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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漳水之战

大唐双龙传 黄易 15083 2024-03-05 11:28:41

首先经过的是贼军的先锋骑兵队,只暌违三天四夜,三大寇的贼军由队形不整恶化为涣散且零乱。一时间平原上尽是零散的火把光。不知是否因为离漳水只两夜行程,人人急似丧家之犬,以为渡过漳水便可安寝无忧,不过也难怪他们有这种想法。对伏击战寇仲已是驾轻就熟,要诀是以专胜乱,以整胜散。

商秀珣凑到寇仲耳旁道:“现在尽管我们只得一千人,要胜他们仍非没有把握。”

寇仲摇头道:“这次我们不是要求只打一场胜仗,而是要把这些为害人世的贼寇彻底消灭,又要把自己的伤亡减至最低,那才显出本事。”忽地记起旧事,顺口问道:“陶叔盛怎会被这些流寇收买,致背叛牧场呢?”

商秀珣俏目厉芒闪闪,冷然道:“曹应龙怎买得动他,收买他的是李密!”寇仲终解去疑团。

另一边的白文原从树隙窥看络驿经过的敌军,低声道:“队首的骑兵与队尾的运粮车相隔达三里之遥,只要我们手脚够快,可在敌骑掉头来援救前,及时全师退走。”

商秀珣忙发出指令,迅速传递。一千牧场战士,纷纷踏蹬上马。其中数百人均手持火把,准备烧粮车。数以百计的粮车,终于出现眼前,保护粮车的两千许贼兵,大部分均为步兵,骑兵不足五百人。

寇仲觑准时机,蓦地狂喝一声,从丘坡的密林策骑冲出,一马当先地朝敌人的粮车队杀去。井中月高举空际。商秀珣、白文原、骆方、许扬等紧随其后,接着是牧场的一千精骑,以扇形阵式往敌人罩去。火把燃起,照亮夜空,更添其千马奔腾的声势。

敌人的队伍立时乱成一片,反应快的正欲取弓搭箭,数以百计的劲箭像雨点般朝他们射去,一时人仰马翻,溃不成军。溃乱之势像潮水般从队尾蔓延到中军和先锋队伍,曹应龙倚以肆虐江北的寇贼顿时人马互相践踏。

寇仲率先杀入敌阵,井中月像电芒般不住闪动,首先劈得四名策骑迎来的贼兵连人带兵器飞离马背,先声夺人下直杀进敌军深处,挡者披靡。最厉害是不需井中月劈到对方身上,只是刀气足可令敌人七窍流血而亡。牧场精骑兵从天降般把敌人冲得整个粮车队伍与中军前锋彼此脱离,完全处于被动的劣境。两辆粮车首先起火,燄光烟屑冲天而起。

商秀珣用的是长枪,由于有一众将领护持左右,使她更是气势如虹,挑得敌人惨叫连天。在没半晌的时间内,整个粮车队给瘫痪了,且断成数截,贼兵四散逃命,连驾车的亦跳车逃生。粮车前翻后仆的纷纷被火把点燃焚烧,变成一片火海。

寇仲杀得性起,领着百多人数度逼退掉头应援的贼兵,到见得对方的先锋骑队在曹应龙率领下由前方两侧赶来,才高喊撤退。奇袭终于完满结束。

徐子陵斩下一枝粗壮坚实的榴木树干,用半天工夫,以匕首削成一根长达丈半的长棍,重而坠手,甚合心意。战场可不同跟一般高手的比拼,长兵器总是占尽便宜。在制作榴木棍的过程里,他心中一片平静,精神全专注到棍身微妙的细节上,什么地方虽多落一刀,落刀的角度,均合乎某一连他自己也难以解释说明的妙理,不会有半分差错。长棍完成后,他产生与这根榴棍血肉相连的感觉,看着有如鬼斧神工的劈削痕迹,他便像为自己上了宝贵的一课。至少在素素死后,他的精神从未感到如此满足。

在太阳移离中天,偏往西方时,宣永来报,发现敌人的踪影。

徐子陵霍然从坐足半天的大石上立起,单手把棍收在背后,欣然道:“寇仲成功了,否则曹应龙不会在白天赶路。”

宣永点头道:“据探子说,敌人队形散乱,完全是狼奔鼠窜、落荒而逃的格局,曹应龙这回该是穷途末路了。”眼光落到从徐子陵右肩斜伸而上的榴木棍去。

徐子陵把长棍递给他看,双目杀机大盛,语气却非常平静地说道:“今晚我必以此棍取曹应龙的狗命。”

商震率领的大军像一片火云般卷过来,与寇仲、商秀珣的特击军会师,马不停蹄地往漳水的方向赶去。闻得已成功烧掉曹军的粮车,众人更是士气如虹,战意昂扬。他们更改变阵形,把先锋军分成两队,每队两千人,分由寇仲和柳宗道率领,骆方和白文原为副。商秀珣负责中军,商震押后。他们绝不希望在曹军渡江前追上他们,那会迫使敌人作困兽之斗。

黄昏时分,寇仲和骆方的先锋军首先抵达可遥望漳水的一个山头,只见漳水东岸满布敌兵,结成阵势,摆出背水一战的格局。

寇仲哈哈笑道:“曹应龙果然有两下子,不过却犯下两个大错。”

骆方讶道:“我却觉得他现在用的战略非常高明,我们若贸然进攻,必伤亡惨重。”

寇仲哑然失笑道:“他只是虚有其表,首先他粮草全失,饿着肚子能战得多久,我们只要把他困死在这里,他只能以全军覆没收场,这是第一个错误。”顿了顿续道:“第二个错误,是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在等待天黑好铺搭浮桥,然后偷偷渡江。此计本来妙绝,却不知对岸另有伏兵,正在恭候他的贼驾。”

左右人等均听得精神大振,对曾杀害他们亲族好友的曹军,无人不切齿痛恨,定要以能尽歼之为快。复仇的时刻终于来临。

骆方奋然问道:“我们该于何时进攻?”

寇仲喝道:“这要由徐子陵来决定,当他们在对岸放出烟花讯号,就是曹贼以鲜血来偿还所有欠债的一刻。”

“锵!”寇仲拔出井中月,斜指天际,豪情万丈地喝道:“点燃火把,竖立在每个丘顶处,同时挖掘战壕,我要教敌人没有一个能漏网。牧场兵必胜,贼兵必败!”刹那间,昔年苦守竟陵的情况,又在这一刻重现,分别只在转易了攻守的形势。众兵轰然应诺。

夜幕低垂下,徐子陵把榴木棍搁在马背上,在一处丘坡的林木中,与宣永监视敌人的一举一动。曹军在对岸燃起数以百计的火把,结成阵势,暗里却派人铺搭浮桥。

宣永有点担心地说道:“假若曹应龙依样画葫芦,命渡江者亦在这边结阵,以我们的兵力,恐怕奈何不了他。”

此时八道浮桥已完成了五道,骑兵首先牵马渡江,情况更趋紧迫。

徐子陵微笑道:“若在一般正常的情势下,我们确奈何不了他。但你仔细看清楚他们,人人露出饥疲交迫的神色,只要你那八台投石机能制造点混乱,例如击断其中一道浮桥,保证敌人不战自溃,无论结成什么阵势都不会起作用。”

宣永恢复信心,点头道:“我确是有点患得患失。我们是养精蓄锐,又是攻其不备,我知彼而彼不知我,实立于不败之地。徐爷怎能在这种大战一触即发的关头,仍然如此气定神闲的?”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只要你把生死成败得失,完全不放在心上,自能神闲意适,亦只有如此才可把能力完全发挥出来。”

宣永露出敬服的神色,低声道:“宣永受教!”

八道浮桥终于完成,前后不到个半时辰,渡江的人数立时剧增,源源不绝拥上漳水西岸的草原。绝大部分的人与马都支持不住,渡江后纷纷坐倒地上,哪有战意可言。

宣永道:“我们该于何时进攻?”

徐子陵一对虎目倏然亮起来,说道:“曹应龙和房见鼎已渡江啦!向霸先就便宜寇仲吧!”接着大喝道:“点火把!”战鼓和号角声同时在身后轰天响起。

喊杀声和矢石破空声在东岸震天鸣响,从牧场战士的角度看去,对岸四处山头亮起数千火把,照得河岸和天空一片血红,把原本隐没黑暗中的浮桥照得纤毫毕露。火把光处更是人影绰绰,似有万马千军。

商秀珣大奇道:“为何有这么多人?”

寇仲哑然失笑道:“好小子!竟懂得虚张声势,连我都给他吓倒。”

“轰!”一方巨石准确地命中其中一道浮桥,上面百多人马立时翻落水中,狼狈不堪。

上下游不远处同时出现数以百计的箭手,无情地对泅往他们方向的堕水者发射。两岸和仍在浮桥上的贼兵乱成一片,亡命奔逃,陷于完全崩溃的绝境。

“砰!”烟花在对岸空际爆出一朵青白的光花。

寇仲大喝道:“进攻!”

牧场大军尽出骑兵,以每组千人的阵式,龙卷风般往敌阵杀去。

十多处山头丛林,火光烛天,烈燄狂窜,令天上星月暗然失色。岸上河中,伏尸处处。八道浮桥已折其五,杀伐却是刚开始。少帅军和牧场战士,均头扎黄带,凡缺此黄带者,均杀之无赦。

徐子陵和宣永各率五百人,从埋伏处分两组往敌人冲杀,其余数百人,则在假草人所增添的声势下,以劲箭截杀奔逃的贼兵。为了方便埋身搏斗,他们舍马步行。徐子陵身先士卒,心境则进入无我的超凡境界,丈半长的榴木棍使出凌厉无匹的杀招,无论挑、扫、劈、打,敌人总要连人带兵器抛飞倒毙,没有人能稍延残喘。

贼兵已变成一盘散沙,逃命的逃命,逃不及的亦成不了队形阵势,只能三五成群的负嵎顽抗。不过众贼兵人数既多,多年来更过惯刀头舐血的日子,见惯风浪,虽是饥颓交困,但逢此生死关头,仍是强贾余勇,拼死顽抗。

徐子陵本认准曹应龙和房见鼎所在处杀过去,岂知数以千计的敌人从岸边拥过来,只见眼前尽是黑压压的敌人和闪耀的刀光剑影,哪还看得到曹应龙和房见鼎的影踪。

“啪!”一名武功高强的贼将破例的以长矛硬架他三棍后,给徐子陵健腕一抖,榴木棍一吞一吐,破入空隙,撞得他胸膛碎裂而亡。

只是这么略一耽搁,他左右的士卒立时承受了敌人拼死强闯的攻势,少帅军方面亦顿时有七、八人伤亡倒地,可见战况之烈。徐子陵已无暇为死伤者悲哀,只知把怨恨倾泄向四面八方的敌人身上,榴木棍再次逞威,贯满真劲长江大河般往敌人卷去,杀得敌人四散溃逃。任何人只要进入他榴木棍劲笼罩的范围内,必溅血抛飞,无一幸免。全赖他这个强手带领下,这队只剩下四百多人的少帅军,终于成功把敌人断作两截,为另一组由宣永率领的少帅军制造出最有利的形势。

箭矢仍不断从少帅军的战壕阵地朝逃窜的敌寇施放,岸沿处不断添积横七竖八的尸体。我专而敌分。曹军人数虽多,但因军心散乱,败局早呈,曹应龙已无法挽狂澜于既倒。成功渡河的贼兵约有万余众,伏击开始时,近千敌人跳进河中意图泅水逃走,却给埋伏在上下游的少帅军予以无情射杀。惨烈的厮杀像永不休止地进行着。

徐子陵和手下所到处如若摧枯拉朽,使敌人留下满地狼藉的尸骸,处处是怵目惊心的残肢与鲜血,但四周仍然有无数的敌人,使他泛起杀之不尽的感觉,有如陷身蚁阵之中,只要手慢一下,便有敌人迫近身前,拼死反扑,形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恶战。忽地压力一轻,原来已来到河旁处,只见对岸战情之激烈,比之这边亦毫不逊色。

徐子陵见敌人潮水般纷纷往四下逃窜,心中一动,榴木棍撑在地上,借棍力把身体翻上半天,虎目环视全场。只见自己所率的少帅军只剩下三百多人,宣永那方面亦好不了多少,但已成功击垮对手,再无人敢与他们作战,只余四散奔逃的敌人。其中一股逃走的百多名敌人,领头疾奔者正是曹应龙和房见鼎,徐子陵狂喝一声,回到地面率领手下,全速追去。

寇仲方面的五队骑兵,在劲箭掩护下,像五条火龙般向未能渡江的敌人卷去,燃起激烈的战火。寇仲当然一马当先,井中月寒芒电闪,刀无虚发,过处总有人惨叫倒地,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一下子将无心恋战的敌人冲得各不相顾、溃不成军。庞大的压力下,敌人纷纷跳进河里,希望能逃出这人间炼狱,杀戮的屠场。

他刚劈飞其中一个敌人,旁边的骆方叫道:“向霸天!”

寇仲偷空往他所指处瞧去,见到一股数百人的贼军,在一个策马的矮胖子以两个钢齿环开路下,正向下游突围逃走。

寇仲吩咐骆方为他代领队伍后,一声长啸,由马背腾身而起,大喝道:“向霸天往哪里走,寇仲来也!”

这两句话含劲喝出,竟把战场的喊杀声全掩盖过,宛若平地起了个焦雷。己方战士闻声,无不斗志倍增;敌人闻之,则是心胆俱裂,加速崩溃。

横过空际近八丈后,寇仲猛一换气,再平掠五丈,眨眼的工夫来到向霸天的前方,落地时挥刀旋飞一匝,六名敌人纷纷兵器折断,人则溅血抛飞。这一刀之威,立时震慑了附近敌人,像避瘟神般各往四方逃开,约定似的予他一块在战场上罕难出现的空间。

向霸天这才发觉与寇仲正面对垒,中间再无任何阻隔,忙勒马停定,正要命部卒抢前先挫对方锐气,才发觉本追随在身后的手下已走得一个不剩。

寇仲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虎目却如鹰隼般射出凌厉的神光,似能把对手看穿看透,大喝道:“不义之师始终是不义之师,平时看不出来,临危时便见真章,向霸天你既可令寸草不生,但有否想到竟有今朝一日?”

向霸天环目一扫,顿知大势已去,反而生出狠劲,一个翻身跃下战马,双环交击,发出“锵”的一下清响,狞笑道:“别人怕你寇仲小儿,我向霸天却视你猪狗不如,就先干掉你,跟着再找其他人算账。”说时双目圆睁,脚踏奇步,迅速向寇仲接近,双环闪电出击。

寇仲大叫一声好,使出硬架手法,刀如电闪,把像两片寒云般从最刁钻角度削来的钢环完全封挡着,一时刀环交击之音,不绝于耳。

十多环后,向霸天已无以为继,倏地横移。

寇仲在彼消我长下,刀势暴张,同时紧随他移往左边,变成井中月从两环空隙处破入,本是平凡不过的一招,却因他的步法化腐朽为神奇,变得霸道至极。

向霸天哪想得到他有此奇招,想从侧面再组攻势的美梦立时破碎,仓促间双环合拢,望能夹断对方长刀,然后跳进河里逃走。

岂知寇仲临时换气,井中月竟在空中凝止片刻。就是这一凝之妙,注定向霸天的命运。

“当!”两环交击。井中月再次移动,有如奔雷激电般直劈在双环接合处。狂劲涌入,向霸先有若触电,双环硬被敌刀震开,直破而入,欲往后退时,胸膛已多了一道血痕。

寇仲收刀后退,大喝道:“向霸天恶贯满盈,已伏诛授首。”

喝叫声有若霹雳般传遍战场每一个角落。

“当当!”双环先后撒手坠地。向霸天不可置信地瞧着胸前的血染迅速扩大,惨叫一声,往后便倒。

徐子陵跨上手下牵来的战马,与另一批百多人的生力军,往曹应龙逃走的方向追去。大地飞快地在两旁倒退。平野上,曹应龙等只剩下五十多人,正亡命往东南方山区逃去。曹应龙和房见鼎因功力身法远较其他人高明,超前近十多丈,非常易认。

贼众见徐子陵领人追来,知他志在贼首曹房两人,知趣地往四外逃开,冀保小命,把贼性显露无遗,全无忠义可言。徐子陵当然不会理这些无名小卒,见离山区尚有十多里之遥,故意放缓马速,保持在两人身后三、四丈处,像赶羊般瞧着他们的狼狈样儿,又可令他们损耗真元。他的手下更不时在马上弯弓搭箭,射得两人左闪右避,狼狈不堪。

又赶了七、八里后,曹应龙终发现徐子陵的诡计,怒喝一声,横矛而立,喝道:“见鼎!我们和他拼过。”

谁知房见鼎把他的话当作耳边风,径自加速逃走。

徐子陵真气贯满榴木棍,劲力暴发,长棍竟像有灵性的生物般,急旋着离开他的掌握,无声无息的在曹应龙左上方掠过,会认人般向房见鼎追去。换了在一般情况下,尽管榴木棍因靠本身的自旋力道推进而不带起风声异响,但以房见鼎那般级数的高手,定能生出感觉。可是他现在正是丧家之犬,连日的劳累不在话下,刚才那阵亡命急窜,确损耗了他大量真元,反应远不及平时灵敏。又倘或曹应龙提点一声,他亦该可及时避过杀身之祸。可是曹应龙正恨他不顾而逃,怎肯救他。

在众人眼睁睁下,榴木棍劲箭般飞至,迅速追上房见鼎,破去其护体真气,贯背直入。狂叫声中,房见鼎往前扑倒,榴木棍则像擎天一柱地指往夜空,还旋转数匝后,始停定下来,情景诡异至极点。

火把燃亮,少帅军扇形散开,人人弯弓搭箭,瞄准目标。

徐子陵翻身下马,瞧着曹应龙冷笑道:“若你立誓不再逃走,我予你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否则乱箭招呼,我再加送指风拳劲。”

这一代贼首脸色数变,阴晴不定,好一会儿后,垂下双手,惨然道:“我认栽了,只要你肯放我离开,我愿把多年劫来的财物悉数送你,还立誓永不踏足江湖。”

徐子陵摇头道:“这种不义之财,沾满多少无辜百姓的鲜血,你就算无条件送我,我也不要。”

曹应龙怒道:“你这人为何恁地固执古板,这笔钱财可令千千万万的人安居乐业,重整家园,你不要的话,大可用来作善举,徐兄请三思。”

徐子陵长笑道:“说得好!那不如我把你生擒回去,看看你这贪生怕死之徒,能否挨得住酷刑的滋味?于献出财物之外,还冀图隐藏什么更宝贵的东西?”

曹应龙沉声道:“贪生畏死,乃人之常情。但若我明知徒然受辱,必不会让你生擒活捉。这样如何?除了财物之外,我还可另赠秘密情报,只要你听过后认为物有所值,便放我离开。”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曹应龙你若是想借此拖延时间,以恢复真元,肯定是白费心机。”

曹应龙急道:“万勿误会,第一个消息,是关于杨虚彦的身世来历,若你错过不理,石青璇将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徐子陵一震道:“你怎知我认识石青璇?”

曹应龙道:“所以你该知我不是胡诌,怎样?是否肯同意这笔交易。”

徐子陵双目亮起精芒。

曹应龙重复道:“只要你听过后觉得物有所值,才放我走,所以根本不必怕我骗你。”

徐子陵心中暗叹,一时间真不知是否应该听信他的话,让这万恶之徒,得再苟延残喘。

寇仲和商秀珣先后越过仅余的一道浮桥,与宣永会合。这次虽获得全面胜利,敌寇能逃生者只有寥寥数千人,但己方亦伤亡颇重,牧场折损近千战士,少帅军阵亡者亦达五百人,这还不计伤者在内。这就是战争的代价。

商秀珣收回搜索的目光,向宣永问道:“徐子陵呢?”

宣永恭敬答道:“徐爷率人去追杀曹应龙和房见鼎。”

商秀珣急问道:“往那个方向去了?”

宣永指往东南方。

在晨光下,平原草野无穷无尽地延展。

商秀珣拍马便去,娇呼道:“我们快去帮忙。”

寇仲先是愕然,接着紧追在她马后,心中涌起苦乐参半的滋味。

徐子陵一言不发地盯着曹应龙,好半晌后,说道:“曹应龙你一向以心狠手辣,悍不畏死震慑湖北,忽然变得如此贪生怕死,分明有诈,我是不会上当的。”

曹应龙露出一丝枭雄气短的苦涩表情,说道:“难怪徐兄有此想法,甚至稍前有人告诉我曹应龙会为求生与人谈条件,我自己第一个不相信,唉!徐兄可否暂摒手下说两句话?”

徐子陵犹豫片刻,终下令手下散往远处,但仍采包围之势,严防曹应龙逃遁。自己则跃下战马,来到曹应龙身前。在他灵锐的感觉下,对方并没有提气运功,以恢复剧损的真元。

这曾横行一时的贼酋像忽然间衰老了十多岁般,露出心力交瘁的疲态,苦笑道:“适才我瞧着徐兄以长棍洞穿见鼎的背心时,生出徐兄是个永远无法击倒的敌人的沮丧情绪,刹那间千万念头在心中掠过,就像忽然从一个梦魇里醒过来,感到自己满手血腥,罪孽深重,然后是万念俱灰,生不如死。”

徐子陵冷哂道:“若真是生不如死,该不会为求生向徐某人提条件哩!”

曹应龙点头道:“难怪会惹来徐兄这般嘲讽,实情是我在那种情况中,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被压制了二十多年的冲动和渴想,想去完成一个愿望,始会出言请徐兄放我一马。徐兄若怕被骗,我可先自动散去九成功力。只余少许保命防身,那徐兄将无后顾之忧,更可及时援救石青璇。徐兄若仍认为不可行,请立即出手取我性命,本人绝不还手。”

曹应龙像变成另外一个人,语气透出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真诚味道,配合他说话的内容,使人完全没法怀疑他的诚意。徐子陵心中却矛盾得要命。论其所作所为,曹应龙死一万次都不足以赎其罪。且徐子陵早立下决心,誓把这大贼酋铲除。可是为了石青璇,他该否与曹应龙作交易呢?

曹应龙平静地道:“假若徐兄听后认为不值得的话,又或发觉本人所言有不尽不实处,随时可下手取本人性命,本人既不反抗,更不会怨怼。”

徐子陵讶道:“曹当家真的不怕我不论你说的是真是假,仍下手取你之命吗?”

曹应龙苦笑道:“那便当我临死前看错人,故死而无怨。”

徐子陵心湖中浮起石青璇疑幻似真,像永不能窥其全貌的玉容,涌起难言的滋味,点头道:“好吧!徐某洗耳恭聆。”

曹应龙沉吟片刻,好一会儿后压低声音道:“若我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出,必难入徐兄信,幸好现在离天明尚有个把时辰,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徐兄曾否听过魔门的两派六道?”

徐子陵明白他话里的含意,因为若曹应龙真的自毁九成武功,则必须趁天亮前远远逃离险境,然后隐姓埋名,以避开所有和他有仇怨的敌人追搜。至少飞马牧场的人便不肯放过他,而徐子陵亦难以阻止。

徐子陵道:“我只听过邪道八大高手,却从未听过什么两派六道,阴癸派该是两派之一,对吧?”

曹应龙点头道:“阴癸派被奉为魔门之首,皆因其拥有魔门的宝书《天魔秘》,与《慈航剑典》分别为邪正两道至高无上的经典。前者发展出两派六道,后者则是慈航静斋和净念禅院。”

徐子陵愕然道:“曹当家是否魔门中人?”

曹应龙苦笑道:“若非魔门中人,怎会和杨虚彦扯上关系?”

见到徐子陵脸上闪过异色,忙道:“我虽身在魔门,但心中却对师门恨之入骨,皆因我成年后,在一偶然机会下,发现昔年师尊收我为徒时,竟下毒手尽杀我的父母兄弟姊妹,名之为‘斩俗缘’,使我心中充满愤恨,偏又无力反抗,只能把仇怨发泄在别的地方,到今天始憬醒过来,过去有如一场噩梦。”

徐子陵首次对他生出少许同情心,问道:“令师是谁?”

曹应龙双目喷出仇恨的火燄,沉声道:“他就是慈航静斋也极为畏忌的‘邪王’石之轩!”

徐子陵失声道:“石之轩,岂非是石青璇的生父?”

曹应龙仰望天色,为赶时间转入正题道:“过去百年间,天下大乱,魔门亦应运而生出了几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最为突出者就是‘阴后’祝玉研、‘邪帝’向雨田和‘邪王’石之轩,论名气当以祝玉妍最盛,可是论实力,其他两人绝不在她之下。”

徐子陵吁出一口寒气道:“向雨田临死前恢复良知,石之轩既与碧秀心结合,理该亦改邪归正。”

曹应龙露出既恐惧又鄙屑的神色,“呸”一声道:“石之轩乃天生邪恶的人,隋朝之所以灭亡,天下由一统变回纷乱,他须负最大责任。”

徐子陵愕然道:“竟有此事,石之轩凭什么本事去颠覆大隋?”

曹应龙咬牙切齿道:“石之轩另一个身份是杨广最宠信的大臣裴矩,负责中外贸易,杨广之所以远征高丽,正是出于他的怂恿。”

徐子陵心中剧震。当日邢漠飞在曼清院曾向他们提及此人,说他着有《西域图记》三卷,记述西域四十四国的风貌,其序文末尾有“浑、厥可灭”之语,导致杨广大兴兵马,远征域外。伏骞这次东来,正是要找他算账。此人又善用间计,在西域搅风搅雨,累得突厥分裂,互相攻伐,死伤盈野。杨广亦因三征高丽,导致叛民四起,终致覆亡。

曹应龙狠狠道:“杨广的不仁无道,虽说与本性有关,但若非石之轩推波助澜,绝不会把杨坚雄厚的家当败得这么快。”

徐子陵头皮发麻道:“这样做于他有何好处?”

曹应龙叹道:“问题是无论文帝、炀帝,均大力提倡佛教,在全国广建佛寺,抄写佛经,宣扬佛学,等于以国家的力量来传教,这与魔门的信念有若南辕北辙,石之轩怎会容他们胡来。说到底慈航静斋与魔门之争,正是一场道统谁属之争。”

徐子陵听得目瞪口呆,不解道:“若只是针对慈航静斋和净念禅院,那为何魔门各派不集中全力,一举把他们歼灭,却要把万民卷入水深火热之中。如惹得外族入侵,岂非更得不偿失?”

曹应龙哂道:“魔门讲求绝情绝性,练具至高功法更会绝子绝孙。他们也像佛说般视生命为短暂的过渡,虚幻而不具终极意义。只不过他们破迷的方法,却非是救世济人,而是视道德礼法为儿戏,故可为求目的,不择手段,不受任何拘束。”

徐子陵叹道:“曹兄以前所作所为,正深合魔门之旨。”

曹应龙颓然道:“因为我长于魔门的熏陶下,一切只觉理所当然。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学,便开始了道统之争,天下始有正邪之别。到妖教东来,汉译胡书,令事情更趋复杂。对你们来说,争天下乃政治之争,对我们则是道统之争。彼兴盛弘扬时,我则沉沦不起。纵使我现在觉今是而昨非,对属于外来的佛教仍是深恶痛恨。哼!佛教不外演其妖书,谬张妖法,欺诈庸愚之教。什么既往罪孽,将来果报,布施一钱,希万倍之酬;持斋一日,冀百日之粮,遂使迷愚者妄求功德。如真是万法皆空,何用贪迷至此。”

徐子陵尚是首次听人辟佛,这些论调显是常给魔门中人挂在口边,故曹应龙滔滔放言,有若长河流水。

曹应龙接着道:“至于欲灭慈航静斋,更是谈何容易。阴癸派一向与静斋的斗争,始终落在下风,兼且静斋已超越了一般宗教,成为佛道两家的无上圣地。谁若公然对之作出攻击,会惹来道家像宁道奇之辈,又或佛门四宗那些一向不问世事的高僧的干预。”

徐子陵听得茅塞大开,动容道:“佛门四宗是那四宗。”

他虽很想直接询问石青璇的事,却不由自主被曹应龙大爆魔门内情所吸引。至此才明白为何曹应龙那么有信心他会认为其情报物有所值,足以换命。不知不觉间,离天明只有半个时辰,徐子陵的心神已全贯注到这既超然于江湖政治,又与之有密切相关的斗争去。

曹应龙再望天色,迅快答道:“四宗是天台宗、三论宗、华严宗和禅宗,主持者均为武功已出凡入圣且道行甚深的高僧,从不卷入武林和俗世的纷争中,当然亦没有人敢惹他们,唯一的例外是石之轩,他曾先后拜于三论宗的嘉祥大师吉藏和禅宗四祖道信大师门下,偷学其技艺,在魔门中他亦是身兼两家之长,若非静斋出了个碧秀心,恐怕即使宁道奇亲自出手,怕亦未能制伏得他。”

徐子陵见曹应龙如此合作,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开始相信他洗心革面的诚意,也有点为他的安危担心,虽满肚疑问,却不敢岔远,忙道:“杨虚彦和石之轩是什么关系,为何他会去害石之轩的女儿?”

曹应龙答道:“严格来说,杨虚彦并不算魔门中人,他与魔门的关系,是因石之轩而来。”顿了顿,像猛下决心般道:“杨虚彦就是杨坚之孙,杨勇之子,杨广的亲侄。”

徐子陵动容道:“原来如此!”

一直以来,他们都弄不清楚杨虚彦扑朔迷离的神秘身份,既似听命于杨广,又似助外人来对付杨广。但假若他是杨勇之子,那害死兄长太子杨勇以自立的杨广,便是他的杀父仇人。

曹应龙续道:“石之轩私下救起杨虚彦,以另一孩童之尸充数,本是不安好心,意图败坏隋政后为杨虚彦复辟,岂知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反意外发觉杨虚彦无论心性资质,均可继承他的绝学,故收之为徒,传以武功,此事除我之外,天下无人知之,所以我才厚颜以此来向徐兄作交换条件。”

接着闭上眼睛,脸容转白,体内骨节间隐隐传来“噼啪”轻响。

徐子陵还是首次见到散功的魔门秘法,心中恻然,但又知不应阻止。

曹应龙徐徐道:“当石之轩知道天下乱局已溢出他的控制时,也由于某些我和杨虚彦都不明白的原因,忽然销声匿迹。我本不愿与朱粲和萧铣联手,但杨虚彦却亲来见我,说动我布局对付你们。又透露石青璇曾与你联手对付尤鸟倦等人,假设我们不赶快收拾你们,说不定石青璇会把石之轩让她保管,牵连重大的魔门经典交予你,所以必须速战速决,以双管齐下之法,由我对付你们,而他则往四川把经典骗到手上,至于其中细节,我也不大清楚。只知杨虚彦此人天性邪恶处一如石之轩,且深信只有去掉石青璇,石之轩才能恢复‘本性’,出而助他取得天下。”

说到最后,他脸上再无半点血色,不住喘气。

徐子陵大生恻隐之心,拉起这曾横行霸道、杀人如麻的大凶人双手,一方面细察其散功是否属实,另一方面则制止他继续散功,骇然道:“杨虚彦告知你这奸谋时是多天前的事,我怎么还来得及阻止?”

曹应龙得他真气输入,脸上重现血色,喟然道:“石之轩对我唯一的恩惠,是传我魔功,现在我已把功夫还他,再不欠他分毫。”

再喘一口气,接上徐子陵急要知道的问题道:“这小子不知如何竟身负内伤,必须潜修一段时日才可到四川去找石青璇,所以若徐兄立即赶去,很有机会抢在他前头,为石青璇化解此劫。”

徐子陵此时对他怀疑尽去,放开他双手道:“曹兄究竟尚有什么未了之愿?”

曹应龙苦笑道:“徐兄确是高明,知道我散功后只能勉强再活一年半载,不过我这心愿只能靠自己去完成。唉!此事说来话长,简单地说,是我曾暗中背叛师门,与一女子生下一女,这次正是要抛开一切,回去见她母女一面,让她们知晓我是别有苦衷,不是抛弃她们。”

徐子陵听得呆在当场,若在此之前有人告诉他杀人不眨眼的曹应龙竟怀有这种深刻的妻女之情,实是打死他都不肯相信。

徐子陵知时间无多,嘬唇召来坐骑,并问道:“二派六道究竟是那些派系,关系如何?石之轩又身兼哪两派之长?”

曹应龙感激地接过马缰,说道:“《天魔秘》共分六卷,衍而发展出两派六道,各派自成一家,其中以天魔术最厉害,道心种魔大法最诡异,可是当石之轩融会花间派和补天道的最高心法后,创出名为‘不死印’玄奥无比的奇功,便在魔门自树一帜,连祝玉妍和向雨田也为之叹服。”接着又道:“两派就是阴癸和花间派,六道则为邪极、灭情、真传、补天、天莲、魔相。其中真传又一分为二,分别是道祖真传和老君观。”

曹应龙翻身上马,叫道:“此地一别,再无相见之日,徐兄千万小心杨虚彦,假以时日,他将是另一个石之轩。”

接着俯身从怀内掏出一支竹筒,塞进徐子陵手内,然后夹马而去。少帅军四下散开,任他溢出包围圈。

在寇仲和商秀珣的带领下,近千牧场战士像一片疾云般掩至,刚好目送在曙光初现的地平尽处变成一个小点的曹应龙。

商秀珣疑惑地瞧着远去的孤人单骑,来到徐子陵旁问道:“那不是曹应龙吧?”

徐子陵坦然道:“正是他!”

商秀珣失声道:“什么?”

寇仲这时策马奔至徐子陵另一边,勒马停定,目光从曹应龙移到伏尸地上,背竖榴木棍的房见鼎处,却没有说话。

商秀珣沉下脸来,狠狠盯着徐子陵道:“为何放走他?”

徐子陵低头瞥了手上的竹筒一眼,淡然道:“他用关于杨虚彦的秘密来换取半年的性命,好去完成一个多年来的心愿。”

商秀珣变色道:“杨虚彦算什么东西,竟可在徐爷的心中认为比我千百牧场战士的血仇更重要?”

寇仲忙打圆场道:“场主息怒,子陵这么做必有他的理由。”

商秀珣脸寒如冰地说道:“你当然帮他啦!我并不是发怒,而是需要一个满意的解释。”

此时天色渐明,草原上虽聚集千多战士,但人人噤若寒蝉,屏息静气。

徐子陵目光迎向杏目圆瞪,俏脸煞白的商秀珣,苦笑道:“我本打定主意,不让曹应龙活着离开。只因他交换的情报牵连到小弟一位朋友的生死,才不得不……”

商秀珣打断他道:“什么朋友?”

徐子陵老实答道:“是石青璇,场主听过她的名字吗?”

商秀珣呆了一呆,接着俏脸血色全消,寇仲心中叫糟,但又不知如何补救时,这美丽的场主尖叫道:“原来是石青璇,难怪徐子陵你竟置我们牧场的血仇于不顾,还放这杀千刀的恶贼入海归山,任他继续残害万民,算我识错你。”接着往寇仲瞧去,狠狠道:“我现在去追曹应龙,你去还是不去。”

寇仲为难道:“陵少刚才说曹应龙那家伙已是半条人命,活不过半年,”

商秀珣一字一字地道:“我只问你,去还是不去?”

寇仲颓然道:“陵少说过的话,等于我寇小子说的一样,场主请见谅。”

商秀珣策马冲前十多步,又绕回来,环目一扫,凤目含煞地点头连说三声“好”,然后娇呼道:“我和你两人的恩恩怨怨,就此一刀两断,以后各不相干。弟兄们!随我走!”

竟不再追曹应龙,就那么循原路飞骑而去,众牧场战士只好追在她身后,旋风般来,旋风般去,眨眼走个干净,只余下徐寇两人和百多少帅军,互相你眼望我眼,无言相对。

寇仲跃下马来,苦笑摇头道:“妒忌的女人。”

徐子陵无奈道:“对不起!”

寇仲探手搂着他肩头,说道:“一世人两兄弟,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没有飞马牧场便没有飞马牧场,又不是末日来临。”

徐子陵心中一阵温暖,把竹筒塞进寇仲手里,低声道:“里面该是卷贼赃的藏宝图,本该是给杨虚彦的,有空你看看吧!”

少帅军在清理战场的当儿,两人坐在漳水旁一堆乱石处,研究曹应龙提供的珍贵情报。

寇仲拾起脚旁一枝折断的长箭,把玩着道:“曹应龙说的该是真话,否则就是杜撰大吹法螺的天才。至少杨虚彦受伤一事,便非诳语。且若拿来比对商秀珣的话,也吻合得天衣无缝。唉!美人儿场主的脾气真大,谁娶她肯定倒足大霉,我的娘!”

徐子陵苦笑道:“这叫出身不同,我们拜言老大所赐,自少惯于迁就人,她却是高高在上,周围虽拥满人,她却孤芳自赏的躲在她那隔离人群的小天地中,说不尽的凄清寂寞。故纵使她不懂为人设身处地着想,我们也不能怪她。只望她气平后,会回心转意吧!否则你重夺竟陵的大计,势将胎死腹中。”

寇仲叹道:“我并没有怪她。人生总不会事事如意的,否则娘和素姐不用死啦。不过换了我是你,也会放老曹去完成他死前的心愿。若我猜得不错,石青璇就是花间派典籍的看管人,甚至乎顺便看管补天教的经典。而杨虚彦就是扮作侯希白这秘密花间派传人的身份,到四川去骗她害她,你打算怎么办呢?”

徐子陵捧头道:“我有别个选择吗?”

寇仲笑道:“不要扮痛苦的样儿。照我看你因有借口去找石姑娘,心实喜之才真,你摆摆屁股,我也知你到茅厕是站是坐。”

徐子陵讶然朝他瞧去,奇道:“想不到你还有心情开这么肮脏的玩笑。”

寇仲惨然道:“这次我们虽大获全胜,却折损近半兄弟。他们一直随我出生入死,我却不能带他们回去与家人团聚,共享富贵。不说几句粗话,怎排遣填满胸臆的悲情。”

徐子陵愕然道:“你这哀悼的方式确是古怪。”

寇仲仔细打量他道:“你一向比我更悲天悯人,为何竟似有点无动于衷的样子?”

徐子陵沉思片刻,轻叹道:“我不是无动于衷,只是对生死有点麻木不仁。素姐去世后,我常思索生死的问题。死后会是怎样一番情景?一是‘有’,一是‘无’。若什么都没有,那就一了百了,痛苦伤心绝望沉闷只属生者的事。若是有的话,那就真有趣,管它是再次投胎又或身处天宫地府,总之是另一番天地。这么去想,死亡再不是那么可怕。我们为死亡哭泣,只是看不通透。我甚至对死亡还有点期待,这方面老天爷公平得很,不管你贵为王侯,又或只是寻常百姓,都要亲身经历体验一次。”

寇仲听得发怔,好一会吁出一口气道:“期待归期待,你可不准自尽,至少不可在寻得杨公宝库前去寻死。”

徐子陵没好气道:“去你奶奶的!好哩!我现在须立即入四川,你要到哪里去?”

寇仲苦恼道:“最理想当然是陪你去探访你的小青璇,可惜我必须赶去看看陈长林和他的江南子弟兵,只好和你约定一个地方,碰头后齐赴关中试我们的运气。唉!你要小心点!”

徐子陵淡然道:“怕我没命陪你去寻宝吗?”

寇仲哂道:“比起我的好兄弟,杨公宝库算那码子的东西?”

徐子陵长身而起道:“我只是说笑,大家小心点。我们不但卷入争天下的大漩涡内,更逐步卷入正邪秘而不宣的角力中,一个疏神,会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寇仲霍地站起,凝望往西下沉的太阳,一字一字地道:“事实上自我们得到《长生诀》的一刻,我们早陷身在这场不为人知的斗争中,逃也逃不了,这是命运。”

徐子陵一口气急赶四天三夜路,到抵达大巴山东的一座县城,再支持不住,只好投栈歇息。

自古以来,进入巴蜀的道路便以难行著称,因其被群山环绕,重峦叠嶂,山高谷深。其间大江如带,汇川联流,既是气势磅礡,更是险阻重重。入川之途,陆路须通过大娄山和大巴山上的盘山栈道,水路则有三峡天险。所以无论川外的地方如何纷乱,只要能据川称王,凭其境内稠密的河道,且有都江堰自流灌溉的系统,农业发达,必可暂得偏安之局,致有“天府之国”的美誉。蜀郡虽以汉族为主,却聚居了四十多个其他羌、彝等少数民族,极富地方风情。

徐子陵落脚的县城是湖北房陵郡渚水之北的上庸城,是往蜀郡主要路线的其中一个大站,只要往西多走半天,可进入大巴山的山区地带。此城的控制权名义上是落在朱粲手上,实质上却由旧隋官员和地方帮会结合的势力把持,因而侥幸没有被朱粲的迦楼罗军蹂躏祸害,只受其有限度的剥削。

据白文原说,四川和附近一带的帮会均奉川帮为首,川帮是巴属独尊堡外最大的势力之一,帮主“枪王”范卓武功高强,善使长枪,与“武林判官”解晖亦是平起平坐,备受武林推崇。

徐子陵浸个痛痛快快地由澡堂回房后,睡了半天,到黄昏时分,于街上的馆子大吃一顿。忽然间,他有焕然一新的感觉。这几天昼夜不停地赶路,使他耗用大量气力和真元,也使他无暇去想任何事情,所有烦恼给他抛在脑后。

饭后他要了壶酒,尚未有机会喝第一口,心生警兆,下意识地朝入门处瞧去,只见一名美丽少妇在四名汉子陪伴下,昂然掀帘而入,赫然是长江联的女当家郑淑明。

郑淑明摆明是来找他的,直趋而来,毫不客气入他对面的椅子去,凤目生威的低喝道:“果然是你!”

那四名大汉散往四角,其他客人立时感受到那异样的气氛,纷纷结账离去,店伙都躲到不知何处去。

徐子陵举杯一饮而尽,微笑道:“郑当家有何指教?”

卜天志和陈长林把风尘仆仆的寇仲迎入位于江都西南,本属巨鲲帮的秘密庄院内。

坐好后,陈长林欣然道:“幸不辱命,五百二十八匹契丹和高丽良马,已尽归我们所有。”

寇仲大喜道:“两位真有本事,竟可一个反手便把许多良马完全接收过来,究竟是怎样办到的?”

卜天志捻须笑道:“当然是用计智取,我们在东海集齐人手后,放船出大海,然后全速赶往长江的出海口,埋伏在胡逗洲处。当运马的三艘海船驶至时,我们挂上李子通的旗帜,摆出护航迎接的姿态,又讹称前方被杜军封锁,须于江都附近的宁海登岸,其他细节,可想而知。”

寇仲点头道:“这等于打跛了李子通和窟哥的狗腿,杜沈两军情况又是如何?”

陈长林道:“洛兄正日夜监察他们的动静,由于江淮军仍龟缩在清流,我们难以施袭,只好干瞪眼等待他们进军江都的时机。”

寇仲胸有成竹道:“若我猜估正确,这两天杜伏威定会发军攻打江都,因朱粲萧铣退兵、曹应龙全军覆没的消息,该已传到老杜的耳内,所以他必须趁我返回梁都前,攻陷江都。宣永现正领军东归,我这么日夜兼程赶来,是要凑这场热闹。”

卜天志和陈长林同时动容,想不到寇仲竟有如此辉煌和令人难以置信的战果。寇仲详述一番后,洛其飞派人来报,江淮军的先锋探路队,已离开清流朝江都进发。众人顿时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

寇仲欣然道:“该是锡良那小子出动的时刻啦!”

郑淑明美目生辉,似是不含恶意的端详徐子陵好半晌后,柔声道:“徐兄或会感到难以相信,奴家这次专诚造访,不是要妄动干戈。”

徐子陵给她像藏着很多难明事物的美眸瞧得不自然起来,干咳一声道:“这就最好,否则对谁都没有好处。”

郑淑明坦然道:“事实上我们在这里也没有足够的实力对付你,更不愿与少帅军结下解不开的仇怨,于我们长江联没有丝毫好处。”

徐子陵不解道:“你们不是与云玉真和萧铣结为联盟吗?有萧铣做靠山,该对我们没有顾忌才是。”

郑淑明微笑道:“这叫形势有变。以前我们的头号公敌,是以曹应龙为首的流寇,这更是长江联成立的原因。现在曹应龙已被你们所破,所以我们决定置身于你们和萧铣的斗争之外。唉!若非逼不得已,谁敢与你两人对敌呢?”

徐子陵暗忖原来如此,有点尴尬地说道:“我们不是那么可怕吧?”

郑淑明忽然娇呼道:“给我拿酒来!”

众汉领命,为郑淑明取杯斟酒,又把徐子陵的空杯子重新注满。

郑淑明举杯敬道:“想不到徐兄像奴家一样爱上杯中物,这一杯是为曹应龙全军覆没喝的。”

徐子陵和她对饮一杯,苦笑道:“我是近来才发觉美酒的好处,以前只是推不掉才会喝酒。”

郑淑明两边脸颊各飞起一朵红晕,那种成熟少妇有点不胜酒力的风情,使她看来更是娇艳欲滴,含笑道:“淑明是从先夫过世后,才学人喝酒解闷,徐兄又是为了什么事呢?”

徐子陵神色一暗,瞧着郑淑明把酒斟满杯子,摇头道:“没什么事!”

郑淑明鉴貌辨色,知他不愿吐露心事,放下酒壶,吩咐手下到门外去,压低声音道:“听说徐兄于杀死房见鼎后,却把曹应龙放走,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徐子陵心中大为懔然,暗忖若此事传入杨虚彦耳内,说不定可推测到曹应龙是以泄密换命,那就非常不妙。口上却应道:“郑当家确是消息灵通。”

郑淑明叹道:“那就是真有此事了。相信徐兄定是有很好理由,故饶他一命。不过淑明反而对你有点感激,若非徐兄把他放了,淑明将永远失去手刃杀夫仇人的机会。”

徐子陵愕然道:“你夫婿不是给跋……嘿……”

郑淑明凄然道:“先夫只是在与跋锋寒的决斗中旧伤复发而亡,但令他负有旧伤的祸首却是曹应龙。”

徐子陵心想这样一笔糊涂账,恐怕谁都不知该怎样算,顺口问道:“跋锋寒怎会和江当家动起手来的?”

郑淑明苦笑道:“他是为东溟派来收一笔旧账,不过若非他盛气凌人,绝不会弄至这般田地。唉!可以不谈这些事吗?”

徐子陵无意中进一步了解到单琬晶和跋锋寒令人难解的关系,点头无语。

郑淑明再敬他一杯酒,说道:“这一杯是预祝可把曹应龙擒杀,以慰被他杀害的万千冤魂。”

徐子陵一呆道:“郑当家这次……”

郑淑明欣然道:“我这次赶往成都,正是要追杀曹应龙,这些年来我们为对付这恶贼,曾下过一番苦心,收集有关他的所有资料,知他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逗留超过一个月的时间;唯独曾在成都盘桓过三个月,其后又曾多次潜往成都,并曾往一间胭脂水粉店购物,可知他必然在该地养下个女人,在走投无路下,我可肯定他会躲往成都去。”

徐子陵立时听得头大如斗,心中正犹豫该否告诉她曹应龙只剩下半年性命,可否高抬贵手,郑淑明接下去道:“杀夫之仇不共戴天,我怎样都不会放过这恶贼的。”

徐子陵只好把吐至唇边的话硬吞回去。郑淑明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讶然问道:“徐兄有什么话要说?奴家可否唐突问一句,徐兄为什么非放走他不可?”

徐子陵压低声音道:“郑当家最好不要知道。否则会卷入不必要但又动辄大祸临身的天大麻烦中,于长江联绝无好处。”

郑淑明变色道:“竟会这么严重!那徐兄对我追杀曹应龙,能否有个忠告?”

徐子陵暗赞她聪明剔透,心思缜密,乘机笑道:“曹应龙已是穷途末路,命不久矣。郑当家找到他或找不到他,实没有多大分别,如能置身事外,当为明智之举。”

郑淑明蹙起有如弯月的一对秀眉,凝望他半晌,樱唇轻启道:“追杀曹应龙乃我们长江联上下人等一致的决定,自接到飞鸽传讯后,我们把所有人力物力投进去。否则也不能这么快找上徐兄,此事已没法更改。徐兄可否说清楚一点,他是否受到严重内伤。”

徐子陵心中暗叹,苦笑道:“郑当家见谅,可以说的我已经说了。”

郑淑明轻轻道:“恐怕徐兄是仍不信任奴家吧!”

徐子陵心中一动,问道:“郑当家为何会和白清儿走在一道的呢?”

郑淑明低声道:“这正是妾身想找你的另一个原因。为何寇仲会唤白清儿作妖女,又向她提起弄得竟陵城破人亡的婠婠。”

徐子陵虎目寒光一闪,淡然道:“问得好!郑当家仍不明白吗?”

郑淑明再次色变,骇然道:“那白清儿真是阴癸派的人?”

徐子陵哂道:“白清儿是阴癸派妖女,郑石如则是阴癸派的妖人,恐怕连钱独关都脱不掉关系,郑当家千万小心。”

郑淑明失声道:“郑石如?徐兄有什么根据。照我所知此人一向独立特行,孤高自赏,不似是阴癸派的妖人。”

徐子陵怎能告诉他自己扮岳山识破郑石如真面目的事,只好道:“若非被我们揭破,谁能知道洛阳帮的龙头老大上官龙是阴癸派的人。此事千真万确,郑当家切勿轻忽视之。”

郑淑明俏脸煞白,紧咬下唇,没有说话。徐子陵凭直觉感到她并不尽信自己的话,且其中还牵涉到男女感情,否则她的反应不会这么古怪。

叹一口气后,徐子陵再为她和自己斟酒,说道:“这一杯轮到在下敬郑当家,希望郑当家以大局为重,本人亦以此杯告别,请!”

话犹未已,一人大步走进店来,赫然是“河南狂士”郑石如。

寇仲无声无息地跃下城墙,把勾索藏好,转瞬后已踏足曾消磨过无数童年日子扬州城内的花街处。他戴上面具,变成那满脸络腮胡子兼勾鼻的大汉,往天香楼找玉玲夫人,只有通过她,才可在避人耳目下联络上桂锡良。

或者因为杜伏威大军来犯的消息仍未传开,花街仍是一片升平热闹的气象,教人怀疑扬州城内与城外的战火是否没有丝毫关系。沿途红袖飘香,灯笼映道,笙歌处处,寇仲不由得陷于少年时代只能在旁偷窥别人一掷千金倚翠偎红的光景,心中涌起难以形容的滋味。

忽然间,往事占据他全部的思绪,他就像变回昔日扬州街头的那小混混,活在苦乐难分,对将来充满渴望和期待的日子里。另一个想法同时在心中升起,使他感到茫然和失落。事实上,他永远无法回到过去。也不可能凭思忆追回过去的岁月,更不能改变已成既往的选择和错误。失去的就是失去了,时间是一股永不回转的洪流。他已失去很多珍贵的东西,人总会不断犯错,作出不适当的选择,然后在事后懊悔,这情况不断地重复。仿佛中使他感到茫然和不知该何去何从。所有以前的努力和成就再无关重要,搔不着心头痒处似的。假若宋玉致和自己牵手而行,徜徉在这繁华的扬州胜地,会是多么动人的赏心美事。

蓦地一阵马蹄声把他的思绪紧急召回冷酷的现实去,才发觉自己走过天香楼的大门。一辆马车正从大门开出,行色匆匆。寇仲心中一阵不祥的感觉,赶上这该是玉玲夫人座驾的香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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