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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造化弄人

大唐双龙传 黄易 17279 2024-03-05 11:28:41

徐子陵和寇仲避过武阳,直趋元城,岂知宇文化及的败军亦采同一撤退路线,且沿途大肆掳掠,烧杀抢夺,元城、莘县、武水等三座位于许城之北的城池和附近乡村的百姓纷纷逃往大河或避入山区,不幸天降大雪,使逃难者不少冻死途上,尸骸满野,令人不忍卒睹。遇上烧村夺粮的散兵游勇,两人毫不留情,出手歼灭,搜得的财宝,尽济难民,希望他们能在魏境外得到美好的生活,所以抵达许城外时,两人已不名一文。寇仲不脱“神医”本色,取出沙芷菁的九针,在徐子陵协助下,以长生气为冷病受伤的难民治病。

大雪暂时舒缓魏军的困境,令唐军无法衔尾穷追。不过任谁都晓得宇文化及大势已去,否则怎会纵容自己的部队,任得他们荼毒地方城乡,显是人心离散,再不受军纪约束,重演当年隋兵令人发指的暴行。照两人观察,魏军在败返许城途上,不断有人离队逃窜抢掠,能随宇文化及返回许城者,恐怕只剩下宇文化及的子弟亲兵。两人来到一座山丘之上,俯视坐落东方的魏京许城,途上所见的城池,以此城最具规模,城高墙厚,兼有护城河,虽远比不上洛阳、长安那种大城池,仍有一定的防御功能。通往许城的官道上不时有魏军往返,却再不见逃走的难民,当然更不会有商旅游人。天上乌云密布,似在酝酿另一场大雪,两人在一处草丛藏身,静候黑夜的来临。

寇仲双目凝注许城,沉声道:“入城后我们立即找老侯,只要摸清宇文化骨所在,觑准机会,全力击杀,然后我们找个地方喝酒庆祝。”

徐子陵摇头叹道:“我真不明白宇文化骨脑袋内想的是什么东西?以前杀死炀帝后,率兵返北方时已是沿途抢掠,弄得自己声名狼藉,不得人心,现在更变本加厉,究竟是他的性格使然,还是有别的原因?”

寇仲想起沿途所见的凄凉惨况,颓然道:“宇文化骨直接继承了杨广的军队,亦直接统承了旧隋军暴戾骄横、残民以自肥的风气。假若宇文化骨与李密之战是胜方,他或可借此声势整顿军队,偏偏老天爷与他对着来干,不给他这个机会。李密之战后再有攻打我们梁都的大败仗,宇文化骨根本没有翻身的机会。”又道:“你看吧!这样的城不要说比不上长安、洛阳,连梁都也将它比下去,既失人心又欠地利,你看他能守多少天?”

徐子陵叹口气。

寇仲讶道:“你在想什么?”

徐子陵苦笑道:“你曾想过宇文化骨会有这么的一天吗?”

寇仲给他勾起感触,点头道:“你说得对,无论是他当年追杀我们和娘,又或后来造反弒杀炀帝,都是气燄冲天,不可一世的模样,恐怕他自己也没想过有这么穷途末路的日子。虽说为娘报仇势在必行,亦总觉有点不是滋味。”

两人英雄了得,惯于与强权和恶势力周旋,这么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的情况,尚是首次遇上。若非傅君婥之仇不能不报,说不定会掉头就走。

徐子陵双目闪过锐芒,沉声道:“宇文化骨坏事做尽,今天是恶贯满盈,死不足惜!别忘记言老大亦因他而死,扬州尚有不知多少人给他害了。杀了他,魏国冰消瓦解,说不定可免去百姓受战争之苦。唉!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寇仲只要想想树倒猢狲散,乱军四处流窜抢掠的可怕情况,当然明白徐子陵的心情。忽然一队魏军从城门开出,约二百之众,只看装扮,便知准备作长途之行,朝西驰去。

寇仲道:“他们定是往西探查唐军的动静。”

徐子陵道:“认得他吗?”

寇仲定神一看,说道:“原来由宇文智及领队,我们要不要来个拦路突袭,好预作通知,猎羊的狮豹已大驾光临。”

徐子陵哂道:“你有把握在旷野之地,应付二百人组成的骑队?”

寇仲苦笑道:“那就放过他们吧!”

徐子陵“咦”的一声,只见宇文智及的队伍忽然偏离官道,绕过他们的小丘,从另一边往北奔驰。

寇仲一震道:“宇文化骨派宇文智及向窦建德投降了!否则何不由北门出城,正是要掩人耳目。”

徐子陵同意点头。李渊身为旧隋大将,初入长安还拥立旧隋宗室,打着讨伐宇文化及的旗号,在情在理都难接受宇文化及的归顺。可是窦建德却没有这心理的障碍,此乃宇文化及唯一生路。

徐子陵沉声道:“我们必须在窦建德大军南下前,先一步宰掉宇文化骨。”

天色逐渐暗沉下来,点点雪花,开始从天上降下。两人正要行动,蓦地四、五个汉子趁城门仍是敞开,吊桥未被拉上之际,狂奔出来,城楼的守兵众箭齐发,逃走者未过吊桥,早给射成刺猬般的惨状,看得两人睚欲裂,偏又援救无从。接着有守兵冲出,把尸身抛进护城河,然后若无其事的返回城里,起桥闭门。

寇仲沉声道:“我们讨债去!”

许城一片萧条,十室九空,店铺关闭,仅余的居民亦躲在屋内,街上不但行人绝迹,巡兵也没多少个,没有人清理街上的积雪,横街窄巷更是乌灯黑火,部分民居商铺都有被抢掠过的遗痕。两人踰墙而入,来到一所民房顶上,观察形势。

寇仲环目四顾,低声道:“魏县一役,宇文化骨的部队肯定折损严重,致没有足够人力守卫京城,否则我们只是入城就要大费周章。”

徐子陵的目光落在穿过城心、蜿蜒曲折的河道上,房屋桥梁依着宽约三丈许的河道筑在两岸,在雪粉飘飞中只有几点灯火,死气沉沉。暗忖在太平兴盛的日子里,此城当自有其风姿特色。现在则只似个临危的重病者,苟延残喘至最后一口气。轻叹道:“根本是士气不振,毫无斗志,肯留下与宇文化骨共生死的,只是宇文一族的子弟兵。”

寇仲道:“陵少请在这里稍息片刻,小弟即去即回。”迅即翻下瓦面,消没在长街的暗黑里。

道旁遍植松树,在雨雪下配上静似鬼域的长街,说不出的凄惨荒凉,挂在松枝上的雪团,仿佛被松针刺穿似的,活像整群爬到树上去的白刺猬。徐子陵不由得回想当日与师妃暄在雪地上并肩飞驰,赶往拯救雷九指的动人情景,更忆起在石之轩抢去邪帝舍利后,她对两人说出充满决绝意味的话,然后不顾而去。他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气,却挥不去萦回脑海的深刻回忆。

在这改朝换代,群雄竞起争霸的战争年代,天下再无乐土,充斥着杀人与被杀,有人挣扎求存,有人扩张侵略,阴谋诡计,血腥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不要说好友可以反目,甚至父子兄弟亦因利益要置至亲于死地。面对这座孤城的荒寒末日景象,他忽然感到所有名利权势都没有丝毫意义,没有任何价值。脑海里浮现跋锋寒所描述的塞外千里无人草原似海的美景,暗忖只有到那里去,或可忘情于草原大漠中。可是这种逃避的心态是否过于消极,旋即又想到留下来又可干什么?难道助寇仲去打天下?这岂非又置身于征逐屠杀之中!只有到与中原消息隔绝的外域,始能避开一切。包括与他恩怨难分的师妃暄。徐子陵暗叹一口气,隐隐感到自己的远赴他方,除避世外,尚含有对师妃暄报复的复杂矛盾心情。

蓦地心生警兆,朝城墙方向瞧去时,一道女子的身影鬼魅般从墙头掠下,身法迅捷近乎婠婠那般级数,体型姿态亦优雅至完美无瑕,转瞬没入远方暗黑中。徐子陵虽看不见对方面貌,却生出一股熟悉的感觉,但肯定自己从没见过她,心中惊疑不定。

片刻后寇仲回到他旁,兴奋道:“找到小侯留下的暗记哩!”徐子陵把刚才所见说出来。

寇仲讶道:“谁家姑娘功夫如此了得?这处空城一座,有什么热闹可凑的呢?”

徐子陵苦笑道:“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位姑娘与我们似有微妙的关系。”

寇仲皱眉道:“不祥?”

徐子陵耸肩道:“这纯是感觉,没有什么道理可言,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们最好莫与她碰头。”

寇仲道:“让小弟略作分析,陵少之所以生出不祥感觉,皆因她的身手出奇地高明,且因她极可能是冲着宇文化骨而来,所以浑身杀气腾腾,令你老哥生出不祥的感觉,对吗?”

徐子陵摇头道:“她没有半丝凶腾的味道,动作更美如行云流水,悦人眼目。唉!可是她的姿态身法,却总有点似曾相识的味儿,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

寇仲陪他苦思,喃喃道:“既是为宇文化骨而来,她的身法你又感到熟悉,会是谁?”

两人同时剧震,面面相觑。

寇仲倒抽一口凉气,说道:“不会这么巧吧!一说曹操,曹操就到。”

徐子陵道:“肯定是她,不过她比娘更要高明。”

两人想到的正是傅君婥的小师妹,“弈剑大师”傅采林的关门弟子傅君嫱,只有她符合条件。若非不久前张金树说及她,他们怎样都猜不到是她。傅君嫱也像他们般,要趁宇文化骨灭亡前寻宇文化骨的晦气。

徐子陵扼腕叹道:“早点想起是她就好啦!现在却是失之交臂。”

寇仲苦笑道:“别忘记你不祥的感觉,高丽人对我们汉人不会有好感的。何况更误会是我们把娘累死,现在还多一条盗去宝藏的罪名。”

徐子陵道:“最怕她逞一时之勇,硬闯皇宫,碰上宇文伤便大大不妙,宇文化骨亦非好对付的角色。”

寇仲道:“多想无益,入宫找到我们的侯公子再说。”

宇文化及的皇宫,规模只有洛阳宫城的四分之一,是由前隋的总管府扩建而成,特别把外墙加厚增高,设置哨楼。寇仲和徐子陵先依指示,在宫城后的一株树旁起出埋下的魏宫形势图,展卷一看,左右赫然是两条龙,其一威猛腾扑,另一逍遥云端,好不自在的情景,绘得栩栩如生。

寇仲哑然笑道:“好小子,画得我像要吃人的样子,待会定要寻他晦气,看看他的不死印法练出什么东西来。”

徐子陵哂道:“你这叫做贼心虚,为何不认为腾云驾雾那条龙是自己呢?”

寇仲苦笑道:“这既是做贼心虚,更叫有自知之明,我自幼便是有野心的人,终日怂恿你去投靠义军,又迫你去偷学武功,聆听白老夫子教人读圣贤书,今天更卷进争霸天下的斗争去,有啥资格作一条逍遥游戏的舒适龙。”

两人躲在树影的暗黑里,功聚双目,研究魏宫的形势和侯希白的所在。魏军的兵力显是严重不足,即使以宫城重地,外围守卫只是虚应故事,在两人眼中等于毫不设防。寇仲和徐子陵踰墙入宫,仍不敢轻疏大意,因为侯希白在图内标示出宫内十多个暗哨的位置,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发现。片刻后两人潜到侯希白住宿的北苑小筑,精致的两层小楼隐隐传出人声。他们越过一片柳树林,来到屋后,定神窃听,刚听得侯希白的声音道:“再有一天工夫,就可完成哩!”女子的声音“嗯”了一声,却没有说话,接着是离去的轻巧足音。

能这么顺利的找到侯希白,两人均感兴奋,待女子和侍从由正门离开,忙穿窗进入厅内去。厅堂东壁被一幅从天花板垂下的帛画完全遮盖,绘有以一真人大小比例的女子为主的彩画,女子衣饰华贵,皱褶纹样无不精巧细致,迎风而立,背景是生机勃勃的春夏郊野,点缀以鹿、羊、兔、鸟等温驯的动物。美人图完成得七八成,勾勒出面形,独欠眼耳口鼻的轮廓,留下面部奇怪的空白。在侯希白的生花妙笔下,图中美女尽展轻盈优美的体态风姿,虽未能得睹她的面目,已感到是位非常动人的美女。

侯希白此时送走那卫夫人,跨入厅内,骤见两人,大喜道:“两位终于到了!”

寇仲指着帛画奇道:“你是否要留到最后才画她的样貌?若稍有失误差错,岂非前功尽废。”

侯希白来到两人中间,叹道:“寇老兄你有所不知,小弟有个很坏的习惯,作画必须一气呵成,始能得其神韵,可是一旦掌握得其神韵,便像一鼓作气般再而衰三而竭,难以继续下去,所以这回采取先形后神的策略,做好繁重琐碎的工夫,最后摘取神韵,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徐子陵道:“侯兄的美人彩画又是一绝,不过我仍是比较喜欢你的水墨写意美女像,似你的美人扇上的肖像那样子。”

侯希白压低声音道:“这可能是挂在墓穴内的陪葬品,当然要色彩艳丽,极尽奢华。”

两人听得面面相觑。

寇仲倒抽一口凉气道:“宇文化骨要自杀吗?”

侯希白道:“我只是瞎猜,唉!那卫夫人……那卫夫人确是我见犹怜,难怪宇文化及对她如此眷恋爱惜。不瞒两位,对着她作画时,我曾有过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的念头,只因不想见到当宇文化及给你们宰掉时她痛不欲生的凄惨景况。”

徐子陵体谅地说道:“真难为侯兄,无端端给卷进我们和宇文化骨的恩怨中,侯兄若要远离此地,我们绝不会怪你。”

侯希白苦笑道:“此是老毛病,见不得女儿受难,两位放心,我侯希白出身花间派,杀人算什么一回事。人常有稀奇古怪的念头,只罕有付诸实行,我更曾有过拿起名贵易碎的古朝陶皿时,产生把它掷成粉碎的冲动,幸好纯是在脑海中想想。还为这种疯狂的念头战栗。”

寇仲拍腿道:“说得好,少年时在街上见到美女,我也有摸她一把的念头,只因感到后果严重,故不敢动手。与希白的想打碎宝皿如出一辙,还以为自己是大坏蛋,原来是人之常情,能抑制始算正常。”

侯希白同意道:“暴君就是这么来的,皆因不怕任何后果,更没有人制止他,最后遂变成像杨广那般的狂人。”

徐子陵道:“宇文化骨在哪里?”

侯希白答道:“他前天从魏县败返许城,我尚未有见他的机会。”

寇仲道:“宫内似乎没多少人,嫔妃宫娥到哪里去呢?”

侯希白道:“照我探听回来的消息,宇文阀的上下人等,大部分移往武阳,看来驻守武阳的宇文仕及会投降唐室。”

寇仲道:“你猜个正着,宇文伤那老家伙有否随着保命团赶往武阳?”

侯希白道:“宇文伤该不在这里,此人武功在四大阀主中仅次于‘天刀’宋缺之下,遇上他时两位大哥须小心一点。”

寇仲舒一口气道:“宇文化骨肯定是恶贯满盈,现在魏宫既乏高手,有如一座不设防的空屋,我们今晚就把他干掉,与他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侯希白待要说话,忽然宫内另一边传来锣鼓钟鸣,接着人声鼎沸,更有人高呼“有刺客”。

寇仲一震道:“娘的厉害小师妹来了!”

在雨雪纷飞,灯火暗淡的魏皇宫内,一道人影彷似充满无穷无尽的爆炸性力量,在瓦顶廊道间忽然闪掠如鬼魅,忽然对追截的魏军狂攻猛击,剑气凌厉,招法出人意表,魏军虽占尽地利和人多势众,一时间竟无法抢得合围之势,任那人纵横宫殿亭阁园林之间,所到处,总有人中剑倒地受伤。借着雪光映照,此时看出来人赫然是个妙龄女郎,手底虽非常狠辣,可是她的举手投足,均充满力学的美感,优雅好看。最令人骇异者是她的进退移变,落点总是敌人追截网的弱点破绽处,有如弈棋,每步落子,均教敌手意想不到,把敌人牵着鼻子走。她的武技纵使在生死决战中,仍透出一种闲雅自若,潇洒轻盈,使人赏心悦目的味儿。

“当!当!”两枝向她攻去的长枪给她以长剑荡开,接着一个旋身,移入两敌之间,左手掌尖先后扫中敌人面门,两敌同声惨呼,滚下瓦脊,掉往地面。在敌人兵器临身前,她大鸟般冲天而起,连续三个翻腾,落在魏宫的主殿上,三名魏方高手紧蹑其后,尚未站稳,竟给她反扑回来,重创其一,迫得其他两人倒窜回地上。箭如雨发,从地面和邻近的瓦顶朝她立身处劲射而去。那女郎腾挪闪跃,轻轻松松的避过,最后卓立瓦背,掣起护身剑芒,箭矢无一漏网的被她击落。虽说魏军人手不足,士气消沉,不过看那女郎的身法、剑术与战略,无一不是高明至骇人听闻的境界。箭矢稍歇,驻守皇宫的三百魏军把高出附近其他建筑物逾丈的主殿凌霄殿重重围困,不过目睹她惊人的身手,谁都没把握把她留下。失去士气的魏军,更没人肯抢上凌宵殿顶冒险。那女郎俏立在大雪纷飞的殿脊处,有如天仙下凡,慑人与动人之极。躲在外围远处的寇仲、徐子陵和侯希白都看呆了眼,给她的花容风采所震撼。

此女年纪在十八、二十许间,生得娇嫩若盛放的牡丹芍药,乌黑如云似瀑的秀发长垂至后背心,自由写意的随着动作在风雪中飘扬拂舞,潇洒之极。身型更是优美高,风姿绰约。秀丽如弯月的长睫毛下修长明朗的美目灵光闪烁,更美得教人屏息,柔和的眼窝把她的眼睛衬托得明媚亮泽,秀挺笔直的鼻子下两片樱唇丰润鲜红,时盈笑意令她更显眉目如画,且带点孩童的娇稚。握剑的手肤色嫩白,手指修长,清秀美丽,若单独去看,该似是一双精于弄琴操筝的纤手,谁都想不到挥起剑来如此狠辣老到。

“住手!”正犹豫是否该抢上殿顶冒险的一众魏军中的好手正恨不得有这句话,忙散往邻近楼殿较低的瓦面。徐子陵和寇仲两人交换个眼色,心中涌起无法抑止的仇恨,因这正是宇文化及的声音。当年把傅君婥埋葬后,对宇文化及的仇恨亦深深种在他两人内心的至深处。只因其时人小力弱,报仇变成妄想奢望,故不得不把冲动以理智抑制下去,但杀死宇文化及以偿还傅君婥在风华正茂的年华香消玉殒的血债那仇恨之火,却从没有一刻不在他们心中燃烧着。现在他们分别成为能与三大宗师颉颃,年轻一代中最出类拔萃的武学高手,如肯拼死力战,即使在眼前的形势下,他们仍有八成把握可击杀宇文化及。纵然付出生命作代价,他们亦永不言悔。到这一刻,他们才真正体会到傅君婥在他们心中的地位,那是没有任何东西能替代的!亦由此可推知他们对宇文化及的恨意之深,即使倾尽长江黄河之水,亦不能冲净。

傅君婥为他们付出生命,他们也愿为她作出同样的回报。只要能杀死宇文化及。

当他们露出一意出手的神态,首先大吃一惊的是侯希白,剧震道:“两位老哥是在开玩笑吧!这里的魏兵足有数百人,且有不少高手,我们杀得多少个呢?说不定尚有个宇文伤。”

寇仲探手搂上侯希白的肩头,用力一紧,微笑道:“老子起始时虽看不顺眼你这小子,但现在真的很喜欢你。哈,不要误会或兴奋,因为这只是朋友式的喜欢。老白!不如我们约定在某处青楼碰头,待我们斩下宇文化骨的臭头后,再赶去与你会合如何?”

侯希白尚未及回答,一个清越娇柔的声音在漫天风雪的魏宫群殿上空响起道:“发言者何人?”虽字正腔圆,仍微带外国口音,形成一种充满异国情调的软柔风格。

侯希白一时忘记回答寇仲,现出心神皆醉的模样,摇头晃脑的赞叹道:“听其声知其人,这是位才貌双全的异族佳人。”

寇仲放开搂他肩头的手,向另一边伏在树丛后的徐子陵苦笑道:“我肯定这傻子不会走,劝也是白劝。”

徐子陵耸肩道:“由他吧!只要他懂四、五成不死印法,该不会有负《不死印法》的盛名。”

宇文化及的声音,从内园后宫的远方传来,并没有蓄意提高声音,仍是字字清晰,气脉悠长,如在每一个人耳边诉说,可见他的冰玄劲确练至登峰造极的境界。道:“本人乃大魏之君宇文化及,姑娘硬闯我皇宫,是否欺我大魏无人耶。”他虽说得冠冕堂皇,但有心人都听出他枭雄气短,无复昔日叛隋弒帝时的迫人气燄。

身穿紧身夜行劲装,尽展娇躯美丽线条的高丽美女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道:“我是高丽‘弈剑大师’傅采林的弟子傅君嫱,这次来是要讨回大师姐傅君婥的一段血债,宇文化及你是否敢依足你们中原的江湖规矩,与我单打独斗一场。”

寇仲和徐子陵均听得热血上涌,有如骤然碰上从未谋面却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宇文化及沉默下去,整座魏宫静至落针可闻,等待他的答复。外则兵败,内则刺客临门,屋漏更兼逢夜雨,在这凄风苦雪的深夜,魏宫被末日的气氛重重笼罩。

宇文化及的声音再次遥传过来,叹道:“姑娘走罢!换了令师亲临,我宇文化及必定奉陪。”

寇仲三人听得面面相觑,一向霸道专横的宇文化及难道在国破家亡的威胁突然转性,竟肯在傅君嫱杀伤这么多魏军后,仍放走敌人。他如何向手下交代?

傅君嫱冷笑道:“就顺带向你说一声,我师尊已决定南下中土,与‘散真人’宁道奇会面,领教他的‘散手八扑’,我傅君嫱只是师尊的先锋小卒,就以你宇文化及的头颅为师尊开路祭旗,以壮他老人家行色。”

寇仲等三人心中无不掀起滔天巨浪,傅采林乃名震天下三大宗师之一,若真的南来,加上汉族和高丽族间的许多仇恨,必会翻起干戈风云,令多事的中原更添风波。更从而推知高丽人立心推波助澜,火上添油,使已被突厥虎视眈眈的中原更添乱势。

宇文化及发出一阵长笑,说道:“姑娘既要自寻死路,我宇文化及尚有何话可说……”

寇仲和徐子陵于此时从藏身处长身而起,前者大喝道:“且慢!今晚来寻你宇文化及晦气的,尚有我们两兄弟。”包括傅君嫱在内,人人都大感惊异地把目光朝他们的方向投来。

侯希白哈哈一笑,起立道:“假使宇文兄肯赐战,与我这两位兄弟其中之一单打独斗一场,我侯希白保证只作旁观者。”

就在众魏军准备分出人手,应付三人时,宇文化及与八名宇文阀的核心高手,忽然现身在正殿对面的邻殿顶上,他先喝止手下,目光扫过傅君嫱,再投到三人身上,连说三声“好!”他明显消瘦了,面容苍白憔悴,但双目仍闪烁有神,虽不像以前的盛气凌人,仍有一定的威慑力。傅君嫱一对美目落在三人身上,闪动着好奇的采芒。

徐子陵目不转睛盯着这死敌,心中掠过如在昨日才发生的与傅君婥相处时诸般令人肝肠欲断的情景,想到一抔黄土,长埋香骨,沉声道:“请问你做这皇帝究竟何好之有,童山、偃师、梁都三战,早注定你宇文氏的败亡。当日你杀我娘时,可想到会尝今天之果。”

傅君嫱娇躯轻颤,终猜到三人中有两人是寇仲和徐子陵,一对秀眸晶光涟涟,对两人显然不像傅君瑜般深存误会或恶感。

宇文化及双目厉芒一闪,冷笑道:“我宇文化及杀的人多不胜数,哪有空闲每杀一人都去想想将来会有什么后果。你们要报仇,我亦要为死去兄弟找你两人算账,难得你们送上门来,今晚一并解决吧。”

“锵!”井中月离鞘而出。谁都知道此刻难以善罢,唯一的方法是以武力解决。魏军齐声呐喊,在宇文化及的激励下,决意护主死战。傅君嫱一声娇叱,人剑合一的翔空而下,化作芒虹,率先往宇文化及攻去。寇仲三人亦腾身而起,朝蜂拥而至的魏军冲杀。刺杀终演变为毫无转圜余地的正面硬撼。寇仲一方唯一取胜之法是速战速决,否则若惹得城内守军来援,他们只有力战而亡的结局。刹那间,寇仲和徐子陵万念化作一念,一念化作无念,进入万念一空的井中月境界。仇恨转化成死战的决心,再不萦绕在他们澄明清澈的心头。

后方的侯希白顿生出非常奇异的感觉,在他眼中,两人气势陡然间攀升至莫可测度的巅峰境界,每一个纵跃挪闪,以避开疾射而来的十多枝劲箭,都透出庞大的自信,只有这种绝对的自信,能令他们浪费最少的气力,恰到好处的避过箭雨。侯希白登时受到感染,亮出从不离身的美人折扇,倏地横移,避开两把迎面刺来的长矛,落在长廊旁的草地上,扇子斜挥,荡开横腰斩来的一刀,借去三成敌劲,在丹田内化为己用,美人扇再张时,随着他玄奥的步法,扇边刚好割在另一名击空的敌人颈侧处。敌人应扇抛跌,告别尘世。他一出手就用上刚有小成的不死印法,因为只有此法,才有希望令他保住性命奉陪至两人杀死宇文化及的一刻。侯希白从没想过自己肯为朋友付出生命,但他现在正那么义无反顾的做着。四个人是绝没可能胜过数以百计的武林高手且锐卒如云的宇文阀子弟亲兵团的。

寇仲、徐子陵和侯希白,在一道长廊处与敌人展开惨烈的遭遇战,无尽的魏军由前方和两侧潮水般涌过来。倘能走毕长廊往右转去,就是凌霄主殿所在处。寇仲发出他第一刀,硬把敌剑斩断,再劈中敌人胸口,来袭者应刀堕地,恐怕到了阴曹仍摸不清自己是如何死的。徐子陵深切体会到战争的残酷。平时江湖间的打斗招式在这里全派不上用场,只能采用最原始、最直接、最简单而最见效的方法去杀人和避免被杀。那是一种看谁伤得更重的死亡游戏。

没有人能避免受伤的!徐子陵想到这里,心中一动,一个旋身,竟嵌进敌阵去,身上最少中了两刀一矛,但都给他的护体真气弹开,大喝道:“少帅!什么水是不会臭的?”说话时,击出两拳一脚,三名敌人立即中招倒地。寇仲的井中月在只吸一口气的高速下共劈出十三刀,刀势凌厉无匹,但觉体内真气生生不息,无有穷尽,十三名敌人竟无一幸免,立毙刀下。不过他心中并无快意,若可选择,他绝不会杀第一次碰面,且并无仇怨的人。这就是战争的本质和真面目。背后一阵火辣,刺中他的是长矛,但尚未有机会戳破他的肌肤,已给他护体真气的反震之力,震得滑离肩胛,只能划破他的衣服。这并非说寇仲到达刀枪不入的境界,那要看持矛的是谁,像这个矛手就够不上伤他的资格。

徐子陵的声音刚传到,寇仲大笑道:“当然是滚动的流水,就像希白公子的不死印法。”

侯希白的声音从远处传回来道:“内则周天之造化,外则斗柄之循环,不死在其中矣。两位老哥,我们是否应设法重归于一呢?”

通往主殿的要道塞满前仆后继杀过来的魏军,把原本聚在一起的三位年轻高手冲得各自为战,兵器从四面八方袭至,使他们没有半分喘息调气的余暇,每一刻时间都要应付多件袭体的兵器,能闪躲活动的空间不住收窄,敌人虽刚吃过大败仗,士气低落,但平时的严格训练和丰富的作战经验,就在眼前这关系生死存亡的时刻,展露无遗,组成血肉的长城,奋不顾身地对三人狂攻猛击。三人因各有绝技,故在甫接触下占尽上风,不过这种优势并不能持久,一旦真气的恢复缓于真气的消耗,他们的真元在这种情况下会迅速损耗,而负伤流血,更会加快真元损耗的过程。所以侯希白有此提议。聚则力强,分则力散。

徐子陵一掌扫出,拨开敌人的大斧,同时送出螺旋真劲,震得那人中门大开,遂一脚蹴出,闪电般命中斧手胸口,此脚劲力十足,那人离地倒跌,撞倒后方另三名魏军。大腿和肩胛一阵火辣,是给敌人兵器击中,虽给护体真气反震滑开,由于正全力集中对付斧手,仍是入肉半寸,肌肤受创。这样缠战下去确非办法,终要力竭血尽而亡。徐子陵大喝道:“左方瓦面。”侧撞而出,硬生生把两名魏军撞得变作滚地葫芦。

长廊左侧是三丈许宽的草地花圃,此时铺上厚软的白雪,接连的是另一座建筑物,魏方好手不断从瓦面跃下,加入围攻他们的战阵,情况惨烈至极点,死伤累累,鲜血溅得雪地斑驳惊心,生命似再不值半个子儿。寇仲的井中月旋飞一匝,刀光烁闪,黄芒耀目,杀得四周敌人心寒胆落,一仆一跌。他此际亦多处负伤,连运劲制止淌血的空闲也没有,猛喝一声,人随刀走,往侯希白的方向杀去,所到处挡者披靡,竟无人是一合之将。侯希白立即压力大减,拼着挨剑,美人折扇开合间两敌应扇倒地,拔身而起,脱出重围,翻腾至寇仲上方。寇仲长刀划出,迫开敌人,拔身而上,一手抓着侯希白的腰带,势子已竭的侯希白给他带得再往上升,朝徐子陵的所在投去。

徐子陵见两人凌空而至,知道生死关键,就看此时,不理往他身上招呼的兵器,腾身而上,蓄意施为下,攻来的兵刃只能划破衣服,多添数道血痕。在此种埋身血战的情况下,这是脱身必须付出的代价。三人在空中会合,徐子陵这生力军两手分抓两人背心衣服,带得他们改变落点,同往左旁楼房的瓦顶上方疾掠而去。十多名守在瓦面的敌人正严阵以待,其中一敌长刀生出点点刀芒,迎着他们罩来,刀势的凌厉,乃开战以来敌人最有威胁的攻击,三人知是遇上敌方的高手。徐子陵大喝一声,凌空换气,两手送出真劲,寇仲和侯希白连忙借势腾升,避过刀击,投往敌人后方瓦面。徐子陵却往地面落下,一旦再陷身敌人的重围,就算以他的武功,亦休想能像刚才般轻易脱身,因为已变成孤军苦战之局。他拇指按出,正中敌人刀锋,那人惊觉对手拇指生出黏黐贴之力,骇然下猛把刀回收,始知中计。徐子陵就借那么一点黏力,翻越敌人,与寇仲和侯希白安然落在屋脊处。同时看清楚整个形势。

宇文化及仍负手立在原处,身后高高矮矮地站着八名护驾高手,看样子应是宇文阀的内围精锐人物。傅君嫱仍采游战之术,飞驰于殿顶廊林之间,牵制着大批敌人,杀得伏尸处处,死状千奇百怪,连树上也挂有敌尸,可见战情之惨烈,不过她刚才对宇文化及的进击,显是无功而还。这高丽美女身上亦多处负伤,情况并不乐观。透过号角,宇文化及亲自指挥手下对四人展开围堵和拦击。

三人掠上殿顶,在瓦面相聚,立即出现另一局面,当四下的敌人疯狂来攻,三人亦往外迎战,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三角战阵,由于没有后顾之忧,三人遂得放手狂攻前方杀至的敌人,杀得敌人尸横遍瓦,血肉溅射,鲜血染红了积雪的殿顶,包括从他们新旧伤口淌出的鲜血。“当!”寇仲一刀疾劈,殿顶积雪本就滑不留脚,攻来者虽是敌方中的好手,武功高强,勉强挡住寇仲一刀,但脚底却不听话,就那么滑下瓦坡去,掉往地上。忽然间,瓦顶再无敌人,只遗下令人怵目惊心的血迹和几十具搁在屋脊瓦沿的尸体。

号角声起,已趋散乱的敌人依令重新在主殿和宇文化及立身的殿堂前的广场间布防,人数大减至百来人。广场宽达四十丈,要杀宇文化及必须先硬闯此关。宇文化及确是老谋深算,见势不妙,立即改变策略,宽敞开扬的广场对有组织训练的魏军自然大大有利。雪花纷飞下,傅君嫱与追击她者激战的兵刃交击声从宇文化及立身殿堂的后方看不见处遥传过来,显示她亦暂时未能直接威胁这边的宇文化及。火把在广场中熊熊燃起,照得广场明如白昼,更添凄风苦雪下魏皇宫的肃杀意况。寇仲、徐子陵和侯希白卓立瓦背,遥观宇文化及指挥若定,心叫不妙。宇文化及摆明是采拖延的战略,好待把驻守外城墙的魏军抽调回来,只要来上两三千人,他们休想能够脱身。

三人亦有苦自己知,杀到此处,单是刚才冲上主殿顶的激战,使他们身上多添十多个伤口,虽是皮肉之伤,仍对他们的战力大有影响,真元的虚耗渐趋加速,故不得不调息回气,一时不能再发动第二轮猛攻。而更不利的情况,是在杀伤敌方近七十个高手后,锐气渐消,打从心底泛起杀人后的恻隐与劳累,大幅削弱他们的斗志,假若战争仍在继续下去,为求保命他们反没暇产生这种感受。此刻血战稍停,身心疲惫下,若非炽烈的仇恨在支持着,恐怕早突围逃走,放弃杀戮。

忽然一道人影落到宇文化及旁,低声说话,宇文化及立即色变,吩咐几句后,报告者立即离开。寇仲心中一动,喝过去道:“宇文化及,是否唐军已兵临城下,无法抽调人手回来保你的狗命?”布阵广场的魏军立时一阵骚乱,显是被寇仲这番话扰动军心。

宇文化及发出一串隐含荒凉味道的笑声,暴喝道:“就算我宇文化及要死,定会拉你们作陪葬,放箭!”

魏军前排的二十多名箭手弯弓搭箭,弦声急响,漫空箭矢穿破雨雪,朝他们射来。寇仲抢前,井中月化作万道黄芒,一个人格挡射来劲箭,如非箭矢集中从前方射来,以寇仲之能亦无法如此威风八面。

后面的侯希白低声道:“我们绕道攻去,他们的阵势将不攻自破。”

徐子陵凝视隔着广场另一殿堂顶上的宇文化及,不放过他任何微细的表情,沉声道:“他正希望我们这般做,那他就可抽身向外城墙溜去。”

侯希白双目亮起来道:“我有一将计就计之法,若我所料不差,宇文化及必会与卫夫人一并离开,子陵明白我的意思吗?”

寇仲退到他两人间,低声道:“博得过!”

就在第二轮箭矢临身前,三人翻下殿顶,往敌阵扑去。他们就像投进水面的石块,立即激起战争的浪花。前排的箭手往两边散开,后面抢上十多名盾斧手,左盾右斧,在另二十名枪矛手助攻下,以雷霆万钧之势往三人钳形般攻至。三人至此更深切体会到战阵的威力,这些巨斧每个重量不下百斤,锋光烁闪,若给劈中,任他们护体真气如何厉害,由于是正面硬撼,绝不只肌肤之伤。而他们的长盾却把颈、胸、腹和下阴要害周密保护,令他们更能把力量集中在攻敌上。配合的枪矛手攻势更使他们杀伤力倍增,一长一短,无论近搏远攻,占尽优势。

寇仲当先抢出,人随刀走,刀化黄芒,像一道激电般斜刺入敌阵中央处,发出“当”的一声巨响,声震全宫,似为宇文阀的败亡敲响丧钟。铁盾四分五裂,敌人大斧甩手,往后抛跌,两名在他左右的矛手发觉失去盾牌的屏护时,尚未及时举矛反击,寇仲的井中月划中他们颈侧,立毙当场。这凌厉得令人难以相信的刀法,令敌人立即心胆俱寒,自问设身处地,亦只有惨遭击杀的下场。

寇仲井中月再展千百道光芒,迫退攻来的枪、矛和刀斧,长笑道:“我知来的是谁啦!窦建德是也!对吗?皇上!”敌阵又一阵骚乱,既给寇仲的正面强攻震慑,又因寇仲的话影响,竟齐齐后退。寇仲亦往后疾退,回到徐子陵和侯希白间。“锵!”井中月回到鞘内,寇仲双目射出两道电芒,遥盯隔着广场战阵的殿顶上的宇文化及。

徐子陵冷喝道:“宇文化及你算哪码子的人物,与其待窦建德掩杀,不如来碰碰机会能否杀死我们,尚能趁机逃走,但只懂驱使手下来为你送死,确令人齿冷。”

侯希白同为才智高绝之辈,立时明白两人在展开心理战术,力图扰乱宇文化及手下的军心,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有多少人能真正置生死于度外。只要这里有一半人被影响,他们不但有可能杀死宇文化及,更能在事后从容逃生。不要看刚才寇仲一下子就在敌阵破开一个缺口,好像毫不费力似的,事实上寇仲付出很大代价,就是大量的真元损耗。在现时的情况下,要他依样葫芦的多来三几次,保证他累得要躺下来。

既不能力胜,当然要智取。想到这里,侯希白张开美人扇,潇洒地为左右的寇仲和徐子陵搧凉,此动作于这苦雪凄夜是绝对不协调的,可是侯希白却做得那么自然闲雅,没有丝毫造作。叹道:“只有一个理由可解释皇上不亲自出手,就是窦建德正兵临城下,皇上既可以从魏县退回来,自然亦可从许城避往别的地方去,所以只要待手下缠死我们,皇上将会乘机开溜。”这番话更是厉害,有力地点醒众魏军莫要做宇文化及的替死鬼。

寇仲暴喝道:“魏国已在刚才覆亡,你们还不逃命?”声音在魏宫的上空回荡。雪粉洒在广场中众魏军的身上,人人呆若木鸡,鸦雀无声。寇仲的声音过去后,仍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心中激荡着。

宇文化及双目厉芒剧盛,动了真怒,“呸”的一声喝道:“竟敢妖言惑众,乱我军心。有我宇文化及在的一天,大魏就没有亡。”

徐子陵针锋相对地说道:“皇上为何称‘我’而不称‘朕’,是否不敢再厚颜称孤道寡呢?”

宇文化及差点语塞。在目前有分量的各方霸主间,以他的称帝最为勉强,原因是自弒炀帝后,一直吃败仗,能生存的呼吸空间,每日都在萎缩中,梁都一战竟被两个他以前不屑一顾的毛头小子弄得铩羽而归,且赔上宇文成都和宇文无敌两条命,导致与亲叔宇文伤反目,后者率众离开,誓要找寇仲和徐子陵算账,令他实力进一步削弱,眼下已到了日落西山,苟延残喘的地步,哪还有颜面称皇称帝。他愣了一愣,勉力挤出一丝自信的笑容,冷哼道:“本人没闲情再和你们说废话,上!”

寇仲叱喝一声,如若平地起个焦雷,登时镇住正不知该动手还是逃命的魏军。连宇文化及亦觉得不妙,知道军心已给对方动摇,故不立即执行自己发出的命令。

寇仲微笑道:“诸位请听小弟一言,窦建德兵临城下一事肯定千真万确,所以你们的守城兄弟无法分身来援。我和……”

宇文化及见势不妙,狂喝一声道:“休要受他蛊惑,纵有敌人来攻,我们也可先干掉他们才去应敌,杀!”

手下众亲兵你眼望我眼,却再无人动手。自魏县被唐军所破,众兵士气已低沉至极点,现在更由宇文化及亲口间接证实窦军来攻,仅余下许城的魏国在两面受敌的情况下,其结局路人皆见,再没有任何希望。位于战阵前列的战士人人目睹寇仲刚才一举击毙己方三人的威势,谁敢先撄其锋?火把猎猎作响,雪花飘洒下,百多人组成的战阵,泄了气般呆在难堪的沉默中。傅君嫱与魏军的追逐打斗声,仍不断从宇文化及立身殿堂后的远处间歇的传过来。

“谁敢违背皇上的命令?”宇文化身旁的高手,其中之一厉喝道。前排的魏军终于动了,缓慢地往三人推进,神色既不情愿又是无可奈何。此时只要有一个人带头开小差,保证整个战阵立时一窝蜂般散去,偏是没有这样的一个引子。就在这战云再起的关键时刻。“咚!咚!咚……”密集有力的战鼓声,在城北方向震天响起,直敲进每一个人的心坎底里去。刚移动的魏军立即停下,人人面面相觑。鼓声敛去。“咚!咚!咚!”战鼓声再起,这次来自城东远处。

寇仲振臂大喝道:“还不快溜,你们的父母妻儿正在家中等着你们哩!”

徐子陵亦喝道:“大魏再没有了,我们和宇文化及间的事,只依江湖规矩解决。”

不知谁先带头,当西方鼓声震鸣之际,广场上这属最后一支忠于宇文化及的亲兵团,终于一哄而散,走得干干净净。再没有打斗声音传来,奇怪的是不见傅君嫱现身。三人无暇理会,宇文化及率八名亲卫高手从瓦顶跃下,双目凶芒电射,显见他动了真火,再不理其他好歹,务要杀死三人。

待宇文化及逼近至三丈的距离,寇仲笑道:“尚有一事差点忘记告诉你,适才在城外见到令弟宇文智及领着二百多人先往西走,然后绕道往北,还以为他是要代你向窦建德讲和投降,现在始知他是要出卖你。”

宇文化及终于色变,体会到当年炀帝众叛亲离的滋味,大喝道:“休再说废话,这里每个人都肯为我宇文化及抛头洒血。”

八大亲卫高手同声叱喝,整齐如一,决意死战。寇仲和徐子陵自傅君婥死后,一直等待这机会,哪还压抑得下心中的滔天仇恨,同时抢出,向以宇文化及为首的敌方攻去。侯希白张开折扇,并不随两人加入战圈,反往敌阵后方绕去,从后夹攻,造成更大的威胁。

宇文化及放开一切顾虑,身上龙袍寸寸碎裂,露出里面的黑色劲服和瘦挺威武的体型,两手箕张,脚踏玄步,排众而出,一无所惧地朝两人迎去,狞笑道:“就看你们有否讨命的资格?”

“砰!”“砰!”三人像三道电光般交击在一起,宇文化及躯体剧震,虽封挡住两人攻势,却承受不起两人联手无可抗御的劲力。若非两人真元耗泄,只此接触肯定可令宇文化及吐血受伤,现在却只能震得宇文化及踉跄跌退。八大亲卫分出四人,往寇仲和徐子陵攻去,阻止他们乘势进击,另四人攻向侯希白,以免陷腹背受敌的劣势。寇仲和徐子陵心中大懔,试出宇文化及的冰玄劲不愧宇文阀的镇阀绝活,即使两人联手,杀他亦要费一番工夫。攻来的四人无一不是真正的好手,其中使枪的中年留须大汉更是招数凌厉,功力深厚,一枪疾刺寇仲,带起的劲冽风声,足可令人胆寒,另一人运剑横斩寇仲腰,亦是剑出如风,快如电闪,与中年枪手配合得天衣无缝。

寇仲心知肚明这是决定成败的关键,若不能在宇文化及回气之前,收拾两名高手,不但会失去杀死宇文化及的机会,他们三人极可能反成败亡的一方。攻向徐子陵的两人一使钩一用刀,年纪均在三十许间,太阳穴高高鼓起,功架步法无懈可击,劲道十足。徐子陵打的主意与寇仲无异,明白掌握时机的重要性,竟一个翻腾,来到两敌上方,左右两手同时施出宝瓶印,化繁为简的硬撼敌人。寇仲左手切出,强挡横斩而来的利剑,右手健腕一抖,井中月化作黄芒,疾挑敌枪。宇文化及仍留不住势子往后跌退之际,侯希白且战且走,以游斗之术,把四名追击他的高手引得远离战圈。复仇之斗,终于拉开战幔。

“当!”井中月挑中敌枪,那人非常了得,长枪只荡开少许,岂知寇仲的井中月竟趁刹那的空隙稍一回势就奔雷掣电般疾劈进去,直取对手面门,刀法迅快精妙得令人难以置信。长须汉魂飞魄散下长枪撒手,拼命后闪,直退至丈许开外,胸口才现出一道血痕,接着仰跌雪地上。宇文化及悲吼一声,往寇仲扑去,喝道:“由我取他性命!”与死去的长须汉联攻的剑手刚硬被寇仲以手刀震开,闻言改往援助进攻徐子陵的同伙。“砰砰”两声,两敌吃不住宝瓶印高度集中的气劲,钩刀荡开,人往外跌,眼耳口鼻同时渗出鲜血。

徐子陵与寇仲心意相通,均明白在眼前的形势下,绝不容留手的余地,必须以雷霆万钧之势,务求在几个照面下清理宇文化及的护驾高手,趁敌方心神散乱下全力出手。如让对方再站稳阵脚,胜负之数实难逆料。来援的剑手使同伙延长败亡的时间,因徐子陵须放过乘胜追击的机会,先要把他解决。一个筋斗,徐子陵脚踏雪地,再一个旋身,以毫厘之差避过敌剑,来到敌人左侧剑势难及处,横肘撞向敌人下去。刀手和钩手又再攻来。剑手竟冲天而上,不但避过他的肘撞,长剑还从上疾刺而来,不愧宇文化及的亲卫高手。徐子陵暗捏不动根本印,刹那间完全掌握到敌兵及体的时间、速度和位置,一拳冲天而上,硬撼敌剑。

那边的寇仲却陷于挨打的局面,非因宇文化及武功比他高明,而是刚才折斧碎盾和击毙长须汉先后消耗他大量的真元,尚未恢复过来就给被手下的死亡激起凶性的宇文化及狂攻猛击,一时之间只有仗着精妙的刀法支持,好待宇文化及的锐气消减,再伺机反击。寇仲进入井中月的武道至境,有如熊熊燃烧的战场上一点永不融解的冰雪,无论形势如何凶险,死神如何接近,他仍以冰冷自若的心境去应付化解。宇文化及恨不得在下一招置寇仲于死地,故每一招都是全力出手,且觑准寇仲弱点,逼他不住硬拼,务令他没有回气的机会。无论寇仲如何闪跃躲避,他或近身搏击,又或隔空施劲,不予寇仲任何喘息的时间。寇仲则沉着应战,且战且退,移往离开另两个战场,亦即广场间靠主殿的一方,每一刀击出,他都把精气神完全贯注其中,以全心全灵去应付这死敌惊涛骇浪式的强攻。卸气借劲之法对着冰玄劲完全不起作用,皆因若让冰玄劲进入经脉内,绝对有害无益。双方的战斗愈趋激烈,没有片刻缓冲的空隙,彼此见招拆招,以快打快,凶险凌厉至极点。

只一口热茶的工夫,掌刀交触近三十招,井中月忽然劈往宇文化及左侧前空处,正是寇仲井中月八大奇招的“棋弈”。以宇文化及的身经百战,见惯场面,心中亦涌起无比怪异的感觉。寇仲此刀有惑敌的作用,他亦看破是虚招,可是寇仲这一刀劈下处竟产生一个把他笼罩的涡漩和力场,牵制得他无法漠视。那就像大海里的漩涡,在漩涡旁的鱼儿都给牵扯进去。以宇文化及的见多识广,尚是首次碰上如此奇异骇人的刀法,自然而然往横移离刀势所及的范围,攻势终缓了一线。这一刀可说是逼出来的,当日对上宁道奇,此招被对方举手间轻易破解,使寇仲事后心生不忿,苦思下想出以螺旋劲配合施展的办法,终在此刻派上用场。至此“棋弈”一招始告大成,让他争取到反败为胜的契机。

一声轻“咦”,从侧旁某处传来,寇仲不用看也知是傅君嫱躲在暗处观战,见自己此招深得“弈剑术”的神髓,故失声惊叹。此时不容多想,否则机会一闪即逝,忙往后退开,井中月遥指宇文化及,变化丛生,由“棋弈”改为“不攻”。宇文化及首次生出寒意,感到寇仲虽不断拉远与自己的距离,而其遥制自己的刀气刀势,竟是不住增强,完全不合乎常理。无从抽身下,宇文化及一声厉叱,腾空飞扑,凌空吐出两股冰玄拳劲,照头照面向寇仲攻去。寇仲心内无惊无喜,一刀劈出,劈入两股拳劲中央处,带起另一个真气的涡漩,竟硬把两股拳劲融浑化解,发出劲气交接的激响,精妙玄异。“砰!”寇仲借势从后门飘进主殿内,朝后翻腾,跃上大殿北端的台阶,落足点正是宇文化及面向大殿的龙座。

刀锋刚在他鼻端前分毫之外划过,侯希白折扇张开,先往对方面门搧去,惑其眼目,杀招却是底下的一脚,正中敌人下阴。接着肩胛剧痛,给另一个敌人长剑刺中。侯希白卸开敌剑,使对方不能伤他筋骨,前方敌人已应脚抛飞,发出临死前惊心动魄的惨嘶。侯希白虽付出代价,肩胛伤口深入盈寸,鲜血四溅,心儿却安定下来。

围攻他的四名高手,如若单打独斗,无人是他十合之将,但因合作惯了,联手的威力远超四人加起来的总和,杀得他差点支持不下去。犹幸花间派绝技层出不穷,配上魔门最厉害功法之一的不死印,苦心经营下,终于成功除去其中一名敌手。侯希白听风辨位,向左旋荡,美人扇由开变合,看似随手打出,却精确无伦的扫在攻来的长枪锋尖处,不死印先汲取敌人劲力,刹那间反输回去,枪手硬是给他震得踉跄侧跌。侯希白哈哈一笑,展开美人扇法,杀得早已心寒胆裂的三名敌人左支右绌,再无还手之力。

“叮!”长剑寸寸碎折。完全出乎使剑高手意料之外,长剑是全力下插往徐子陵的天灵穴,遇上的却非徐子陵名震天下的赤手而是他从袖内探出的一对短护臂,这招袖里乾坤要比杜伏威名列奇功绝艺榜上的成名绝活更上一层楼,护臂一端黏上剑锋,完全化掉对方剑内贯注的真气,接着另一手的护臂闪电横扫在剑锋上,硬把没有真气保护的敌剑击碎。敌人魂飞魄散,给徐子陵再送出的另一股力道带得往高处抛滚,还是徐子陵手下留情,否则必然立即呜呼哀哉,不保小命。

徐子陵护臂建功后回到袖内,以内外狮子印应付左右攻来使钩和使刀两大高手狂风暴雨般的攻势,这两个宇文化及的亲卫高手武功高于其他各人,仅次于被寇仲斩杀的长须汉之下,但要胜徐子陵仍未够级数,给他一一格挡,只要待他们锐气过后,立可制敌取胜。

寇仲就在龙椅的窄小空间移动,一步不让的硬挡宇文化及全力以赴的凌厉攻势,长笑道:“这张龙椅有点眼熟,是否就是老炀被杀前在江都坐的那一张?”

宇文化及冷哼一声,并不答他,心底暗叫不妙,只喘几口气的时间,此子功力立即大幅增强,像换了另一个人似的。寇仲“唰唰唰”连劈三刀,刀刀妙至毫颠,再次把宇文化及逼开,摇头叹道:“化骨你为何如此不智,此乃不祥之物,你竟还千里迢迢的从江都抬到这里来,令自己步上老炀的后尘,太蠢了!”“砰!”忽然出拳,迎上宇文化及的拳头,两人毫无花假的硬拼一招。冰玄劲气给寇仲的螺旋真劲迫得往四外激溅,一时劲气横空。寇仲被宇文化及震得往后仰晃,似要堕离龙椅。宇文化及大喜,矮身探手,抓往寇仲下阴。

寇仲哈哈一笑,真劲从脚底送出,龙椅四足立断,井中月黄芒迸射,疾挑宇文化及阴险毒辣的一抓。宇文化及哪想得到他不但能硬拼他积四十年功力的冰玄劲,还令他看不破的施出诱敌之计,改变高低位置下,变成自己把手往对方刀锋送过去,骇然下抽身急退。寇仲双目电芒激闪,厉喝一声,井中月化作长虹,人刀合一的施出井中月八法中的“击奇”,反客为主地往宇文化及攻去。宇文化及正退下龙座的台阶,蓦感寇仲的刀气把自己完全紧锁笼罩,避无可避下只好全力格挡。“轰!”宇文化及应刀踉跄退落台阶,两人嘴角同时渗出鲜血,战况惨烈。看着宇文化及往殿心退去,寇仲卓立台阶最上的一级,井中月遥指死敌,另一手拭去嘴角血渍,心中岂无感慨。想起自己由当年不配跟宇文化及提鞋的小子,到今天成为直接导致宇文化及败亡的人物,其中经历的曲折,变化的多姿多彩,就他本人亦难以逐一描述。

宇文化及终于退至殿心,距寇仲达四十步之遥,可是寇仲的刀气仍隐隐把他锁紧,如此内功刀法,已臻骇人听闻之境。心中涌起绝望的感觉,晓得自己锐气已竭,心志被夺,兼受内伤,虽仍有一战之力,却肯定没有胜望。长叹道:“罢了罢了!想不到我宇文化及英雄一世,最后竟失手在两个小混混手上。”举掌就往天灵盖拍去。寇仲哪想到他有此一招,大吃一惊下收刀往大仇人冲去,连他自己亦不晓得能干什么。宇文化及一声长笑,在摆脱寇仲的刀气下,腾身而起,撞破殿顶,横空而去。一声娇叱,躲在一旁的傅君嫱凌空截击,两人在空中擦身而过。傅君嫱给他的冰玄劲震得从空中堕下,宇文化及左臂亦给她宝剑刺个正着,伤上加伤,往后宫方向投去。

寇仲来到主殿顶时,侯希白仍给敌人缠着,徐子陵则成功击倒敌人,忙喝道:“小陵快来!”领先往宇文化及远遁的背影追去。

两人从瓦面跃下,来到一座位于后宫庭院的月洞门前,均心中讶异,不明白宇文化及为何不有多远逃多远,竟只躲进后宫的庭院去。进入月洞门后是个小庭园,雪花纷飞下,一片雪白宁和,使人怎样都没法把眼前景物与血腥暴力联想在一起。三进的楼房中门大开,灯火通明。虽摸不清内里玄虚,但两人武功盖世,又在仇恨火燄的催动下,哪管得这么多,并肩入屋。十多名宫娥太监软倒地上,瑟缩一角,面无人色。徐子陵看得心中不忍,柔声道:“不关你们的事,我们绝不会伤害你们,走吧!”说罢追在寇仲身后,直入内堂。

面色惨白的宇文化及呆坐在西窗旁的椅子上,双手紧拥着伏在他身上,身穿妃嫔丽服的一名女子,再无其他人。两人面面相觑,怎想得到会是这么一番情景。英雄气短的宇文化及,像是另一个人似的,心神全放在怀中女子身上,似茫不知死敌临门而至。

寇仲一振手上井中月,喝道:“是汉子的就站起来一战,我两兄弟可保证不伤无辜。”

宇文化及露出惨笑,把手移到女子香肩处,似要把她推开,女子缓缓起立,别转娇躯,面向两人,身上沾满宇文化及臂膀淌下的鲜血。寇仲和徐子陵虎躯剧震,同时失声道:“贞嫂!”

竟是当年在扬州,不时以菜肉包子救济他们,在南门开膳食铺子卖包子老冯的妾侍贞嫂。炀帝入城,把老冯征召入宫,而老冯后来因开罪炀帝被处决,贞嫂则不知所踪,哪想得到今天竟成为宇文化及临死亦不忘一见的爱妃。在华服衬托下,贞嫂更是姿容秀美,气质高贵。她玉容出奇的平静,柔声道:“小陵、小仲,你们终于来了!”

寇仲和徐子陵头皮发麻,完全失去方寸。在他们的生命中,与他们关系最密切的三个女人,就是贞嫂、传君婥和素素,后两者均香消玉殒,而贞嫂竟变成他们恨不得食其肉煎其皮的大仇家宇文化及的爱妃,他们该怎么办。

风声骤响。两人骇然后望,傅君嫱终于寻至,俏面含煞的提剑而来,目光落在呆坐椅上,半边身被血染红的宇文化及,奇道:“你两人为何不取他狗命?”他们不知从何说起,被她质询得哑口无言。以前两人无论遇上什么场面,总有方法解决应付,独是眼前死结,却令他们一筹莫展。

“卫夫人!”侯希白现身在傅君嫱后方,失声呼叫。他的呼唤像一把铁锤般痛敲在两人心坎上,原来贞嫂竟是宇文化及最宠爱的卫夫人,宇文化及还特别邀侯希白来为她造像,让她的花容能永远地留在画帛处,其中充盈着至死不渝,缱绻缠绵的悲壮滋味。傅君嫱停在两人身后,回头先瞥侯希白一眼,像首次看到贞嫂般对她打量起来。

恍如忽然衰老十多年的宇文化及从椅子站起,右手温柔地按上贞嫂香肩,深情地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唉!我本不该回来看你的。”接着望向寇仲和徐子陵,冷然道:“我们的事到外面解决。”

战鼓声再起,这次非是在某处传来,而是集中在城北的一方,不断逼近。

贞嫂坚定地摇头,张开一对纤手,平静地摇头道:“不!要死我也要和皇上一块儿死,小仲小陵,你们可以成全我们吗?”以这种语气说出这番话,比任何呼天抢地更要令闻者心酸震撼,何况寇仲和徐子陵对她有着崇高的敬意和感激之情。

傅君嫱终发觉到两人和宇文化及这妃嫔关系大不寻常,玉容一沉,轻描淡写地说道:“她是谁?”

战鼓声不住接近增强,压得人心头烦躁,以毫不含糊的形式,喻示大魏的国运,正往尽头靠近。

寇仲苦笑道:“她可算是我们另一个娘。”

徐子陵颓然点头,忽然间他对宇文化及再硬不起报仇雪恨的心肠,这个一手令大隋覆灭、曾叱咤风云的人物,和很多人一样,在狠辣无情的形象下竟有其温柔多情的一面,只因他和寇仲从未接触过,故从不认识这样的宇文化及。现在他已家破人亡,众叛亲离,下场悲惨,难道他们此时还要当着贞嫂眼前置他于死地吗?

傅君嫱冷冷道:“你们既下不了手,就让我来成全他们吧!”剑光疾闪,从两人间穿出,朝贞嫂后的宇文化及面门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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