”

听着郑石如的足音逐渐远去,徐子陵只好大叹倒霉,原先还以为青楼运转,现在终于晓得青楼霉运依然故我。为今之计,只有待郑石如远去后,设法脱身,再作打算。无奈下只有呆瞪着她。

范采琪忽又秀眉轻蹙,嗔道:“瞪着人家干嘛?我是生出来给你横看竖看的吗?”

徐子陵长身而起,悠然道:“大小姐请恕弓某失陪。”

范采琪瞪大美目,正要动手,有人在门外嚷道:“侯公子信到。”

范采琪听得侯公子之名,立把徐子陵忘得一干二净,雀跃道:“信在哪里?”

徐子陵暗忖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就那么和送信来的文姑擦身而过,扬长去也。

寇仲来到被烧成颓垣败瓦的村庄,战事早成过去,泊岸的三艘“贼船”亦已远遁,欧阳倩的俚僚武士正在收拾残局。他为免应酬,绕路回到小村,找到那间小茅屋,径自爬上土坑躺下来。避难的俚族村民仍未回来,他乐得一个人清清静静,心中却思潮起伏。究竟是谁杀死崔纪秀那批人?

这没有露面的高手,手底之硬实可与祝玉妍比拟,最奇怪他似乎在向寇仲示威似的,抢先一步干掉崔纪秀等人,对寇仲则像不含敌意。真想不到会在这种荒僻的地方遇上如此怪异的事。在南方,舍“天刀”宋缺之外谁人高明若此?想着想着,寇仲酣然入睡。

刚踏出散花楼的外院,横里有人闪出来,一把扯着徐子陵笑道:“子陵兄你好!”

徐子陵苦笑道:“拜侯兄所赐,并不太好。你见到郑石如吗?”

侯希白歉然道:“他像怕被人跟踪似的,走得非常匆忙。来!这里太碍眼,若给刁蛮女缠上,将更不妙。”

徐子陵随他往南转进一道小巷,再跃上瓦顶,逢屋过屋,片刻后来到一宏伟建筑物的瓦脊处,在明月斜照下,四周院墙内的林木均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徐子陵奇道:“这不像一般人家,乌灯黑火的。”

侯希白露出古怪的神色,低声道:“我不知为何会带子陵兄到这里来。这是李家祠,自少我便爱在晚上到此处想事情,从没带任何人来过,或者是因我把你当作真正的朋友吧!”

徐子陵早把郑石如的事抛开,笑道:“你不用研究半截的《不死印卷》吗?为何摸到散花楼去?”

侯希白坐到瓦脊处,又招呼徐子陵坐下,环目一扫李家祠外延伸向四面八方至城墙而止的点点灯火,苦笑道:“我正因差点想破脑袋,只好到散花楼去嗅嗅女儿家的香气,希望得到些灵思。唉,小弟现在头痛得要命,所有句子只得下半截,似通非通,似明非明,但那确是石师的手笔。”

徐子陵沉吟道:“照残卷来看,令师的不死印法,是否以佛门的无上功法,把补天和花间两种极端的心法统一起来呢?”

侯希白佩服道:“子陵兄非常高明,这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矣。假若补天和花间的心法是两个轮子,那佛门的心法就是把轮子连起的轮轴,如此车子才能移动。”

徐子陵皱眉道:“你不是说过花间和补天两派武功各走极端吗?以轮子作比喻似乎不太妥当,因为轮子无论在结构和性能上并没有任何分别。”

侯希白肃容道:“这是石师在卷内打的比喻,轮子本同,但因位置有异,可变成截然相反的东西。像生和死表面虽似相反,其实均由生命而来,只因一为始,一为终,遂变成相反的事物。花间派专论生机,补天派则讲死气。但若能死中藏生,生中含死,两派便可统一,而关键处正是石师从佛家参详出来的法印。”

徐子陵听得头都大起来,开始有点明白碧秀心为何看得缩减寿元。抛开问题不理道:“看来小弟也帮不上忙,侯兄不可太勉强自己,我尚有事要办。”

侯希白断然道:“当然该和郑石如有关。我是难辞责任,若子陵兄不让我帮忙,我的心会很不舒服。”

徐子陵忙道:“侯兄有这心意已足够啦!侯兄还是……”

侯希白截断他含笑道:“子陵兄如果推辞,就太不够朋友。徐子陵可以义无反顾的助侯希白夺取印卷,侯希白难道见你有事也袖手旁观吗?”

徐子陵苦笑道:“我想除掉‘天君’席应,侯兄是否认为有可能呢?”

侯希白失声道:“什么?”

徐子陵续道:“这事极可能有阴癸派的人参与,所以我绝不会与席应正面交锋,侯兄可以放心。”

侯希白苦笑道:“我怎会放心?席应一向排名在安隆之上,这次重返中原,摆明魔功大成,不惧宋缺,赶走大石寺的和尚更等于向宋缺公开搦战。子陵你虽然非常高明,但坦白说比之安隆仍差一两筹,更不用说是去硬碰‘天君’席应。”

徐子陵微笑道:“多谢侯兄关心,我自有分寸。侯兄若能比杨虚彦更快领悟出不死印法,便是帮我一个大忙。”

侯希白像听不到他说的话般,沉吟道:“席应和祝玉妍的关系一直非常疏远,为何阴癸派敢冒开罪宋缺之险,站在席应的一方?子陵是不是弄错了?”

徐子陵从没想过这问题,只觉魔门中人自然是一个鼻孔出气,此时得侯希白提醒,心中一动道:“我们先来一个假设:如果林士宏是阴癸派的人,林士宏在现今的局势下,最高明的战略会是怎样?”

侯希白一震道:“当然是平定南方,攻占大江南北的城市,那时尽管北方被其他势力统一,也可望形成南北对峙,各占半壁江山之局。”

徐子陵叹道:“现在十有九成我敢肯定林士宏是阴癸派的人。若能透过席应诱杀宋缺,林士宏将可把魔爪伸往岭南,夺得宋家的财富资源后,更可迅速扩展,趁人人只顾北上之际,在南方巩固势力。这正是阴癸派和席应合作的原因。否则何须如此劳师动众,派四大长老到这里来?”

侯希白点头道:“子陵的分析很有说服力。如若四大长老中有边不负在,说不定我们可找安隆帮忙。”

徐子陵失声道:“安隆?”

侯希白道:“他两人因多年宿怨而势不两立,边不负创的‘魔心连环’,名字正是针对安隆的‘天心莲环’而改。若安隆不是顾忌祝玉妍,早就宰掉边不负。所以只要是对付边不负,安隆会忘掉其他一切事。我只是顺口说说,子陵不要认真。”

徐子陵道:“我不想找任何人帮忙。”

侯希白正容再次截断他道:“即使席应自动送上门来,子陵怕亦没本事杀死他,所以我这次是义不容辞。子陵先告诉我,有什么奇谋妙计可诱他现身呢?”

徐子陵心中犹豫,岳山的身份乃他的秘密,这样透露给侯希白知晓似乎不太妥当。但看他盛意拳拳的热心样子,又有点不忍断然拒绝,只好道:“我本想从郑石如身上追查阴癸派长老的行踪,但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不如我们约个时间明天碰头,交换消息,再决定下一步行动如何?”

侯希白皱眉道:“郑石如和阴癸派是什么关系?”

徐子陵低声道:“郑石如和阴癸派有纠缠不清的关系,详情请恕我不便说出来。”

侯希白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不再追问。说出见面时间地点后,疑惑地道:“子陵像要赶往某处的模样,是否有约会?”

徐子陵想起一事,不答反问道:“有没有尤鸟倦的消息?”

侯希白道:“这问题除我之外,恐怕没哪个人能给你答案。他比你早些入城,前后该不超过两个时辰。本来我也不知是他,但因我一直在监视安隆,故猜到他是‘倒行逆施’尤鸟倦。”

徐子陵心中恍然,难怪侯希白对安隆方面的事了如指掌,原来他一直在监视安隆的动静,幸好如此方可救回曹应龙一命。问道:“尤鸟倦会在什么地方?”心中同时想到若尤鸟倦不是内伤未愈,又站在安隆、杨虚彦的一方,侯希白怕未必能分到半截《不死印卷》。

侯希白道:“尤鸟倦藏身之处,包保安隆不晓得。不过他和安隆定会再碰头,子陵说不定可从安隆处找到他。”

顿了顿笑道:“是否须小弟引路?”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怎敢劳烦侯兄?只要侯兄告诉我何处可寻到安隆,我已不胜感激。”

侯希白苦笑道:“我不明白为何你总是拒绝我的帮忙?安隆现在该躲在城北金马坊的别院静养,这是安隆的秘巢之一,我是因跟踪朱媚,始知有此处所。”接着详细说出别院的位置地点。

徐子陵这才去了。

徐子陵穿上长袍,戴上岳山的面具,肯定没有破绽,从瓦顶跃下,昂首阔步地朝安隆那幢四合院的外门走去,扣响门环。长袍是石青璇给他的岳山遗物,既可掩蔽他和岳山身形的差异处,又因此乃岳山的招牌装束,更易使像安隆这类认识岳山的人入信。

从岳山的遗卷中,曾论述邪道八大高手的交往,除与祝玉妍和席应有特别深刻的恩怨外,其他人顶多只是数面之缘,说过的话加起来也没多少句。这情况对他假冒岳山当然有利无害。事实上岳山生前是个非常孤独寂寞的人,不爱说话,更少朋友,只有一个人例外,就是唐主李渊。

“咿唉!”院门拉开少许,一名老态龙钟的瘦矮老苍头眯眼讶道:“大爷找谁?”

徐子陵冷哼一声,探掌朝他面门推去。

老头立时双目猛睁,骇然退后,徐子陵跨过门槛,还顺手掩门,低喝道:“老夫岳山,安隆躲在什么地方?”

矮老头闻岳山之名色变,尚未有机会开腔说话,安隆的声音从东厢的方向传来道:“果然是老岳,有请!”

矮老头垂手退往一旁,徐子陵眼尾不瞧他地昂然朝东厢跨步走去,笑道:“安胖子是否奇怪岳某人能寻到这来呢?”

安隆不愠不火的声音在东厢内应道:“有什么好奇怪的,假设你没死掉,当然会到成都来凑热闹;而到得成都来怎会不找我安胖子?这里还有你的一位老朋友,他刚告诉我,你曾助石青璇对付他哩!”

徐子陵心叫好险,在岳山的遗卷上,提到安隆时总称他为安胖子,但他仍不敢肯定昔日岳山是否以这名称唤安隆,现在则知敲对了。

东厢漆黑一片,当徐子陵进入厢厅,两对锐利的目光同时落在他脸上。

徐子陵若无其事地说道:“这么巧!是什么风把尤兄也吹到这里来呢?”

暗黑的厅堂内,除安隆外另一人赫然是“倒行逆施”尤鸟倦。

尤鸟倦怪笑道:“岳刀霸的声音为什么变得这般沙哑难听,是否练‘换日大法’时出了岔子,你的霸刀又到什么地方去哩?那天我还不信是你,若非安胖子说你一直暗恋碧秀心,我怎都不会明白。”

徐子陵从容不迫的在两人对面靠窗的椅子大马金刀般坐下,冷然道:“老尤你是不是对当日岳某人令你负伤一事仍念念不忘?照看你却没有什么长进。还是祝妖妇高明,那天在洛阳只一眼便瞧出我弃刀不用,是因练成‘换日大法’,至于我的声线为何改变,这问题最好由宋缺回答。”

安隆和尤鸟倦同感愕然。

前者皱眉道:“得老岳你亲口证实,我才敢相信传言,可是祝后她怎肯放过你呢?”

徐子陵仰天长笑道:“她没把握杀我,当然要放过我。难道她突发善心吗?终有一天我要教她深深后悔。”

徐子陵巧妙地借祝玉妍来证实岳山的身份。假如祝玉妍也认为他是岳山,外人有什么好怀疑的。

尤鸟倦乃阴癸派死敌,闻言后神态大见缓和,点头不语。

安隆道:“我这几天一直恭候大驾,自闻知岳兄重现江湖,便知岳兄会因席应而赶来巴蜀,故早在各处城门留下暗记,现终盼到岳兄哩!”

徐子陵心叫好险,他本想好一大套说辞,以解释他为何能寻到这里来,幸好没说出来,照这么看,真岳山和安隆的关系相当密切。

尤鸟倦沉声道:“岳兄准备怎样对付席应?”

徐子陵不答反问道:“两位老兄可知祝妖妇和席应结成联盟?”

安隆和尤鸟倦同时一震。

尤鸟倦摇头道:“这是不可能的,席应和祝妖婆就像水和火,怎都混不起来。”

徐子陵冷笑道:“那是以前的事,现在他们有共同的目标,遂衍生另一番局面,别忘了还有边不负在穿针引线。”

此时他说话的方式,均模仿岳山遗笔的遣词用字,自信没有十足也有七、八成,除非是与岳山有深交的人,否则该觉似模似样。

安隆一呆道:“什么目标?”双目涌起对边不负深刻的恨意。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当然是宋缺,难道还有别的人吗?”

安隆半信半疑地说道:“祝后和宋缺一向河水不犯井水,怎会忽然为席应干这后果可严重至动辄令阴癸派覆亡的事?”

徐子陵见尤鸟倦嘴角露出一丝阴恻恻的笑意,心中一动道:“老尤不要装蒜啦!不要告诉我你竟不知林士宏的出身来历。”

尤鸟倦狠狠道:“祝妖婆的诡计可瞒过任何人,却绝瞒不过我尤鸟倦。”

转向安隆道:“若我没有猜错,林士宏该是‘云雨双修’辟守玄的得意弟子,我曾和林士宏交过手,自信不会看走眼。现在得岳兄点出来,更可肯定。”

徐子陵大感此行不虚,至少从魔门中人口里,证实林士宏的身份。亦心叫侥幸,皆因还是首次听到阴癸派有这么一号人物,若乱吹牛皮,必然露出马脚。

安隆露出震惊神色,好一会后向徐子陵道:“老岳你来找我安胖子,对我有什么好处?”

徐子陵微笑道:“边不负是你的,席应是我的,如何?”

尤鸟倦沉声道:“‘霸刀’岳山从来单人匹马,为何这回却要找帮手?”

徐子陵缓缓道:“合则力强,分则力弱。安胖子乃石之轩的好兄弟,自然是祝妖妇的眼中刺,老尤则因圣帝舍利和祝妖妇结下解不开的深仇。不过纵然你们不肯直接参与,岳某人也绝不会怪责你们,只须把席应藏身处透露给岳某人就成。”

尤鸟倦颓然叹道:“问题不在我身上,而是安隆新近因事开罪了石之轩,自顾不暇,所以没有闲心去理会别的事情。”

听他口气,当知尤鸟倦亦是来央安隆出手助他对付阴癸派的人,却被拒绝。

徐子陵当然不能告诉安隆在大石寺出手的乃师妃暄而非石之轩,还要装作惊奇地追问详情。

安隆当然不会把经过说出来,皱眉道:“老尤不要夸大,事后我回想当时的情况,该是杯弓蛇影,不过暗袭者的身手确是非常高明。我不想卷入此事的理由,皆因我现在和解晖关系恶劣,一个不好惹得祝后亲自来对付我,走得和尚走不了寺,多年辛苦经营会尽付东流,你们……”

尤鸟倦不耐烦地截断他道:“缩起头来挨打岂是办法?现在有岳霸加入我们,更增胜算。谁不知岳山一言九鼎,从来不做背信弃诺的事。”

安隆大为意动,沉吟道:“我当然信得过老岳,但你尤鸟倦却从来不是守信诺讲义气的人,教我怎敢信你?”

尤鸟倦哑然失笑道:“原来如此。不过我好像从未骗过你安大爷,假若我立下魔门咒誓又如何?”

安隆摇头道:“仍未足够。”

徐子陵和尤鸟倦为之愕然以对。

安隆双目射出锐利的神色,迎上徐子陵的目光,一字一字缓缓道:“除非老岳你能证明你的‘换日大法’能胜过席应的‘紫气天罗’,此事才有得商量。”

徐子陵心下恍然。

事实上安隆早公然开罪婠婠,与阴癸派的火拼已是离弦之箭,势在必发,偏是摆出自善其身的幌子,只为要尤鸟倦保证和他并肩作战到底,形成皇帝不急,急煞太监的情势。而徐子陵的假岳山则是送上门来的好帮手,所以他留下只有真岳山明白的暗号,希望岳山会寻上门来。此际梦想成真,安隆自然想进一步弄清楚重出江湖的岳山的利用价值有多大?安隆确是老奸巨猾!

徐子陵冷笑道:“我就坐在这里,接你老哥两招天心莲环看看吧!”

尤鸟倦愕然道:“老岳你是说笑吧?即使换成是祝妖妇和石之轩,也不敢坐着来接安隆的天心莲环。”

徐子陵则是有苦自己知,凭他领悟回来的罗汉手印,加上真言大师的“九字真言手印”,至少有七、八成把握接得安隆的天心莲环。但如换了是正式动手,莲环配上莲步,说不定会暴露出真正的身份,所以此险不能不冒。

心中发毛,脸上却露出充满自信的傲气,从容道:“不如此,怎显得岳某人的换日大法,绝不逊于石之轩的不死印或祝妖妇的天魔功?”

他心知肚明安隆前晚因真元损耗,现在更非性命相搏,顶多只会发出一个起、两个止的天心莲环。凭他真气的疗伤奇效,纵使被创也可装作若无其事,然后迅速复原。

安隆露出难以相信的神色,半信半疑地说道:“岳兄肯定要坐着来接吗?”

徐子陵仰天笑道:“来吧!岳某人何时有说过的话不算数呢?”

安隆从椅上弹起,喝道:“那么岳兄小心啦!”

脚踏奇步,肥手合拢如莲,刹那间推出三朵莲劲,分别袭向徐子陵左右肩井穴和面门。热气漫空。

三朵莲劲连环发放,最怪异处是先发者缓,后发者速。当攻及徐子陵三处要穴,恰好不分先后地同一时间印袭到他身上去。这么快慢由心催动劲气,确达出神入化之境,令人为之叹服。

在莲劲尚未及体之前,炙热狠辣、凝聚精炼的真气早袭体而至,天罗地网般把徐子陵笼罩在内,其凌厉处,远超徐子陵的估计。若给如此灼热和充满毁灭性的劲气侵体而入,所造成的破坏可以想见。

徐子陵此时悔之不及,在生与死的关口前,岳山遗卷上的换日大法,真言大师的九字真言手印,至乎侯希白所说的生中藏死,死内含生的不死印法,三种与佛门无上心法有关的印契,与出自前代圣僧鸠摩罗什的五百罗汉像,以电光石火的速度闪过脑际,浑成一体。在呼吸之间,徐子陵两手结出连串印契,始于不动根本印、接着是大金刚轮印、内外狮子印、外缚内缚印、智拳、日轮、宝瓶。每结一印,心中暗念真言,精神全集中其上,心息相依,意与神会,体内源自《长生诀》与和氏璧的先天真气随着印契于奇经八脉和三脉七轮中作不同方式集结,形成朵朵像盛开鲜花般的真气。最后以不动金刚印作结,那亦是换日大法内的脱胎换骨,移日换月后凝固所得的总印契。

万念俱空。徐子陵在无人无我的灵空里,像旁观者般感到自己无限地扩展,此时三朵莲劲同时印在他左右肩井和眉间轮处。安隆和尤鸟倦骇然失色,哪有人蠢得会不挡不格的硬受莲劲的?

徐子陵脸往后仰,左右肩迅速耸摇。先是脸上一阵火辣,连忙仰脸,接着莲劲被眉间轮生出的反击劲气,由立体变作扁平,再滑浪般沿面门生起的气罩滑卸过去。“砰!砰!”另两朵莲劲被卸去大半后,仍余灼热的劲气侵穴入脉,那种灼痛难当的感觉,令徐子陵差点惨叫。但当然不可如此窝囊,只好口吐真言,一字一字快速喝道:“换日大法!”不动金刚印倏地转为内缚、外缚两印。体内脉道真气交战,早严阵以待的真气对入侵的莲劲迎头痛击,在莲劲侵上内脏前破得一干二净,但两边肩井的位置已是灼痛得麻木起来。

安隆和尤鸟倦看得目瞪口呆。能把莲劲卸开,尤鸟倦自问可以办到,但必须靠掌劲或拳劲一类的功法,在及体之前施行,如此以面门去迎挡,实匪夷所思。而硬受莲劲,更是惊世骇俗的修为。由于他们不知徐子陵的真脸藏在假脸下,见他“面不改色”的挨过三朵莲劲,心中的惊骇,更不在话下。事实上徐子陵是痛得脸青唇白,若安隆再来一朵莲劲,保证立毙当场。

安隆和尤鸟倦面面相觑,前者颓然退后,坐回椅内,长叹道:“换日大法果是不同凡响。昔年岳兄曾和我提及大法修炼上的难题,说无法明白天竺手印的真正作用,现在显已得其真谛,小弟由衷佩服。”

尤鸟倦眼中闪动着羡慕兼妒忌的光芒,接口叹道:“岳霸刀弃刀不用,功力却大胜从前,难怪令我吃了大亏,安隆你这次无话可说吧?”

安隆苦笑道:“还有什么好说呢?”语气中充满苦涩的味道。

徐子陵直至此刻才能开口说话,不用假装声音已是沙哑难听,深吸一口气,强忍着从逐渐复原的两边肩井穴传来的锥骨痛楚,缓缓道:“席应在哪里?”

初更时分。

安隆揭起马车的布帘,指着对街灯火辉煌的散花楼,向徐子陵和尤鸟倦道:“这是成都的散花楼,边不负这家伙在今晚前曾来过两趟,都是指名找花嫁姑娘,今晚他订下厢房,我们进去和他打个招呼如何?”

尤鸟倦皱眉道:“席应是否和他一道呢?”

安隆道:“上两次边不负是一人来胡混,还留宿至天明。虽说席应以前最爱和边贼一起去胡天胡地,可是在这宋缺随时会到巴蜀的时刻,席应怎敢去荒唐?”

尤鸟倦摇头道:“安胖子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紫气天罗霸道至极点,一个不好,会反噬其主。功法愈高愈需调和,就像我杀人后,总要到赌场调剂一下才成,不信可问老岳,谁比他更清楚‘天君’席应?”

安隆邪笑道:“不是要找个小相公来玩玩吧?”尤鸟倦闻言淫笑不语。

徐子陵听得汗毛倒竖,又不得不强充在行,当然更怕说错话露出马脚,沉声道:“进去打个转不是什么都清楚吗?”

安隆淡然道:“若只得边不负一人,老岳你打算怎办?”

徐子陵心中大骂。安隆这一招阴毒之极,假设他真是岳山,如此公然助他对付边不负,等于正式向阴癸派宣战。而能否干掉席应仍是未知之数,对真岳山自是有害无利,只会泥足深陷,以后不得不站在安隆的一方。

不过对假岳山徐子陵来说,则是有利无害。当然他不可爽快答应,因为绝非城府深沉的真岳山作风,冷哼道:“到时再随机应变,在你安胖子的天心莲环下,他的魔心连环只是个笑话,我和尤鸟儿保证不让其他人插手其中。”

尤鸟倦不悦道:“我最不喜欢被人唤作尤鸟儿,只有祝妖婆会这么叫我的。”

徐子陵怎知岳山遗卷上写的尤鸟儿,竟是创自祝玉妍,只好闭口。

安隆双目闪动残酷凶毒的邪芒,伸舌舐唇,像尝到边不负的鲜血般,缓缓道:“好!两位老哥给小弟押阵,二十多年的账,在今晚来个总结算。”

接着向驱车策马的老仆喝道:“到散花楼去!”

安隆第一个步下马车,文姑亲率两婢来迎,安老板前安老板后的奉承得无微不至。

安隆漫不经意地介绍过两人,拉着文姑到一旁交头接耳一番,文姑领路前行,安隆则退到两人身旁,苦笑道:“席应真的来了!”

尤鸟倦立时色变。他的满肚子坏水,尤过于安隆,只一心想拖岳山落水对付阴癸派,从没想过真的要和席应作正面冲突。在邪道八大高手中,首推的当然是祝玉妍和石之轩,接着轮到“魔师”赵德言和“天君”席应,都是绝不好惹穷凶极恶的邪人。刚才尤鸟倦虽强调席应会出现的可能性,但纯粹是为诓徐子陵这假岳山上钩入局。岂知误打误撞下真的要碰上席应,现在无法中途退出,唯有暗叹倒霉。

徐子陵不知该兴奋还是害怕,只看安隆的笑容和尤鸟倦的怯色,便知“天君”席应的威势。而席应明知此时成都高手云集,仍公然和边不负到青楼鬼混,可知他是有恃无恐,不把解晖、师妃暄等放在眼里。自己会否是灯蛾扑火,不自量力?

徐子陵硬着头皮道:“他在哪间厢房?”

安隆道:“西厢二楼北端的丁房,我们则是隔两间的乙房,头房是川帮的范卓和巴盟的‘猴王’奉振,丙房是几个成都著名家族的世家子弟,今晚真是热闹。”

尤鸟倦低声问道:“范卓和奉振知不知道另一端是边不负和席应?”

安隆叹道:“你当我是他们肚里的蛔虫吗?”

徐子陵却心中暗骂,安隆根本早打定主意对付边不负,所以预订只隔一间的厢房,否则即使文姑卖他面子临时急安排厢房,也不会这么巧只隔一间。

此时三人随文姑登上二楼,徐子陵把心一横道:“岳某人过去先和两位老朋友打个招呼。”

安隆和尤鸟倦同是魔门出身,自少过着刀头舐血的日子,事到临头,自然而然抛开一切顾虑,暗忖若能以雷霆万钧的方式一举击毙两人,实是非常理想。

安隆点头道:“最好诱他们到园内动手,那么旁人很难有借口干预,我们会为你押阵的。”

要知像散花楼这样名闻全国的青楼,如非由像“枪霸”范卓或“猴王”奉振那类武林大豪经营,亦必由他们照拂,假设徐子陵不顾及在厢房内陪侍姑娘的安危,在房内动手,范卓和奉振等绝不会袖手旁观,更会因而结下梁子。事后徐子陵和尤鸟倦当然拍拍屁股溜之大吉,只苦了在巴蜀落地生根的安隆,平白多添两个分别领导川帮和巴盟的劲敌。倘再加上解晖,安隆还怎在巴蜀过活?

尤鸟倦乃老江湖,凑近安隆道:“你可否先和奉振等招呼一声,他们该不会对席应和边不负有什么好感的。”

安隆苦笑道:“只恨他们对我亦没有什么好感。”

文姑刚推开房门,笑脸迎人地说道:“三位大老板请进。”

徐子陵深吸一气,越过文姑,朝北厢房大步走去。文姑为之愕然,给安隆搂挽着腰肢,拥进厢房内。

徐子陵功聚双耳,立把西厢四房的声息尽收耳内,认得的只有边不负的淫笑声。说不紧张就是假的,前晚他拒绝师妃暄的帮忙,断然决定单枪匹马去收拾席应,实有点意气用事。不过想起跋锋寒挑战曲傲的豪情壮气,又心中释然,如不将自己放在那种九死一生的环境,如何能作出武道上的突破。

徐子陵在北房门前立定,尚未敲门,一个柔和悦耳,低沉动听男声从房内传出道:“是哪一位朋友来哩?”

房内倏地静至落针可闻,显得邻房更是喧闹热烈。徐子陵心中一懔。他一路走来,肯定没有发出任何声息,但仍给这该是席应的人生出感应,只此当可知席应的武功是如何高明。

正要推门,房门自动张开,迎接他的是一对邪芒闪烁的凌厉眼神。席应一身青衣,作文士打扮,颀长高瘦,表面看去一派文质彬彬,举止文雅,白皙清瘦的脸上挂着微笑,丝毫不因“岳山”的出现而动容。不知情的人会把他当作一个文弱的中年书生,但只要看清楚他浓密的眉毛下那对分外引人注目的眼睛,可发觉内中透出邪恶和残酷的凌厉光芒,眸珠更带一圈紫芒,诡异可怕。边不负坐在另一旁,两人各拥一女坐在腿上,正调笑戏玩。

徐子陵目光扫过边不负,再回到席应脸上去,负手冷笑道:“席应你还未死吗?”

两女初时还以为席边两人真的有朋友来访,脸上笑意盈盈,到看清楚“岳山”的尊容和阴冷的神色,听他充满挑战意味的话,始知不妥,吓得噤若寒蝉,花容失色。

邻房喧闹声止,显是发觉这边的异样的情况,安隆的厢房当然不发出声音,接着奉振和范卓两人停止交谈。整个西厢立时弥漫着不寻常的气氛。

席应从容笑道:“老岳你不是约小弟三更见面的吗?这么来扰小弟的兴头,是否多活两个时辰仍感到不耐烦?”

徐子陵悠然踏进房内,笔直走到席应左旁的大窗前,迎着拂来充满秋意的晚风,凝望下方遍植花草的宽敞林园,微笑道:“岳某人非是不耐烦,而是想得你太苦。自陇西一别,一直没机会和席兄叙旧,今番重逢,只盼席兄的紫气天罗不会令岳某人失望,否则岳某人的换日大法就是白练哩!”

边不负摇头笑道:“岳老儿你纵使练成换日大法,仍是死性不改,只爱大言不惭。谁都知换日大法乃天竺旁门左道的小玩意,或能治好你的伤势,但因与你一向走的路子迥然有异,只会令你功力大幅减退。若非掌门师姊看破此点,怎容你生离洛阳。”

席应好整以暇地轻拍腿上女郎丰臀,示意她离开,伸展筋骨地笑道:“念在岳山你一片苦心,今晚让我送你上路,好去和妻儿会面。”

徐子陵仰望夜空,心中为岳山涌起感同身受的义愤,仅余的一点畏怯消失得无影无踪。岳山论年纪比席应大上十多年,成名时席应尚是刚出道。席应因本门和岳山的一些小怨,登门搦战,仅以一招之差落败,含恨下竟趁岳山不在以凶残手段尽杀其家人,由此种下深仇。

深吸一口气,徐子陵缓缓道:“今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让岳某人看看练至紫瞳火睛的天罗魔功,究竟能否保住你两人的小命。”

席应和边不负尚未有机会反唇相稽,南端厢房传来沉雄的声音道:“不才川帮范卓,请问那边说话的是否岳霸主岳山和‘天君’席应贤兄?”

另一声音接下去道:“另一位朋友如奉振没有猜错,该是边不负边兄吧!大驾光临成都,怎么招呼不打一声?也好让我们稍尽地主之谊。”

范卓奉振,均是在巴蜀武林八面威风响当当的名字,但对席应和边不负这种名震天下的魔门高手,在巴蜀除解晖外,谁都不放在心上,只是互视一笑,露出不屑神色。

徐子陵答道:“两位猜得不错,恕岳山无礼,今晚乃料理私人恩怨,两位请置身事外,岳某人会非常感激。”

席应冷哂道:“岳老头你何时变得这么客气有礼哩!”

范卓的声音冷笑道:“岳霸主请放心,巴蜀武林这点耐性仍是有的。”

安隆的声音响起道:“席兄边兄你们好,小弟安隆衷心问安。”

边不负面容不改的哈哈笑道:“原来安隆大哥也来趁热闹,想亲眼目睹一代刀霸岳老儿的悲惨下场。我还以为你缩在你那肥壳里,一声不吭地做缩头乌龟呢。”

尤鸟倦既缓且慢、阴声细气的招牌声音回应道:“边兄是死性不改才真,岳兄此次重出江湖,怎会毫无分寸把握。是谁大言不惭,动手便知。边兄不但可怜,更是可笑。”

席应双目紫芒大盛,边不负却首次露出凝重神色,推开怀中吓得浑身抖颤的俏女郎,向席应打个眼色。

席应微一点头,往只隔一几一椅,面向窗外的岳山瞧去,淡淡地说道:“岳兄要在什么地方动手?”

徐子陵仰天长笑,穿窗而出,落在散花楼西园一片青草地上,从容道:“席兄请!”

“天君”席应跃到草地上,徐子陵才知席应身段极高,比他尚要高出寸许,且气势逼人,两腿撑地,颇有山亭岳峙的威猛雄姿,再无丝毫文弱书生之状。他站的姿势非常奇特,就算稳立如山之际,也好像会随时飘移往某一位置。

在岳山的遗卷中,曾详细论及席应的魔门奇技紫气天罗,否则徐子陵不会知道当此魔功大成时,会有紫瞳火睛的现象。紫气指的非是真气的颜色,而是施功时皮肤的色素,故以紫气称之。紫气天罗最厉害处,是当行功最盛之际,发功者能在敌人置身之四方像织布般布下层层气网,缚得对手像落网的鱼儿般,难逃一死。假若席应真能练至随意布网的大成境界,那他将是近三百年来首位练成紫气天罗的人。岳山虽在遗卷内虚拟出种种攻破紫气天罗的方法,但他自己实没有信心可以成功;何况他与席应交手时,席应的紫气天罗尚未成气候。

他在打量席应,席应亦在仔细观察他,绕着他行行停停,无限地增添其威胁性和压力。徐子陵根本不怕席应在背后出手,凭他灵锐的感觉,会立生感应,作出反击。西厢四房向着这面的窗均人影绰绰,不肯错过这场江湖上顶尖高手的生死决战。

绕了两个圈,席应傲然在岳山对面立定,嘴角溢出一丝不屑的笑意,双目紫芒大盛,语气却出奇的平和,摇头叹道:“自席某紫气天罗大成后,能被我认定为对手者,实屈指可数。但纵使席某知道岳兄仍在人世,岳兄尚未够资格列身其中。不过有像岳兄这样的人物送上门来给席某试招,席某还是非常感激。”

徐子陵从他眼露紫气,更可肯定他的内功与祝玉妍的天魔大法同源而异。天魔功运行时,会生出空间凹陷的现象。但席应的紫气天罗正好相反,以席应为中心产生出膨胀波动的气劲,如空间在不断扩展似的。

事实上席应那两个圈子绕得极有学问,一方面在试探对手的虚实破绽,另一方面则挑引他出手,岂知徐子陵虽没手捏印契,实质体内真气已结成大金刚轮印,稳如泰山,虽不攻不守,却是不露丝毫破绽。

徐子陵闻言哑然笑道:“席兄你的狂妄自大,仍是依然故我,你接过这一招再表示感激吧!”

在楼上众人期待下,徐子陵缓缓举手,五指先是箕张,再缓缓拢指合拳,霎时生出气凝河岳般的狂飙。如此功夫,不要说见所未见,连听都未听过。席应首次露出凝重的神色,只有他明白对手每一下动作均是针对他紫气天罗而发的奇招。他刚才大言不惭的直指岳山没资格作他的对手,非因狂妄自大,而是要故意激一向性格暴戾的岳山出手,那就会掉入他的陷阱。紫气天罗或者可用一个以气织成的蜘蛛网去比拟,任何猎物撞到网上,愈挣扎愈缠得紧,诡异邪恶至极点。假若对手率先抢攻,席应会诱对方放手狂攻,然后再吐出丝劲,以柔制刚,直至对方缚手缚脚,有力难施,然后一举毙敌。怎知这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岳山有如看破他居心般,来一招似攻非攻,似守非守,看来毫无作用的奇招,反令他完全失去预算,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付,只好静待其变。

徐子陵嘴角溢出一丝笑意,忽然大喝一声:“着!”

拳头合拢,真气如流水般经过体内脉穴的千川百河,汇成洪流,虽没有出拳作势,但庞大凌厉的劲气竟透拳而去,重重击在席应无形有实的天罗气网最强大的一点上,准确得教席应大吃一惊。

楼上各人无不瞧得目瞪口呆,谁都猜不到徐子陵可如此运劲发功,整个人就像投石机般将真气形成的万斤巨石发出去。

“砰!”劲气交击。席应浑身剧震,横移一步。徐子陵只是上身微晃,并非因功力胜过席应,而是在于集中和分散,拳劲与网劲的分别,故占尽上风。席应终于色变,知道让徐子陵这么发招下去,最后他只会陷进一面倒的挨打局面。

厉啸一声,席应脚踩奇步,脸泛紫气,飘移不定的几个假身后,抢往徐子陵左侧,左手疾劈,看似平平无奇,可是楼上众人无不感到他的掌劲之凌厉大有三军辟易,无可抗御之势,不论谁人首当其锋,只有暂且退避一途。更令人震骇的事发生在徐子陵身上,只见他竟闭上眼睛,应掌横移侧身,似能先知先觉般二掌竖合,十指作出精奥无伦的动作,鲜花绽放般丝毫不让的先一步迎上席应惊天动地的劈掌。就在天君席应避拳横移的刹那,徐子陵清楚把握到席应整个天罗气网的移动和重心的移转,遂索性闭上眼睛,不为其步法所惑,硬拼他凌厉无匹的招数。“轰!”

席应闷哼一声,往后飞退,一副唯恐徐子陵趁势追击的神态。徐子陵只是上身往后一晃,恢复稳如泰山的姿势,同时心中大定。刚才他用的是“九字真言手印”中内缚和外缚两印,先把席应的劲气照单全收,透指卸解发散,再狠狠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射刺在席应罩体而来的天罗气网上,即使以席应的高明,也只有立刻撤走的唯一选择。

席应退后寻丈方停止下来,双目凶光闪闪,冷然道:“这算是什么鬼门道?”

徐子陵微笑道:“紫气天罗不外如是。假设席应你技止于此,明年今日此刻就是你的忌辰。”

大喝一声,隔空一拳击出。楼上人人鸦雀无声,皆因直至此时,仍无法分清楚哪一方占到上风。

席应见徐子陵出拳强攻,不惊反喜,两手高举,如大鹏展翅,十指伸张,再迅速合抱,盘在胸前,同时探步趋前,迎向徐子陵大有无坚不摧之势的拳风,招数怪异非常。

徐子陵长笑道:“你中计啦!”

猛又收拳,拳化为掌,掌化为施无畏印。劲气以螺旋的方式往掌心回收,形成一个类似天魔功的空间凹陷。这招是向婠婠偷师学来的,那晚在大石寺,凭一个天魔劲场,不但令杨虚彦不敢进犯,更乘势追击安隆,杀得他慌惶逃命。但若非在栈道时,婠婠透过他的经脉向尤鸟倦施功,他亦不能把握其中的奥妙。现在凭旋劲造成的真劲力场,虽然比之天魔大法的千变万化,邪诡精奇要逊上几筹,却是恰到好处的对症下药,刚好克制席应的全力一击。

席应正施展紫气天罗,利用两手织出以千百计游丝般交错组成的天罗气网,再往对方“撒”过去。这张无形的网不单可抵御敌手的拳风掌劲,且收发由心,可随时改变形状。当他两手盘抱聚劲,天罗收束为车轮般大小的气劲,打横往徐子陵割去,正期待可割破他的拳劲,予徐子陵重重一击,蓦地天罗气劲变得虚不着力,最令他大吃一惊的是气轮竟不能保持原状,被对方掌印生出的强大旋转吸劲,扯得由椭圆变为长条形,往对方掌心倾泻过去。席应魂飞魄散下,连忙收功,比上次退得更为狼狈。

徐子陵暗呼好险,假若席应不是误会他在施展天魔功,仍是原式不变的和他硬拼一掌,凭他现在比自己至少胜上一筹的魔功,而自己又不能像婠婠般随心所欲的吸劲借劲,多少要吃个大亏。幸好席应非常合作,不进反退,哪还肯错过良机,长笑一声,如影随形地往席应追杀过去。旁观的人虽看得不明所以,但谁都可瞧出席应是无功而退,失去主动。

“砰!”席应终是魔门宗师,退出丈许远近后回掠过来,侧击徐子陵,双方各以精奥手法硬拼一招。两人倏地分开,再成对峙之局。

观者仍有呼吸困难的紧张情况,皆因两人衣袂拂扬,均是全力摧发劲气,准备下一次石破天惊的攻势。

席应厉喝道:“岳兄刚才用的恐非换日大法吧?”

徐子陵冷笑道:“究竟是何功何法,请恕岳某人不便透露,请问席兄现在尚有多少成胜算?”

上面的安隆大笑道:“老席你不用破例说真话啊!”尤鸟倦则发出一声嘲弄的怪笑。这样的战果,实大出他两人意料。

徐子陵则心叫侥幸,若非刚才凭模拟出来的天魔力场冒险成功,现在会是另一番局面。

席应不怒反笑,两掌穿花蝴蝶般幻起漫空掌影,随着前踏的步法,铺天盖地地往徐子陵攻去,游丝劲气,笼罩方圆两丈的空间,威霸至极点。他全身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隐透紫气,更使人感到他天罗魔功的诡异神奇。

虽是在对方惊涛骇浪的全力进攻下,手结不动金刚印的徐子陵心神通透灵动若井中水月,丝毫不为敌手所动。就在数缕游丝劲气袭体的一刻,他迅速横移,朝虚空连续劈出三掌,击出一拳。无论席应想象力如何丰富,也从未想过徐子陵会以这种手法应付他的紫气天罗。天罗劲最厉害的地方,是游丝真气可以回绕的方式从任何角度袭向敌人,徐子陵的三掌看似劈在全无关系的虚空处,实际上却把他三股游丝劲切断,最后那拳则重轰在他掌势最强处,封死他所有后着。

席应发觉再无法了解眼前这“老朋友”的造诣深浅。以前岳山从来没有这类充满创意,天马行空般的即兴招数。“砰!”螺旋劲发,由慢而快地直钻进席应经脉去,这一招更是大出席应意料之外,登时被徐子陵破开因催发天罗劲气而难以集中防守的掌劲,五脏立受重伤。在众人一瞬不瞬的瞪目注视下,席应踉跄跌退,威风尽失。

徐子陵暗叫好险,他已把压箱本领,浑身解数全搬出来对付席应,欺的是对方只知岳山而不知有他徐子陵。先是“真言手印”,接着是模拟的“天魔大法”、“奕剑术”,到最后以看门口的《长生诀》与和氏璧螺旋奇劲一招克敌,若席应仍能像适才般化解,将轮到他挨揍。此际当然是另一回事,精神大振下,徐子陵全面抢攻,一时拳劲掌风弥漫全场,失去先机的席应落在下风守势,不但无法展开天罗气网,还要千方百计保着小命,在一个狭小的空间,被动地抵挡徐子陵似拙实巧,不着痕迹、充满先知先觉霸气的狂攻猛击。观者无不动容。劲气交击之声响个不绝,更添此战风云险恶的形势,两道人影此进彼退,鏖战不休,人人看得透不过气来。

近身搏斗下,两人是以快打快,见招拆招,在这样的情况下,席应更是吃亏。问题在徐子陵的招数根本是毫无章法,举手投足,均是随手拈来,针对形势的创作,兼且真气变化多端,打得席应发挥不出紫气天罗五成的威力,无法扳转败局。

“轰!”两人四掌交击,各自退后,凌厉的眼神却彼此紧锁不放。边不负还以为席应抢回主动,大喝一声“好”。

徐子陵从容笑道:“换日大法滋味如何呢?”

席应胸口忽地剧烈起伏,狠狠道:“你不……”

徐子陵怎容他说出“你不是岳山”整句话,手结大日轮印,惊人的气劲排空切去,及时截断席应吐至唇边的下半句话。席应厉吼一声,拼死力抗。“砰!”人影倏分。徐子陵挺立原地,稳如山岳。席应却像喝醉酒般满脸赤红,往后跌退打转,眼力高明者都瞧出他致命之伤,是给徐子陵重踢在小腹的一脚。

“砰!”另一下响音从上传来,边不负破窗而出,就这样往院墙方向落荒逃去,安隆和尤鸟倦怎肯放过他,穿窗疾射而出,往他投去。

徐子陵一对虎目仍盯在席应身上,丝毫不敢放松,立刻运气疗治自己体内说轻不轻的伤势。这近乎不可能的事,终在千辛万苦下完成。风声骤响,两道人影跃落园内,把席应所有逃路封死,显是怕他仍有力量逃走。四周鸦雀无声。席应终于站定,背脊撞在楼墙处,似想说话,却变为“哗”的一声喷出一蓬血雨,染红身前大片的草地,接着缓缓贴墙滑坐,头往左侧,气绝毙命。

来到园内那个手足特长,形象如猴,使人一眼便可分辨出是巴盟大首领“猴王”拳振的六旬老者尚不放心,移了过去,小心检视席应这大魔头是否真的气绝毙命。

与范采琪长相有六、七分相像的中年锦衣大汉,川帮帮主范卓向徐子陵施礼祝贺道:“岳老此战,既为我巴蜀武林除害,更重振昔日雄风,日后定会广泛流传,为人所津津乐道。”

徐子陵倒没想过会为岳山重振声威,深吸一口气,说道:“老夫得雪此仇,心怀畅快,烦请范帮主代为处理席应遗体,死者已矣,让他入土为安吧!”

正要乘机离开,奉振唤道:“岳老请留步。”

徐子陵没有转身,淡淡地说道:“奉盟主有何指教。”

奉振来到他旁,微笑道:“岳老客气!小弟只想知道岳老是否仍会在成都盘桓两天,若是如此,可否赏脸让小弟和范兄略尽地主之谊?”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两位好意岳某人心领啦!只是本人一向不善应酬,且另有要事,请恕失陪。”

言罢逾墙而去。

天明时分,避难的村民陆续回来,见到村庄安然无恙,均是兴高采烈。那俚族小姑娘透窗看到寇仲好梦正酣,也不扰他,任他留驻梦乡。

寇仲本醒转过来,乐得在茅屋内清静自在,正思索昨夜杀死崔纪秀等人的高手是何方神圣之际,屋外一阵骚乱。寇仲吓了一跳,提刀冲出,只见众人又开始逃亡,大惑不解,那小姑娘一脸惶恐的边随村民撤往山区,边嚷道:“贼船又来哩!”摸不着头脑之际,村民逃得一个不剩。

寇仲暗忖难道是崔纪秀的援军来犯,照理欧阳倩的俚僚战士该仍在邻村,绝不会让林士宏的贼兵得逞,顺步往沙难方向走去。穿过一片树林,大海在前方漫天阳光下无限扩展,果然见有一艘船沿岸巡弋。寇仲定神一看,怪叫一声,直扑往沙滩去,同时发出长啸声。赫然是卜天志的改装战船。

当寇仲跃上甲板时,卜天志拥他一个结实,其他人团团围着两人,欢声雷动。

寇仲大笑道:“你们没事吧?”

众人齐声应道:“没事。”

卜天志抓着他肩头,呵呵笑道:“虽明知那些高丽人奈何不了少帅,仍教我们担心足两天两夜。”

寇仲笑道:“这叫天助我也,若非那场来得及时的风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但现在金正宗那艘楼船该回归木料,愿海神爷爷保佑他们。”

各人纵声狂笑,气氛炽烈。

寇仲振臂高呼道:“弟兄们!我们立即开赴岭南。”

众人轰然应喏。

徐子陵醒转过来,原来早日上三竿。经过整整四个时辰的调息,因席应而来的内伤已不翼而飞,心中一阵感触。

自离开扬州开始亡命天涯的日子,他和寇仲从两个籍籍无名的小子,到合力刺杀任少名,崭露头角,至乎现在独力在决斗中使名列邪道八大高手之一的“天君”席应饮恨断魂,其中的离奇曲折,多彩多姿,恐怕十天十夜仍说不完,更难以尽述。昨夜在席应的压力下,他把所有功法融会贯通,尤其最后的近身搏斗,开始的时候,交替使出李靖传授的血战十式、屠叔谋的截脉手法、真言手印,又自创奇招,到战至酣畅时,所有招数浑融为一,意到手到,那种畅快愉美的感觉,动人至极。这无比顽强的对手,令他在武道的修行上,跨出重要的一大步。忽然记起侯希白的约会,忙脱下岳山的面具,收起长袍,摇身变成“疤脸客”弓辰春,离开藏身的人家后院,往约定的下莲池街酒楼寻去。

来成都过中秋的商旅游人,大多仍未离去,所以城内特别兴旺。若说洛阳是汉胡杂处的城郡,成都就是汉人和众多巴蜀各少数民族交易往来的中心,充满不同民族的风情和特色,为成都平添活泼的生机和气氛。藏在疤脸下的徐子陵吸引力显然大幅下降,不过由于高昂挺拔的优美身形,间中也会惹来几个媚眼儿。但徐子陵的心神只放在立即离境的思量上,赴过侯希白的约会后,他决立即离川,然后让这几天发生的事成为日渐遥远的过去。石青璇的似有情却无情,对他造成很大的伤害。当有压力和威胁时,他可以抛开不去想她,可是像现在心闲无事的当儿,难免触景生情,甚至怕自己会按捺不住再去寻她,可怜兮兮的看看是否会有转机。石青璇不像师妃暄般自开始打正旗号不涉足男女之情,而令他最动心的一刻,是初抵成都在灯下的惊鸿一瞥,那惊艳的感觉,至今仍萦绕心头。他不想再被男女之情困扰,唯一方法是尽快远离。

成都内有多条街道均是以河湖桥梁来命名,像他这刻走的下莲池街,还有适才途经的王家塘街、青石桥街、拱背桥街、王带桥街等等,到得街上时,会知道不久后就会跨过同名的桥梁,是很有趣的感觉。

目的地在望时,侯希白的声音从一道小巷传来道:“弓兄这边来!”

徐子陵循声入巷,见侯希白春风满面的样子,讶道:“侯兄是否在不死印法方面有突破呢?”

侯希白亲热地挽着他臂弯,往小巷另一端走过去道:“可以这么说,昨晚小弟见到妃暄,倾谈整个时辰,获益良多,心情当然不会差到哪去。”

徐子陵暗忖原来如此,看来师妃暄确对他相当不错,微笑道:“那真要恭喜侯兄,我们不是约好在楼内见面吗?”

侯希白眉头大皱道:“小弟给范采琪那刁蛮女缠得差点没命,绝不能在公众地方露面,子陵可知席应死了?”

徐子陵装模作样地失声道:“什么?”

侯希白长长吁出一口气道:“这可能是近年来武林最轰动的大事。重出江湖的‘霸刀’岳山,昨夜在安隆和尤鸟倦地押阵下,破去席应的紫气天罗,当场击毙席应,据目击者所言岳山的换日大法当得上神乎其技的形容,不用动刀子而收拾了不可一世的席应。子陵再不用为席应伤脑筋啦!”

以徐子陵的淡泊,亦听得心中自豪,表面当然装模作样,不露痕迹,还反复询问,最后乘机道:“小弟在成都诸事已了,想立即离开,他日有缘,再和侯兄喝酒谈天。”

侯希白愕然道:“子陵为何急着要走的样子,也不差这么一天半日吧?难得无事一身轻,不如让小弟带路往西郊的浣花溪一游,留下美丽的回忆再走不迟。”

徐子陵摇头道:“我急着要走是因约了寇仲……”

侯希白截断他洒然笑道:“既然子陵坚持,请让小弟送你一程。你入川经由盘山栈道,离川何不改由三峡?小弟自会安排一切。”

徐子陵为之心动,大自然的美景比之什么其他东西对他更具吸引力,当然点头答应。

黄昏时分,帆船遇到一阵长风,速度倍增,横渡南海。

卜天志来到挺立船首的寇仲旁道:“右边远处的陆岸是合浦郡,左边的大岛是珠崖郡,也是南海派的大本营。”

寇仲欣然道:“难怪有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又说耳闻不如目见,无论先前你们怎样去形容岭南的风光景色,及不上现在的一目了然。那种高达五丈的树叫什么树?形状很古怪。”

卜天志答道:“那是椰树,是珠崖特产,四季常绿,且周身是宝,树干可用来建屋,果实肉丰汁多,果壳更可供制作各种器皿,甚或抗御海风。”

寇仲远眺过去,椰树密密麻麻的排满岛岸,树影婆娑,一片浓绿,迎风沙沙作响,与海涛拍岸的音韵互相应和,在黄昏的光线下几疑是人间仙境,世外桃源。靠岸处十多艘渔舟正扬帆回航,只看重甸甸入水颇深的船身,当是满载而归。荡漾清澈的海水中隐见千姿万状,色彩缤纷的珊瑚礁,寇仲暗忖若非急着赶路,潜下去寻幽探胜必有无穷乐趣。

有感而发轻叹道:“看来仍是陵少比我聪明,天地间那么多好地方,怎都游历不完,这么辛苦去打天下干嘛?”

卜天志以过来人的资格笑道:“有时志叔也会像你般生出倦怠之心,但转眼又忘得一干二净。人是需要玩乐和休息的,少帅太累啦!”

寇仲尴尬道:“我只是随口说说!南海派我只记得一个晁公错,掌门的好像是个年轻有为的人,叫什么呢?”

卜天志道:“是梅洵,今年该是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善使金枪,乃岭南新一代最著名的高手,排名仅次于宋师道,但武功却绝不下于宋师道,只因宋缺威名太盛,连带宋师道也给看高一线。”

寇仲好奇地问道:“南海派和宋家因何交恶?”

卜天志道:“这叫一山难藏两虎,南海派对沿海的郡城尚有点影响力,深入点便是宋家的天下,你说南海派怎肯服气?”

寇仲大感兴趣道:“以宋缺的不可一世,为何不寻上珠崖,打到晁老头跪地求饶,那不是什么都解决了吗?”

卜天志哑然失笑道:“少帅说这些话时,真像个天真的大孩子。击败晁公错,对宋缺或非困难,可是却会与南海派成为势不两立的死敌,于双方均无好处,所以还是和平相处上算点。”

寇仲道:“今晚我在哪里上岸?”

卜天志道:“两个时辰后,我们会驶进钦江,少帅可在遵化登岸,北行抵郁水,渡水后是郁林郡,宋家山城就在郁林城西郊处,我已预备好详细的路线图,少帅可毫无困难寻到宋三小姐的。”

寇仲失笑道:“连志叔也来耍我哩!”

徐子陵独坐客栈饭堂一角喝茶休息,侯希白轻轻松松的回来,坐下欣然道:“幸不辱命。近日因下游形势紧张,客船商旅均不愿去,还好小弟尚有点面子,找上最吃得开的乌江帮,现在只有他们经营的客运船不受政治形势的影响,晚膳后小弟送子陵登船。”

徐子陵沉吟道:“是否因萧铣和朱粲交战正烈?”

侯希白叹道:“大概如此吧!你该比我更清楚,三天前双方在巴东附近的江上打过一场硬仗,朱粲的水师全军覆没,萧铣方面亦损失颇重。”

徐子陵暗忖萧铣方面的战船很可能由云玉真指挥的,想起这个女人,心中一阵烦厌,且自认对她完全不能理解。她以前的诸般行为,究竟会为她带来什么好处?

侯希白续道:“朱粲和萧铣分别派人到巴蜀来做说客,希望至少令巴蜀三大势力保持中立,只是李阀现在声势如日中天,说什么恐怕都是徒劳无功。”

徐子陵苦笑道:“朱粲的说客该是朱媚吧,比起师妃暄就像太阳和萤火的分别,她可以有怎样的结果?”

侯希白唤来伙计,点好酒菜,犹豫片刻,才道:“现在形势明显,能与李阀争天下的,论实力有王世充、窦建德和刘武周三方面,论人却只有一个。”

徐子陵愕然道:“此话怎说?”

侯布白道:“这不是我说的,而是妃暄分析出来的。李阀之所以能争得今天的有利形势,全因有李世民在主持大局,他若似天上的明月,天下群雄只是陪衬的点点星光。王世充、窦建德和刘武周三方目前实力虽可与他抗衡,但最后会因政治和军事比不上李世民而败阵。窦建德和刘武周还好一点,前者有刘黑闼,后者有宋金刚,均是智勇双全的猛将。王世充则有名将而不懂重用,该败亡得最快最速。”

徐子陵点头道:“这个我明白,但论人只有一个指的是何人?”

侯希白定神瞧他半晌,沉声道:“妃暄指的除了你的好兄弟寇仲外还有何人?”

徐子陵苦笑道:“师妃暄是否过分看得起那小子?”

侯希白摇头道:“妃暄是不会随便抬举任何人的。李世民兼政治军事两方面的长处于一身,豁达大度,又深懂用人之道,古今罕有,而唯一能与他争锋的人,就是寇仲。假如子陵不是无意争天下,改而全力匡助寇仲,李世民恐怕亦要饮恨收场。”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侯兄莫要高捧我们,我两个只是适逢其会吧!照现时的形势看,根本不能也不可以有什么作为。”

侯希白笑道:“坦白说,当时我也是以类似的话回应妃暄对寇仲的高度评价,她却笑而不语,显是深信自己的看法。”

徐子陵思索片刻,说道:“可否问侯兄一个私人的问题?”

侯希白洒然道:“子陵请直言,我真是把你视作知己的。”

徐子陵迎上他的目光,缓缓道:“你身为花间派的传人,令师究竟对你有什么期望,总不会只为酣歌妙舞、闺阁情思、樽前花下而生活吧?”

侯希白失笑道:“子陵莫要笑我,因我确实对这种生活方式非常向慕沉迷。不过我追求的不是事物表面的美态,而是其神韵气质,如此才能表里一致,相得益彰。子陵这番说话,暗示对小弟用心的怀疑,以我的性格,一向不会作出解释,但子陵问到自是例外。唉!我也不知怎么说才好。”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若是难以启齿,不说也罢。”

侯希白苦笑道:“石师对我唯一的期望,该是统一魔门的两派六道,令《天魔策》六卷重归于一,你说在如今的情况下,是不是不可能呢?”

徐子陵疑惑地道:“侯兄和曹应龙均说《天魔策》只得六卷,但师妃暄却说《天魔策》有十卷之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侯希白道:“《天魔策》本有十卷,但现今遗传的只余六卷,就是如此。”

酒菜来了。两人互敬一杯,徐子陵不解道:“侯兄既是魔门传人,为何却和其他魔门中人有这么大的分别,至少跟杨虚彦是不同的两种人。”

侯希白抓起一个馒头,递给徐子陵道:“怕是与先天和后天均有点关系。我虽是率性而为的人,但因对诸般技艺如画道等的爱好,使我对权力富贵没有什么野心。事实上这亦是花间派的传统,追求自我完善,绝不随波逐流。”

徐子陵不解道:“那花间派为何会被视为邪魔外道?”

侯希白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平静地答:“首先是花间派的武功源自《天魔策》,此乃不争的事实,谁都没有话说。其次是因花间派的心法讲求入情后再出情,始能以超然的心态把握情的真义,对很多人来说这正是不折不扣的邪异行为。”

徐子陵点头道:“这确是很难令人接受。若侯兄摆明车马当其无情公子,旁人反没得话说。”

侯希白叹道:“敝派的心法微妙非常,难得子陵一听便明。石师之所以千方百计创出不死印法,正是要突破花间心法,否则将因碧秀心而永不能进窥魔宗至道,只得其偏,不得其全。”

徐子陵心中一动道:“侯兄无法将师妃暄绘于扇上,是否亦因能入不能出呢?”

侯希白一震道:“终给子陵看破。敝派是要徜徉群花之间,得逍遥自在之旨,有情而无情,一旦着情,会为情所蔽,为心魔所乘。所以《不死印卷》虽只得半截,对我却是关系重大。”

徐子陵微笑道:“时间该差不多啦!让小弟敬侯兄一杯。”

抵达码头,早有男女老幼数十人等候登船,徐子陵仍是“疤脸客”弓辰春的样貌身份,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侯希白知他不喜张扬,说道:“小弟送子陵至此为止,子陵只须向船上乌江帮的人报上名字,不用理会其他,小弟已给足船费,一切均安排妥当。”

徐子陵顺口问道:“乌江帮为何这么大面子?”

侯希白道:“乌江帮的沙老大经营三峡客货运送生意足有多年的历史,信誉昭著,因其与巴陵帮一向关系良好,又为萧铣负责在巴蜀买粮后付运等事宜,所以很吃得开。子陵可以放心。”

徐子陵道:“原来如此,难怪这么大的一条船,只有那么二、三十个乘客,该是以运货为主,载客只是兼营吧?”

侯希白笑道:“但真正赚钱的却是客运生意,船资看情势随时调整,由于舱房只有十五间,想弄个床铺不是有钱便办得到,我是找上沙老大说话才为子陵办妥此事的。”

徐子陵拍拍他肩头道:“多谢侯兄的安排,小弟要起程哩!”

侯希白依依不舍地道:“若非小弟要觅地潜修,钻研《不死印卷》上的心法,定要陪子陵畅游三峡,子陵珍重。”

徐子陵和他握手为别,朝码头走去,乘客刚开始登船,徐子陵排在队尾,回头时侯希白已不见踪影。

自离开扬州,他还是首次乘搭这种远程的客运船,感觉新鲜有趣。最不明白的是为何要在晚上启航,颇有点逃难的感觉。在掩映的风灯下,江水黑压压一片,只闻江水拍打船身和岸堤的声音。码头和城市被一片树林阻隔,灯火透林隐隐传来,像另外一个世界。

除乌江帮的客货帆船外,江水上游处还泊有数十艘大小风帆,此时全是乌灯黑火,偌大的码头只他们登船处活动频繁,另有数十名大汉不住把放在棚帐下的货物,送往船上。负责点算客人上船的四名劲装大汉倒相当客气有礼,还帮客人把沉重的行李抬上船。排在徐子陵前面的是一家三口的小家庭,男的似是个读书人,女的秀丽端庄,夫妻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带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他们见到徐子陵的疤脸,显然有点戒心,甚至禁止小孩回头来瞧他。其他客人大多是商旅打扮,三五成群,只有五、六个该是江湖中人。

到徐子陵登船报上名字,乌江帮的大汉更是有礼,还大叫道:“头儿!弓爷来啦!”

前面那媳妇儿抵不住好奇地回头瞥他一眼,徐子陵点头微笑,竟吓得她慌忙垂首,匆匆走上甲板。徐子陵混惯江湖,立刻想到这一家三口定是惹上麻烦,否则不会像现在这副惊弓之鸟的样子,不由暗暗留上心。

抵达甲板,一名五短身材的壮汉迎接道:“弓爷你老人家好,小人林朗,乃乌江帮梅花堂香主,沙老大吩咐下来,对弓爷的招待绝不可怠慢,请这边来。”

徐子陵很想告诉他不用特别礼待自己,但知道说出来也不会起作用。像侯希白这种名闻全国的高手名人,地方帮会自然是出尽方法巴结,大卖人情,将来有起事来,侯希白当要为他们出头撑腰。

这艘船结实宽大,船舱分上中下三层,徐子陵竟是独占一个舱房,出乎他意料之外。林朗说过一番好话后,欣然离开。徐子陵来到舱窗处,往外望去,货棚内的货物已全被搬到船上,心中一阵感触。巴蜀确是个很有特色风味的地方,但他却只想着尽快离开,好把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事忘掉。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为了石青璇,一个曾令他在某些刹那动真情的女子。席应终给自己一手宰掉,她或师妃暄会怎样想呢?船身一震,启碇开航。

蹄声轰鸣,十多骑旋风般穿过树林,往码头赶来,高呼停船。乌江帮的人显然不清楚他们是什么路数,撑杆齐出,加速离岸,顺水往下游直放,初时仍见那批骑士沿岸疾追,转眼已把他们抛在远方。

徐子陵十多天没有好好睡过,往床上一倒,立时酣然入梦乡。

在晨光之中,四周奇峰林立,险岭嵯峨,如经斧削,层岩叠石上翠色浓重,景观层出不穷。寇仲虽看得叹为观止,亦知自己迷失在往郁林郡的路途,否则凭昨晚急赶整夜路后,不会一条官道的影子都找不到。在这山重水复的崇山峻岭间,想找人问路也难以办到。他本沿郁水北岸走往西方,岂知山川挡路,想绕路继续前行,兜兜转下来到这前不见村,后不见人的地方。寇仲一气下索性望其中一座高峰攀上去,此峰巍峨耸立群山之上,走到一半已是云雾缭绕,怪石奇树间溪流交错,到抵达峰顶,朝西瞧去,十多里下有个村寨,隐现在林木覆盖的丘峦之间,屋寨大门有迂回石径连接,梯田层层叠叠,水光莹然。值此秋冬时节,林叶金黄片片,在山环水抱间,颇有遗世独立,不知人间何世的味道。

寇仲瞧得悠然神往,心想若非身有要事,能在此盘桓十天半月,必是非常写意。同时想起宋玉致,哪还迟疑,忙朝村寨赶去。

风帆顺流东行,一夜时间,驶经眉山、犍为、泸川三郡,徐子陵吃过船上的早膳,来到船头迎风卓立,欣赏沿江美景。这段河道水深流急,怒潮澎湃,两边悬崖对峙,险峻峭拔,帆舟随着滔滔水流,直有一泻千里之势。

徐子陵看得心旷神驰,深感不虚此行,更感谢侯希白这个好的提议,暗忖若有寇仲在旁,谈谈笑笑,当会更是畅美。不由又想起师妃暄曾陪侯希白游三峡,一时百般滋味在心头。

正思忖时,林朗来到他旁,说道:“正午时分,我们会经过巴郡,由巴郡到巴东那段水路更是险要,如若顺风,明天黄昏可抵酆郡,逗留一晚,那里寺庙众多,弓爷若有兴趣,可到城内走走。”

徐子陵问道:“什么时候入峡?”

林朗答道:“过白帝城后个许时辰就是峡口,我们看惯的可没什么,若弓爷是初次游峡,那种山峰夹江耸崎的险峻形势,确可令弓爷叹为观止的。”

徐子陵极目前方,长江如一条浩淼的玉带,直延至群峰的尽处。点头道:“未入峡景色已这么壮观,入峡后当然是更有看头。”

林朗似是随意地问道:“昨晚追着来要我们停船的人,弓爷是否认识?”

徐子陵心知这才是他来找自己说话的目的,摇头道:“该与我没有关系,林香主知道他们是何方神圣?”

林朗疑惑地道:“小人弄不清楚他们的身份,顺口问弓爷一声。这么看可能是与船上其他客人有关,弓爷不必放在心上。”

再聊两句,林朗返回自己的工作岗位,徐子陵心中却浮现起那对年轻夫妇和小孩子。假若那批骑士锲而不舍地乘船衔尾穷追,那在酆郡逗留的一晚将会有事发生。想到这里,细碎的足音从后奔来。

徐子陵回头一看,见是那小孩子跳蹦蹦地走过来,忙一手把他拖着,皱眉道:“小孩子怎可在船上乱闯?”

小孩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非常精乖,撒娇道:“伯伯抱抱,杰儿要看。”

徐子陵环目一扫,出奇地见不到他的爹娘,想起小陵仲,心中涌起无限怜惜,一把将他抱起,柔声道:“看到吗?”

小杰黑白分明,不染半点成人浑浊之气的大眼睛闪闪生辉,好奇地顾盼。徐子陵一阵感触,只有小孩子对事物的好奇和联想力,才能以赤子之心,全情全意投进“看东西”这行动去。自己虽看得出神,但心内却是思潮起伏,想着成人世界充满烦扰的得失,远及不上小杰纯真的专注和用心。

轻微的足音传来。徐子陵心中微懔,这是一个有武功的女子的足音。

果然是那秀丽的小媳妇来到身后,责道:“杰儿!你怎么不听话,烦扰这位大叔哩!”

徐子陵把不依的小杰放回甲板去,转身和小媳妇打照面,她微嗔地把小杰抱起,垂首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不好意思,劣儿烦着大叔哩!”

徐子陵微笑道:“没关系!”

在娘亲怀抱里远去的小杰,仍笑嘻嘻地向他挥手,就在此刻,徐子陵下定决心,若小杰和他的父母有什么麻烦,绝不会袖手旁观。

寇仲愈接近村寨,愈感到这地方风景迷人,清幽奇绝。一道河流从西北流来,蜿蜒穿过村寨中心,往东南流去。一组组以四至六间木瓦搭成长屋聚而成寨,散布在河岸两旁。坐落水边或斜坡的,底下一律以木柱作基,撑起屋台,形成吊脚的样子,很有特色。寨子小的也有十多户人家,大的更由上百户组成,或藏林树之中,或建于山崖高处,小径纵横交错。

尚未入村,犬吠传来。一群俚僚妇女十多人围坐村口,一边闲聊,一边刺绣,见有陌生人来,均露出戒备神色。钟声响起。

寇仲有过上一次的经验,不敢冒失入村,停下步来,高叫道:“有没有人懂汉语,我只是途经问路罢了!”

迎接他的是近十头大小恶犬,奔到离他丈许处伏首作势狂吠,幸好没直扑过来。不知是否村内的男人到外头打猎,村口处只多出一群老人和小孩,人人像瞧怪物般对他指指点点,显然没有人听得懂他的话。寇仲暗忖纵入村内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还会惹起不必要的误会,看来只好靠自己“天生对地理的敏锐直觉”去寻路一法。

转身欲去时,后方一个动听女音响起道:“寇仲!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寇仲剧震转身,不可置信地瞧着出现在村口一身劲装、英风凛凛的宋玉致,这几天来令他朝思暮想的美人儿。

徐子陵返回舱房,小杰的爹正和林朗在说话,后者则不住摇头。

徐子陵顺口问道:“什么事?”

小杰的爹警戒地瞥他一眼,显然不喜欢他多事插口。

林朗道:“弓爷你来评评理,这艘船说好是到九江去的,走什么路线泊哪几个码头,早定好了,怎可随便更改。这位韩泽南先生总不明白。”

韩泽南苦恼道:“在下不是不明白,只是求林大哥行个方便,让我们在巴郡下船而已!”

林朗不悦道:“还要我说多少遍,巴郡是长江联的地头,我们乌江帮最近和他们有些争执,这么忽然泊岸,会有麻烦的。”

徐子陵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也知林朗这老江湖在玩什么手段。昨夜那群骑士一看便知非善男信女,如若他们追上来后发觉乌江帮中途放人,说不定不肯罢休。但若韩泽南夫妻三人在巴东郡泊岸之后离开,林朗可推个一干二净。这是江湖规矩,谁都没得说话。

徐子陵道:“让我来劝劝韩兄好了。”

林朗恭敬道:“弓爷果然是明白人。”说罢径自离开。

韩泽南颓然若失。

徐子陵微笑道:“韩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韩泽南怒瞪他一眼,冷然道:“有什么好说的。”就那么走回舱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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