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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同床共榻

大唐双龙传 黄易 21573 2024-03-05 11:28:41

寇仲仰卧山野,以羊皮外袍为床,星空为被。千里梦在十多步外流过的小溪旁响起喝水的声音,无名则以他的胸膛为巢,蜷首安睡。他的手轻抚楚楚一针一线为他缝制的羊皮袍,此袍经龙泉巧匠修补,恢复原状,表面看不出痕迹,却像他的心般伤痕累累。尚秀芳该已抵达高丽,她能否寄情于音乐的天地,将他淡忘?宋玉致对他究竟是爱多恨少,还是恨多爱少。他不敢去想,又忍不住去想。他寇仲路过寿春而不去见楚楚一面,伊人是否会因此肝肠寸断,怪他无情!唉!男女之情不但令人牵肠挂肚,神伤魂断!更是个可把人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沉重包袱。不过若他在洛阳殉城战死,她们当然为他悲痛伤心,但一切都会被时间冲淡和疗愈。忽然间他感到无比的孤独,若她们中任何一人眼前正在身旁,他肯定自己会不顾一切去爱她,求她原谅。

徐子陵回到多情窝,侯希白看书看得摇头晃脑,乐在其中。

徐子陵颓然在他另一边隔几坐下,叹道:“我刚见过你的师尊。”

侯希白双手一颤,差点把书掉往地上,愕然往他瞧来,失声道:“真的?不是说笑吧?”

徐子陵没好气道:“说笑也拿别的东西来说,照我猜他大有可能想来处置你,却见我从你家溜出来,遂改变主意,找我坐艇游永安渠去。”

侯希白色变道:“你怎能活着回来的,且没受半点伤。”

徐子陵苦笑道:“侯公子啊,你的石师再非以前的石之轩,而是成功把分裂开来的两种极端再融合为一的石之轩。你绝不知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我对他再无半丝体察的把握。临别时他给我一个可能是发自真心的忠告,就是希望我立刻离开长安,到巴蜀探访他的女儿。”

侯希白倒抽一口凉气道:“这不是忠告,而是警告。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好?”

徐子陵感觉到侯希白从深心透出来对石之轩的敬畏和怯惧,知道若不能振起他的斗志,后果堪虞。微笑道:“在他口中,希白兄只是个有独立思想的顽皮孩子,还赞你甚为出色。”

侯希白愕然道:“他竟会说这种话?”

徐子陵苦笑道:“这正是最令人头痛的地方。他把我们看通看透,我们则完全不知他的意向如何。我们必须把形势扭转过来,若真想不到办法,今晚只好卷铺盖离开长安。”

侯希白皱眉苦思道:“他为何肯放过你?又或放过我?又或是否因我们两个在一起而有顾忌?若是如此,那表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所以不想横生枝节。”

徐子陵赞道:“希白兄的脑筋开始恢复正常,这样最好。我却有个更大胆的想法,就是他的话至少有一半是真的,就是直至此刻,他仍无法向他的女儿下毒手,甚至害怕有这个想法。所以因着我和青璇的关系,于是放过我,顺带暂缓对付你。”

侯希白点头道:“虽是想得玄妙了些,但肯定有点道理。妃暄不是说过没有一年半载,石师休想复原吗?是否他因伤势未愈,所以哄着我们待他伤愈始向我们动手。”

徐子陵神色凝重的摇头道:“他不但完全复原,功力比之在小长安时更有精进,已臻天人合一之境,他不动手绝非因没有把握收拾我。”

侯希白捧头压低声音道:“我情愿他摆明车马来杀我,我们魔门中人从不着重什么长幼之序,师徒之义。若威胁到自己性命,可抗争到底,现在我却给他弄得糊里糊涂。你找到纪倩吗?”

徐子陵脱下黏满须髯的弓辰春面具,拿在手中呆看半晌,哑然失笑道:“不知是否因你的石师暗伺在旁,我的意识虽感觉不到他,元神却有感应,以致心神恍惚,犯下错误。因为我根本不应扮弓辰春,见纪倩该扮黄脸汉雍秦才对,纪倩是想跟雍秦学赌技而不是弓辰春。幸好错有错着,令我与胡小仙搭上关系,她的媚术确是诱人,回想起来心儿还卜卜跳呢。”

侯希白一呆道:“你在说什么,听得我更添糊涂。”

徐子陵解释清楚,侯希白提议道:“横竖睡不着,不如我们到上林苑找纪倩,不见她时再去赌场。”

徐子陵摇头道:“无论我是弓辰春或是雍秦,均不宜被纪倩看到我们在一起,你该趁仍有福分睡觉好好安眠。”

侯希白叹道:“石师随时会来寻我晦气,你教我怎能安寝,我就像纪倩般愈夜愈精神。你或者根本不该和纪倩碰头,让我去试探她吧!”

徐子陵讶道:“你不怕石之轩在门外等你吗?”

侯希白摇头道:“他既已复原,现在是要完成统一圣门两派六道的时刻,而不是急着要将我这花间派的唯一传人灭掉。我倒希望他来见我,看他有什么话说。”说罢恢复一贯的潇洒自如,哼着歌儿去了。

徐子陵离开小厅,穿过前后进间的天井,刚踏足后进的廊道,一震停下。他竟然听到女子的悲泣,哭声断断续续从左方走廊尾端侯希白的卧室传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家女子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进来,又因何事哭哭啼啼,这么伤心?甫到长安,发生的事总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忽然间他对即将展开的行动,再无半点把握。他重新举步,来到侯希白虚掩的卧室门前,轻轻推开。温柔的月色从朝东的窗子透入,照亮半边卧室,另一半仍陷在暗黑里,绝世美女婠婠梨花带雨地坐在床头,香肩不住耸动,哭得昏天昏地,神情悲楚。

徐子陵做梦亦未想过婠妖女可变成这样子,呆在当场,好半晌移到床旁坐下,叹道:“究竟是什么事?”

婠婠像此时始察觉他来到身旁,悲呼一声,竟扑入他怀里,泣道:“我师尊死了!”

徐子陵哪想得到有此反应,他当然可及时避开,却是无法在这情况下硬起心肠,登时温香软玉抱满怀,襟头被她的热泪沾湿大片。婠婠双手搂实他的蜂腰,娇躯抖颤,完全失去平时的冷静自制,比之早前听到祝玉妍死讯的冷漠是截然不同的两番情景。徐子陵感到她的悲伤痛苦是发自真心的,不由心中恻然,叹道:“人死不能复生,终有一天我们也会死去,只是迟早的问题。”

婠婠把俏脸埋在他的胸膛,死命把他搂紧,凄然道:“师尊是婠儿唯一的亲人,只有她真正疼惜我,栽培我,现在她去了,掉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又哭起来。

徐子陵胸膛衣衫湿透,一双手更不知放在哪里才好,只好轻拍她香肩道:“你刚才表现得很坚强,为何此刻会忽然兵败如山倒的失去控制?还要躲到这里来哭?”

婠婠抽搐道:“我不知道,人家离开这处后一直思前想后,再忍不住,只希望能在你怀里把悲痛全哭出来。我绝不可让派内其他人知道我为此悲伤失控。”

徐子陵无言以对,目光落在她那对蜷曲床沿的美丽赤足上,心中涌起感触。无论魔门如何进行异常和泯灭人性的训练,将门人变成心狠手辣、冷酷无情之徒,但人总是人,仍会有人的七情六欲,石之轩如此,婠婠亦是如此,就看你能否接触到他们人性的一面。柔声道:“你来了多久,有听到我和侯希白的对话吗?”

婠婠泣声稍敛,以哭得沙哑的声音道:“我来时只得你一个人,还以为你会生出感应,哪知你全无所觉,人家哭出来你才懂得来安慰人家。”

徐子陵自家知自家事,晓得是因遇上石之轩阵脚大乱,致失魂落魄,叹道:“你可知我适才碰上什么人?”

婠婠娇躯一震,终不再饮泣。

徐子陵不自觉的轻抚她背心,说道:“是石之轩!”

婠婠坐直娇躯,拭去泪渍,黯然道:“我从来不晓得祝师在我的心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她其实是个很可怜的女人,石之轩害得她很惨,血债必须血偿。石之轩是圣门的罪人,现在更是最有机会统一圣门的人;只要他杀死我,阴癸派将落入他手中。而且我只能孤军作战,因为只有如此可证明我是有资格的继承人,才能坐上祝师空出来的宝座,那时派内的人始肯为我卖命。这是敝门初祖定出来的继承法则,在接掌派主之位前,须独自修行三年。子陵此刻该明白石之轩为何到长安来?”

徐子陵心中唤娘,这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比起应付只剩下一个破绽的石之轩,香家的事立即在比较下变得轻松容易。他虽视婠婠为敌人,但人接触多后怎样都有点感情,在情在理,他也不应眼看着石之轩杀死婠婠,否则真给石之轩统一魔道,把分散的经卷重归为一,后果的严重,教他不敢去想。

婠婠美目深注,柔声道:“你肯助我破他的不死印法吗?”

徐子陵皱眉道:“在长安,他的不死印法根本是没有破绽的,我们联手对付他亦没有用。我有个提议,现在我立即送你攀城离开,婠婠须立即奔赴巴蜀,此间事了后,我会到你避世的地方找你。”

婠婠秀眸泛着智慧的异芒,轻轻道:“你是否暗示在巴蜀他尚会有破绽呢?”

徐子陵摇头苦笑道:“这可是他亲口说的,我自问看不透他是真情还是假意。”

婠婠洒然耸肩,毫不在意地说道:“多一个制他之法总是好的,你徐公子到长安来究竟有何贵干?不论是什么,我会为你守秘密,甚至出手助你。”

徐子陵怎敢信她,断然道:“我的事请你高抬贵手,最好不闻不问。”

婠婠幽怨的白他一眼,表示心中不悦,刹那后恢复一贯冷漠笃定的神态,和刚才悲痛下泪的婠婠宛若两个不同的人,淡淡地说道:“今晚人家可否在此借宿一宵?”

徐子陵愕然道:“这是侯希白的居所,你该问他才合理。”

婠婠深深瞧进他眼内去,轻柔地说道:“你可知敝师因何败于石之轩手上?”

徐子陵心道当然是因她意图拖他和师妃暄一起上路,口上却不愿说出来,缓缓摇头。

婠婠叹道:“修习天魔大法的女子,是绝不可和自己心爱的男子发生肉体的关系,师尊正因情不自禁,被石之轩骗到床上去欢好,所以天魔大法至十七重后再无寸进,始终不能达到第十八重的最高境界,只好以玉石俱焚与石之轩来个同归于尽,可惜仍是失败。”

徐子陵尴尬道:“这并非我拒绝你留宿的原因,而是我不能代侯希白答应你,因何你不接受我的劝告,立即离开长安。”

婠婠苦笑道:“尚未动手,我便仓皇逃窜,还有什么资格继承派主之位?不要婆婆妈妈的好吗?照我们侯公子一向夜夜笙歌的习惯,不到天亮绝不回家。不管你啦!人家哭累了,想睡觉了!”说罢就那么躺在床上,闭上美目,横陈的娇躯起伏有致,雪白的赤足,秀丽的玉容,即使以徐子陵的自持力,亦看得怦然心动,心中唤娘,更拿她没法。

婠婠唇角溢出一丝甜蜜迷人的笑意,轻拍身旁柔声道:“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好吗?”

徐子陵吓得站起来,狼狈地说道:“不行!”

婠婠依然美目紧闭,神态安详地说道:“刚才搂着人家都不怕,睡在一起有什么问题?呀!”

徐子陵心神剧震,只见婠婠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花容惨淡,阵红阵白,显是走火入魔的可怕先兆,难道她因祝玉妍之死动真情,以至有此厄难。大骇下一时忘却与她对敌的关系,扑上床去。

婠婠仍是抖震不休,探手将他搂个结实,累得徐子陵和她滚作一团时,颤声道:“子陵救我!”

徐子陵双手按上她香背,送入真气,懔然惊觉她体内天魔气乱窜狂流,如脱缰野马不受控制地在经脉窍穴间腾奔窜闯,若不把这可怕的情况改变过来,肯定她挨不了多少时候。别无选择下,徐子陵无私的送入真气,先抵其丹田气海,再由该处出发,沿十二正经来个拨乱反正。他因熟悉婠婠体内的情况,驾轻就熟地向她施以援手。长生气在她娇躯内不知运行多少遍,到徐子陵力倦神疲,真元损耗巨大之际,婠婠恢复平静,松开抱着他的手,躺在床上,似是沉沉睡去。

徐子陵不放心的探手按上她的香额,大吃一惊,感到她的体温正疯狂的攀升,想再输入真气探个究竟,竟给她充盈澎湃的天魔气排斥。此时更奇异的事又发生,当她变得灼手般热时,体温转往下降,变得冰雪般寒冻,出奇地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如此忽寒忽热,徐子陵毫无办法,无从入手。一阵疲累侵袭全身,徐子陵身不由己的闭目调息,卧倒婠婠身旁,他晓得若硬撑下去,说不定会对自己造成永久性的伤害。只休息片刻,只休息片刻……当他再张开眼睛,晨早的日光映入他眼帘,徐子陵骇然坐起来,婠婠仍躺在身旁,轻柔地呼吸着。

徐子陵听到侯希白的足音,正朝内进走来,心知若非被他惊醒,或会继续睡下去。伸手探触额角,奇寒无比,此时他无暇理会,跳起床来,在门外截着满身酒气的侯希白。侯希白探头一看,惊讶得合不拢嘴,望望床上的婠婠,瞧瞧徐子陵。徐子陵知他误会,既狼狈又尴尬,忙把他推到外厅,将事情解释清楚。

侯希白露出凝重的神色,说道:“子陵中她的奸计了!”

徐子陵色变道:“什么奸计?”

侯希白像从宿醉中醒过来般,双目闪闪生辉,说道:“我虽不真正清楚她玩什么手段把戏,但看她现在的情况,她该是借子陵的长生气助她突破天魔大法的限制,进军阴癸派自初祖以降,历代派主从未有人臻达的第十八重境界,甚或尤有过之。”

徐子陵心中乱成一团,不知是惊是喜。

侯希白道:“现在只有一个解决的办法,就是下手干掉她。”

徐子陵一震道:“这怎么成?”

侯希白猛然起立道:“让我来下手。”说罢往内进走去。

徐子陵叫道:“希白兄!”

侯希白往他退回来,颓然坐进椅内,喘息着摇头叹道:“你不用阻止我,我根本狠不下辣手摧花的心,何况是美若天仙的婠大美人,唉!”

两人对视苦笑。

“!”叩门声传来。

侯希白将李靖迎进小厅,坐好后徐子陵低声道:“婠婠在房内,我们说话小心点。”

李靖为之愕然。

徐子陵扼要解释一遍,还坦然告之石之轩已返长安,又说出这回来长安的目的,李靖皱眉道:“我们还以为京兆联解散后长安的形势会简单明朗,现在听子陵的分析,完全不是这样的一回事。”

徐子陵叹道:“我尚未告诉你,尹祖文正是那个向雷大哥施七针制神的人。”

李靖和侯希白同时失声嚷道:“什么?”

徐子陵下意识的别头一瞥婠婠所在的方向,束聚声音道:“尹祖文该是与元吉和池生春暗中勾结,秘密扩展势力。元吉表面支持建成,实则另有居心,希望借助魔门势力成为最后一个登上帝座的真命天子。”

李靖往侯希白瞧去,说道:“侯公子乃魔门中人,对此有什么看法?”

徐子陵晓得李靖是因侯希白的出身而不信任他,如不释去李靖的疑虑,合作上将出现问题,说道:“希白兄是魔门的异种,李大哥不能理解为何经石之轩培养出来的徒弟竟是个可信任的人,是正常不过的事。唉!其中的原因,确是出乎一般的想象,玄妙非常。”

这回侯希白也给勾起兴趣,欣然道:“子陵的话另有所指,事实上我自己并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徐子陵微笑道:“我这叫旁观者清,问题出于石之轩过去十多年的性格分裂,一边是冷酷无情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另一边则是深悔自责的多情种。所以当他传授希白兄花间派的武功,可能因花间派的心法影响,他较倾向变成那多情的人;而当他训练杨虚彦时,亦因受补天派心法的引发,将杨虚彦这杨勇遗孤变成冷酷的刺客。后果便是希白兄和杨虚彦变为极端不同的两个人。”

侯希白拍桌道:“说得精采,所以我和杨虚彦的对立,竟是石师一手促成的,代表石师内心善与恶的斗争。假若我击败杨虚彦,石师会有什么感想?”

李靖沉声道:“杨虚彦是石之轩手上重要的棋子,可发挥难以预测的后果,旧隋文臣大将拥杨广者少,拥杨勇者多。一旦登上天子之位的人德望不足镇服天下,杨虚彦可打正杨勇遗孤的旗号出而号召旧部。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两人点头表示明白,晓得他指的是若李世民被排斥或被杀,人心不服时,祸乱分裂的局面怕会继续下去,那时人心追思杨坚掌政时的隋朝,杨虚彦可带来期望和幻想。

侯希白苦笑道:“这么说,石师杀我是势在必行,因为我代表他善良的一面,是他性格分裂后的产品,故绝不容我这异种活在他眼前。”

李靖头痛地说道:“石之轩究竟躲在长安何处?若我们能把握他的行踪,可集中全力,布局将他杀死,破他的不死印法,为世除害。”说罢凝望侯希白,看他的反应。

徐子陵却生出感触,与寇仲在一起,他从来不用隐瞒任何事,什么均可掏出来研究讨论。可是面对算得上是“兄弟”的李靖和侯希白,由于大家背景立场有异,像大德圣僧是石之轩另一化身一事他不敢随便透露,怕惹来不测的后果。李靖亦然,由于侯希白是“石之轩传人”的身份,始终对他有怀疑。

侯希白俊美的脸容露出茫然神色,摇头叹道:“我不知道,唉!他终是一手将我培育出来的人,我是不会主动去对付他,不过他若想杀我,我会尽一切方法保命,这是敝门的规矩。”

李靖听他这么说,反释然点头道:“我明白侯公子的立场了!”转向徐子陵道:“子陵对石之轩一事有什么提议?”

侯希白站起来无精打采地说道:“我去看看婠姐儿。”避嫌的离开。

两人瞧着他没入后进的背影,均感心情沉重。

徐子陵压低声音道:“我们面对的可能是魔道有史以来最厉害的人物,任何一般我们以为能收效的方法均不管用。在长安这种人口密集的城市,凭他的不死印法,肯定可轻易杀人,从容脱身。此人更是智计超群,警觉性高,李大哥可否暂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李靖瞥一眼侯希白没入的后进门,皱眉道:“你不为你的好朋友的性命担心吗?”

徐子陵道:“我有个直觉,一天我在长安,石之轩仍不会下手收拾他这徒弟。”

李靖愕然道:“这怎么说?”

徐子陵解释一遍他跟石青璇、石之轩的关系,并没有说出“石青璇乃石之轩唯一破绽”那方面的事,因他感到这乃石青璇与石之轩间的隐私,不宜公开。

李靖吁一口气道:“我就算想对付石之轩也无从入手,好吧!秦王吩咐我全力支持你,究竟我可以在什么地方帮你的忙?”

徐子陵凝望他片晌,沉声道:“我这回到长安来,主要的目的是无情地将香家丧尽天良的每一分子赶尽杀绝,连根拔起。”他少有这样说话,但因素素和亲身遇上香家父子干下的恶行,终狠下心肠,决定对香家进行无情的剿灭。

李靖虎躯一震,双目爆起精芒,冷然道:“即使没有秦王的指示,我李靖定要全力助你。”

李靖离开后,徐子陵到卧房找侯希白,只见侯希白呆坐床沿,婠婠却芳踪杳然。

徐子陵在侯希白旁坐下,关切地问道:“希白……”

侯希白递来一张信笺,苦笑道:“我进来时婠婠已离开,留下这该是给你的便条。”

徐子陵接过一看,只见笺上有一行清丽洒逸的留言,写着“爱你恨你,一生一世。”八个字。上款是“子陵”,下款竟是她淡淡的唇印。

侯希白凑过来看道:“香艳的留言,该是她因圣法大成,心情特别,一时下真情流露,否则只会写‘爱你’两字。”

徐子陵皱眉道:“哪里来的信笺?”

侯希白道:“她往对面小弟的小书斋来个不问自取,真奇怪,我一直在留意她,却听不到任何声息。”

徐子陵倒抽一口凉气,点头道:“你猜得不错,我也一直留意她的动静,竟没有丝毫的感应。唉!真狡猾,我竟被她利用了!”

侯希白叹道:“此事祸福难料,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子,因为石师一天收拾不下她,可能会暂缓收拾我。”

徐子陵瞧他好半晌,不解道:“为何侯兄今早对令师忽然变得如此消极被动?”

侯希白恢复洒脱自然,微笑道:“子陵是指我刚才对李靖说的一番话,李靖既不信任我,我侯希白为何要对他说真话。”

徐子陵笑道:“原来如此,你的不死印法究竟练出什么成绩来。”

侯希白摇头道:“愈练愈糊涂,愈没有信心。不死印法与花间派的心法截然不同,讲的是损人利己,不大适合我的性格。”

徐子陵道:“穷则变,变则通。照我的经验,练功的过程是以波浪的形式进行,时登波顶,时沉浪底,当你置身低谷,大有可能是攀上另一高峰的先兆。”

侯希白同意道:“你的话很有道理,不如我将不死印法的口诀念一遍给你听,说不定你可找到破不死印的方法。”

徐子陵愕然道:“这岂非等于你亲自助我对付令师?”

侯希白毫不在乎的耸肩道:“有什么问题,他要杀我,难道我坐着等死。”

两人眼神交触,旋即同时笑起来,沉重的气氛尽去。

徐子陵笑着道:“研究不死印法一事暂缓进行,我们可否假设因小弟的关系,令师暂时不会来对付你呢?”

侯希白点头道:“理应如此,昨晚我故意给石师机会,他则全无动静。”

徐子陵沉吟道:“但若他以为我离开长安,岂非糟糕。”

侯希白道:“不用担心,石师昨晚因初来乍到,不明白我现今的情况,但只要他见过杨虚彦,当从他处晓得我正替李渊画百美图,杀我会打草惊蛇,影响他统一魔门的大计。所以我说婠婠借你练成圣法祸福难料,正是这个意思。今天你有什么事要办?”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这几天我会很忙,要到押店听课,不但要学习押店的经营手法,还要练一口带平遥口音的话。”说罢站起来,一手搭着侯希白的肩头,微笑道:“好好睡一觉吧!今晚回来找你吃饭和研究不死印法,希望不要听你念到一半时我已吐血受伤便谢天谢地。”

侯希白往床上倒下去,踢掉靴子,笑道:“这是美人儿睡过的床,小弟大有可能作一个既甜蜜又可怖、爱恨交缠的梦。爱你恨你,一生一世。”

徐子陵离开北里的荣达大押,刚是华灯初上的时刻,著名青楼赌馆所在的北里主街车水马龙,非常热闹。他现在是蜡黄脸的雍秦再加一副假胡髯,即使是寇仲亦要多看两眼才能看破他是徐子陵,其他人更不用说。荣达大押的陈甫本身是个可信任的人,再得李靖亲身向他打过招呼,让他晓得此事有天策府全力在背后支持,更是衷诚合作,令徐子陵少担一份心事。

由于胡小仙的启发,他想出一个妙想天开的方法,就是使他扮的“司徒福荣”成为池生春的情敌,把主动操控在手内,而非被动的待池生春来上钩。问题是如何能把司徒福荣变成一个对池生春有威胁的提亲者,如“大仙”胡佛让他碰得一鼻子灰,只会是一个笑话。兼且此事必会开罪李元吉和尹祖文,只有钱而欠缺背景的司徒福荣如何在不令人生疑下竞逐胡小仙?凡此均是必须解决的问题。

想着想着,发觉自己抵达明堂窝大门外,正犹豫该否到里面打个转,又怕撞上胡小仙时,一群人迎面而来,进入明堂窝。中间一人本身高人一等,还戴上高冠,非常瞩目,赫然是他和寇仲的老爹“杜伏威”,由五个亲随高手簇拥而行,颇有威势。他往杜伏威瞧去,老杜亦朝他望来,两人眼神交触,杜伏威仍是木无表情,似个吊死鬼的样子,但徐子陵晓得杜伏威已将他这“儿子”辨认出来,因为他并没有掩饰眼神。杜伏威忽然停步,四名亲随连忙立定,徐子陵知机地在他旁缓步走过,好听他指示。

果然杜伏威道:“对面街那间斋铺卖相不错,我们和大仙打个招呼后,去试试它的斋菜是否如门面设计般出色。”

徐子陵心领神会,心中涌起亲切、熟悉和信任的愉悦,举步而去。

寇仲独坐丘岗之上,远眺地平尽处虎牢城的灯火。千里梦在背后安详的饱餐青草,猎鹰无名在天上盘旋侦察,正大演其鹰舞,显示有人在不住接近。月照下的虎牢城,代表着王世充东面的战线,最坚固的军事城堡,虎牢若失陷,附近管城、荥阳、郑阳势不能保。如能稳守虎牢,纵使洛阳各线全部失陷,他的少帅军仍有机会把粮食物资通过虎牢送往洛阳,助王世充对抗李阀的大军,故关系重大。想到这里,寇仲忽然轻松起来,心忖只要能保着虎牢和偃师两城,大有可能令李世民吃一场大败仗,把现今李阀雄霸天下的威势扭转过来。

蹄声自远而近。寇仲跳起来笑道:“我还怕你们弄错地点时间,要我白等三天三夜就糟糕了!”

来的是他八镇大将中的宣永、白文原、焦宏进、卜天志、高占道、陈长林、六部督监的虚行之和陈老谋。

陈老谋在马上笑应道:“我们接到大小姐的飞鸽传书,还怕来早了!白等的将是我们。”

宣永笑着下马道:“任大姐须留镇彭梁,因不能随来生足半天气。”

卜天志首先与寇仲相拥大笑道:“少帅虽远赴关外,但有关你扬威大草原的战绩却像雪片般飞来,且夸大扭曲至令人难以相信。”

来到两人旁的高占道欣然接口道:“例如说你们三人各以一敌万,杀得突厥人落花流水,还追击千里,把颉利的牙帐都拔掉。”

虚行之哑然失笑道:“不过这对少帅军的士气大有帮助,各路豪杰来投,让我们能迅速壮大起来。”

寇仲放开高占道,大喜道:“我们现在能作战的有多少人?”

虚行之道:“我们现在总兵力达三万人,但称得上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只在万许人间。”

白文原道:“只要少帅一声令下,我们随时可调这一万人往战场,保证不会让少帅失威。”

寇仲兴奋地说道:“你们办事,我当然放心,现时我们少帅军的大本营情况如何?”

焦宏进答道:“王世充、窦建德、李子通、沈法兴等自顾不暇,故没人有空来惹我们。所以我们得到杨公宝库运回来的大批财帛后,不但重建彭城,还减低赋税,刺激工农商各业,兼之有大小姐、龙游帮和南方宋阀的全力支持,故彭梁日趋繁荣兴盛,为少帅奠定争天下的基础。”

陈长林道:“我和谋老依少帅交给我们鲁大师的宝笈,建立起一支机动性和作战力强的水师,舰艇的数目不住增加,只要再有一年的时间,将不惧李阀庞大的船队。”

寇仲喜道:“全是好消息,看来我应是到转好运的时刻。”

虚行之道:“一切都在紧锣密鼓中,只待少帅的指示。”

宣永道:“据探子回报,李世民在关中集结大军,挥军洛阳一事如箭在弦,此乃成败的关键,如我们能助王世充击退李军,那时将轮到窦建德和王世充展开黄河两岸各城的争夺战,我们可南攻李子通,只要取得江都,我们将大增争霸的筹码。”

寇仲往天空招手发啸,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下,无名俯冲破云而下,安稳地落在他肩头处,寇仲探手轻抚无名,解释这头宝贝的来历,说道:“我会教导你们一些练鹰养鹰的基本方法,劳烦你们带它回彭梁好好照顾,我的宝贝马儿也须一并带走。”

虚行之愕然道:“少帅决定独赴洛阳吗?”

寇仲点头叹道:“若我率领你们和过万少帅军到洛阳,只会招王世充之忌,所以我连乖无名也不敢带去张扬。唉!王世充此人出身神秘,背景复杂,实在一言难尽。惟今上策,是由我一人去洛阳设法子,你们则全力备战,听我的消息。”目光再投往虎牢,心中燃起希望,暗想只要老子能助王世充守稳这黄河以南的东面战线,李世民此仗必败无疑,这该是他可以和有能力办到的事。

斋肆大堂二十多张桌子全告客满,徐子陵出手打赏伙计,又等待近两刻钟,被安排在一角的方桌坐下,点好斋菜,杜伏威一人独自来到,他脱掉高冠,弓腰哈背变成另一个人似的,到徐子陵旁坐下,后者忙为他斟茶,还低唤一声“干爹”。

杜伏威现出一个罕有的慈祥笑容,欣然压低声音道:“能听得你这声爹,我已老怀大慰。唉!小仲仍坚持与虎谋皮,去助王世充守洛阳吗?”

徐子陵无奈一笑,改变话题问道:“干爹你这回到长安来是打个转还是准备长住?”

杜伏威再叹一口气,有点茫然地说道:“我不知道,问题出在我的所谓刎颈之交辅公祏身上,他与那魔门妖道左游仙占着丹阳自把自为,更拒绝与我对话。李家父子上上下下待我非常不错,真想留在这里享点清福便算,但又不忍眼睁睁瞧着老辅沉沦下去,千辛万苦始能与魔门割断关系,现在却重投其怀抱,确是愚不可及。”举杯以茶当酒般一口喝尽。

徐子陵再为他添茶,色香俱备的斋菜上桌,徐子陵不由得想起师妃暄,若能与她在这斋肆一角共尝上素,该是怎样的一番情景?

杜伏威机警地扫视堂内其他宾客,说道:“子陵到长安来所为何事?”

徐子陵沉声道:“孩儿可否问干爹你一个问题,在李世民和李建成两者中,你希望谁去继承唐主之位?”

杜伏威双目精光乍闪,冷笑道:“我杜伏威自淮南起家,南征北讨,从未吃过败仗,我的事业是从马上得来的,你认为我会尊重哪一种人?”

徐子陵欣然道:“这就成了!我这回到长安是要对付池生春,因为他大有可能是巴陵帮香贵的长子,香玉山的亲兄。我们和香家不但有私仇,对他们贩卖人口等为非作歹的勾当更恨之入骨。”

杜伏威皱眉道:“要对付他还不容易。以子陵现在的身手,有心算无心下,取他狗命易如反掌。”

徐子陵凑近点叹道:“问题是我们想从池生春身上把香贵逼出来,故不得不用上些计谋手段。”接着解释一番,对这位老爹他是绝对的信任,连他自己亦不太明白为何有这种心态。

杜伏威听得哑然失笑道:“子陵的计划确是妙想天开,我实难以判断是否会行得通。我听过司徒福荣此小子,据闻是个锱铢必计的人,却未听过他好色。且猛虎不及地头虫,他若为避祸到长安来,哪敢同时开罪尹祖文和李元吉,除非他是嫌命长。”

徐子陵心忖姜是老的辣,他倒没有想得这么周详,应道:“假若是胡小仙自己看上司徒福荣,情况是否会不同?”

杜伏威愕然道:“此事怎可能发生?”

徐子陵把胡小仙的事和盘托出后,说道:“现在司徒福荣欠的是一个靠山,这靠山要硬得使池生春不敢以别的手段对付他,只能在赌桌上与他一争短长。”

杜伏威明白过来,沉吟片晌后道:“这事我要回去想想,怎样可找到你?”

徐子陵说出侯希白的多情窝。与杜伏威分手回家,侯希白正在书斋内兴高采烈地画他的百美图卷,见他回来欣然道:“今晚我们直接到上林苑找纪倩,无论她如何忙,知是我找她定会分身见个面,子陵到时可直接问她。”

徐子陵在一旁坐下,皱眉道:“阴显鹤方面有什么消息?”

侯希白放下毛笔,退往他旁的椅子坐下摇头道:“他该尚未到长安,没人见过这样一号人物。”

徐子陵心中一沉,顺口问道:“你什么时候起床的?”

侯希白颓然道:“我根本不能入寐,唯有替你老兄出外奔走办事,我向长安一个信得过的帮会人物查探过池生春,得知此人确大有可能是香家的人,因为在李渊入关前没有人认识他,池生春是忽然冒起的,在李元吉支持下经营六福赌馆,谁都不晓得他的出身背景,只知他有雄厚的资金,先从六福的原主人把赌馆巧取豪夺的拿到手,短短数年间打响名堂,使六福成为能与明堂窝争一日短长的另一所大赌馆。”接着叹道:“不是我泼你冷水,我那位帮会朋友说池生春生性多疑,非常机警,比任何人更深明便宜莫贪之理。若依你的计划扮成司徒福荣,大锣大鼓的来与他在赌桌上较个高低并争娶大仙胡佛的女儿,他不起疑才是怪事。香家干尽坏事,会比一般人有更高的戒心,小弟认为你这条计是行不通的。”

徐子陵岔开话悠然道:“你似乎在长安很吃得开。”

侯希白欣然道:“我在这里的人面相当阔,上自皇宫,下至市井,我总有办法。唉!我在为你担心啊!”

徐子陵微笑道:“不瞒你老哥,我和寇仲是小扒手出身,遇上特别着紧钱袋,甚或走路时用手按着钱袋的人,我们会采用声东击西之法,例如硬撞他一记,分他的心,另一人则趁机施展空空妙手。无论他把钱袋如何密藏,一把小刀子即可探骊得珠,百发百中,从不失手。”

侯希白微一错愕,剑眉轻蹙道:“这声东击西之法如何用在池生春身上?”

徐子陵道:“还未想妥,不过希白兄的情报非常管用,使我更有把握。只要我们将池生春的多疑,变成入手的破绽,或可成为引他入彀的道儿,因放着有人肯把偌大家财送上门来的机会,他岂肯轻易错过?”

侯希白动容道:“给你这么一说,事情似又非绝不可行,我们要好好想想。到上林苑灌两杯黄汤如何?我在青楼总是灵感如泉的。”

徐子陵笑道:“去的是你。我还要你设法把纪倩弄往明堂窝去,好让她无意中碰上我这长满须髯的雍秦。”

侯希白苦笑道:“这是不可能的,你好像并不清楚纪倩直到今晚仍是长安最红的青楼名妓、明堂窝的首席方家客,兼且这位姐儿既爱使性子又爱乱发脾气,好起来时可对你千依百顺,但随时可把你轰出明堂窝,这种事曾在我身上发生过一回。现在长安的男人均以曾被她轰过为荣,那至少表示能令她动气。不过小弟却只引以为耻。”

徐子陵心中浮起纪倩明亮而变化多采的一对美眸,暗忖若非上一次到长安时她有事求自己,恐怕会遭到同样的对待,心中一动问道:“你是否知道她和池生春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侯希白道:“池生春怎敢碰纪倩,因为李元吉正是拜倒于纪倩裙下的不贰臣之一。”

徐子陵讶道:“以李元吉的威势权力,要得到纪倩不是易如反掌吗?”

侯希白道:“怎会如此简单,纪倩的情况有点像尚秀芳,在长安是街知巷闻无人不晓,即使李渊也绝不容许李元吉对纪倩强来,免得招来对李家有损的话柄。何况李元吉尚要顾及本身的形象和声誉,加上李渊身边的近臣大多与纪倩有良好的关系,所以李元吉只可像其他裙下之臣般去争夺纪倩的芳心,其中的爱恨苦乐,该是非常动人的。”脸上现出陶醉的神色。

徐子陵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李元吉不是和风雅阁的青青夫人相好吗?”

侯希白哂道:“青青夫人只是李元吉众多女人之一,李元吉一向风流,最爱四处拈花惹草。”一拍徐子陵肩头道:“好了!要不要到上林苑碰碰运气?”

徐子陵摇头道:“我到青楼能碰到的只会是坏运气,更重要的是我不可主动去找纪倩,只可让她碰上我。幸好这并非急迫的事,今晚我要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才去想这事。你是否知道原来经营押店是怎样一门高深复杂的学问?为探求这门学问累得我精疲力竭,你最好乖乖在这里继续作你的百美图,画累上床休息,别忘记你的石师心意难测,昨晚你又没好好睡过,听我的话吧!”

侯希白颓然道:“何用你来提醒我,现在只有作画和盘桓青楼可令我忘掉一切,这或者是人与禽兽的分别吧!它们只懂为生存而奋斗,我们却懂寄情风月,忘掉对生存的威胁,这叫逃避。”

徐子陵深思道:“睡觉正是逃避的一种方式,所以禽兽亦有借睡觉逃避现实这与生俱来的办法。”

侯希白兴致盎然地说道:“那么人和禽兽最大的分别在哪里?”

徐子陵凝想片刻,说道:“我想最大的分别该是人会对自己本身的存在作出思索,例如我们因何存在?存在本身有什么意义和目的?冥冥中是否有主宰?每一个人是否均像扯线傀儡般任由命运摆布?生从何来?死往何去?生死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侯希白听得发起呆来。

徐子陵想起爱谈生死之道的伏难陀,若不是得他启发,自己恐怕不会对这人生之谜想得这么透彻深入,使他更明白师妃暄为何会舍弃尘世,修行天道,那正是对自身存在身体力行的探索。旋即又想到石青璇,她是因截然不同的原因,对残酷的现实和人世间的恩怨看通看透,故选择避世隐居的生活方式。自己却不幸卷入凡尘的大漩涡里,难以抽身退脱。心中不由得暗叹一声。

侯希白点头道:“子陵这番话有如暮鼓晨钟,发人深省,我现在只想醉个不省人事,忘掉心中的痛苦。”

徐子陵心中涌起去见石青璇的强烈冲动,忽然间感到自己比以前任何一刻更明白她。可是眼前的侯希白是他另一个必须关心的人,说道:“希白兄何不把心中的痛苦说出来,那会好过点。”

侯希白一对俊目红起来,瞥徐子陵一眼后垂首苦笑道:“我是由石师一手培育成材,若说对他没有感情,就是骗你的。有时他真的对我很好。唉!我和他这盘账该如何算?我现在只想面对面和他把事情弄清楚。昨晚我独自到青楼去,正是想他来找我,要杀要剐悉随他老人家的意思,总好过现在般如坠在迷雾中,没有一件事是分明的。死并非那么可怕吧?”

徐子陵终于清楚侯希白对石之轩的真正心意,心中叫糟,因为石之轩再非以前性格分裂的石之轩,在他认为有此需要的情况下,会毫不留情把这个“产品”处决清理。沉声道:“你不是说过若依师门传下来的规矩和他在你十八岁那年立下的咒誓,你在二十八岁那年挡不过他的‘花间十二支’,才会把你杀死?你现在该是二十七岁吧!还有一年的时间。”

侯希白颓然道:“二十八岁只是他订下的限期,我随时可要求提早举行,我真想晓得当变成被他杀死的冤魂后,石师是否会伤心后悔?唉!花间派的规矩宗法是自小从心中建立起来的,现在已成根深蒂固的思想,所以我不会让子陵你插手此事,只会凭自己的力量去渡过难关。”

徐子陵皱眉道:“像你目前般全无斗志,一会儿说束手任从处置,一会儿又说要力争过关,都是消极的表现,真使人担心。”

侯希白恢复潇洒自然,笑道:“这叫心情矛盾,若能不死,谁愿尚有大好光阴时一命呜呼?至少待我完成唐宫百美图再说。”

徐子陵道:“照我看你石师除非逼不得已,否则将不会亲手干掉你。”

侯希白一呆道:“子陵此话有什么根据?”

徐子陵沉吟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即使自以为铁石心肠的石之轩,亦因害死碧秀心致充满痛苦矛盾地度过十五年,否则这天下可能是另一番局面。现在从他所谓的‘噩梦’中甦醒过来,不但不敢去碰石青璇这死穴,亦该不愿亲手处决自己一手培育出来的徒弟,所以我推测他会利用杨虚彦来对付你。”

侯希白精神大振道:“这会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我怎样也不会让杨虚彦得逞的。”

徐子陵见振起他的斗志,心中大慰,说道:“你石师只得两个传人,若死的是杨虚彦而非你,他没理由将自己唯一的传人毁掉,否则花间和补天两派将无以为继。更可想象的是你石师必会全力支持杨虚彦成为胜出者,若你再不振作,将会饮恨于杨虚彦的影子剑下。”

侯希白冷哼道:“我怎会那么容易便宜杨虚彦?幸好得子陵点醒。我现在可安心睡觉了!”

自李世民取得柏壁大捷后,天下有足够实力作其对手者,仅剩下以王世充、窦建德和萧铣为首的三大军事集团。寇仲羽翼初成,暂且不论。宋阀僻处岭南,割地称霸绰有余裕,但若凭其本阀之力,兼且南人不耐北方苦寒,则有鞭长莫及之叹。宋金刚柏壁之败,实是影响深远,不但使刘武周声势由强转弱,更令突厥在联结好塞外各族之前不敢轻举妄动。没有突厥人的支持,另一依附突厥的霸主梁师都只好按兵不动,以隔岸观火的态度坐看以洛阳为中心的争霸决战。

三大军事集团中,以萧铣的形势最不利,关键处在于杜伏威降唐,不但镇着萧铣,令他动弹不得,亦使朱粲、李子通、沈法兴之辈在迫不得已下袖手静观变局。林士宏则被夹在两大劲敌萧铣和宋阀之间,难有任何作为。在这逐渐明朗化的情势下,天下顿成李阀、王世充和窦建德三方之争,而寇仲的唯一希望,是把王世充和窦建德拉到一起,粉碎李世民不败的神话。

经过一夜全速赶路,寇仲于清晨时分抵达洛阳,守城的兵卫谁不认识他,立即飞报王世充。来迎接的是寇仲对他颇有好感的王世充次子王玄恕,大家见面,自有一番高兴。在亲兵簇拥下,两人并骑驰往皇宫。

寇仲问道:“李世民方面有什么动静?”

王玄恕露出凝重神色,沉声道:“据我们得来消息,李世民将于这几天亲率大军出关东来,我们已做好准备,务要对他迎头痛击。唉!果然不出少帅当年所料,李世民吸取李密久围洛阳不下的教训,采取逐步肃清外围据点,断绝粮道,再孤立我们的策略。”

寇仲兴致盎然地扫视繁荣如旧的洛阳风光,讶道:“李世民的大军仍远在关中,你怎知他采取什么策略?”

王玄恕道:“因为柏壁之战后,李家先后派出四名大将,在我们四周集结兵力。分别是史万宝进驻龙门,断我们南援之路;刘德威屯兵太行,倘若东攻河内,我们北路势被封闭;王君廓则对洛口仓虎视眈眈,而另一将领黄君汉枕兵孟津,一旦渡过大河,回洛仓势将难保。”

寇仲暗忖这确配称为“上兵伐谋”,李世民不费一兵一卒,只凭兵马调动,即构成对王世充的庞大压力。在这样的形势下,李世民若要劝降王世充旗下的将领,使他们离叛归附自是水到渠成。

寇仲信心十足地说道:“洛阳处于河流交汇之地,要真把洛阳孤立,谈何容易。当年我为要说服令尊,言辞当然夸大点。不用担心,李世民尽管放马过来,只要我们能守稳偃师、虎牢一线,李世民围城时,窦建德大军来援,定可把李世民杀个落花流水,能否逃回关中亦成问题。”

王玄恕露出尴尬神色,低声道:“父皇不肯听我劝告,违反与窦建德的协议,已于昨天登上帝位。”

寇仲色变道:“什么?”

人马驰进皇宫去。

在荣达大押幽静的内堂,徐子陵在上他到长安后的第二课。昨天主要是听荣达的主持人陈甫说及平遥的风土人情、生活习惯,顺带学他的平遥口音。在语言上,徐子陵和寇仲均是极有天分的人,突厥话能很快上口,带些乡音的话自然难不倒他。

圆桌上放满“盾钱帖子”、“钱票”、“账簿”一类典当业的东西,看得徐子陵眼花缭乱时,坐在桌子另一边的陈甫道:“我们典当业可以四个字来形容,就是‘以财生财’,将财富放贷取利,凭高息赚钱,可以信用借贷,或以抵押放贷。抵押品由动产例如珍宝玉石,乃至不动产如房舍地契,甚或人身作抵押。”

徐子陵一呆道:“怎样以人身作抵押?若没有钱还,难道可将人卖掉吗?”

陈甫身材瘦削,生就一副马脸,五十来岁的年纪,相当高的鬓角有些花白,态度友善热诚,闻言露出一丝暧昧的笑容,压低声音道:“欠债还钱,没钱可以工作还债,若抵押的是标致的娘儿,更可卖入青楼。不过我们长安荣达绝不会干这种事,但在乡镇偏僻的地方,我不敢担保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你情我愿下,官府很难干涉。何况我们开当铺的,首先要打通官府的关节,一方保持低调,一方睁只眼闭只眼,大家相安无事。”

徐子陵听得信心陡增,只是这“以人作押”一项,对香家已有莫大的吸引力,等于以后可公然作人口买卖。皱眉道:“典当业究竟是怎样开始的?”

陈甫轻描淡写地说道:“典当业于南北朝时大行其道,源于佛寺的‘寺库’制度。”

徐子陵愕然道:“怎会和佛寺有关?佛寺岂能干敛财的勾当,不是与出家人的四大皆空有违背?”

陈甫微笑道:“出家人不用吃饭吗?寺院通过各阶层的布施,积聚大量财富,为维持众多僧侣的生活,进行各类宗教活动,维修和扩建寺院,凡此无财不行,于是想到‘以财生财’的法门,凭放贷取利。”顿了顿续道:“至于有否违背佛门的本意,就非我所能知。不过至少佛教经律中的‘无尽藏’有‘生息不已,其利无尽’,‘尔时六众苾当种、种出息,或取或与、或生或质’的记载,令僧侣可安心放贷得利以供佛、法、僧三宝之用。”

徐子陵听得耳界大开,问道:“这样一个赚钱的行业,竞争一定很大,司徒福荣凭什么能脱颖而出,成为全国最大典当业的老板?”

陈甫欣然道:“这方面谁都要佩服大老板,他之所以能这么成功,皆因推出‘谷典’和发行‘钱票’两门新的生意,谷典并不限于米粮,而是广及其他粮货,特别受农村乡镇的欢迎,试想可以粮货换钱,虽然价格比直接买卖低一大截,但在方便和应急上却非其他贸易方式所能比拟。至于钱票,对经商者可说是一种恩赐,方法是由当铺签发兑换券,代替货币在市面上流通,随时兑现,我们则赚取‘贴水’。”

徐子陵明白过来,难怪说典当业最重商誉,所以香家或在财力上能超越司徒福荣,却因与青楼赌馆画上等号,又有贩卖人口的背景,随时会遭为政者扫荡封闭,谁肯信他们发行的“钱票”。愈清楚典当业,愈有把握令香家上钩,皆因此乃香家可借以施展“偷天换日”大法的千载一时良机。

陈甫道:“好了!现在轮到公子深入了解我们的经营和运作的手法。”

徐子陵心中苦笑,只好强迫自己振作精神,专心聆听,为扮好司徒福荣努力。

在皇宫的书斋内,一身龙袍的王世充看罢窦建德的密函,递给坐在右下首的王玄应让他过目,皱眉道:“窦建德为何要助我对付李世民?”

寇仲尚未回答,王玄应边看窦建德的信函,边头也不抬地冷笑道:“说不定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呢!”

寇仲立即心头火发,正要拂袖而起,坐在寇仲旁的王玄恕忙接口道:“现在夏王与我们大郑唇齿相依,洛阳若失陷,下一个……”

王世充截断他道:“洛阳怎会失陷?李世民一向善于后发制人,薛举父子和宋金刚就是这么败在他手上。我这回就以彼之道还治其身,当他久攻不下退兵之时,就是他全军覆没的一刻。”

寇仲虽对王世充绝无好感,却不得不承认这是应付李世民大军的正确战略,问题是郑军能否坚守到那一刻。王世充目光闪闪地盯着寇仲,没有立即说话,王玄应则把窦建德的书函毫不尊重的随手扔在旁边几上,脸含冷笑地瞧着对面位于王世充左首的寇仲。王玄恕无奈苦笑,默不作声,书斋内充满一片难堪的气氛。

蓦地王世充仰天长笑,说道:“少帅如此着紧我大郑的事,我非常感激。若李世民提早一年来攻,我或会手忙脚乱,可是经过整年备战,我有十足把握打这场仗。现在我洛阳兵精粮足,只要能守到冬天大雪之时,哪到李世民坚持下去。”

寇仲心中大讶,上次见王世充,至少表面上这老狐狸对自己礼遇甚隆,但现在显然态度大改,究竟他有何所恃?又或是如他所言的有十足把握胜此一仗。

寇仲生出无话可说的颓丧感觉,苦笑道:“圣上是否要对我下逐客令呢?”

王玄恕一震望往乃父。

王世充叹道:“少帅实在是我非常欣赏的一个人物,只可惜不能为我王世充所用。更大的问题是少帅已成岭南宋家的人,宋缺一向敌视外族出身的人,我和他是水火不容,少帅请告诉我教我如何信任你?”

寇仲哈哈笑道:“事情有缓急轻重之分,假若圣上你有十足把握可独力收拾李世民,小子当然无话可说。但事实摆在眼前,所有曾信心十足自以为可收拾李世民的人,最后均被证实是错的。若我是圣上,当不会未开战先绝自己的后路。我要说的话全说出来了!至于该怎样做,请圣上定夺。”

王世充微笑道:“我们曾合作击垮李密,这次自可联手教李世民吃场大败仗,少帅勿要多疑,只是大家必须将心里的话先说出来。”

王玄应淡淡地说道:“击退李世民,对少帅有什么好处?”

寇仲真想照脸轰王玄应一拳,看他的青白小脸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此人不识大体,只因两次被擒之辱,迄今仍对他怀恨在心。深吸一口气后,沉声道:“可否倒转来说,若李世民攻占洛阳,对我寇仲有什么坏处,好吗?”

王世充露出不悦之色,冷哼道:“少帅请说出高见。”

寇仲目光从与王玄应的对视,移往王世充。道:“洛阳若失陷,那窦建德将被迫退守河北,那时李世民只要随便派他天策府任何一个大将,将可守得洛阳固若金汤。那时李世民第一个要杀的人不是窦建德而是我寇仲。”

王玄应哂道:“少帅有否高估自己在李世民心中的重要性?窦建德手下雄师达四十万之众,少帅军只区区数万人,且无坚城险地可守。”

寇仲回敬他嘲弄的目光,微笑道:“这不是谁重要些的问题,而是战略的问题。李世民若攻下洛阳,李阀的唐室声威大盛,一些见风转舵之辈如高开道、罗艺之流,只好抢着向唐室归降,令窦建德腹背受敌,动弹不得。李世民非是蠢人,只会诱窦建德劳师远征的来攻,自己则从容布置用兵南方,一旦把我铲除,再在巴蜀建立水师船队,加上有杜伏威的江淮军作呼应,南方诸雄只余任由宰割的份儿。那时窦建德唯一生路就是来攻洛阳,遇上天下最擅长守城的李世民,又有关中呼应,结果会是如何?似乎再不用小弟说出来吧!”

王玄应给他说得哑口无言,因为他说的全是实话,更是王玄应从没想过的。王玄恕双目射出崇慕神色,不住点头。

王世充两眼精光大盛,不得不同意点头,说道:“少帅对整个时局看得非常透彻,不过洛阳是不会失守的。”

寇仲笑道:“圣上既指出要直话直说,那我亦不客气,圣上凭什么这样有把握?”

王世充成竹在胸地说道:“因为少帅千算万算,仍算漏李阀内部的变量,若李世民能一举攻克洛阳,当然不会有任何问题,若久攻不下,其他大敌则蠢蠢欲动,李渊或会改变主意,命李世民退兵,少帅明白我的意思吗?”

寇仲心中一震,忽然掌握到王世充如此有恃无恐的原因,皆因他暗里得到突厥人的支持,正因如此,遂不把窦建德的援助放在眼内。当李世民围攻洛阳之时,只要颉利助梁师都之辈再犯太原,李世民在首尾难顾下,只好退兵回守关中。他与王世充互相紧盯半晌后,哈哈一笑,挨回椅背处叹道:“假如圣上真的作如是想,正中突厥人的奸计。”

王世充首次色变,不悦道:“突厥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怎会中突厥人的计?”

寇仲微笑道:“圣上和突厥人是什么关系,我当然不清楚。只希望不是透过赵德言或大明尊教作桥梁搭出来的关系。颉利终有一天会联同塞外诸族大举来犯的,不过绝不会是几个月内的事。我刚从塞外回来,对塞外的形势或会比你们清楚些。”

王玄恕忍不住道:“塞外目前是怎样的一番情况?”

寇仲道:“大可用一个‘乱’字来形容,突利在毕玄的压力下被迫和颉利修好,但双方均因奔狼原之役和渤海立国之事师劳兵累,在重整阵脚和与其他各族建立新的关系前,绝不敢轻举妄动。若我所料无误,颉利表示支持你们大郑,怕的只是你们不战而降,让李世民不费一兵一卒的夺得黄河的控制权,那时唾手即可取得天下。对颉利来说,最理想莫如李世民因攻打洛阳元气大伤,那时突厥联军乘势南侵,在李阀无力反击下,先占太原,站稳阵脚,然后逐步蚕食,完成席卷中原的美梦。”

书斋内一阵重如铅坠的沉默。

王世充凝望寇仲,长长呼出一口气道:“颉利对我没有任何承诺。”

他这句话说得软弱无力,明显是言不由衷,更令寇仲晓得自己猜个正着。

王玄应沉声道:“刚才少帅说由赵德言或大明尊教为我们搭路,究竟是什么意思?”

寇仲耸肩道:“没有什么意思,赵德言和荣凤祥关系密切,而荣凤祥本身是大明尊教的人,你们又对他特别容忍,我这样顺着一猜,该属合情合理吧!”

王玄应为之语塞,言辞上的针锋相对,他怎是寇仲对手?

王世充心不在焉地说道:“我们不要在这些小事上争拗,少帅有什么好的提议?”

寇仲暗松一口气,费这么多唇舌,要争取的就是王世充这么一句话。正容道:“我的提议可用三句话总结,就是守为上、联窦军、固虎牢。”

王世充沉吟道:“我还以为少帅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提议,这些……这些均为我们拟定的策略。”

寇仲心中暗骂,至少“联窦军”一项不是他的既定策略,说道:“守为上一策说来容易,实行起来却有一定为难处。第二项的联窦军,圣上必须暂缓称帝,事情才有得商量。”

王玄应终找到反击机会,不悦道:“名不正言不顺,现在旧隋废君正式让位父皇,令我大郑军心大振,这干窦建德什么事,他高兴大可由夏王变称夏帝,这是称号的问题,否则父皇怎样都像矮李渊一截似的。”

王世充默言不语,似是同意,又像在思索称帝的事。王世充以郑王还是郑帝的身份与窦建德对话,当然有很大的分别,若采后者,势令双方很难有合作的共同基础。王玄恕欲语无言。

寇仲叹道:“这是大郑的事,由你们决定。但任何一条战线亦可失去,却绝不能失虎牢偃师这条东面最重要的战线,那不但是窦建德来援之路,更是我少帅军可把粮草装备源源不绝送来的生命死活线。我有一个大胆的提议,希望圣上信我是个守诺的人,绝对信任我。”

王世充一震道:“少帅想为我守虎牢吗?”

寇仲一字一字地缓缓道:“这当然最理想,却是强圣上所难。我只希望能以杨公卿、张镇周,又或玄恕公子为正,我则当个手下跑腿的,那我敢说任李世民三头六臂,亦不能孤立洛阳,我们可十拿九稳的打一场大胜仗。”

王玄应失声道:“这怎么行?”

王世充伸手阻止王玄应说下去,说道:“此事待我仔细想想。”不顾王玄应的眼色,向王玄恕道:“少帅在这里的住宿事宜,由玄恕打点。明早我们有个重要的军事会议,少帅请准时出席。”

解释清楚押店的组织和营运方式后,陈甫道:“昨天公子离开后,我接到良材的消息,请公子指示他们该在什么时候到长安来?”

徐子陵思索片刻,问道:“假设司徒福荣真个到这里来避难,陈叔你会作出怎样的安排?例如是否会通知什么人等诸如此类。”

陈甫欣然道:“我想了半晚,安置的地方当然不成问题,因为我们在长安有很多物业。大多是没钱还债下变相卖给我们的。其中以皇城毗邻,东市西北崇仁里的华宅最够气派,从那里驱车往北里只是一刻钟的车程,非常方便。”顿了顿又道:“至于要通知什么人,我也有想过,理该知会四方馆又或兵卫部,打个招呼才合理。”

徐子陵微笑道:“这岂非不合司徒福荣一向怕见人的低调作风,更不似在避难。”

陈甫愕然道:“若没有人晓得你们来长安,如何进行计划?”

徐子陵道:“现在是战争的非常时期,长安城内戒备深严,任何风吹草动,绝瞒不过李建成的耳目,所以该先引起他们注意,让对方发现我们,而不是我们打锣打鼓的去惊动人。”

陈甫皱眉道:“怎样可毫不着迹地惹起注意?”

徐子陵道:“你们那座在崇仁里的华宅是否须修葺一下?”

陈甫拍腿赞道:“好计!我就把那宅院来个天翻地覆的大修整,且像要赶在几天内完成的样子,旁人问及时则吞吞吐吐,故作神秘,对吗?”

徐子陵长身而起拍拍他肩头,说道:“我约了个老朋友午膳,其他的事不用我说陈叔该知道怎么办吧!待会儿再见。”说罢欣然去了。

寇仲和王玄恕并骑驰出皇宫,踏上洛阳大街,心中岂无感慨。骄兵必败。王世充目前的声势,正进入巅峰时期,主因是击败李密的瓦岗军,雄霸中原核心战略位置的东都洛阳。其次是在东都小朝廷的斗争中胜出,赶跑独孤阀,现在更逼得杨侗禅让帝位于他。外患内忧,一下子全解决掉。但他的称帝在战略上绝不聪明,因为必会令窦建德生出反感,推翻联手的盟约。不过却是风气潮流所趋,盖因林士宏、刘武周、梁师都、李渊、萧铣等各方霸主均先后称帝,他王世充若再高举“杨隋”的旗帜,将难有号召力。刚击败瓦岗军的王世充声势如日中天,加上王玄应等人怂恿,心痒难熬下,遂走上这错误的一招。此时黄河以南,尽成他大郑的领地,倘能击退李唐东征的大军,势成独霸中原之局,难怪他给野心掩盖理智,连一手促成他今天声势的自己亦不放在眼内。

可是寇仲却肯定若任由王世充与李世民决战,最后败的必然是王世充。致败的原因是王世充本身性格的问题,此人表面的话虽说得好听,事实却是狡诈反复,心窄不能容人,致除王氏同宗外无心腹可言,这样的一个人,何能成大业。在这样的性格支配下,他根本不可能以诚待人,更难令人甘愿为他效死。遇上豁达大度,知人善用的李世民,后果可想而知。否则如秦叔宝、程咬金之辈能争相来投为他出力,鹿死谁手,确未可知。未能对属下诸将公平地论功行赏,莫说难望外人望风肆附,更会逼得手下投往敌对的阵营,此正是王世充最大的失着。

人马驰上天津桥。王玄恕干咳一声,把寇仲从沉思中扯回眼前的现实来,说道:“少帅在想什么?”

寇仲苦笑道:“我在想是否白来一趟?”

王玄恕大吃一惊道:“少帅万勿这般想,父皇不是刚说他非常欣赏你吗?”

寇仲叹道:“我也很欣赏李世民,欣赏又如何?唉!不要再谈这些泄气的事,我可否仍住在上回的地方,那所房子相当不错,我最爱它清静。”心中最想问的是杨公卿的情况?但纵使是对他有好感的王玄恕,亦知不宜匆匆问出口来,否则如传回王世充耳内,他不怀疑两人的关系才怪。

王玄恕一口答应道:“这个没有问题。”

寇仲忙道:“我不需任何人侍候。是了!我在这里的诸位老战友近况如何?”

王玄恕欣然道:“杨老和张老两位大将目前均在洛阳,我安顿好少帅后,会使人通知他们,他们定会很高兴又可与少帅见面叙旧。”

寇仲放下心事,暗忖只要见到杨公卿,将可完全掌握到王世充这方面的形势,那时再看看有什么方法可扭转乾坤,让王世充“惨胜”这决定天下命运的一场硬仗。

徐子陵踏进多情窝的院子,首次对选择多情窝作落脚的地方生出悔意,因为多情窝已因侯希白成为名人没有秘密可言。他正是因到多情窝,故先后被婠婠和石之轩发觉他来长安,以后情况更是祸福难料。空气中残留女子清幽的香气,徐子陵浮现起与沈落雁泛舟河道的迷人情景,暗叹一口气,扯掉面具,推门进入前厅。

沈落雁动人的背影向着他,凭窗外望,柔声道:“我的心很烦,想找个人解闷儿。”

徐子陵晓得她误以为自己是侯希白,缓缓举步走到她身后五尺许处,淡淡地说道:“沈军师为什么事心烦呢?”

沈落雁娇躯剧颤,猛地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娇呼道:“啊!子陵。”她清秀明丽如昔的玉容泛起毫不掩饰的惊喜。

徐子陵入门前曾想过掉头离开,可是终不忍心对这位已嫁作人妇的红颜知己如此无情。徐子陵叹道:“正是小弟。沈军师是否因黎阳被破心烦,唉!我也很不好过。”

沈落雁露出千言万言,不知从何说起的神态,秀眸异采涟涟,动人至极点,似欲要扑入徐子陵怀内,又像尽力在克制自己,忽然垂下螓首,轻轻道:“子陵猜错了!世勣于黎阳城破时成功突围逃走,被俘的秀宁公主和李神通在寇仲的斡旋下为窦建德释放,你可以暂时安心。”“暂时安心”四字可圈可点,显示这位善解人意的美女准确把握到徐子陵的心情。

徐子陵听得李秀宁安然无恙,登时如释重负,皱眉道:“然则军师为什么心烦?”

沈落雁别转香躯,目光重落在窗外后园的美景处,轻柔地说道:“我早不当军师了!为何仍要唤人家作军师,是否连唤一声落雁亦吝啬呢?”

徐子陵洒然笑道:“在我们心中,落雁永远是那位美人儿军师。”

沈落雁背着他“噗嗤”娇笑,说道:“美人儿军师,亏你们叫得出口,这称号令我想起寇仲。我没有看错他,他或者是唯一能令李世民吃败仗的人。”

徐子陵苦笑道:“可是这绝不会在洛阳之战发生,寇仲自己比任何人更清楚此点,因为我们明白王世充是怎样的一个人。”

沈落雁不屑地说道:“褊狭谲诈,多疑矫伪,难成大事。”

徐子陵动容道:“沈军师这八个字形容得非常贴切。”

沈落雁再次转过身来,恢复一贯风流绰约的娇姿美态,喜滋滋地道:“见到子陵,所有烦恼已不翼而飞,你真的能不管寇仲的事吗?”

徐子陵颓然道:“我不晓得。我现在最大的期望,是寇仲能及时退出这场攻打东都的大战,否则洛阳失陷后,下一个将轮到他和他的少帅军。”

沈落雁双目闪着智慧的光芒,说道:“你这叫关心则乱,寇仲岂是这么容易被收拾的。更正确点说,应是‘天刀’宋缺岂是这么容易应付的。一旦惹出宋缺,将没有人能预料局势的发展。”

徐子陵一呆道:“宋缺竟会亲自领兵上战场?”

沈落雁没好气地横他一眼,微嗔道:“子陵凭什么认为他不会?李世民终究有胡人血统,宋缺绝不会让这种人统一天下。要振兴汉统,此乃千载一时的良机。李家顾忌寇仲,对宋缺更是惮惧。”

徐子陵讶道:“我只知宋家在南方有财有势,却不晓得在军事上占着如此举足轻重的地位。”

沈落雁道:“若说寇仲是天生的卓越统帅,宋缺就是博通古今衰变,中土最高瞻远瞩的军事战略大家。所以他能一直按兵不动,直至合他心意的寇仲兴起,始表态支持。宋缺配寇仲,一个精于作全局的布置战略,一个是沙场上无敌的统帅,你说李家对此有何感想?”

得沈落雁点醒,徐子陵开始从另一角度看寇仲的大业,更觉头痛。无论谁胜谁败,对中土的影响均是天翻地覆,卷南荡北,无人能独善其身。

沈落雁续道:“以宋缺之强大,竟能联萧铣以压制林士宏,正代表宋缺要保存实力,静待争霸中原的时机。密公若能学他一两成,当不会有偃师之败,唉!”

李密惨胜宇文化及后,不待恢复原气,立即用兵对付王世充,正是致败主因。

沈落雁又道:“岭南军以俚僚为主,民风纯朴,刻苦善战,视宋缺为天人,固虽只十多万之众,却是训练精良,在宋阀的财势支持下,加上寇仲这样的人才,即使李世民亦不敢轻易言胜,所以你不用为寇仲担心。”

徐子陵苦笑无言。沉吟片晌问道:“军师仍未说出因何事心烦?”

沈落雁娇躯微颤,缓缓转过身去,透窗瞧往蔚蓝清澄的天空,叹道:“还不是因为念在一点故主之情?”

徐子陵心中一震,她竟为李密心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杨公卿、张镇周和寇仲在厅内围桌坐下,这两位王世充手下最著名的大将均有风尘之色,可知奔波劳碌,因即将来临的大战难得休闲。

张镇周免去闲话,劈头道:“少帅可知王世充与朱粲暗中结为盟友?”

寇仲失声叫道:“什么?”

在争霸诸雄中,声誉之差者,莫过于“迦楼罗王”朱粲,他和女儿都是声名狼借的人,朱粲更被传为杀人食肉的魔王。近年来朱粲内则地方势力抬头,外则受压于萧铣和杜伏威,找靠山是理所当然的事,问题是王世充因何要收容他,此举势必尽失人心。

寇仲生出历史重演的感觉,朱粲无论如何不济,手下贼兵总有数万人,他于王世充等于“五刀霸”盖苏文之于“龙王”拜紫亭,可成为扭转局势的奇兵,难怪王世充如此有恃无恐。由于寇仲处境有异,李世民是下定决心摧毁王世充,而他寇仲必须助王世充守稳洛阳,击退大唐的雄师,再不能像龙泉时般灵活应变,挥洒自如。

杨公卿摇头道:“我真不明白王世充因何一错再错,竟招揽这人人切齿痛恨的凶魔。”

寇仲暗忖小弟明白,只是不宜说出口来。皆因张镇周并非他的心腹人,不宜让他晓得太多秘密。从朱粲的作风观之,他极可能是魔门出身的人,与和魔门有千丝万缕密切关系的王世充结盟,乃水到渠成的事。事实上王世充不信任外人的性格,亦是魔门中人的特性,同门也互相猜疑,何况对待外人?张镇周和杨公卿开口王世充,闭口王世充,毫不客气,不但不视他为皇帝,更似不当他是主子。

张镇周压低声音道:“少帅这回来是否要助王世充应付李阀的大军?”

寇仲叹道:“可以这么说,你老人家有什么打算?”

张镇周淡淡地说道:“有什么好打算的,只好做一天和尚撞一日钟。”

寇仲和杨公卿均听出他言不由衷,因为以他的精明果敢,王世充又伤透他的心,绝不甘愿陪王世充一道送死。

张镇周又道:“在现今的情况下,少帅尚有什么回天之计?”

寇仲生出警觉,心想若张镇周暗中降唐,与李世民来个倒王世充的应外合,现在就是刺探机密。摇头苦笑道:“除非王世充肯把部分兵权交出来,否则我有什么办法?”皱眉问道:“你们怎知道王世充与朱粲秘密结盟?”

杨公卿道:“这消息最初是从朱粲内部传出来的,指王世充收编朱粲的队伍,并拜朱粲为龙骧大将军,王世充虽多次向我们否认此事,但‘毒蛛’朱媚曾两次到洛阳来见王世充乃不争之实,所以我们知道王世充在睁眼说谎。”

寇仲道:“那朱粲就再不能成为奇兵,顶多只能牵制李世民部分的军队。”

张镇周冷哼道:“只看李世民兵员的调动,可知他的策略是要封锁洛阳对外所有交通粮道,孤立洛阳。洛阳军民达数十万之众,每天均消耗大量粮食,就算城内各粮仓全部满溢,最多只能挨得半年。所以在战略上李世民是正确的。”

杨公卿道:“现在须看李世民是否有本事将洛阳围个水泄不通,亦要看窦建德是否会挥军来援,所以虎牢一线最是重要,不容有失。”

张镇周叹道:“大郑的成败,要看明天的会议王世充如何分配兵权,若他肯用我们三人任何之一守虎牢,李世民大有可能吃败仗。”

杨公卿冷笑道:“事到如今,若他仍执迷不悟,任用宗亲,那就是他要自取灭亡。”

寇仲听得大动脑筋,至此方知明天的军事会议如此重要,王世充能否留住异姓诸将的心,还看明朝。

杨公卿道:“我自起床后没吃过东西,肚子饿得咕咕叫,不如到天津桥头的董家酒楼祭祭肚肠,顺便为少帅洗尘。”

张镇周歉然道:“我还有点事办,杨公代我向少帅多敬两杯酒吧!”

沈落雁背着徐子陵轻叹道:“到现在我仍不明白密公因何降唐,从起义军领袖的身份变成唐室的官吏,随他入关的二万瓦岗军成为唐室的官军,将曾为天下景仰讨伐暴隋的正义之师彻底变质,现在他终于后悔了!”接着旋风般转过身来,说道:“我沈落雁该怎么办?”

徐子陵明白过来,李密入关后并不得意,获封几个虚衔,事实上被投闲置散,反而手下大将李世勣受重用,怎能快乐得起来?柔声道:“他可以怎么办?”

沈落雁香唇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说道:“他当然认为自己可东山再起。”顿了顿叹道:“王伯当虽名义上被封为左武卫大将,同是有职无权,故生出非分之想,常对密公说李世勣据黎阳,张善相守罗口,中原一带忠于密公的旧部仍是人多势众,逢此唐郑交战之时,只要离开长安,出走山东,招集旧部,定可创出一番新局面,重振瓦岗军的声威。唉!忠言逆耳,我虽多番劝密公打消这念头,总是说不动他。你教我怎么办?”

听到王伯当之名,徐子陵心中涌起难言的滋味,不过素姐已逝,对王伯当侵犯素姐的怨恨早云散烟消。看到李密和王伯当两个曾叱咤风云的人,落至如此田地,哪还有兴致与他们计较。问道:“在关内,随他来的旧部有多少人愿跟随他的?”

沈落雁苦笑道:“连我也不愿随他自取灭亡,你说有多少人愿跟他?”

徐子陵道:“你是否决定与他划清界线?”

沈落雁道:“如我真是那么绝情的人,现在便不用烦恼。”接着娇媚地白他一眼道:“现在心情好多啦,这些烦事不该对你说的。是了!你到长安来有何贵干,不是对那个所谓宝藏内的废铜烂铁仍死心不息吧?李渊起出那不符实的财宝后,任由那批发霉的兵器留在下面,现在谁都没兴趣谈杨公宝库,只当是个笑话闹剧。”

徐子陵道:“我到长安来是要对付一个人,迟些待事情有些着落时,再奉上详情好吗?”他故意说得含糊,是不想节外生枝。

沈落雁不以为忤地说道:“能惊动我们徐公子,此人自非等闲之辈。差点忘记告诉你一件事,你们的好朋友商秀珣场主这两天会到长安来,尹德妃特别邀我作她的伴友,听说李建成对她很有意思。”

徐子陵一震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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