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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小鹤南来

大唐双龙传 黄易 17412 2024-03-05 11:28:41

徐子陵和侯希白以观光的心情在贯通南北城门的大街上漫步,惹得人人注目,俏姑娘们则媚眼频送。像大部分城池,行人女多男少,这是大数量男丁被征召入伍的必然后果。巴东郡由于并非位于前线,经济上虽举足轻重,可是老爹杜伏威为应付辅公祏和萧铣两大威胁,主力集中往历阳,凭长江水利之便应付任何来袭的敌人,支援沿江城镇。所以巴东没有派驻重兵,居民神态轻松,一片繁华昌盛的景况。

侯希白笑道:“幸好我们误打误撞来到你老爹的城池,假若这是一座唐室的城市,肯定昨晚已给杨虚彦率人生擒活捉,变成阶下之囚,想想也教人心寒,命运的荣枯只是如此一线之隔。”

徐子陵笑道:“坦白说,杨虚彦今仗输得很冤枉,胜利和失败像掷骰子般带点赌博的成分。”

侯希白欣然道:“但俗语有云成功绝非侥幸,若非有子陵神乎其技的精神大法,又点醒我这身在宝山不知宝的傻瓜,杨虚彦怎会败得如此胡里胡涂?”

徐子陵讶道:“想不到希白是这么谦虚的人。因为才子给人的印象,总是恃才傲物的,而希白恰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才子。”

侯希白哑然失笑道:“才子?就算是才子,对着你徐子陵这另一个才子谁敢不谦虚。我真的愈来愈佩服你,更喜欢你亲切的改唤我为希白,而非希白兄长希白兄短的,非常见外。寇仲在这方面和你不同,甫相识即可和任何人打得火热,子陵却是小心翼翼的与人保持一段距离。”

徐子陵苦笑道:“令希白这么满腹牢骚,是小弟罪过。请希白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当时我是冲口而出,发乎自然,希白为保护我不惜牺牲性命,大家肝胆相照,才会这样流于自然。”

侯希白大笑,一把搭着徐子陵肩头,欣然道:“一切过去了,往前看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若子陵能恢复功力,说不定绑着半边手脚仍可玩弄杨虚彦于股掌之上。”

徐子陵摇头道:“你太乐观了!首先,若我和他交手,会失去旁观者清的优势。其次是杨虚彦会从这次惨痛的教训学乖,设法消除破绽,一旦他可达从心所欲的境界,他会是另一个你的石师。一天他未死,始终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侯希白忽然低声道:“看!巴东城竟有如此气质绝佳的美女。”

徐子陵循他目光往对街投去,一位衣着朴素难掩其修美体型的美女正袅袅而行转入横街,只看到背影,看不到她的花容。

侯希白瞧着徐子陵讶道:“子陵的目光为何如此古怪,不是见色心动吧?那颇不像你。”

徐子陵沉声道:“我感到她的背影很眼熟,似在什么地方曾有这似曾相识的深刻印象。”

侯希白道:“我可保证她不是我所认识的任何美女,看女人我特别有一手,即使她易容乔装仍瞒不过我。”

徐子陵点头道:“她绝非我们的敌人,因为她给我的印像是很良性的。”

侯希白扯着他衣袖,笑道:“到啦!果然不负巴东第一楼的盛名,望淮楼只是门面就足以令人精神一振。”

徐子陵忽然虎躯剧震,似是醒觉起某事。

侯希白扯着徐子陵移往一旁,以免阻碍其他客人进出望淮楼的大门,问道:“子陵是否记起刚才那似曾相识的女子是谁?”

徐子陵摇头道:“不!我是想起另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当日我因祝玉妍的‘玉石俱焚’受创昏迷,翌晨醒来时妃暄却离我而去,此事像一根小刺留在我心头般令我老不舒服,心想她好该待我醒来恢复自保之力再告别不迟。到这一刻我始幡然而悟,那就是‘剑心通明’的境界,可是我要到受伤后无武功可恃,始真正明白什么叫‘剑心通明’,也凭此方能助希白击退杨虚彦。”

侯希白讶道:“原来子陵想到的是与眼前风马牛不相及的另一回事,不过却是引人入胜,石师一直不敢至慈航静斋挑战梵清惠,正因顾忌《慈航剑典》剑心通明的剑道至境。事实上子陵一直有通灵的潜质,只是没机会发挥吧!若子陵功力恢复旧观,这回受伤会是天大的好事和转机。”

徐子陵洒然笑道:“痊愈与否我并不放在心上。这所望淮楼确是不同凡响,只是四支直撑上三楼顶层的雕龙红木柱,使人叹为观止,我们登楼观淮如何?”

侯希白哈哈笑道:“子陵请!”

徐子陵微笑道:“希白客气。”负手登楼。

望淮楼位于城北,设计独特,最下层等于别的建筑的二层楼,须步上一道十多级的木阶。整座楼以坚固的红木结构而成,稳重美观,又不失自然之美。木阶尽处是酒楼掌柜的柜,经柜台直入是摆上三十多张大圆桌的第一层楼,大半台子均坐满客人,看外表以往来的旅人行商占大部分,把热气腾升的点心香茗奉客的均由年轻女子担任,别具特色。往右转是登上第二层楼的木阶。

徐子陵目光到处,年轻的掌柜正为茶客结账,可能因徐子陵和侯希白气宇不凡,目光朝两人投来,与徐子陵打个照面。徐子陵一呆道:“竟然是韩兄!”那年轻掌柜立时躯体剧震,脸上血色褪尽,苍白有如死人。徐子陵登时后悔得想死,此人正是他从三峡乘船离开巴蜀在旅途上认识的韩泽南,他和娇妻小裳和爱儿小杰正逃避阴癸派“恶僧”法难和“艳尼”常真的追杀,当时他子陵仗义出手,击退法难和常真。而韩泽南与妻儿则像惊弓之鸟的仓皇离船远遁,使他没法弄清楚他们与阴癸派的关系。他后悔的是一时忘却自己是以“弓辰春”的面目与韩泽南相识,这么一声“韩兄”,等于揭破韩泽南避世藏身于此的身份,难怪韩泽南脸色变得这么难看,同时醒悟刚才见到的熟悉倩影,正是韩泽南的妻子小裳。

后面跟来的侯希白愕然道:“子陵遇见旧识吗?”

徐子陵忙乱失措地说道:“不,我认错人了!”扯着侯希白往登上二楼的梯阶走去。走到往上转角处,徐子陵颓然停下,叹道:“我要回去说个清楚,希白先到三楼找张空桌,如何?”

侯希白摇头道:“我责任重大,怎可离开你左右,一道去吧!”

两人回头步下阶梯,踏足下层时,韩泽南竟失去影踪,由别的人取代他的工作岗位。徐子陵心知不妙,他定因受惊过度,故立即返家偕妻儿远走高飞,以避大祸,自己确是罪过至极,忙道:“我们快追!”

两人急步下楼,刚好捕捉到韩泽南背影走进对面的横街去。

韩泽南心事重重地在无人的横巷低头疾走,蓦地眼前一花,多出了个人来,吓得他连退三步,面如土色。

拦路者是奉徐子陵先一步赶来的侯希白,一揖笑道:“韩兄请恕希白无礼,因我的朋友想与韩兄澄清刚才的误会,我们绝无恶意。”

韩泽南惊魂甫定,讶道:“阁下是否‘多情公子’侯希白?”

侯希白欣然道:“正是在下。想不到韩兄不谙武技,却晓得江湖上的事,我的朋友来了!”

韩泽南再露犹疑之色,别头往后瞧去,赫然见到戴上弓辰春面具的徐子陵正朝他走来,立即面容一宽,难以置信的喜叫道:“恩公!”

徐子陵揭下面具,来到韩泽南旁,歉然道:“是我的疏忽,累韩兄受惊,尊夫人和令郎好吗?”

韩泽南仍是目瞪口呆,为这突然变化失去方寸,好半晌恢复过来,呼出一口气道:“世间竟有如斯精巧的面具,贱内和小儿一切安好,恩公对我们的大恩大德,我们仍未有机会面谢,每一想起内心难安。”

徐子陵拍拍他的肩头道:“一切尽在不言中,韩兄就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过,我和希白回去吃早点,韩兄继续原本的工作,我们间再没有任何关系。”哈哈一笑,偕侯希白一道离开。

韩泽南在后方叫道:“请恩公赐告高姓大名。”

徐子陵道:“小弟徐子陵,韩兄放心,我们会绝口不提韩兄隐居于此的秘密。”

两人安坐靠窗的一张桌子,目光投往北墙外一望无际的林海荒原和在远方流过的淮水。侯希白叹道:“若妃暄剑心通明的境界,令她有预知将来的通灵神力,会令我生出不安的联想,希望她的仙法仍有局限,未能透视茫不可测的未来。”

徐子陵道:“我明白希白的忧虑,你是因此不看好寇仲。”

侯希白朝他瞧来,含笑道:“和子陵说话可省去很多工夫,我非是杞人忧天,问题是妃暄剑心通明达致何等境界?她挑选李世民作真命天子是否因预知事实如此?果真如此,则寇仲危矣。”

徐子陵神色凝重地说道:“她的预知能力显然并非一定灵光,至少她选我作山门护法,小弟便有负所托。”

侯希白讶道:“山门护法?”

徐子陵解释一遍,说道:“事实的发展,是我正朝她意旨相反的路上走着,且没回头或改变的可能性,与她的对立只会日渐尖锐。”

侯希白咀嚼他的话时,韩泽南现身梯阶处,朝他们一席走过来,两人虽不理解他不怕暴露身份的行动,礼貌上忙请他入座。

韩泽南露出坚决的神色,正容道:“小弟适才回家与贱内商量过,希望能借两位之力,为世除害。”

徐子陵想起阴癸派,微笑道:“韩兄不顾自身安全的义勇,令人佩服,不过阴癸派因派主身亡,内部纷争丛起,引致四分五裂,暂时不足为患,韩兄可安心在此安居乐业。”

韩泽南摇头道:“小弟说的为世除害,不是指阴癸派,而是指专事贩卖人口和经营赌业,干尽伤天害理勾当的香贵一族。”

两人同告动容,深感柳暗花明疑是无路处,竟然别有洞天。

韩泽南续道:“若恩公不是徐子陵,我和贱内绝不敢生出此意,因恩公和少帅均是香家最顾忌害怕的人。”

侯希白最痛恨视女性如货物的香家,大喜道:“韩兄怎晓得香家的事?”

韩泽南露出羞惭之色,难以故齿的低声道:“因为在小弟脱离香家之前,一直为香家管理所有往来账目。”

徐子陵和侯希白大喜过望,心想此番得来全不费工夫。韩泽南位于香家这么关键性的位置,可令他们掌握香家整盘勾当的虚实,再一举把香家瓦解。

徐子陵皱眉道:“为何当日来追杀韩兄的却是阴癸派的人?”

韩泽南叹道:“此事说来话长,贱内白小裳出身阴癸派,更是阴癸派指定与香家钱银上往来的人。圣门的两派六道,大多与香家关系密切,香家要他们在武力和政治上的支持,而圣门诸派则倚赖香家财力上的供养,形成一种互惠互利的关系。香家更是圣门的耳目,助圣门诸派收集各方情报。”稍顿后续道:“小裳就是在这情况下与小弟不时接触,日久生情,到小裳有了身孕,此乃阴癸派的大忌,我们只好立即逃亡,隐往巴蜀,遇了几年安乐的生活后,终被发现行踪,只得仓皇坐船逃亡,就在船上遇到恩公。”

侯希白道:“韩兄怎会为香家办事的?且是这么重要的职位?”

韩泽南详细的解释道:“小弟自少随先父为香家办事,先父病倒后,责任自然降到小弟肩上。名义上账目是由香贵之兄香富料理,但香富沉迷酒色,实际工作变成由我去处理,香富只间中过问。小弟也读过圣贤书,虽知是助纣为虐,但因慑于香家淫威,又怕牵连家人,只有听命行事。后来娘和爹先后辞世,又遇上对阴癸派早有异心的小裳,遂有逃亡之举。”

徐子陵道:“香贵的巢穴究竟在何处?”

韩泽南道:“在杨广于江都遇弒身亡,我曾随香贵数度迁徙,最后的总坛设于洛阳,不过在我和小裳逃往巴蜀前,香贵正计划到长安大展拳脚。”

侯希白沉吟道:“韩兄勿要怪在下查根究底,以阴癸派控制派内弟子之严,怎会让韩兄和嫂夫人有相好的机会?”

韩泽南坦然道:“小裳不但负责双方钱银上的往来,在那昏君遇弒前,还一直为香贵负责训练送入各处皇宫的侍女,这些侍女全是香家从各地不择手段搜罗回来的。”

徐子陵心中一动道:“我们可否和嫂夫人说几句话。”

韩泽南的家位于巴东城东北的里坊,属三进式普通房子,布置简朴,显因他们夫妻不敢张扬,故安于寻常百姓的生活。客气话过后,徐子陵问起白小裳当年训练宫女的情况,再说出阴小纪的事。

白小裳秀美的玉容露出思索回忆的神色,好半晌道:“妾身记起啦!她是个脾性倔强的女孩,双目充满仇恨,我们是严禁女孩用她们本来名字的,可是每次我们唤她新名字时,她都重申自己叫阴小纪。后来被香贵的妹子香花狠狠修理,才不敢说自己是阴小纪,从此亦不肯说话。”

徐子陵听得又喜又惊,喜的是几经波折后终遇上认识阴小纪的人,得到她的消息;惊的是阴小纪脾性这么硬,大有可能被香家辣手对付。

白小裳看破徐子陵的心事,欣然道:“恩公不用担心,接着就发生江都事变,数百名被拘禁的小女孩趁宇文化及兵变的大混乱逃亡,香贵自顾不暇,遂没闲情去理会她们。”

徐子陵听得目瞪口呆,怎想到当年和寇仲逃出江都时,逃难群众中有个阴小纪,当时兵荒马乱,一个脆弱的小女孩实是命运难测,而追寻阴小纪的线索至此完全断绝,人海茫茫中如何寻找?

韩泽南诚意地说道:“在对付人口贩子的事上,我们夫妇该怎么办?”

徐子陵收摄心神,说道:“我们会联络一位叫雷九指的人与韩兄碰头,他一直千方百计的想方法对付香家,他更会为韩兄安排一切,确保你们的安全,韩兄和嫂夫人可以放心,还有一事,请不要再唤我作恩公。”

侯希白笑道:“子陵正是这种施恩不望报的仁士义侠,联络雷老哥的事交由我负责,子陵可安心休息静养。”

韩泽南和白小裳露出疑惑神色。

徐子陵坦然道:“我被仇家所伤,故必须觅地疗治,待会儿即离此地去,韩兄和嫂夫人请如常生活,待雷大哥找上你们时,他自会有妥善的安排。”

寇仲在山寨主楼中军主帐内睡至日落西山,始给王玄恕唤醒,后者神色古怪地说道:“有位和玄恕年纪相若的小扒手,求见少帅。”

寇仲一头雾水的起床穿衣,沉吟道:“小扒手?老扒手我倒认识不少,子陵乃其中之一,小扒手则不识半个。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找我干啥?”

王玄恕侍候他穿上楚楚亲手为他缝制、饱经劫难的羊皮外袍,答道:“他自称是从襄阳日夜不停赶来的,有关系到少帅你存亡的要事禀告,并说只要向你说出是襄阳的小扒手,少帅当会记起他是谁。”

寇仲喃喃念两遍“襄阳小扒手”,摇头道:“没有印象!他在哪里?”

王玄恕道:“就在上面楼台,这个小扒手很古怪,不肯让我们搜他的身,跋大将军见他眉清目秀,不似坏人,故网开一面,但少帅请小心点。”

寇仲哑然失笑道:“若我这老扒手被小扒手算计成功,真是名副其实的老猫给耗子咬掉尾巴,阴沟里翻船。”

王玄恕沉声道:“他是从秘峡的南路入口穿峡而来的。”

寇仲剧震道:“什么?”

王玄恕重复一遍。寇仲脸色数变,摇头苦笑,走出帅房,极目所见的是睡满数以百计疲倦的手下,听到的是仿如大合奏的如雷鼾声。寇仲和王玄恕循东阶梯登上楼台,数十名工事兵在陈老谋指挥下于楼台上增建一座高达三丈的望楼,成为山寨最高点,巨木以绳索从地面吊上来。

四名飞云卫陪着一名年纪在十六、七岁间的少年在一角恭候寇仲,山寨内火把高燃,比外面的夕阳光辉还要耀眼。那小扒手瞥见寇仲,喜得跳起来张臂嚷道:“少帅!是我啊!”若非给两旁飞云卫抓着肩膊,定因过度兴奋往他奔来。

寇仲定神一看,勾起遗忘已久的回忆,长笑道:“我还以为是谁,原来真的是老朋友,放开他。”

飞云卫依言松手,少年直奔至寇仲身前,示威的嚷道:“都说少帅定记得我是谁的,当日我在襄阳有眼不识泰山,想扒少帅的钱袋,给少帅一把抓着,可是少帅不但没有狠揍我一顿,还送我一锭黄金,少帅不但是天下无敌的英雄,更是大仁大义的好汉,我从没有一天忘记少帅的大恩大德。”说到兴奋处,皙白清秀的俊脸升起两朵红云,边说边喘气,令人生出异样的感觉。

寇仲笑向王玄恕道:“这位小兄弟所说的字字属实。当年我陪商秀珣往竟陵,途经襄阳时在街上遇上这位小兄弟,接着更遇着老跋和曲傲的徒弟。”

王玄恕却是神色凝重,问道:“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怎晓得我们在此立寨?”

少年道:“人人都唤我作小鹤儿,我……”见寇仲的目光正朝他上下打量,似有发现,登时俊脸绯红,霞透耳根。

寇仲伸出大手,笑道:“来!我们到一边说话。”

小鹤儿毫不犹豫地伸出纤长皙白的手儿,让寇仲握着。

寇仲向王玄恕打个眼色,牵着他往面对山野的围墙步去,微笑道:“你的来访令我们似骤聆警号,李世民是否晓得天城峡的秘密?”

小鹤儿发自真心的赞叹道:“少帅真是英明神武,智慧过人,襄阳的守军正倾巢而来,联同附近城池的军队共一万五千余人,由屈突通做主帅,朝天城峡南路出口推进。”

寇仲心中暗怪自己疏忽大意,既然秘峡有人为它改名题字,当属附近一处为人所悉的名胜。李世民见他往这边撤来,自然看破他的目的地是天城峡,立命屈突通从水道赶往襄阳,召集当地守军断他后路。如南路出口被封死,无法与跋锋寒的援军会合,势必是全军覆没的命运。小鹤儿的通风报信,顿把本似站在云端的他硬摔往地上来,满额冷汗。

小鹤儿续道:“襄阳的人每天都对少帅守洛阳抗唐军的事议论纷纷,我却为少帅担心得要命,不住打听消息,最后听到少帅成功突围,才稍松一口气。到四天前屈突通抵达襄阳,调动军队,我知道不妥当,待到查出屈突通的目的地是天城峡,我猜到少帅定在这里。真令人难以置信,我曾多次经天城峡往来襄阳城,从没想过一下子会变成眼前的模样。”

寇仲皱眉道:“屈突通并非战场的生手,怎会泄漏行军的目的地?”

小鹤儿邀功地说道:“说到眼线,襄阳怕没多少人有我的本事。襄阳有个很讨厌的唐军裨将,不舍得花钱却最爱吹牛皮,邀月楼的姑娘没有人喜欢他,却就是他醉后把消息泄出来的,还说这回少帅你在劫难逃,我才不信他的吹牛,少帅是不会死的,因为少帅是最好的人哩!”

寇仲放开他的手,微笑道:“原来青楼内有你的眼线,你赶来之前唐军出发了吗?”

小鹤儿道:“我比他们早走一夜,且是抄山路捷径不停赶来,本累得要死,但见到少帅不知如何竟疲累全消,精神得可以打死一头猛虎。”

寇仲沉吟道:“照你猜估,屈突通大军若日夜兼程地赶路,该于何时抵达南路出口?”

小鹤儿见寇仲虚心下问,喜形于色,用心思索片晌,说道:“应是明天黄昏时分抵达。”

寇仲哈哈笑道:“小鹤儿你可知这句话,可能是我和李世民之争的成败关键。你虽说自己不累,我瞧你却是累透,不若到我的帅房好好睡一觉,你该不愿和我的兄弟在大帐挤在一块儿吧!”

小鹤儿俊脸通红,垂首赧然道:“少帅瞧穿小鹤儿哩!”

寇仲探手搂着她肩头,欣然道:“大家是同行,扒手第一个要诀是观人,若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还用出来混吗?”

小鹤儿露出女儿腼腆娇羞的神色,轻轻道:“我可否唤你作寇大哥?我一直希望有位大哥,当日你在襄阳劈碎长叔谋的盾牌,不知有多么轰动,小鹤儿始知仗义送我一锭金子的,竟是名震天下的寇仲。”

寇仲的心神正思忖如何应付来自襄阳的危机,随口道:“从今天开始我是大哥,你是小妹,小妹没有家人吗?”

小鹤儿神色一黯,双目通红,沙声道:“死光了!”

寇仲怜意大生,拍拍她肩头表示安慰,召来手下,领小鹤儿到他帅房休息。

神色凝重的王玄恕来到他旁,寇仲沉声道:“立即召来谋公、麻常、邴元真和跋野刚,我们要开紧急会议。”

徐子陵坐在船尾,两足垂在水上,目光深注的凝望着风帆滑过激荡起的水浪波纹,心神却飞越到石青璇的隐蔽山居,假如一切顺利,明天早上他将可见到伊人。他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期待和渴望情绪支配着,在这冷酷无情,强者为王,充满虚伪、欺诈和仇恨的争霸乱世中,只有石青璇的香居是他的避世桃源。可是寇仲的成败却像戳在他心中的一根刺般,使他晓得要过的幸福生活仍在一段遥不可触的距离外。他怎能舍下自少与自己同生共死的兄弟?更何况寇仲与李世民之争,事实上演变为他们与魔门和突厥人的斗争。

正操控着只两丈许长风帆的侯希白的笑声传过来,嚷道:“真畅快!这艘小帆船要价四两黄金,虽比常价贵上四倍,仍是物有所值。”

徐子陵没有移开投在长河的目光,淡淡地说道:“战争其中一个代价,就是令百物腾贵,使人民负荷雪上加霜,苦不堪言!战争只为小部分人营造良机,但在天下统一前,没有人晓得谁是受惠者,或是受害者。”

侯希白叹道:“我知道子陵在为寇仲担心,不过对你来说,目前当务之急,是抛开一切,专心疗治伤势,痊愈后子陵大可东山复出,卷土重来。”

徐子陵苦笑道:“卷土重来?情况仍未至那么严重,至少寇仲仍未步上西楚霸王项羽的后尘,我不只担心他,还担心少帅军的每一个人,使我感到难以自拔的卷进这争霸天下的大漩涡内。不过希白无须担心我,因为我对寇仲仍是乐观的。”

侯希白讶道:“子陵不似是生性乐观的那类人,为何独在此事上例外?”

徐子陵目光仰望星夜,说道:“宋缺是不会瞧着寇仲被李世民击垮的。当今之世,你能否找到另一个能与宋缺加上寇仲仍可匹敌的人?那是不可能的。这想法令我很痛苦,李世民终是一位值得敬爱的人。”

侯希白默然半晌,沉声道:“你道妃暄是否会二度出山,助李世民来对付我们?”

徐子陵颓然道:“那将是我最不愿见到的事。”

侯希白道:“可是妃暄该不会坐看李世民被击垮,问题是她总不能上战场动刀弄棒,指挥战争更非她的所长。”

徐子陵苦笑道:“仙心难测,我等凡人还是少费神。”

侯希白道:“当做是闲聊也无不可,我猜她若再次踏足俗尘,第一个要找的人将是子陵你。”

徐子陵露出无奈神色,说道:“宋缺挥军北上,形势再非由寇仲操纵,即使寇仲肯退出,绝不能左右宋缺振兴汉统的神圣心愿,就像你石师以重兴圣门为己任,天下间没有人能逆转这形势。更何况在某一程度上,寇仲与李阀的斗争,正无限地推迟李世民被父兄所害的日子,这是好事而非坏事。”

侯希白叹道:“给你说得我糊涂起来,子陵不如好好睡上一觉,睁眼时船该泊岸了!”

徐子陵心神转往石青璇身上,心中涌起无限温柔,躺低身子闭上双目。

寇仲、邴元真、陈老谋、王玄恕、跋野刚、麻常六人,坐在大楼下层的树头椅子,围着简陋但结实的长方木桌,举行建成山寨后第一个军事会议,四周堆满粮草、木材和石块,弥漫着山雨欲来前的紧张气氛。寇仲把小鹤儿带来的情况说出后,众人无不色变,深感优势不再,更有自陷绝地的颓然若失。

寇仲仍是神态从容,说道:“李世民派出屈突通往襄阳,该是四、五天前的事,那时李世民尚被拒于隐潭山外,不晓得我们的目的地是天城峡,而他却像能未卜先知的派出屈突通到襄阳动员劲旅来断我们后路,这对我们有什么启示?”

众人你眼望我眼,均不明白寇仲所言的“启示”意何所指。

寇仲轻叹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的疏忽是低估李世民,致连错数着,幸得小鹤儿从襄阳来告警,终令我醒觉过来。唉!李世民不负盛名,深得兵家‘知地’的要旨,我可断言他手上有卷洛阳附近区域的地势详图,该是他攻打洛阳前数年内做的准备工夫。所以那晚我们从伊洛山区的隐蔽出口突围,遭他迎头痛击,死伤过半!不是因他幸运碰个正着,而是李世民早猜到我们会从那出口自投罗网。这回亦是如此,他不但晓得我们非是要攻打襄城,更非要溜回陈留,而是要利用天城峡的天险据地死守。”

众人恍然大悟,同时佩服寇仲的临危不乱,逢此前后皆兵的时刻,仍可冷静地对李世民作出详确分析,深得知己知彼之道。

邴元真道:“若我们立即经峡道南路撤走,应可在敌人封锁后路前直扑淮水,尚有一线生机。”

寇仲再叹道:“我们若这么做,李世民将求之不得。以李世民的深悉兵法,绝不会在意于一地用兵的得失,而着眼全局的胜负。他会放弃于峡口追击我们,改而把兵力投向攻打陈留,以势如破竹之势席卷彭梁,配合李子通前后夹击锺离和高邮,令来援的宋家大军进退维谷。而我们这支逃窜之军还要被屈突通养精蓄锐的一万五千大军衔尾追杀,即使能逃返锺离,只是等待被围待宰的命运。所以我们必须死守天城峡,把李世民的大军牢牢牵制于此。”

跋野刚道:“李世民兵力在我们十倍之上,由于后路被封,他只须留下两三万人,由手下大将代他指挥,仍可从容移师攻打陈留,情况并没有改变。”

寇仲微笑道:“李世民怎放心让手下来应付我寇仲,且天尚未要亡我寇仲,遂派小鹤儿来向我通风报信。屈突通这回来不是封路而是送死,说不定我仍可依原定计划乘虚夺取襄阳,那时将会是另一番形势。”

麻常等听得你眼望我眼,不明白为何寇仲处在如此劣势下仍这么胸有成竹地。不过小鹤儿来示警,其中确有玄妙的因果关系,似乎冥冥中自有主宰。

陈老谋恃老卖老的眉头大皱道:“我们兵力不到五千人,顾此则失彼,顶得李世民的大军,就没法分兵应付屈突通,即使我们全军尽出,恐怕仍敌不住屈突通在我们三倍以上的军力,少帅为何能如此有把握?”

寇仲沉声道:“你们有把握在这里守多少天?”

麻常断然应道:“除非我们箭尽粮绝,否则李世民休想攻陷山寨。”

王玄恕苦笑道:“那即是说我们只能守二十至三十天,还要杀马果腹。”

寇仲哈哈笑道:“那就成了!我不会动用这里的一兵一卒,就任得屈突通自以为是的封死南路;我则先一步趁夜色从南路出口潜离峡道,赶往与老跋和他的援军会合,再以火器从后偷袭屈突通的部队。由于我晓得老跋来的路线,加上有无名作我天上的眼睛,一切当会进行得很顺利。”

众人无不听得精神一振,他们非是想不及此,而是没有人像寇仲般清楚火器的数量和威力。

陈老谋大喜道:“如能重创屈突通的大军,说不定真有机会乘势攻陷襄阳。”

寇仲欣然道:“这叫‘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我既吃过最惨痛和伤心的大败仗,绝不容历史重演。”转向陈老谋道:“陈公立即遣人加强南路出口的防御,并使人密切注视那一方的情况,如察觉屈突通被袭,有可乘之机,立即分兵出击,尽可能打击敌人溃败的部队。我可预言这并非一场战争,而是残忍的大屠杀。成者为王,这等事没什么好说的,战争正是一场看谁伤得更重的无情游戏。”

陈老谋振奋道:“少帅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

寇仲压低声音道:“小鹤儿身世可怜,故女扮男装作小混子,各位不可揭破她的女儿身,当然须对她特别照顾。”

王玄恕恍然道:“难怪她不肯让我们搜身,真不好意思。”

陈老谋怪笑道:“若她是女孩子,当生得修长标致。”

麻常打趣道:“玄恕公子与她年龄相若,由公子照顾她最适合。”

王玄恕俊脸微红,不知如何应付。

寇仲哈哈笑道:“这叫天无绝人之路,亦是绝地逢生,胜败只是一线之隔。这处交给诸位大哥,最紧要是虚张声势,令李世民以为我仍是坐镇于山寨之中。”

陈老谋笑道:“数千人中难道挑不出一个人扮成少帅吗?只要假少帅在上面楼台指手划脚,肯定可骗过李世民,此事包在我身上。”

寇仲长身而起,说道:“李世民纵能于明天到此,没几天工夫休想发动攻击,那时屈突通的大军早溃不成军哩!”众将轰然应和。

邴元真和跋野刚送寇仲和无名到天城峡南端出口,跋野刚叹道:“少帅和王世充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在战场上总是身先士卒,冲锋陷阵。”

邴元真道:“少帅和任何人都不同,即使在密公崛起,礼贤下士的时期,也无法与少帅的毫无架子,对我们则推心置腹相比。”

寇仲探手左右搭上两人肩头,笑道:“一日是兄弟,终生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是互相为对方卖命,这才是肝胆相照的真兄弟。”

邴元真和跋野刚均露出感动神色,寇仲可非空口说白话的人,最危险的任务全由他一手承包,让下面的人可坐享其成。

跋野刚有感而发地说道:“当日在伊阙西北山区外被唐军堵截,少帅不顾生死的回过头来为野刚挡着追兵,野刚那时即立下决心,纵是肝脑涂地,誓要追随少帅到底。能遇上少帅这种大仁大义的明主,是野刚的福气。”

邴元真深有同感地说道:“最后的胜利必属于我们。”

此时三人来到南峡出口的木栅闸门前,把守的十多名少帅军,闻邴元真之言,亦齐声叫道:“最后胜利必属于我们。”

寇仲仰天长笑,放开搭在两人肩膊的手,说道:“愈艰苦困难的情况,愈能显我少帅军的威风,胜利的果实愈是甜美,生命的真采方能发挥,愿共勉之。”众将士轰然呼应,声动峡道。

寇仲又对把守出口的手下嘘寒问暖,他每句话都发自真心,令人感动。问起出口外的情况,小队长恭敬答道:“属下依谋公指示,派出探子在外面高处放哨,不见有任何动静。”

寇仲道:“形势有变,谋公会加强这边的防御工事,立即把外面的兄弟唤回来,只要守好出口便成。”

小队长发出命令,手下领命吹响号角,召哨探回峡。

寇仲放出无名,在高空观察远近,点头道:“屈突通没有派人先来探路,是不想打草惊蛇,惹起我们的警觉,但肯定在我们看不到的远处,定有他的人在严密监察,只要我们有任何从这边开溜的迹象,将会受到他的伏击突袭。”

邴元真和跋野刚颔首同意,屈突通乃隋朝名将,改投唐室后更战绩彪炳,屡立大功,这次身负重任,不会疏忽大意。

寇仲凝望夜空上变成一个黑点的无名,说道:“西方五十里外有敌人,人数不少,该是屈突通的先头部队,照路程他们可于明天午后任何时刻抵达,你们勿要轻敌。”

邴元真正容道:“少帅放心。”

寇仲环顾峡道形势,出口这段山径最阔处只三丈许,窄处则不到两丈,沉声道:“峡道虽不利进攻,但要攻击外面的敌人同样非易事。时间再不容许我们在外面设置有足够防御工事的垒寨,只可退而求其次,在峡道内用工夫。”

邴元真道:“我们有大量的木材,可在这里加设障碍,问题是障碍物会令我们不能配合少帅对敌人前后夹击。”

跋野刚道:“此法不可行,敌人可轻易接近出口两旁近处,只要投入火种烧着木材,我们将非常狼狈,若吹的是南风,整条峡道会被浓烟淹没。幸好现在不是吹西北风就是东北风,否则只是浓烟就足可把我们赶离峡道。”

寇仲一震道:“幸好得野刚提醒,敌人的火攻确是非常毒辣而难以应付的杀招。我一直想不通为何屈突通到达襄阳后,耽延两天才起程,初时还以为是调动部队需时,想清楚却没有道理,因为襄阳守军为防我们突围南下,该早枕戈待旦地作好准备,随时可行军作战。现在始想到屈突通是要赶制鼓风机,制造人为的南风,把浓烟吹进峡内,这是最佳攻破峡道防御的妙着。”

邴元真和跋野刚同时色变。

寇仲恢复冷静,从容笑道:“既想到敌人的策略,自有破敌之策。我们就请谋公在出口处筑起数重密封的土石大闸,有多高就建多高。再在墙头设置箭手、投石机和鼓风机,前两者对付敌人,后者应付浓烟,放弃出口外那一段路又有何不可?”

邴元真欣然道:“天下间恐怕再没有少帅不能解决的难题,我们就在离峡口六百步处筑起第一道烟火墙,那么进入峡道的敌人将全暴露在我们的射程里。”

跋野刚信心尽复,笑道:“必要时还可以火攻对火攻,把他们活活呛死。”

寇仲哈哈笑道:“最紧要是灵活应变,这边也要加设一个像山寨中的水池,必要时以湿布掩着口鼻,以防为浓烟所呛,敌人可没有这种方便。”

此时闸门开启,哨兵陆续回峡。寇仲道:“这处交给各位,小弟去也。”一声长笑,出闸掠往深黑的荒原。

“子陵!子陵!”

徐子陵从最深沉的静修中醒转过来,事实上他正处于一种异常神妙的状态,心神像与天地同游,浑融为一,脚底涌泉穴虽仍未能吸取天地精气,却开始左脚心微热,右脚心微冷,这是受伤后从未曾发生过的事,但他不惊反喜,因总算是已有起色。他像退往心灵之海的无限深处,侯希白的呼唤声将他召回来,再次感觉到自己受重创的身体,返回人世。他张开眼睛。发觉风帆驶进一道小支流靠岸密林隐蔽处,淮水在后方缓缓流淌,讶道:“什么事?”

侯希白低声道:“前方上游有一队五艘船组成的船队,挂着海沙帮的旗帜,正忙碌着把一批批的货物送上南岸,另有一帮人似在收货。我不想节外生枝,想待他们离开后始继续行程。”

徐子陵道:“我们上岸潜过去看看。”

侯希白皱眉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唉!我仍是这句话,子陵是否会觉得我啰唆?”

徐子陵微笑道:“你是为我着想嘛!但我却有些不祥预感,怕这可能是针对杜伏威的行动,海沙帮现任帮主游秋雁与魔门关系密切,辅公祏则是出身魔门的人,我们既然碰巧遇上,当然要看个究竟,说不定搬运的是另一批杀伤力庞大的歹毒火器。”

侯希白从善如流,欣然道:“既然有这么好的理由,我们去看个究竟。”

“当!”寇仲闻声,头皮发麻的在荒原止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一下对别人来说仿如暮鼓晨钟充盈祥和之气的敲钟,于他则不啻摧魂摄魄的符咒。他并非第一次听到同一样的钟音,在洛阳天津桥头,他听过一次,可是此刻在离天城峡二十里处重贯耳鼓,却可能代表他彻底的失败,妙计成空。

果然了空的声音在后方响起道:“了空参见少帅。”

寇仲发出指令,命无名飞离肩头,往高空侦察,然后缓缓转过身来,面对此位净念禅院的主持圣僧,在星月辉映下,了空大师法相庄严,右手托着金光灿灿的小铜钟,双目射出神圣的光采,牢牢瞧着自己。寇仲叹道:“大师因何要卷入小子和李世民的争斗中?”

了空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柔声道:“出家人岂欲管尘世事,秦王使人来向老衲说少帅已到山穷水尽的处境,希望老衲能亲身来向少帅做说客,若少帅肯答应解散少帅军,秦王可任由少帅安返陈留。”

寇仲苦笑道:“李世民真懂得找人,可是大师怎晓得我会从南路出口溜出来散心的?”

了空道:“全赖秦王指点,他说当少帅发觉襄阳部队迫近,当会亲赴锺离,领军来解天城峡南路之困,所以老衲在此恭候,此刻证实秦王言非虚发,可知少帅动静全在秦王计算中。”

寇仲反松一口气,李世民终是凡人而非神仙,既想不到他没有向锺离求援,更猜不到他有一批火器在手。

了空续道:“秦王更着老衲忠告少帅,锺离的少帅军被另一支唐军的水师船队置于严密监视下,动弹不得,少帅此行,只会是白走一趟。”

寇仲听得心中佩服,李世民不愧当世出色的兵法战略军事大家,在部署上处处抢先一招,占尽上风,如非藏有火器这秘密袭营狠着,此时就该俯首认输。忙收摄心神,恢复冷静,深吸一口气道:“大师此来,是否只是善意劝告?假若小子执迷不悟,大师便会一声阿弥陀佛然后头也不回地返禅院继续参禅,小子则继续上路。”

了空大师单掌在胸前摆出问讯佛号,垂眼平静地说道:“罪过罪过,出家人本不应理尘世事,但事关天下苍生,老衲又受秦王所托,务要劝少帅退出这场纷争,所以决定由此刻起不离少帅左右,直至少帅肯为彭梁子民着想,考虑老衲的提议。”

寇仲想不到他有此一招,听得目瞪口呆。若给了空这样跟在身后,整个反攻大计会变成一个笑话。仰望上空,无名的飞行姿态令他晓得附近没有其他敌人,心中稍安,苦笑道:“大师是否看准小子不愿向你动武?”

了空微笑道:“少帅言重!老衲只是想以行动说明,秦王对少帅是网开一面。假若在这里等待的非是老衲而是秦王的旗下大将和数以千计的玄甲战士,会是怎样的一番局面?”

寇仲哑然失笑道:“那小子会非常高兴,因为我的灵禽会先一步发现他们的影踪,而小子则可随机应变,说不定还可令秦王损兵折将。”

了空叹道:“如此看来,少帅仍是不肯罢休。”

寇仲皱眉道:“小子有一事大惑不解,想请教大师。”

了空肃容道:“少帅请指点。”

寇仲一字一字地缓缓道:“佛道两门,不是正与魔门的两派六道为敌吗?大师可知李阀内部早给魔门侵蚀腐化,其中还牵连到对我中土有狼子野心的突厥人。在很大的程度上,李世民的生死与我寇仲的存亡是连系挂勾。李世民凯旋回朝之日,就是兔死狗烹之时。我寇仲若接受大师解散少帅军之议,等于帮魔门一个天大的忙,而最后得益者将不会是中土的任何人,而是正联结塞外大草原诸族的颉利。”

了空一声佛号,说道:“天下的统一与和平,岂是一蹴可几的容易事,秦王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少帅之言不无道理,却没有考虑后果,少帅如能成功立国,天下势成南北对峙之局,战火绵延,生灵涂炭,外族乘势入侵,中土将重陷四分五裂的乱局。少帅既有救世荡魔之志,何不全力匡助秦王,拨乱反正,让万民能过幸福安乐的好日子?”

寇仲讶道:“大师的话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要我寇仲向李世民投诚,而非李世民向我称臣?说到底大师就是彻头彻尾地既偏袒更不公平。大师可知我有多少战友惨死在唐军兵刀之下,我和李世民已是势不两立,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了空淡然自若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正是对战争的最佳写照,少帅选择争霸之路,早该想到这是必然发生的情况,血仇只会愈积愈深。老衲肯为秦王来向少帅说项,并没有偏袒秦王的意图,只是就眼前的形势,向少帅作出最佳的建议,希望两方能息止干戈,免祸及百姓。阿弥陀佛!”

寇仲仰望夜空,沉声道:“一天我寇仲仍在,鹿死谁手,尚不可知。我有个更好的提议,大师可肯垂听?”

了空眼观鼻,鼻观心,法眼正藏,宝相庄严地说道:“老衲恭聆少帅提议。”

寇仲长笑道:“好!大师猜到我的心意了!正如毕玄所说的战争最终仍是凭武功解决,而非在谈判桌上。我就和大师豪赌一铺,假设大师能把我击败,我立即解散少帅军,俯首认输。大师当然可把我杀死,少帅军自然烟消瓦解。可是如大师奈何不了我,请立即回归禅院,以后不要再理我和李世民之间的事。”

了空似是对寇仲的话听而不闻,没有任何反应,忽然“当”的一声,禅钟鸣响,了空一声佛号,容色平静地说道:“老衲已近三十年没有和人动手,实不愿妄动干戈,老衲可否以十招为限,只要谁被迫处下风,那一方便作输论。”

寇仲微笑道:“和又如何呢?”

了空睁目往他瞧来,眼神变得深邃莫测,圣光灿然,以微笑回报道:“当然算是老衲输了,依议回禅室面壁,以忏易动妄念之过。”

“锵!”寇仲井中月出鞘,遥指了空。就在那一刻,了空像忽然融入天上的夜空去,广阔无边,法力无穷,无处不是可乘的破绽,却无一是可乘的破绽。他充盈超越世情智慧深广的眼神,似是能瞧透寇仲心内每一个意图,无有疏忽,无有遗漏。寇仲打从深心中涌起一种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恐惧与敬畏,这是从未有过在与敌手交锋前生出的情绪,就像攀山者突然面对拔起千仞的险峰,驾舟者在浪高风急远离岸陆的黑夜怒海中挣扎,生出不能克服的无力感觉。了空右手托着的铜钟似变得重逾万斤,又若轻如羽毛;既庞大如山,又虚渺如无物。寇仲胸口闷翳,差点吐血。

了空低吟道:“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不着他求,尽由心造;心外无法,满目玄黄,一切具足。”

寇仲后撤一步,心神进入井中月的至境,脚踏的大地立往四周延伸,直接至天之涯海之角,天地融浑为一,而他本身则变成宇宙的核心。天、地、人无分彼我。眼中的了空立即变回“实物”,虽仍是无隙可寻,却再非不能把握和捉摸。他的精神高度集中,体内真气阳动极而静,阴静极而动,随其自然变化,非守非忘,不收不纵,无增无减,自自然然神通变化,真气凝于刀锋,形成圆中带方,方中带圆的气劲,往了空攻去。他一出手就是“井中八法”中最玄妙的“方圆”,可见了空的厉害。而了空能以静攻动,展现佛门式的不攻奇招,使寇仲沦为被动,已是稳占上风。

以了空的修持,仍禁不住露出讶色,铜钟移往胸前,似缓实快,其时间拿捏自具一种与天地同其寿量,与圣真齐其神通灵应的玄妙感觉,吟唱道:“少帅单刀直入,直了见性。若能一念顿悟,众生皆佛。”

寇仲举目所见再无他物,惟只铜钟在眼前无限地扩大,更晓得别无选择,这一刀不得不攻,不能不攻,可是他若这么付诸行动,不到三招他定要弃刀认输,因他的心神二度被了空的禅力所制。寇仲闷哼一声,井中月化作黄芒,直击了空佛法无边的禅钟。了空的禅法武功,绝对在四大圣僧任何一人之上,这是寇仲动手前无法想象和猜测到的,可恨他再没回头的路。

徐子陵、侯希白藏身淮水南岸密林内,往对岸瞧去。五艘三桅巨舶泊在一个临时搭建的简陋码头间,数以百计的海沙帮众把一箱箱沉重的货物送往岸上,而帮主“美人鱼”游秋雁,她的左右手“胖刺客”尤贵和“闯将”凌志高均在场指挥,可知这趟载运非是等闲的私盐交易,否则何劳他们三人大驾。岸上有近百辆骡车,货物上岸立即由另一批劲装大汉搬进密蓬的车厢里,双方合共七百多人,闹哄哄一片。

侯希白凑到徐子陵耳旁道:“一边是海沙帮,另一边是何方神圣?”

徐子陵目光落在岸上数人身上,最惹人注意的是其中一位美丽的年轻女子,与一名俊伟青年并肩而立,态度亲昵,旁边尚有位下半边脸被须髯覆盖的威猛老者,正和游秋雁说话,但因隔着一条河,纵使徐子陵功力无损,亦无法窃听。沉声道:“是鹰扬郎将梁师都方面的人,那神情倨傲的年轻人是梁师都之子梁舜明,老者和女子是梁师都拜把兄弟沈天群之兄沈乃堂和女儿沈无双,这单交易几可肯定是沈天群从中穿针引线的。”

侯希白露出古怪神色,低念道:“梁师都?梁师都?”

徐子陵讶道:“梁师都有什么问题?希白不会不认识他吧!梁师都和刘武周同为突厥人走狗,且是同门师兄弟。”

侯希白道:“我曾听过石师和安隆说起过这名字,当时我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那时梁师都仍未像现今般人尽皆识,可是他们当时谈话的内容已再没法记起,只因梁师都这名字很悦耳,故印象特别深刻。”

徐子陵道:“这么看,梁师都大有可能与你圣门有密切关系,甚或是圣门中人,希白的话相当有用。”

侯希白道:“箱内的东西是否火器?”

徐子陵道:“可能性很大,因与我们上回得到那批火器的箱子形状和重量均相若,江南的火器最是有名,海沙帮从事这方面的买卖,可赚个盘满钵满。”

侯希白苦思道:“除非在特定的环境下,否则火器作用不大,梁师都这么千山万水的来此收货,又要冒尽风险运上北疆,所为何来?”

徐子陵沉吟道:“照我猜这批火器非是要运回梁师都的地盘,而是附近的某处,说不定是你圣门中人重施故技,为掩人耳目,故由梁师都代劳,与某一阴谋有关。多想无益,他们快要完事,我们回去吧!”

寇仲是不能不出刀,可是主动权却全在对方手上。这位曾因寇仲等盗和氏璧才开金口,又因寇仲破戒而出手,修炼成佛门大法以致恢复青春的净念禅院主持圣僧,肯定是继宁道奇和石之轩后对他最大的挑战和考验。了空定下十招之数,如寇仲在开始时立落下风,势将一子错满盘皆输,无法在九招内扳回劣势,平分秋色。故这一刀实关乎寇仲以后的命运,至乎天下的命运。

心知止而神欲行。寇仲自自然然就把全身的精、气、神绝对地集中往井中月的刀锋处,最玄妙的事立告诞生,他浑融天地人三者合一的精神意境,倏地转往手中神器,这一刀再非被迫劈出的一刀,而是包融天地人三界的一刀。舍刀之外,再无他物。若说在洛阳城外面对李世民的如云猛将、万马千军与窦建德的死亡是他刀悟的开始,此刻便是享受成果的刀道突破。他再不用眼去看,用身体去感受,而是用刀去感觉和探索,天地人尽在一刀之间,有法而无法,无法而有法。人可被对方禅法所惑,融合天地人的刀却是不念有无,不念善恶,不念有边际无边际,不念有限量无限量,直指本性,察见真如,从宋缺指点的身意,提升至更上一层楼的刀意,刀的禅定。舍刀之外,别无他物。

在刀锋超乎凡思的感应下,了空的铜钟变回实实在在的一物,再非无法揣测,无法捉摸。这与以前任何一回的“意贯刀锋”均大有分别,此前在最巅峰状态下,刀仍只是人的一个延伸,意到刀到,但此刻却是无人无我,刀就是一切,天地人尽在其中。其神妙玄奇处,怎么也说不清楚。当他昂然登上这种刀道的层次境界,体内真气天然变化,改方圆而成螺旋,真气以螺旋的路径卷出,脱刀锋而成在虚空螺旋疾卷的惊人刀气,直撞了空手托的铜钟。“当!”刀气撞上铜钟,发出清澈的鸣音。在井中月的刀意下,他感到真气撞上铜钟即四散泄泻,再不能对了空构成威胁,不过他能令铜钟鸣响,可见了空被迫与他硬拼一招,再非无法捉摸,无法掌握。

了空一声佛号,吟唱道:“诸法如梦,本来无事,心境本寂,非今始空,梦作梦受,何损何益,迷之为有,情忘即绝。”禅唱之际,蓦地寇仲眼前现出千百重钟影,铺天盖地往他泰山压顶的迫来。换过悟得刀道前的寇仲,此刻必非常狼狈,可是这时却能清楚把握到铜钟正往他刀锋旋转着撞过来,而了空则往后撤退,手离铜钟,纯以积数十年的禅门精纯功力,遥控铜钟作出攻击。寇仲被惑的是双目,手上的井中月洞悉一切玄虚。他更感到禅钟迅如风车般的急转,正是克制和针对他螺旋劲气的妙着。

寇仲长笑道:“十招太少了!”忽然错开,避过铜钟,再以缩地成寸的步法,略一跨步来到了空右侧,挥刀横劈,似拙实巧,且是连消带打,没有任何法则轨迹可寻,偏是深合天地自然的法则和轨迹,人和刀融入天地之间,难分彼我。“当!”铜钟在这一刻直似暮鼓晨钟的再发出鸣响,任寇仲达致何等境界,仍想不到了空有此一招,而仿如来自虚无缥缈九天玄界的清鸣,绝非井中月所能探测,既把握不到它的位置,自然生出庞大的威胁力。寇仲立告刀意失守,本是胜券在握的一刀从天上回到凡间。举目所见了空变成虚实难分的几重人影,无从掌握,后方脑际更感到铜钟回飞袭至,无奈下收刀后撤,凭真气转换的独门功夫,往旁退开,井中月则化作重重刀影,留下道道刀气,无形而有实地防止了空趁势强攻。铜钟安然回到了空手上。

寇仲退至离了空十步许处,井中月遥指了空,刀气竟无法把这禅门高人锁紧锁死,就像面对崇山峻岳的无能为力。了空宝相庄严,凝望手托的禅钟。寇仲呼出长长一口气道:“大师的铜钟真言比子陵还要厉害,刚才应算多少招?”

了空露出笑意,仍没有朝寇仲瞧去,淡然自若道:“少帅认为是多少招?”

寇仲差点抓头,苦笑道:“我也弄不清楚,似是一招,又似千招万招。”

了空目光移离铜钟,往他投去,笑道:“少帅若当是十招,便是十招如何?”

寇仲为之愕然。

了空平静地说道:“是实相者,即是非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少帅刀法已臻进窥天道的至境,老衲自问无法要少帅俯首认输,十招又如何?百招又如何?无相而有相,有相而无相,宋缺终找到他天刀刀法的继承人。迷来经累劫,悟则刹那间。老衲这就立返禅山,再不干涉少帅与秦王间的事。”转身扬长便去,托钟唱道:“请代了空问候子陵。”这句话是以唱咏的方法道出,似念经非念经,似歌非歌,有种难以言喻的味道,偏又异常悦耳,教人一听难忘。

“当!”余音萦耳之际,了空没进暗黑的荒林去。寇仲凝望他消失处,几乎肯定今晚的事毕生难忘,不但因刀法上的突破和成就;更因了空充盈禅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最后一句且大有深意,也勾起他对徐子陵强烈的思念和关怀,照道理他该早复原过来,为何还不来寻自己呢?

侯希白一边操控风帆,逆水西行,一边瞧着徐子陵讶道:“子陵想到什么?刚在你脸上浮起的一丝笑意,颇有种玄妙莫测的超凡味儿,令我忍不住生出好奇心。”

徐子陵从沉思中醒觉过来,微笑道:“希白肯定是个好奇心重的人。”

侯希白坦然道:“没多少人能令我生出好奇心,可是一旦如此,我会很想知道对方内心的想法。我对寇仲便没有这种好奇之念,因为他比你容易被了解,可是像子陵、妃暄又或青璇,真的令我迷惑,更生出兴趣。原因在于我从来不明白石师的想法,可是因对他的敬畏不敢上问,积郁而成这爱听人心事的倾向,子陵可否满足我呢?这要求是否有点过分?”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既是知己,何事不可谈。我刚才在沉思真言大师的九字真言手印,当日囫囵吞枣的学晓,还以为自己尽掌其中精粹,到今天始发觉其实只得形气而未兼其神,此一顿悟,令我像到达一个全身的天地。”

侯希白喜道:“这么说,这回受伤反是一个机缘,使子陵进窥禅门奇功的新境界。若你能臻达真言大师的禅境,我可肯定你是武林史上首位能融合佛道两门最精微至境的人。唉!这想法使我禁不住问你另一个问题,子陵究竟有多少成把握可以复原过来?该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自己的情况。”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你不是说石青璇可治好我吗?”

侯希白苦笑道:“那是没办法中的唯一办法,石师曾多次在我面前赞扬师娘的医道,那天在幽林小谷见青璇采药回来,故推想她应得师娘真传。可是当我想起岳山败于宋缺刀下,往找师娘求助无功而终,什么信心均告动摇,只是不敢说出来。”

徐子陵摇头陪他苦笑道:“原来你所说的话全是为安慰我。”

侯希白叹道:“只要有一丝机会,我们是否不该错过?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你们能在一起。”

徐子陵迎着吹来的清寒河风,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一天寇仲仍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为远大目标奋斗,我怎可独善其身。我曾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事实终证明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能压抑心内对青璇的爱慕,因为我不晓得下回能否活着回去见她。”

侯希白想不到徐子陵如此坦白,愕然半晌,轻轻道:“我感觉到子陵心内的痛苦。”

徐子陵仰望广袤深邃的星空,胸口充满苦涩和令人窒息的情绪,语调却是出奇的平静,茫然道:“但我的确渴望再见到她,听她绝世无双的动人箫音,让她以她的方式调侃我使我着窘,所以当你提议找她为我疗伤,我从没反对过。”

侯希白沉默下去。

徐子陵岔开话题道:“当你和杨虚彦准备交手之时,我从房内步出内院,在那一刻,我完全忘掉自己的伤势,且生出奇妙的感觉,感到我若能在神志清明的时间,仍能忘掉内伤,从有入无,我将可自然痊愈。”

侯希白一震道:“有道理,这正是道家万念化作一念,一念不起,万念俱空的真义。子陵练的是道家最玄秘的《长生诀》,有这奇异感觉合乎箇中要旨。”

徐子陵叹道:“可是我心知肚明,实在无法办到,因为每当我试图静坐,自然运气行功,同时提醒自己身负的伤势,这是自练《长生诀》以来根深柢固的习惯,无法改变,故而进展不大,到某一关键便停滞不前,顶多是双足涌泉穴一寒一热,如此而已。”

侯希白苦恼地说道:“那怎么办才好?”

徐子陵目光投往南岸起伏的山林丘原,目射温柔之色,轻轻道:“不管青璇是否得乃母真传,但她的箫音却肯定是可令我忘掉一切的灵丹妙药,包括我的伤势和对寇仲等人的担忧。所以希白的提议,正是我最佳的选择。”

寇仲立足一座小山顶上,极目远近,无名立在他肩头,在黎明的曙光下,衣衫迎风拂扬,雄伟自信的体态神情,背负的是名震天下的井中月宝刀,状如天神。溢水和汝水分别在左右两方远处曲折奔流,滋润两岸丰腴的土地,为附近的河原山野带来无限生机,形成一碧万顷的草林区。西南方地平远处一列山脉起伏连绵,可想象若临近其地,当更感其宏伟巍峨的山势。可是他却是黯然神伤,想起杨公卿和千百计追随自己的将士永不能目睹眼前美景,爱马千里梦无缘一尝山下的野草,而他们皆为自己壮烈牺牲,他和李家唐室的仇恨,倾尽五湖四海的水也洗涤不清。

忽然心中浮现尚秀芳的如花玉容,她是否已抵达高丽,寻找到她心中理想的乐曲?又想到烈瑕使尽手段去争取她的好感和力图夺得她的芳心,早已伤痕遍布的心似在暗自淌血。旋即想起宋玉致,这位被他重重伤害,有崇高品格的美女,更是百般滋味在心头。他很久没去想她们,自抵洛阳后,他的心神充满战争的意识,全神全意争取胜利,为少帅军的存亡殚思竭虑,挣扎求存,容不下其他东西。可是在此等待的时刻,他却情不自已地陷进痛苦的悔疚和思忆的深渊,难以自拔。与楚楚的一段情也使他心神难安,对楚楚他是怜多于爱,少年一时的恋色纵情,种下永生难以承担的感情包袱,慨叹追悔已是无补于事。

无论他心内如何痛苦,只能把伤痛深深埋藏,因目前他最重要的是应付关系到少帅军全体人员存亡的残酷战争。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他必须抛开一切,以最巅峰的状态在最恶劣的形势下竭尽所能创造奇迹。在与李世民的斗争上,他不断犯错,惨尝因此而来的苦果,他再不容有另一错着,因为他再没有犯错的本钱。太阳从东方山峦后露出小半边脸,光耀大地。李世民既猜到他会往锺离求援,屈突通必有预防,奇袭无奇可言,他的火器行动是否会以失败告终?对此他已没有离峡前的信心和把握。若跋锋寒不能及时赶来,他只好杀回峡道,与将士共存亡。

就在这思潮起伏的一刻,南方山林处尘头大起,寇仲喜出望外,暗叫天助我也,全速奔下山坡迎去。

《大唐双龙传》第十七册 终

大唐双龙传·第十八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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