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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不死印卷

大唐双龙传 黄易 15784 2024-03-05 11:28:41

两人坐在南市一个面食店内,斜对面是安隆卖酒的老铺子隆和兴。

面食店今晚并不营业,只是大开中门,在台上摆满糕饼,免费招待游逛灯会的群众。此时灯会正值精彩热闹之时,大群穿上民族服饰的彝族男女约有百多人,齐集街上表演歌舞助兴,喧天的鼓音歌乐,把原本在店内歇息的人全吸引出去,挤得宽敞的街道水泄不通,方便了徐子陵和侯希白两个从天井后门潜进来的人。

侯希白顺手拿起一个月饼,大嚼一口道:“今晚的灯会是由独尊堡、川帮和巴盟三方联合主办,表面是与众同乐,其实却是要对外间显示他们的团结,呀!这是云腿月饼,非常道地,子陵兄要不要尝尝看。”

徐子陵拿起一个品尝,果是入口酥脆松软,甜咸可口,火腿香味突出,油而不腻,堪称极品。点头赞许后顺口问道:“那他们内里是否真的那么团结?”

侯希白凝望街上的人群,说道:“这个恐怕妃暄才清楚,但三方势力的联合,起码造福成都的居民,这里的治安是中原最好的,纵使像今晚的十室九空,也不会有宵小去做案犯事,因为事后必然没命。”

徐子陵愈来愈弄不清楚侯希白是怎样的一个人?很想问问他为何要杀死自己,但话到了咽喉处,总吐不出来,只好仍闷在心里。

侯希白的目光似能洞穿重重人墙,直望进隆和兴内,神光熠熠地说道:“今晚幸好遇上子陵兄,否则我侯希白命丧人手尚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徐子陵不解道:“为何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令师是否特别眷宠杨虚彦呢?”

侯希白苦笑道:“但愿我能知道。子陵兄勿怪小弟先后两次试图杀你,皆因师命难违。现在始猜到该是杨虚彦以本门信物假传石师的指令,而他亦以同一方法把青璇骗到成都来,好遂夺卷害命之谋。不过此事已泄,他有天大的胆子都不敢再碰青璇。”

徐子陵虽仍未尽信他的话,但既肯解释,又坦言曾先后两次想杀他,心中舒服些,点头道:“侯兄差点要了我的命。”

侯希白一震道:“那次在扬州,原来你真的感应到我伏在一旁,此事真教人难以相信。”

徐子陵微笑道:“侯兄确是高明,从我的反应猜到这点。但时间差不多哩!我们该如何下手?”

侯希白说道:“离约定时间尚有两刻许的光景,小弟想先肯定一件事,子陵有否搏杀杨虚彦的心呢?”

徐子陵双目杀机闪过,说道:“我找不到任何不杀他的理由。”

侯希白欣然道:“那就好办。不过却要看我们的运气,又或他是否合该命绝。我对杨虚彦一无所知,却深悉安隆的脾性,他约了你什么时间,你只能在那时间出现,不能早也不可迟,所以只要我们准时埋伏在那里,趁杨虚彦入铺前的刹那联手突击,说不定能把他刺杀。”

徐子陵目光投往门外,群众喝彩鼓掌声潮水般阵阵涌过来,他心中却浮起石青璇犹如明月半现的玉容,说道:“那就要看他是否为看热闹的人之一。”

他们只能在老铺的瓦顶伏击杨虚彦,假若杨虚彦是从大街入铺,他们会是白等一场。

侯希白一震道:“不对!有这么多好的见面地方不去,为何偏要选择堆满人的热闹地点,其中定有因由。”

徐子陵思索道:“是否杨虚彦约石小姐在那里会面?”

侯希白霍地起立,道:“我们先去踩踩场子,再重定对策。”

徐子陵随他来到门槛前,侯希白止步凑近他低声道:“我们稍后很可能遇上巴盟的人,子陵兄可谎称为一个叫常飞的人,此君自称‘大巴山人’,一向独来独往,却是出名的美男子,且像子陵般不爱用兵器,你冒充他应是天衣无缝。”

徐子陵微笑道:“多谢侯兄提醒,不过我还是扮‘疤脸山人’安全点,否则碰上莲柔,将会闹出笑话。”

言罢背转身,驾轻就熟的摇身一变,化为疤脸大侠。

侯希白看得目瞪口呆,赞叹道:“原来子陵兄有此变脸本领,不知该称呼子陵兄作什么呢?”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这个悉从尊便。”

侯希白欣然道:“此面具毫无破绽,堪称当世极品,脸上那道疤痕更为神肖,使我记起曾横行云桂一带的一位仁兄,此人江湖上称之为‘刀疤客’,是十多年前响当当的人物,什么人的账都不肯卖,后来好像惹怒当地的门派,从此销声匿迹,不如由子陵兄令他重出江湖如何?”

愈与侯希白相处,愈觉他谈笑风生的过人魅力。徐子陵亦不禁被他引起兴趣,讶然道:“侯兄见闻广博,教人佩服。不知这位刀疤兄姓甚名谁,善用的兵器是什么?”

侯希白道:“我们花间派着重周游四海,走的地方多,自有很多道听途说得回来的故事,那当得上广博的赞语。刀疤客的名字很怪,叫弓辰春,据说他精通十多种特性各异的兵器,确实情况如何,除非遇上曾和他动手过招的人,否则无从稽考。”

徐子陵暗忖鲁妙子制的面具,已有一张肯定是依岳山样貌复制,谁说得定其他的亦是有所依据,欣然道:“那小弟暂充作弓辰春,该是凑热闹的时间哩!”

陈长林进入舱房,坐好后,寇仲问道:“我想多知道点宋阀在岭南的形势。”

陈长林刚从离房的卜天志口中晓得寇仲决定往访宋家,本还想劝他打消主意,此时见他神情,知他意念已决,只好道:“少帅想知哪方面的情况?”

寇仲挨到椅背处,伸个懒腰,叹道:“横竖没有睡意,长林兄知道什么便说什么,遇到有兴趣的地方,我是会追问的。”

陈长林整理一下脑袋内的资料,沉吟半晌始道:“我想少帅该是想明白宋家在当地政治和武林的地位吧?”

寇仲笑道:“武林的地位该是显而易见,南方能名震全国的高手,舍‘天刀’宋缺尚有何人?晁公错虽高明,总曾是宁道奇手下败将,但宋缺直至现在尚是未逢敌手,说其他吧!”

心中自然想起一世威名尽丧于宋缺手下的“霸刀”岳山,又因岳山而惦挂徐子陵。没有陵少在身边的日子特别难过,有心事亦苦没有倾诉的对象。

陈长林同意点头,道:“要明白岭南的情况,首先要清楚那是个俚汉杂处的地方,俚人又分乌武僚、西原蛮和黄峒蛮等不同民族,总称为俚僚。”

寇仲糊涂起来,咕哝道:“这些名字记得人头昏脑胀的,还是叫南蛮容易些。”

陈长林莞尔道:“无论唤作南蛮或俚僚,均带有贬意,事实上自秦汉以来,南蛮已日渐汉化,但居于偏僻处者,住的仍是一种叫杆栏的房子,以竹木架成,顶盖茅稻,分上下两层,上层居人,下层养畜。既可避瘴气,又可避野兽,只此便知其生活的方式。”

寇仲心想若能拥宋玉致于这种上人下畜的房子共渡一宵,该是别有风味。

陈长林续道:“隋灭陈后,在宋阀的首肯下,岭南各地俚僚先后归附隋朝,杨坚遂在当地先后设置南海、义安、珠崖、交趾等二十三郡,又应宋缺的提议,任用俚僚酋帅管治民族的内部事务,所以岭南诸部的酋帅均对宋缺心存感激。”

寇仲哂道:“杨坚这叫逼不得已,若非治之以羁縻的手段,恐怕俚僚早造反了。”接着皱眉道:“无论宋缺的刀法如何厉害,宋家影响力怎样庞大,但俚僚诸族间自然有各方面的利益冲突,宋家靠什么来维系他们?”

陈长林竖起一根指头,笑道:“万变不离其宗,就是孟子劝梁惠王那句‘王!何必曰利’的相反,动之以利。”

寇仲大感兴趣道:“长林兄不要吊小弟的胃口啦!快说出来听听。”

陈长林笑道:“宋家最厉害的两大法宝,就是掌握着南方的航运业和贯通全国的贸易体系。而且宋缺乃一诺千金的人,明买明卖,讲求公平交易,当俚酋人人获利致富,谁不惟宋缺马首是瞻。所以无论林士宏或沈法兴势力如何膨胀,从不敢兴起去惹岭南宋家半个念头。”

寇仲记起“银龙”宋鲁在洛阳的架式,大有同感。

又问道:“宋家是否以运私盐为主呢?”

陈长林沉吟道:“私盐只是其中之一,宋家一直把岭南俚僚地区的各种土产源源不断的运销中原各地,再运回当地需要的物料,从中获利,有些人认为宋缺可能是天下最富有的人,此评虽不中亦不远矣。”

寇仲一拍扶手道:“原来宋家才是真正的龙游帮,怪不得宋师道连茶叶的形状味道都可写本书出来。”

陈长林听得一脸茫然,愕然道:“龙游帮是什么?”

寇仲解释两句后,双目放光道:“岭南有哪些值钱的土产?”

陈长林对各地贸易显是出色在行,如数家珍地说道:“像我们南海郡便有玳瑁、珍珠、象牙和沉香,晁公错的珠崖则盛产香料、吉贝、五色藤和各类贵重药材。岭南的铁器铸造亦相当发达,无不是赚钱的大生意。”

寇仲喜道:“我终于找到非去岭南不可的理由啦!我们正需要一个像宋缺般可靠的生意伙伴。”

陈长林苦笑道:“我还以为少帅听过后,会打消去意哩!”

徐子陵和侯希白这对敌友难分的拍档挤进街上的人潮时,歌舞刚巧结束,喧闹震天的喝彩欢呼声中,众人又闹哄哄的挤往本为市集的广场去看灯饰和射灯谜,兴致昂扬,人流不旋踵散去大半。

化成疤脸大侠的徐子陵心叫天助我也,凑近侯希白道:“我虽未见过杨虚彦的真面目,但此人的身型气度均有异常人,侯兄看见时自会晓得。”

侯希白道:“人命关天,你肯定后小弟才会出手,你负责看杨虚彦,我负责留意安隆方面的人。”

两人在人丛中左穿右插,横过车马道,满街都是持灯追逐的孩子,为灯会平添不少生机和热闹,徐子陵见到各民族和平地庆祝佳节,心中一片温暖,益发感到太平盛世的珍贵。

心中同时因侯希白“人命关天”之语而想到侯希白若非本性善良,必是大奸大恶的人。直至此刻,他仍深信曹应龙的看法,便是石之轩怎会培养出一个好人来?这是完全违反魔门常规的。有感而发道:“侯兄这么重视人命,令师听到会有什么反应呢?”

此时来至隆和兴所在那边街道处,安隆这所老铺像其他店铺般打开大门,糕点美食任人享用,一排挂着十多盏巨型走马灯,蔚为奇观,引得不少人驻足欣赏。因有美酒飨客,宽敞的铺内人群川流不息,分外热闹。

横过铺门后,侯希白收回投入铺内的目光,道:“那只是徐兄对敝派的不了解,或者可打个譬喻,花间派就是江湖的纵横家,讲的是纵横的手段,不仗人多,故每代只传一人,最重识见学养,周游四方,兵不血刃而可亡国立邦。”

徐子陵恍然大悟,石之轩化身的裴矩正是不费一兵一卒,从内部把大隋亡掉,若单凭武力,何时方可成就此事。道:“既是如此,令师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侯希白止步停下,环目四顾,沉声道:“我有时会怀疑石师是个有双重性格的人,皆因花间派和补天阁两派武功心法截然相反,各走极端,补天乃补天之不足,故可代天行事,专事暗杀行刺之道,天下愈乱愈好,取将夺帅,视千军万马如无物。我早怀疑杨虚彦是补天阁的弟子,只是从徐兄口中得到证实而已!补天阁不理情义,只求效用,与我花间派的‘囊括经世道,遗身在白云’迥然大异。糟啦!”

徐子陵心中一懔,随他目光瞧去,只见一群六、七个美丽少女,以曼妙的姿态边打系在蛮腰的小鼓,边朝他们走来。

她们穿的均为具有民族特色的彩衣,配色艳丽,最惹人注目的是小领斜襟服饰的两袖以红、黄、绿、蓝五色彩布,拼接而成;下襬边沿缀以宝石,又在长衫外面套上以紫红、深蓝镶花的坎肩。腰间扎着长彩带,彩带两端以盘线的刺绣方法绣成花鸟纹饰。绚丽多姿处,仿似天上的彩霞,化身为明媚动人的美女,现身凡间。

她们的腰鼓更是讲究,以桑木作框,用宝石、彩玉镶嵌,蒙以蟒皮,双手交替击鼓,右手击鼓心,发出“咚”的强音;左手击鼓边,发出“嗒”的弱音。有时两手同拍鼓心或鼓边作滚奏,就那么“咚嗒咚嗒”,又或“咚咚咚咚”、“嗒嗒嗒嗒”,以变化多端的击奏方法,演奏出令人难以相信美妙动听的鼓乐妙韵。

当徐子陵仍未了解侯希白“糟啦”的叹语时,七位系鼓美少女已把两人团团围住,似嗔还喜的敲鼓跳舞,引得人人注目。徐子陵开始明白,若给这群少女缠着,还怎能去进行刺杀杨虚彦的行动。其中一女只是身形略高,腿儿特别长,笑容更是甜美,不知如何却能令人有艳压群芳的深刻感觉。不过她的眼神亦是最幽怨,紧系在侯希白身上,显见两人该是素识。

侯希白无奈地向徐子陵苦笑,此时除非拔身腾空,否则休想脱身。就在这要命时刻,徐子陵看到石青璇。

徐子陵先是听到石青璇的声音,循声瞧去,刚好见到她一闪即逝的粉背。他不知道石青璇为何能如此肯定“疤脸大侠”就是自己,但她聚音成线传入他耳中的话,却教他大感为难,那是“撇下侯希白后,立即到城外大石寺来找人家吧!”

就是那么略一犹豫,行踪飘忽、如幻似真,以箫技名闻天下的玉人早消没在人流中。

在双方忠诚合作的情况下,要他就那么撇掉侯希白,对他来说是有着道义上的难题。何况杨虚彦、安隆方面势力庞大,失去侯希白的助力,实属不智。最要命是若大石寺是在城内还可找人问路,如在城外又不想白费工夫,他势需侯希白这识途老马帮忙。

“咚咚嗒嗒”的鼓音,把他的心神从石青璇身上收回来,忙凑到侯希白耳边道:“我联络到石青璇,快溜!”

侯希白微一错愕,接着向众美女一揖到地,赞叹道:“鼓美人更艳,在下拜服,只恨在下有急务在身,范大小姐可否容在下明天往贵帮总坛请罪问好。”

他的动作不但潇洒悦目,且带着一种诙谐的味道,顿时惹得众女花枝乱颤,笑意盎然。其余六女仍击鼓妙舞之际,特别出众的美女停下来,右手按在鼓皮处,左手轻扠小蛮腰,似嗔似喜的俏立于两人身前,美目在徐子陵这疤脸客身上先打个转,便不大感兴趣的集中凝注在风度翩翩的侯希白处,微跺小靴的娇声道:“你这人最是可恨,要找你时总不知走到哪里去。这回又想找借口开溜吗?”

她的声音娇柔悦耳,带着一种引人的磁性,即使以徐子陵心不在焉的状态,亦想听她多说两句话。加上她肆无避嫌大胆直接的作风,确能令任何男性心痒难熬。

可能是他一生中首次后悔一向怜香惜玉作风的刹那,侯希白苦笑道:“范大小姐误会啦!我侯希白岂是言而无信之徒?何况是佳人有约,不过我这位兄弟的父亲大人病危,故在下必须陪他赶回家去,他的爹等于在下的半个爹,大小姐多多包涵。”

美女一对妙目立即来到徐子陵脸上,怀疑地娇哼道:“骗人家也该编些动听点的故事,你这兄弟毫无焦急悲戚之容,刚才你们两人只似在灯市闲逛,鬼才信你?”

徐子陵不得不压下心中的情绪,为侯希白这最不知所谓借口圆谎,沉声道:“小弟是刚接到侯兄的通知,始知家父垂危之事。唉!人生区区数十寒暑,小弟一向对生生死死看得非常淡薄,但能让他老人家有子送终,乃我等为人子女者报答亲恩的责任,唉!”徐子陵的谎话到这里再无以为继,只好以唉叹作结。

美女妙目一转,低喝道:“不要敲鼓啦!听得人心烦意乱的。”众人显然惟她马首是瞻,立即停手。

美女由不相信变得半信半疑,黛眉轻蹙道:“你是否成都人?家在哪里?”

侯希白快刀斩乱麻的扯着徐子陵臂膀,道:“时间刻不容缓,我两兄弟须立即离开,失陪哩!”

美女一挺耸秀的酥胸,恶狠狠地说道:“若明天不见你来,我范采琪把你言而无信的舌头切下来配酒。”说罢无奈让路。

“咯!咯!”陈老谋的声音从房内传出道:“进来!”

寇仲推门而入,见陈老谋从床上坐起身来,移到床沿坐下,不好意思地说道:“吵醒谋公啦!不过只要你翻看一遍,包管不会责怪我。”把鲁妙子记下机关巧器的手抄卷递到陈老谋手上去。

陈老谋没有立即去看塞到手上的秘本,怔怔瞧着寇仲好半晌后,点头道:“老夫一大把年纪,已不知亲眼看着多少人在变,像云玉真便变得很厉害,逼得我和小卜最后只好离开她。你这两个小子虽然愈来愈厉害,但仍是那种本质,小陵随遇而安,你则是玩世不恭。”

寇仲哑然失笑道:“若谋公你把这两句对我们的评语说给李密、萧铣等人听,定没有人同意。”

陈老谋哈哈笑道:“你心知肚明我陈老谋在说什么?争霸天下也可以是玩世不恭的一种方式。那表示你不甘屈服于既有和传统势力之下,放手追求个人的目标。”

寇仲抓头道:“我的目标究竟是什么呢?坦白说,我并不觉得当皇帝是有趣的事,所以就算我取得最后胜利,大概会请别人去坐那烫屁股的位子。”

陈老谋摇头道:“你的目标绝非要当皇帝,而是要纵横天下,把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

寇仲呆了半晌,叹道:“知我者莫若谋公,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陈老谋得意道:“这叫观人于微,想做皇帝的人都有很大的权力欲,讲求上下之分,像萧铣虽摆出礼贤下士的样子,事实上言行举止仍充满皇室贵冑的派头,不穿龙袍只是一种手段。哪有像你一样什么也随随便便,若非你手下有擅长组织的能手如宣永、任媚媚、虚行之等人,你的少帅军只会是一盘散沙。”

寇仲欣然一拍他的老肩,微笑道:“你知我是什么料子,我也晓得你的料子,何不翻翻手上的东西一看究竟?”

陈老谋低头一看,见封面书有“机关巧器学”五字,露出一丝傲然不屑的笑意,打开第一页,只见序文开宗明义的写着:“机巧之学,乃攻心格物之学。心有心性,物有物性,总言之为天地自然之理,无所不包,无所不容。知其一不知其二者,只是小道小术。”

陈老谋这机巧之学的专家,立时动容,问道:“是谁写的?”

寇仲亲自为他揭往次页,序文末赫然现出“鲁妙子”三个怵目的签署。

陈老谋剧震道:“我的娘!”又翻往第一页续看下去。

寇仲低声道:“这本鬼东西我看了十多遍,仍是一知半解,谋公你……”见陈老谋对他的话全是听而不闻,遂识趣的乖乖离开,又为他轻掩上房门。

河水温柔地拍打着夜航的船只,明月斜挂天上,寇仲忽感到无比的轻松,生命再次充盈着迷人的意义。人生便是不断的争取,管他到头来是痛苦还是快乐。

侯希白登上小丘,指着前方道:“那就是大石寺。”徐子陵朝他指示向前瞧去,见到在古柏参天,竹树葱茏,月色凝罩,红墙环绕内佛塔凌空,寺楼巍然高大。

侯希白忽地长叹道:“子陵兄会不会觉得杨虚彦选此寺作为冒充石师与青璇会面处,很是古怪呢?”

徐子陵讶道:“或者他料到石小姐是要先和我见面,故把地点选到这里来。”

侯希白摇头道:“我敢这么肯定,此中自有因由,却不知该否说出来?唉!”

徐子陵茫然不解道:“侯兄若有苦衷,不说也罢。”

侯希白似立下决心的断然道:“还是告诉子陵兄较妥当点,我之所以犹豫不决,皆因牵涉到石师的秘密。我自幼是个孤儿,少有与人说心事,尤其有关石师和花间派的事,更从不透露给其他人知晓。”

徐子陵默然不语,暗忖他这孤儿是否也像曹应龙般,是石之轩一手炮制出来的。

侯希白仰观夜月,又俯首低吟,缓缓道:“石师虽只传我花间派的武功心法,但亦不时论及补天阁的武学,所谓‘补天’,是补天之不足处,发展至极端时自被所谓自命正宗者视之为邪魔外道,补天不足被讥为逆天行事。唉!岂知顺者为贱,逆者为贵之理。”

徐子陵听得心中微寒,侯希白始终是一代邪人石之轩栽培出来的弟子,说及有关魔门理论,语气大有愤世嫉俗之慨,异乎平常的温文儒雅。

侯希白忽又不好意思地说道:“子陵兄切勿见怪,说到这些问题时,不知是否因不断在脑里重复,很自然模仿石师当时说话的语调。”

徐子陵岔开道:“为何大石寺全无灯火,就算所有和尚均已就寝,也该有佛灯香烛一类的东西吧?”

侯希白道:“我正要告诉子陵兄,大石寺的主持因开罪了魔门里一个极难缠的人物,故寺内的和尚均到附近的寺院栖身避祸,一天不摆平争执,绝不敢回来。”

徐子陵愕然道:“谁人如此霸道,巴蜀的武林同道竟坐视不理吗?”

侯希白待要回答,一点灯火在寺院内亮起,徐子陵低喝道:“侯兄给小弟押阵,我去了。”

徐子陵迅快而小心的翻过院墙,此时灯火忽又敛去,只好凭记忆搜索过去,顺手脱掉面具。

这所名刹规模不小,由山门殿起,接着是天王殿、七佛殿、大雄宝殿、藏经楼等,殿堂重重,虽及不上净念禅院的结构复杂,造型优美,但亦是宏伟壮丽。在主殿群成行成阵之旁,万千竹树中耸起一座高塔,分外具有气势。

徐子陵此时不禁有点后悔为何不多问侯希白一句,究竟是魔门哪个厉害人物,竟能令这里的和尚空寺避祸。要知大凡名寺古刹,均有本门武功高强者负起护寺之责,而寺中和尚多少也有懂得武功的人。兼之区内的武林同道,亦会与寺院有交往,绝不会坐视不理。所以眼前的情况,可算极不寻常。听侯希白的口气,此人绝不会是安隆,且是徐子陵不认识的。如此就可能是连曹应龙都不晓得的那个名列邪道八大高手的人物。

他从未试过在没有人的寺庙任意穿行,感觉非常新鲜。现在的徐子陵对建筑学已非吴下阿蒙。顺步浏览,对整座名刹的结构一目了然,更感受到在宗教的征召下,建寺者那种殚思竭力的热忱和精神。不论门、窗、檐、栱,均雕刻有翎毛、花卉等各类纹饰。庙脊上则塑置奇禽异兽,栩栩如生。

殿堂间有长廊贯通,左右大石柱林立对称,片刻后,他已置身在先前出现灯火的罗汉堂中,一时不由得呼吸顿止,为眼见塑像如林,布满大殿的奇景所震慑。大殿塑像罗列,分作两组,中央是数十尊佛和菩萨,以居于殿心的千手观音最为瞩目,不但宝相庄严,且因每只手的形状和所持法器无有相同,令人生出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感觉。五百罗汉分列四周,朝向中央的塑像,形成纵横相通的巷道。

徐子陵彷似置身另一个有别于现实的神佛世界,身旁的塑像在透进来的月色掩映中,造型细致精巧,色泽艳丽,无论立倚坐卧,均姿态各异,彷若真人,神态生动,疑幻似真。

当他来到千手观音座前,四周尽是重重列列的罗汉佛像,有如陷身由塑像布下的迷阵中,那感觉实非任何言语可以形容于万一。千手观音座下有个小烛台,只一眼徐子陵便认得式样与石美人在福洞迷宫使用的相同。

石青璇动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轻柔地道:“请徐公子点灯好吗?”

徐子陵压下回头的冲动,取起烛台旁的火石,把烛台燃起。一点跳跃闪烁的燄火,在罗汉堂中心处亮起来,更添本已诡奇的气氛。

石青璇的声音在右侧传来道:“我们不如玩玩捉迷藏吧!”

徐子陵卓立不动,像个怕受责骂的儿童般招供道:“小姐幸勿见怪,随我来的尚有侯希白,小弟并没依小姐之言把他撇下,其中是有原因的。”

石青璇沉默下去,接着从千手观音后现身出来,脸覆重纱,淡淡地说道:“人世间的事,莫不在因缘两字之中,来便来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重要是你这好人来了!”

面对玉人,徐子陵虽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在经过重重困险,处处弄人的命运后,她竟忽然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出现在眼前伸手可触处,一股无法言喻的感觉从内心深处似洪水般爆发出来,使他首次生出把一位女性拥入怀里的冲动。那当然只能在心内偷偷地想。

石青璇给他的感觉是冷热无常,永远和你保持一段距离,难以捉摸。虽不至于拒人于千里之外,至少是不易亲近。深吸一口气,徐子陵平静地道:“姑娘这次到成都来,是否接到令尊的消息?”

石青璇漫不经意地说道:“青璇只有娘而从没有爹。你是否想警告我那只是安隆和杨虚彦两人弄的鬼把戏。哼!这两个混蛋竟敢小觑碧秀心的女儿,我定要他们吃不完兜着走。你倒本事,刚抵成都便弄清楚这么多事。”

徐子陵听得瞠目结舌,无言以对。知自己亦小觑了石青璇,白白担忧近十天。

石青璇微笑道:“安隆本约我到他的老铺会面,幸好在门外碰到你们,于是改约他们到这里来,把事情一并解决。你该没忘记说过肯为我背起所有担子和责任,大丈夫一诺千金,可不能说过便算。”

徐子陵听得头皮发麻,道:“有什么担子姑娘要交由我挑负的呢?”自认识这作风特别的美女,他从不知该如何应付她。

石青璇像述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般悠然道:“首先我要把这石之轩的鬼卷子交给你处理,徐公子爱撕掉扔掉,又或交给谁,悉随尊便。”

徐子陵大吃一惊时,石青璇递上羊皮卷一轴。异变随至。

就在徐子陵要从石青璇手上接过集魔道两派大成,载有不世绝学《不死印卷》的当儿,一束阴寒无比、充满邪恶阴损味道的劲气像铁棍般直捣他背心要害,假若他往横避闪,石青璇将变得首当其冲,徐子陵无奈下,只好准备弓背硬受一击。同一时间,左方佛像后卷起大蓬晶光,骤雨似地朝两人涌至,与徐子陵身后的偷袭者配合得天衣无缝。

若非在这么特别的环境中,徐子陵又因心神被庙内神像所慑,无论对手多么高明,也不会窝囊至受袭时始生出警觉。而另一个原因,是恃着侯希白在外掠阵,致减低警觉性,但此时悔之已晚,只能施展浑身解数,以挽狂澜于既倒。

在这生死一发的时刻,徐子陵蓦地脑际灵光一闪,浮现出刚才印象特别深刻的一座罗汉塑像。那罗汉正好整以暇的舒展筋骨,极尽俯仰屈伸的妙态;当时他已想过这是否一种行功的情状,此刻在生与死悬于一发的紧要关口,终豁然大悟,哈哈一笑,继续弓背,可是当敌气及体的一刹那,却猛地抛开一切,若那神像般舒展肢体,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侵体的真气再不能只寻某一要穴攻击,而是发散往全身去,再从四肢散发,就像洪水虽烈,但因有足够的河道疏通,故不会泛滥成灾。当然若给对方结结实实的一拳轰在背心处,身体自然难免受伤。但现在对方只是以凌厉的隔空拳劲,而发拳的位置至少在两丈开外,以攻徐子陵的不备,他这临时领悟来的奇招,竟可应付得绰有余裕。

整个过程只是眨眼的工夫,这时杨虚彦的招牌货幻影剑法,始洒过来。后面传来安隆“咦”的一声,显是料不到徐子陵竟不闪不躲的硬挨他一招,令他大失预算。假若徐子陵横闪的话,那石青璇多少也会受点伤,其时杨虚彦自可把《不死印卷》手到擒来。就那么的一招之差,两人的如意算盘再也打不响。

不过徐子陵和石青璇尚未脱离险境。前者虽以妙手偶得的奇招挡过安隆凌厉的一击,但要把对方入侵的真气化解和排出体外,一时间亦使他全身麻痹,经脉欲裂,再无力助石青璇反击杨虚彦可怕的剑招。石青璇却似预知杨虚彦会钻出来似的,在剑光及身的刹那,一个旋身面对烟花般绽放的剑点精芒,以卷作箫,疾刺迎上。

徐子陵猛提一口真气,瞬时间气劲恢复过来,此时安隆已展开莲步,抢至他右侧的死角位,两指箕张,取他双目,下面则无声无息的右腿提踢,攻他下盘,阴毒至极点。

徐子陵尚是首次碰上这么刁钻玄奥的步法,原本普通平常的上虚下实的招数,立时脱胎换骨般变得难以招架。换了是寇仲,可能在刀法难以展开下先行避开,那安隆就可从容助杨虚彦收拾石青璇。幸好徐子陵最擅长近身搏击,虽明知对方功力在自己之上,仍咬紧牙根,脚踏奇步,先错开少许,始上架下封。

幻剑散去,杨虚彦狼狈后退,现出紧裹在黑罩黑衣内虎背熊腰的骠悍体型,若他不收手的话,保证此招可把羊皮卷和石青璇的玉手同时绞碎,那他不但得不到《不死印卷》,日后定难逃石之轩的报复。他虽是天下人人惊惧的无敌刺客,但对石之轩却有种有如与生俱来的深切敬畏。既知曹应龙被人救去,有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再动石青璇半根汗毛。只有得到《不死印卷》,他才有脱离石之轩控制的希望。

“砰!”安隆收回攻敌双目的右手,底下却结结实实重踢在徐子陵下封的掌沿处。这一踢乃在满腔杀机下全力出手,近六十年的魔功毫无保留的送出,务求一举毙敌,去此祸患。

蓦地脚面像给个尖锥重重刺一下,接着螺旋怪劲急转而入,硬把他雄浑的魔功钻得贴着对方掌沿“溅泄”四散,能攻入对方体内的真气剧减一半,至此方知《长生诀》奇功,名非虚传。安隆痛哼一声,竟借不到分毫劲力以续展莲步,无以为继下只好往旁错开,眼看徐子陵给震得往后抛飞,亦只能叹失良机。

此时杨虚彦待要重组攻势,抢夺《不死印卷》,后方扇风割到,知道自己同师不同门的师兄弟已经杀到,怒从心上起,全力展开幻影剑法,回身后迎。

石青璇左手拔出玉箫,幻化出一蓬又一蓬似有若无,虚实难分的青影,卷向阵脚微乱的安隆,右手《不死印卷》脱手向在半空成功翻了一个筋斗的徐子陵射去,娇呼道:“接着!快走!”

“砰!”安隆硬撞在背后那座神态慈祥、凝目趺坐的佛像上,塑像立时爆成碎粉,就借那么一点反撞力,侧身避过石青璇缠人的箫影,人球般弹起,疾若流星地朝射往两丈高处的徐子陵和《不死印卷》抓去,只要给他五指发出的内劲隔空追及,与用手去拿实在没有多大分别。

徐子陵居高临下,看个一览无遗,只见向自己投来的《不死印卷》从快转慢,似乎被一条无形的线牵扯着,最后凝定半空处,心叫糟糕,人急智生下反手上托,劲气撞在横梁处,往下扑去,但已迟了一步。

安隆魔功之高,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果不愧名列“邪道八大高手”的人物。安隆五指收缩,《不死印卷》往他倒飞而去,与他上冲而起的肥躯不住接近,禁不住心中大喜。眼看得手,箫声忽起,不是石青璇忽然雅兴大发,吹奏一曲,而是她把真气透管而出,产生振鸣,玉“箫”真劲从下上刺,狠狠撞在《不死印卷》处。就那么以毫厘之差,印卷应劲横抛,投往外围的罗汉阵中。

徐子陵施展凌空换气的独门本领,改下扑为横移,向印卷斜掠紧追。

安隆怒哼一声,一个翻腾,正要全力追去的当儿,已给卷进身法有若凤舞于天、曼妙无方的石青璇所发出的森森箫影内。

杨虚彦此时刚抵挡过侯希白挟主攻之势攻来有若长江大河、滔滔不绝的一轮连绵不绝的扇法,仍找不到任何可乘虚而入的破绽和空隙。幻影剑式最厉害处是以虚实相生,瞒人眼目的手法,令对方露出空隙破绽,故决胜每在刹那之间。哪知侯希白折扇忽开忽合,变化万千,且用劲奇特,无论拨扫点打,时间角度均拿捏得精准确切,又暗蕴无数奇招妙着,故纵以杨虚彦之能,在失去主动的情况下,亦只能见招拆招,一时难以反攻。

侯希白的美人折扇已达化腐朽为神奇的境界,充满天马行空随境生变的创作意味,更有种大异于他狠利剑招的潇洒风格。纵使杨虚彦恨不得把这个命运注定的对手立毙剑下,心中仍不由得为侯希白喝彩叫好。暗忖换过另一情况,将是痛快淋漓的一回事。

“拆!”杨虚彦施出压箱底的本领,幻剑振处,生出品字形三朵剑花,迫得侯希白横扇硬接一招。

自交战以来,两人各以奇幻精奥的手法快打猛攻,紧凑得没有透气的空隙,奇招妙着层出不穷,却是你进我退,我攻你闪,直至印卷被石青璇的箫劲撞往远处,杨虚彦见形势不妙,不得不兵行险着,以同归于尽的手法,迫侯希白硬拼。

“呛!”剑扇交击,侯希白大叫不好,原来杨虚彦竟借那么一记反撞的力道,抽身后退,斜冲往后,箭矢般朝徐子陵追去。侯希白早有心理准备,知此天下闻名的刺客手底必然极硬。但到真正交手,始知他强横至这等地步。心想若给他得到印卷,那还得了。想虽是这么想,但身体仍要往后一晃,化掉剑劲,然后紧追而去,终是慢了一步。

安隆此时回到地面,而石青璇却如天上下凡的女神,似正绕着他表演仙乐妙舞。以他的见多识广,仍是首次碰上这么奇妙的武功。

透过玉箫,石青璇的真气能从任何一个箫孔送出,从任何一个角度攻来,飘忽得像无定向风,而每发出一道劲气,箫管均相应发出高低强弱有别的鸣奏声,仿似用口吹奏,扰人心神至极点。令安隆禁不住猜想,假若这些鸣响能串成曲调时,将是他命赴阴曹的一刻。

更要命是石青璇该是深悉他天莲宗的独特武功,所有手法步法皆是针对他的强弱出发,所以他虽自问各方面均可胜过石青璇这后进小辈,一时间亦给她缠个手足无措,难以抽身。

徐子陵此时在空中看到印卷落在一座闭目冥思的金刚塑像盘抱的怀内,后方衣袂声响,骇然发觉杨虚彦挟着冲天剑气,后发先至的追击而来。刹那间他计算出当自己拾起印卷的时间,刚好是幻剑临头的危险时刻,那时自己会处于完全被动的劣境,说不定会直至伏尸杨虚彦剑下,仍找不到反击的机会。忙运气下坠,右手同时发出劲风,扫得刚落在塑像怀中的印卷抛飞而起,投往右边暗影处的地面。而他则发出一声长笑,好掩盖印卷着地的声音,心叫“得罪”,左足尖点在另一尊造型佝偻龙钟的罗汉头顶,反向左方跃去。杨虚彦果然中计,横脚撑在另一座瞪眼怒视的罗汉像处,改变方向朝他追来。

侯希白在安隆和石青璇的战圈旁掠过,还顺手打了安隆一扇,气得安隆怪叫怒吼。他待要赶上杨虚彦,好和徐子陵联手把他收拾,忽然劲风横至,从千手观音后杀出个美艳娇俏的女郎来。他虽然欲一睹莲柔这来自波斯的美女的风采,却绝不愿发生在此时此刻。无奈之下一个急旋,折扇全力抢攻,纵是辣手摧花,但为了《不死印卷》,再也顾不得那么多。

杨虚彦居高临下,瞧着曾是他手下败将的徐子陵,安然落在两尊罗汉之间,似缓似快的摆出一个姿势,以他一向的冷酷沉狠,亦不由得大为错愕,莫名所以。

徐子陵左右各有一座高约六尺,全身镂金,俨若真人的罗汉塑像,姿态则截然迥异。左边的那尊瘦削长颈,笑容可掬,一手按膝,身往前俯,另一手往后搔背,姿态漫不经意,闲适自然。另一座却是眸珠突睁的怒目金刚,右手筋突肉张的握拳前方,精足神汇,威武生动。

徐子陵卓立两尊塑像之间,首先摆出左边塑像的闲适姿势,接着又变换作右边怒目金刚的姿态,均惟妙惟肖,在殿外金黄的月色掩映下,加上堂心微弱的灯火,几疑是徐子陵忽然化身为护佛的罗汉,更像是其中一尊罗汉活了过来,那种感觉确是怪异无伦。

破风呼啸骤响。就在杨虚彦仍想不到该如何应付眼前异景时,一股凌厉的指风,从徐子陵食指激射而出,刺在他身剑合一布出的剑气网罩中。螺旋劲气破罩而入,大有洞穿宇宙的霸道气势。

杨虚彦闷哼一声,运气横移,挥剑险险挡着。“当!”漫天剑复印件是声势汹汹而来,如今却是云散烟消。

徐子陵哈哈笑道:“领教啦!杨兄再看这一招。”举在头上的拳头倏地移后,拐个弯后,弓步击出,恰是怒目金刚旁那尊佛像的姿态,另一手却在身前画个像是毫无意义的圈子。

杨虚彦尚差寸许踏足实地,拳风已至。他乃刺杀的高手,落地前催动剑气,搠空刺向徐子陵,岂知徐子陵竟像能未卜先知的凭左手画圈生出的劲气,硬把剑气化掉。他来不及再作抢攻,只好避往另一尊罗汉之后,狼狈至极点。最气人的是他武功明明在徐子陵之上,偏被他层出不穷的奇招压得一筹莫展,有力难施。

徐子陵却是痛快至极,起始时他只是借罗汉的威势以惑敌心,夺其志气。此乃上兵伐谋之道,实上乘武功的攻心术。怎知当模拟出某一罗汉的姿态时,体内真气竟似天然发生的随姿态而涌动,像先前化去安隆偷袭的那一式般生出奇效,那还不恍然大悟,明白到这五百罗汉的诸式妙态,极可能来自前代某一空门高人的设计,有意无意间把玄门的功法展现在罗汉的千姿百态中,自己无意得之,确属异数。

此时他早把《不死印卷》忘个一干二净,难得有杨虚彦这么硬的对手,瞬时掠过左右并列的十多座罗汉像拳发连环,趁杨虚彦处于下风的时刻,展开硬拼的手法。

杨虚彦心知不妙,连忙反击,在他眼中心里,徐子陵变成一尊活的罗汉,不住变化出与四周塑像相映成趣的姿态,但接着无论拳击指截,掌按脚踢,均有摧山撼岳的雄浑气魄。在剑气纵横、拳风呼啸中,塑像碎粉般破裂,双方均是以攻对攻,惨烈处好比战场上千军万马的生死厮杀。

徐子陵愈战愈勇,愈是得心应手。杨虚彦则失尽先机,气志被压,在此消彼长下,虽未到势穷力蹙的困局,却是节节后退,经历他毕生最窝囊的痛苦逆境。

石青璇娇叱传来,叫道:“徐子陵小心!”徐子陵醒觉过来,来个双拳齐出,把杨虚彦轰得再退三步,笑道:“承让啦!”如飞后撤,再转身前掠。

侯希白接战莲柔已占尽上风,若非这美女的身体灵软如蛇,每能于危急时凭奇异的身法救急保命,早将她送上西天。此刻见安隆施出天心莲环的看家本领,逼退石青璇,连忙抽身拦截,气得安隆差点吐血。

徐子陵见状心中大喜,杨虚彦虽狂追过来,此刻仍在四丈开外,不能构成威胁。莲柔则在石青璇的监视下,只能在一旁观战,未敢轻举妄动,《不死印卷》似该是他囊中之物。究竟该怎样处置这鬼东西呢?

《不死印卷》出现在丈许外一尊卧地的罗汉旁边。蓦地娇笑声起,一道丝带从暗处射出,贴地卷上印卷。

接着是婠婠的甜美声音道:“原来在这里,多谢子陵,小妹看后再还给你吧!”

徐子陵立时汗流浃背,若印卷落在婠婠手上,恐怕合敌我六人之力,也难以讨回来。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任谁都想不到,婠婠会出现在这关键时刻,且是一出手即夺得《不死印卷》。

徐子陵更暗怪自己粗心大意。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知道婠婠来到成都,怎会放过《不死印卷》这种魔门宝典。

石之轩既要一统天下,更要统管魔道,野心之大,纵非绝后,亦属空前。偏因他创出《不死印卷》奇功,连祝玉妍都奈何不了他,如果有机会知道点有关《不死印卷》的秘密,总是有益无害。而石青璇手上的《不死印卷》,正提供这独一无二的良机。

不过此时悔之已晚,婠婠的天魔飘带灵蛇般卷起印卷,“嗖”的一声,像毒蛇的舌头似的缩入她素白的衣袖里,消没不见。

徐子陵刚飞至她前方,双掌下按,这一下全力出手,螺旋劲龙卷风般朝婠婠卷去。

婠婠仍有闲情以幽怨爱怜的目光瞥他一眼,像要记着他的容貌,左手衣袖漫不经意拂出,“砰”的一声,硬接徐子陵掌劲。

徐子陵又感到天魔劲那种空间凹陷的可怕感觉,心叫糟糕,晓得自己乘怒出手,失去一贯冷静,故蠢得去以硬碰硬,连忙收回大部分功力,施展凌空快速换气的本领,横飞开去。假若婠婠此时乘势追击,保证他难以活命。幸好杨虚彦及时赶至,幻出点点剑芒,漫空遍地向婠婠攻去。

婠婠虽仍是好整以暇的样子,但秀眸露出注意的神色,纤足在方圆数尺之地迅速移动,似在要考较杨虚彦应变的手段。同时目不转睛地凝视他挟着凌厉剑气,穿过罗汉林立两旁形成的通道迅速接近的诡异情景。

安隆和侯希白分别赶来,不约而同形成包围的势力。后面尚有莲柔,却不见石青璇。

徐子陵立足其中一尊罗汉头上,舒展筋骨,把婠婠的天魔劲气化去。他的视域遍及全殿,立时把握到整个形势。

照道理婠婠得宝后好该立即开溜,徐子陵明白她只因见自己盛怒下失去理智,不顾死活向她强攻,令她杀机大起,就算不能一举毙敌,也务要使他受到永不能复原的内伤,故此要和他硬拼一记,失去脱身的良机。

不过婠婠亦是打错算盘计错数,以为徐子陵在力战杨虚彦之后,功力必大幅耗损,她纵不能伤敌,也可从容逸走。哪知徐子陵刚从五百罗汉的姿态领悟出佛家博大精深的秘学,精气神均臻巅峰状态,加上急速换气的独门招数和凭《长生诀》与和氏璧融合而成配对罗汉奇姿而来的“化劲大法”,竟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没有丝毫损伤。

她却被徐子陵反震的力道撞得体内真气一阵翻腾,运气压下后,杨虚彦的幻影剑发出的剑气已把她笼罩其中,坐失挟宝而去的时机。只要给杨虚彦缠上,殿内其他高手再有一个、半个下场,连婠婠自问也应付不来。

婠婠的天魔功在刹那间提至极限,同时冷然道:“安隆你最好不要插手此事,否则将成我阴癸派的死敌。”说话间,左手罗袖天魔飘带有若一道闪电般划破罗汉巷的虚空,刺在杨虚彦的剑尖处,准确得令人难以相信。

徐子陵等叹为观止。被飘带破开的剑罡往四外翻腾激溅,十多尊罗汉像面向巷道的脆弱部分立时遭劫,手折鼻碎,金漆飞脱。

杨虚彦本是虚实难分,彷似魔法的幻影剑立时变回一把人间的利刃的本相,在被飘带撞上刃锋前,微一回收,始吐劲刺实。“啪!”两劲相触,发出一下清脆的激响。杨虚彦一个倒翻,落地后“咚!咚!咚!”连退三步,始能站稳。

婠婠的飘带在击中刃尖时,立呈波浪起伏的纹样,诡异非常,她的娇躯亦往后猛晃一下,俏脸掠过一抹艳红。飘带缩入罗袖里。

安隆和侯希白分别来到婠婠左边的前侧和后侧处,前者阴阴笑道:“小丫头何须说得这么严重,看在令师面上,安某人作个旁观者又如何呢?”

莲柔移到大后方,隐没在一座罗汉塑像后。

徐子陵仍找不到石青璇的芳踪,此女行事一向难测,他虽有点挂心,却并不担忧。

“锵!”杨虚彦幻影剑回到鞘内,先环目一扫,冷然道:“此卷对婠大小姐毫无用处,如若肯归还在下,说不定在下可教小姐完成心愿。”

侯希白哑然失笑道:“想不到我的杨师兄竟是个卑鄙之徒。自己收拾不了徐兄,就借人之手,还说要为人家美人儿完成心愿,更想获得秘卷。如此一举三得,亏你想得出来。”

杨虚彦露在头罩外的眼睛精电一闪,哈哈笑道:“徐兄切勿误会,以为多情公子真的多情,他只为自己着想,并非关心你的安危。”

婠婠不屑地道:“婠婠从不与藏头露尾,不敢以真貌示人之辈谈交易,除非杨虚彦你扔掉面罩,否则休想我会对你的任何提议生出兴趣。”

杨虚彦大感愕然,朝安隆瞧去,不明白在这种四面受敌的情况下,婠婠为何一点不留余地的开罪自己。

安隆则游目四顾,在搜索石青璇的踪影,因此女武功得自乃母真传,大不简单。

婠婠忽然幽幽一叹,先横了卓立罗汉头上的徐子陵一眼,目光再移往左前侧的安隆处,微摇螓首道:“我真不明白安隆你在搞什么鬼?竟不惜开罪我们。只为这么一卷对你毫无用处的心法秘卷,谅你也不散凭印卷去和石之轩作对吧?论为人,你是不会笨得无端去为人作嫁,一个不好还会惹来杀身之祸。”

这番话毫不客气,可是安隆仍是一脸阴恻恻的笑容,不以为忤地说道:“安某人不是说过只作壁上观吗?不过念在与令师一场情份,仍忍不住奉劝一句,杨虚彦加上侯希白将等于至少大半个石之轩,即使令师亲来都占不到多大便宜。贤侄女不若把印卷交出,这叫淑女不吃眼前亏,对吗?”

婠婠莞尔道:“难怪师尊尝言安隆难成大器,只配作个铜臭奸商。现在你们两方实力不相上下,只要我帮助任何一方,另外一方只有饮恨收场的结局。安隆你今晚两度施展天心莲环,已成强弩之末,要杀你正是时候。说不定侄女会把心一横,扔掉印卷,再全力把你收拾,亦是人生快事。”

安隆终于色变,噤口无言。

婠婠又瞧往高高在上的徐子陵,举袖掩口娇笑道:“你这人呀!站在那里吃西北风吗?你的大美人为何不理你呢?”

敌我两方四人你眼望我眼,却均拿她没法。虽陷身困局中,这阴癸派的绝色传人却能利用各人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把场面操控在手上。

杨虚彦双目现出森寒杀机,手握剑柄道:“说到底你也不过是想挟卷而逃,各位不若我们作个比赛,看谁能从她的香罗袖内,把印卷夺回来如何?”

这番话等于征询徐子陵和侯希白的意见,大家是否可暂时放下敌对的立场,先除去婠婠,然后再凭实力决定印卷谁属。

徐子陵心中犹豫。他和婠婠虽然是死对头,有着解不开的仇恨,可他跟安隆、杨虚彦这些邪人联手对付她,终是有欠光彩。无奈这却是眼前唯一的办法,否则只要给她脱身,谁都没办法把她留下来。

安隆等无一不是足与婠婠独力抗衡的高手,虽没有摆开架式,但精神均紧紧锁牢在她身上,只要她稍有异举,会因在高手对峙时的微妙气机感应下突然出击,所以此时的婠婠好比穷巷里的猛兽,除非她能抵得住四人联手的攻势,否则绝不敢轻举妄动。

侯希白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往徐子陵瞧去,叹道:“子陵兄意下如何?这似乎是唯一的办法。侯希白虽最恨辣手摧花,却找不到其他可行之道。”

徐子陵虎目精芒大盛,盯着婠婠淡然道:“现在石小姐不知避往何方,假若我们一番浴血苦战后,发觉羊皮卷内写的只是一般孩童学的千字文,是否划算呢?”

婠婠柔声叹道:“这里只有徐子陵才是真英雄,请问诸位,小女子可否先把羊皮卷打开一看,证实无误,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如何?”

安隆嘿嘿笑道:“真英雄只是傻瓜的另一种较好听的称谓,我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这是石大哥留在幽林小谷的《不死印卷》,至于是基于什么理由,请恕安某人不便透露。”

婠婠秀眉轻蹙的奇道:“你的保证不值半个子儿?看来你的目标不在印卷,而只在乎我的性命,此事非常奇怪,这样做于天莲宗有何好处。”

话锋一转,众人的注意力从围攻婠婠的合作问题上,转移到印卷的真伪处。

“嗖!”侯希白亮出折扇,轻柔地为自己搧凉,微笑道:“隆叔既决定袖手旁观,柔公主则躲在远处,小姐请放心阅卷,让在下负起护花的责任,子陵兄意下如何?”

徐子陵平静答道:“如若安隆老师和柔公主不出手,小弟亦不会出手。”

婠婠摇头道:“除非子陵你亲口保证给婠婠护法,否则我绝不会冒这个险。”

杨虚彦长笑道:“何来这么多废话,不如就由在下出手领教阴癸派的天魔秘技,至于各位是否参与,悉随尊便。”说话时,一阵森厉冰寒的剑气,从他身上如惊涛骇浪般散发涌卷,他的身形虽仍纹风不动,但事实上正争取主动,只要婠婠在气势对抗上稍处下风,他立即挥剑出击。他是全力出手,而婠婠则须分神防范安隆和侯希白两人,对婠婠自是大大不利。

侯希白喝道:“且慢!”众皆愕然,假若杨虚彦出手硬拼婠婠,该是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

侯希白接着转向安隆道:“事关重大,隆叔何不清楚说出何以深信婠小姐袖内的羊皮卷确是载有‘不死印法’手卷。”

安隆目闪奇光,缓缓道:“若我证实此卷非是品,贤侄是否打算和彦侄一起出手?”

侯希白洒然道:“确有这个可能。当然还要看隆叔的话有多少分可信性。”

安隆发出一阵震殿长笑,道:“这种羊皮不是普通羊皮,乃由本人亲手浸制,故色泽奇特,历久常新,是本人奉石大哥之命而造的,我安隆敢以天莲宗诸祖立下咒誓,若有半字虚言,教我永世不得超生。”

婠婠以一阵娇笑接下去道:“现在奴家有点相信这卷东西是真的哩!可有兴趣听人家提出两个解决现今僵持局面的方法呢?”

这番话奇峰突出,顿时令跃跃欲试的侯希白勒马收缰,暂缓出手。

莲柔的声音从出口处传过来道:“请恕莲柔不再卷入魔门的争斗中,奴家走啦!以后若有什么事,千万别算到奴家的账上去。”衣袂声刹那远去。

徐子陵听得头都大起来,再弄不清楚莲柔和安隆等的关系。不过此女狡诈如狐,谁都不该把她说的话以等闲视之。但她也可能是因不欲与阴癸派为敌,故临阵退缩。

婠婠欣然道:“这叫明哲保身,总比安隆你来得聪明。”

安隆不悦道:“你不是说有两个解决的方法吗?”

婠婠运起魔功,紧压丈许外杨虚彦摧动袭来的迫人剑罡,从容自若的柔声道:“第一个解决的办法,是由婠婠在袖内把羊皮卷化成碎粉,那就一了百了,大家再没什么可争的。”

杨虚彦的剑气立时骤减一半。若羊皮卷被毁,损失最大的当然不是婠婠,而是侯希白或杨虚彦其中之一人。婠婠顶多只是失去了解不死印法的机会,而两人则失去成为另一个石之轩的可能性。

安隆冷哂道:“若你肯这样做,早把印卷毁掉,何用到现在说出来。”他一直搧风点火,现在谁都不怀疑他有毁掉婠婠的居心意图。

婠婠不屑地瞥他一眼,玉容忽然平静下来,恢复她一贯近乎纯洁无瑕的笃定神态。但四周的空间突然再次出现随时塌陷的可怕感觉;她身上白衣无风自动,乌黑的长发更像遇上狂风般拂扬摆舞,情景诡异至极点。众人大为懔然,均蓄势以待,却无人敢先撄其锋。

徐子陵冷喝道:“另一个解决方法是什么呢?”

婠婠脸上露出似有若无的诡秘笑意,平静地道:“方法就是把印卷给你。”说到最后一句,罗袖扬起,羊皮卷脱袖而出,闪电般疾射傲立罗汉头上的徐子陵。

“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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