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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双龙入蜀

大唐双龙传 黄易 21109 2024-03-05 11:28:41

宋缺的营帐非常讲究,宽敞开阔如小厅堂,满铺绣上凤凰旗的地毡,帐内一角摆着两张酸枝太师椅,以一茶几分隔。

宋缺悠然自得安坐其中一张太师椅上,手捧茶盅品尝香茗,见寇仲来访,示意他在另一张椅子坐下,亲自为他斟茶,微笑道:“为何不早点休息,明天到陈留后会忙得你透不过气来。”

寇仲接过茶盅,浅喝一口热茶,心不在焉地说道:“小子刚送走跋锋寒,这是他一贯行事的作风,说来便来,要去便去,像草原上独行的豹子,不喜群体的生活。”

宋缺没因跋锋寒不告而别有丝毫不悦之色,反欣然道:“本人虽是宋阀之主,但心中喜欢和怀念的仍是独来独往的滋味。少帅是否有话要说?”

寇仲颓然道:“我感到很痛苦。”

宋缺微一错愕,旋即哑然失笑,有感而发地说道:“世人谁个心内没有负担痛苦,即使最坚强乐观的人,也会为过往某些行为追悔不已,更希望历史可以重新改演,予他另一个改过的机会,可惜这是永不可能实现的,人生就是如此,时间是绝对的无情。”

寇仲讶道:“阀主心内竟有痛苦的情绪?”

宋缺英俊无匹的面容露出一丝充满苦涩的神情,柔声道:“生命的本质既是如此,我宋缺何能幸免?所以如可为自己定下远大的理想和目标,有努力奋斗的大方向,其他的事均尽力摆在一旁,会使生命易过一些。”

寇仲感到与这高高在上的武学巨人拉近不少的距离,坦然说出心内感受,说道:“我在战场上两军对垒的时刻,确可进入舍刀之外,再无他物的境界,只恨一旦放下刀枪,胡思乱想会突然来袭,令我情难自禁。”

宋缺恢复古井不波的冷静,朝他瞧来,眼神深邃不可测度,淡淡地说道:“说出你的心事吧!”

寇仲痛苦地说道:“致致不肯原谅我的行为!唉!怎说好呢?她不愿嫁给我,她……”

宋缺举手截断他的话,单刀直入地说道:“你是否另外有别的女人?”

寇仲想不到他有这句话,呆了一呆,苦笑道:“若说没有,是欺骗阀主,不过我一直坚持着,从没背叛过致致。我是真的深爱致致,不想伤害她,可惜现实的我却是伤害得她最重的人。”

宋缺一拍扶手,哈哈笑道:“这已非常难得,谁能令少帅心动?”

寇仲道:“是有天下首席才女之称的尚秀芳,唉!”

宋缺沉吟不语,好半晌道:“你最想得到的女人,就是你晓得永远得不到的女人,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这两句话。”

寇仲愕然道:“阀主难道亦有这方面的遗憾吗?”

宋缺洒然一笑,花白的鬓发在灯火下银光闪闪,像诉说别人往事的淡然道:“人生岂会圆满无缺?天地初分,阴阳立判,雌雄相待,在在均是不圆满的情态。阳进阴退、阴长阳消,此起彼落,追求的正是永不能达致的完美和平衡。男女间如是,常人苦苦追求的名利富贵权力亦不例外,最后都不外如是。”说到最后的“不外如是”,显是有感而发,双目射出沉湎在某种无可改变的伤感回忆中。

寇仲欲言又止。宋缺微笑道:“少帅是否想问老夫,既瞧通瞧透所有努力和追求,最后仍只不外如是,为何仍支持你大动干戈,争霸天下?”

寇仲道:“这只是其中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是想问阀主那得不到的女人,是否碧秀心?”

宋缺把茶盅放回几上,淡淡地说道:“为何你想知道?”

寇仲坦然道:“能吸引阀主的女人,且直至今天仍念念不忘,当然必是不凡的女子,我虽没缘见过碧秀心,却可从师妃暄推想她的灵秀,忍不住好奇一问,阀主不用答我。”

宋缺目光落在挂在帐壁的天刀,摇头道:“不是秀心,但我确曾被她吸引,若非她为石之轩生下一女,我宋缺即使踏遍天涯海角,也绝不放过石之轩那蠢蛋。哼!不死印法算是什么?只不过是魔门功法变异出来的一种幻术,还未被老夫放在眼里。我在岭南苦候石之轩十八年,可惜他一直令老夫失望,石之轩太没种!”

寇仲听得肃然起敬,石之轩曾亲口向徐子陵说不死印法是一种幻术,而从没有和石之轩交过手的宋缺却能如亲眼目睹的直指真如,说破不死印法的玄虚,高明到令人难以相信。可见宋缺已臻达武道的极致,从蛛丝马迹掌握到不死印法的奥妙。忍不住问道:“听说慈航静斋有本叫《慈航剑典》的宝书,宁道奇未看毕即吐血受伤,阀主不为此心动吗?”

宋缺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雄躯微颤,好半晌神情恢复过来,苦笑道:“因为我不敢去,不是怕翻看剑典,而是怕见一个人。”

寇仲愕然道:“天下间竟有人令阀主害怕?”

宋缺叹道:“有什么稀奇,你不怕见到尚秀芳吗?”

寇仲一震道:“原来能令阀主动心的人,竟是梵清惠。”

宋缺没有直接答他,回到先前的话题上,说道:“传言夸大,岂可尽信。老夫第一个不相信宁老会因看《慈航剑典》受伤,知难而退却是事实。剑典由地尼所创,专供女子以剑道修天道,秘不可测,阳刚的男性去看自是危机重重。且因其博大精深,奇奥难解,愈高明者,愈容易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动辄走火入魔,宁老能悬崖勒马,非常难得。”

寇仲兴致盎然地问道:“据传宁道奇当时是要上静斋挑战梵清惠,我不信实情如此,宁道奇是那种与世无争的人,怎会四处闹事?”

宋缺别过头来凝望打量他半晌,微笑道:“你不再痛苦烦恼了,对吗?”

寇仲愕然道:“我是否心太大了?说及这些引人入胜的事时,其他的便置诸脑后。”

宋缺欣然道:“所以你是有资格和李世民争天下的人。宁老到静斋只因想和清惠谈佛论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玉致的事我不宜插手,必须由你想办法解决。还有其他事吗?”

寇仲压低声音,沉声道:“只要能夺取汉中,我有个不费吹灰之力攻陷长安的秘法。”

宋缺动容道:“说来听听!”

寇仲把杨公宝库的秘密一五一十说出来,最后道:“只要我们出其不意,城内城外同时发动,攻李渊一个措手不及,我有把握在一晚内控制长安。”

宋缺双目精芒闪闪,神情却比任何时刻更冷静沉着,缓缓道:“你比我更清楚长安城内的情况,照你看我们需多少兵力,始能在一晚时间内攻占长安?”

寇仲道:“若李世民留守洛阳,关中空虚,顶多三万精锐,我们便有收拾李渊的能力。有你老人家在真好,可以为我拿主意。”

宋缺像没听到他最后两句话,露出深思的神色,摇头道:“你极可能低估长安的防御力,杨广那昏君因怕手下谋反,更怕手下开门揖敌,所以不但在城内广置关垒,城门更是关垒中的关垒,即使你在城内发动攻击,一时三刻仍休想控制任何一道城门。且李渊为防李世民背叛,长期在长安附近驻有重兵,可随时开入城内,唐宫更是三座都城中最坚固难以攻克的宫城。照我看必须把兵力倍增至六万人,始有机会在一晚工夫在城内建立坚强的据点,寸土必争的巷战尚要多费几天时间,胜利绝不容易。”

寇仲佩服地说道:“阀主想得比我谨慎周详。”

宋缺微笑道:“原因在你惯于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不过现在既有老夫助你,何须冒功亏一篑之险。既然有此攻陷长安的妙计,老夫将重新部署攻防的策略,分配人手以牢牢把李世民的大军牵制在洛阳,而攻打汉中的事必须秘密进行,到李世民晓得汉中失陷,生出警觉,长安城已是烽烟处处,再没有人能改变李唐覆灭的厄运。”

寇仲谦虚问教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宋缺哑然失笑道:“你不是主帅吗?竟来问我?”

寇仲陪笑道:“那只是说给别人听的,现在只有小子和你老人家,当然是由阀主话事作主。唉!首领的生涯真不易过。”

宋缺审视他片刻,油然道:“有三件事,须你亲自去办妥,不能假手于人。”

寇仲恭敬地说道:“阀主请吩咐。”

宋缺拿起茶盅,神态悠闲的浅饮两口,说道:“寇仲!你可知老夫对你的钟爱疼惜正不住增加。论声威,今天的寇仲不在我宋缺之下,而你怀着的仍是一颗赤子之心,在你身上我察觉不到任何野心,这是不可能的,偏是你办得到。你不怕我只是利用你,其实是我自己要坐上帝座吗?”

寇仲赧然道:“多谢阀主赞赏。坦白说,做皇帝可非什么乐事,若阀主肯代劳,我会非常感激。”

宋缺大笑道:“休想我答应。”旋即正容道:“第一件事,少帅须立即赶返陈留,向下属宣布我宋缺全力助你登上皇帝宝座,玉致则为你未来的皇后。不要小觑此事,实是至关重要,不但可稳定军心,更令权责分明,不存在谁正谁副的问题,只有将两军化为一军,同心合刀,始能发挥我们联手合作的威力。”

寇仲道:“你老人家可否再考虑小子刚才的提议,那是我真正的渴望。”

宋缺淡然微笑道:“自今以后,休再提起此事,当你成为一统天下的真主,瞧着万民在你的仁政下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什么个人的牺牲都是物有所值。”

寇仲颓然道:“第二件事又如何?”

宋缺道:“我之所以要你立即连夜赶回陈留,正因第二件事非常紧迫,返抵陈留后少帅得马不停蹄的直扑历阳,说服杜伏威公布全力支持你,只要他点头,我们不费一兵一卒即可控制大江,那时要攻襄阳,又或奇袭汉中,只是举手之劳。当李世民闻讯后,只余坚守洛阳一途,大利我们挥军入蜀,攻陷关中。”

寇仲点头道:“我正有此意,请阀主吩咐第三项要办的事。”

宋缺道:“你要从秘道神不知鬼不觉的偷进长安,绘制一卷长安全城最准确的关防碉垒兵力分布详图,供我作参考之用。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长安巷战不容有失,如何把我们的伤亡减至最轻,保存实力以应付李世民,关系到最后胜利谁属的大问题。此事必须你亲去办妥,即使身份暴露,我相信凭你的井中月仍可从容离开。”

寇仲心悦诚服地说道:“我确没阀主想得这么仔细周详,三件事全包在我身上,绝不会让阀主失望。我回去交代两句,立即返陈留去。”

宋缺仰天笑道:“好!这才像是我宋缺的未来快婿,其他的事你不用分神去理,老夫自会在攻入关中之前,为你营造最优胜的形势。”

陈留守军见寇仲突然从容归来,举城军民欢欣若狂,宣永、虚行之、焦宏进、左孝友、洛其飞、陈长林、高占道、牛奉义等迎他入城,百姓夹道欢迎,欢呼声潮水般起伏,气氛像火一般炽热沸腾。寇仲当然摆出亲民的样子,以挥手和笑容回报视他如神明的居民,事实上连他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何陈留全城会视唐军为洪水猛兽?

进入帅府外大门,宣永立即报告道:“收到徐爷的消息,他正和侯公子与一位姓阴的朋友乘船逆运河北上的途中,随时到达。”

寇仲剧震停下,呻吟道:“我开始走运了!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还寻回失踪了的阴小子。熊你们可知李世民给我未来岳父摆摆姿态,就吓得夹着尾巴溜回洛阳。”

众人在他身后停下,闻言爆出一阵喝彩叫好的声音,任谁都晓得宋缺大军的驾临,把整个形势扭转过来,艰苦挨揍的日子终成过去。

寇仲已在少帅军成功建立起无敌的形象。而更重要的是,少帅军对大唐军再没有丝毫惧意,寇仲正是李世民的克星。得来不易的胜利喜悦,深深感染着帅府前广场上每一位将士,寇仲喝道:“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论功行赏,那等于说,每一个人都重重有赏,既叙功,更赏钱,我寇仲不够钱付,我的未来老岳会掏腰包,大家不信我也该信他。”

众人起鬨大笑,既因受赞欢欣,更因寇仲说的方式很有趣。虚行之拈须微笑道:“赏厚而信,刑重而必,古语有云,信赏必罚,故有赏必有罚。兵书亦说‘凡人所以临坚阵而忘身,触白刃而不惮者,一则求荣名,二则贪重赏,三则畏刑罚,四则避祸难’。行之为我军定下一套赏罚的制度,只要少帅点头同意,即可论功行赏,视过而罚,少帅明察。”

寇仲大喜道:“行之确是算无遗策,有你助我,何愁大事不成?”

宣永等欲言又止,虚行之道:“少帅请移驾大堂。”

寇仲心中暗叹,宋缺果是料事如神,少帅军的将士正为皇帝的宝座忧心,因为位子只有一个,论实力、身份、地位,宋缺均在他寇仲之上,所以若弄不清楚这暧昧不明的情况,军心会大受影响。而宣永等显然曾讨论过此事,所以听得何愁大事不成一语,有此反应。

他晓得无法回避这问题,正容道:“我还有一事公布,宋阀主决定全力支持我一统天下,宋家军就是少帅军,他日我寇仲若有幸登上宝座,宋玉致是我的皇后。”

众将士闻言所有担忧疑虑一扫而空,欢声雷动中簇拥着寇仲进入帅府。寇仲则是有苦自己知,在宋缺军击退李世民大军前,皇帝宝座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梦,可是现在形势大变,天下成二分之局,而他更有把握取得最后的胜利,做皇帝变成大有可能,令他顿时感到问题的迫切性和压力。在他心中最理想当然是可另挑贤者做皇帝,他则功成身退,与徐子陵遍游天下,享受生命。问题是他不得不尊重宋缺的意向,而宋缺表明只支持他登上帝座,而非另一个人。事情至此,别无选择的余地。

帆船缓缓泊岸,终抵陈留。只看陈留守军的气氛情况,即晓得寇仲尚在人世,使城中军民充满胜利的喜悦和激奋。码头和城墙上竖满少帅军的双龙旗帜,迎风拂扬,军容鼎盛,八面威风,令徐子陵深切感受到少帅军再非是在敌人占尽上风的情况下挣扎求存的弱旅,而是能问鼎天下的雄师。

把守码头的军队列阵欢迎之际,城头上擂鼓声起,十多骑旋风般冲出城门,风驰电掣地朝码头奔至,带头的当然是寇仲。三人再没等待泊岸的耐性,飞身上岸。寇仲早跃下马来,疾掠余下的百许步距离,不顾一切地把徐子陵搂个结实,泪流满脸,大嚷道:“感谢苍天!他待我们两兄弟的确不薄,陵少终于回来了!”

帅府内堂,寇仲、徐子陵、侯希白、阴显鹤围桌谈话,陪座者尚有虚行之和宣永。

弄清楚徐子陵那方面的情况后,寇仲大喜道:“又有这么凑巧的,我正准备前往长安,不过先要和老爹见个面。”

转向阴显鹤道:“你老哥放心,悬红寻找令妹的事包在我们身上,行之会尽量把事情弄大。”

虚行之欣然道:“只是举手之劳,属下会办得妥妥当当。”

阴显鹤道:“可是……”

寇仲以笑声截断他道:“大家兄弟,我有银两等于你有银两,有什么好计较的?”

宣永不解道:“少帅为何要到长安去?”

寇仲把宋缺的提议道出,忽然发觉徐子陵容色有异,讶道:“陵少有什么问题?”

徐子陵苦笑道:“待会与你说吧!”

寇仲道:“没有问题是不能解决的。不如你们先陪我到历阳见老爹,然后齐赴关中,途中还可以与我们的美人儿场主碰个头说几句私己话。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商美人该高兴见到我们。”

虚行之皱眉道:“绘制长安城内详图一事,可否请侯公子代劳?”

侯希白的妙笔名着天下,绘图制画,当然比寇仲在行。

侯希白欣然道:“这个可包在我身上。”

寇仲微笑道:“行之不用担心,我去后,宋阀主会主持大局,只要我能说动老爹,李子通、辅公祏、沈法兴、萧铣和林士宏等残余何足为患。李小子则因大雪封路,不能南下,封锁水道后,他只好在北方挨风雪。现在我们当务之急,不是南征北讨,而是要训练一支擅长近身巷战的精锐,一矢中的地攻占长安,那时天下将是我们囊中之物,轮到洛阳变为孤城,练军的事交由宣镇负责。”宣永领命答应。

阴显鹤道:“何时起程?”

寇仲笑道:“我本想待今晚出发,让你们有机会和宋阀主见面,现在看到阴兄这样子,知老哥你再难久待,这样如何?我们一个时辰后登船启程。”转向徐子陵道:“有什么事,上船说,如何?”徐子陵欲言又止,无奈答应。

接着的一个时辰忙得寇仲昏天黑地,他要逐一与诸将说话,既要面授机宜,更要听取他们的意见,又得审阅虚行之准备好的诸般委任状和宗卷,盖章画押,忙得不亦乐乎,初尝当皇帝的诸般苦处。

虚行之道:“以双龙作旗徽,是由占道和奉义提议,我们一致赞同,除非少帅别有想法,否则行之认为该就此作实。”

寇仲笑道:“大家说好,我怎会反对?想不到我和子陵两条扬州双虫,竟能蜕变为龙,直到此刻我仍有不真实的感觉。”

虚行之道:“宋阀主到达后,我们该如何与他合作?”

寇仲微笑道:“行之似乎有点怕他,对吗?”

虚行之叹道:“宋缺出身显赫,威名之盛,只宁道奇能与之比拟,更是出名高傲的人,天下谁不畏敬?”

寇仲道:“放心吧!行之可知宣布由我当皇帝,玉致为皇后的事,是由宋缺主动提出的。他还当着我吩咐手下声明宋家军就是少帅军,务要令两军变为一军,上下齐心。这方面的识见,比起他老人家,我是望尘莫及。我们现在当务之急,首先是恢复原气,在攻打关中前尽力巩固领地,安内而后攘外。对南方诸敌的用兵,一概交由他老人家处理,我们变成他的后援。物资会从岭南源源不绝送到彭梁,再由水路支援远征的军队,当大江全在我们掌握中时,就是我们入蜀攫取汉中和奇袭长安的关键时刻,杨公他们的性命绝不会是白白牺牲的,每一滴血债都得讨还。”

虚行之松一口气道:“少帅解释清楚,我始放下心头大石。可是仍不明白于这等时刻,我国诸事待举之际,为何少帅仍一意亲赴长安?”

寇仲挨到椅背,长长吁出一口气,发呆片晌,目光迎上虚行之询问的眼神,苦笑道:“若要说得冠冕堂皇,我会说是想身历其境掌握长安每一处虚实,以备计算将来激烈的城内巷战。若坦白地说,我是要暂离战场,好轻松一下。不过若有人问你,行之最好提供冠冕堂皇那个答案。”虚行之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只好答应。

寇仲忽又兴奋起来,说道:“上兵伐谋,我事实上没有偷懒,只要争取老爹和商美人站到我们这边来,比在战场连胜数场更管用。何况我这次到长安只是打个转,快则半月,迟则一月,即回陈留,尚余两个月的冰封安全期。”

虚行之默思半晌,终露出欣然之色,点头道:“下属明白了!少帅放心去吧!”

寇仲待要谈其他事时,陈长林旋风般冲进来,直抵寇仲帅座前,双膝下跪,说道:“少帅为长林作主!”

寇仲大吃一惊,离座把他扶起,说道:“长林兄勿要如此,大家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自会尽力相帮。”

陈长林双目涌出热泪,悲声道:“请少帅拨出一军,让我攻打昆陵。”

寇仲和虚行之愕然以对,更大感头痛。陈长林因与沈法兴父子有毁家灭族的仇恨,所以当他认为时机来临,再没有等下去的耐性。可是现在形势复杂,寇仲不能为一些私人问题,影响宋缺的全盘作战策略,因为眼前最重要的战略目标,是攻陷大唐军的心脏要害大都长安,其他的事都要暂搁一旁。但寇仲又怎么忍心拒绝陈长林,令他失望。

寇仲迎上陈长林的目光,微笑道:“之前我说过,你老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去找宣永商量,练军的事加紧进行,先以昆陵为进攻目标,便把它当做是他娘的攻打长安前的热身战。没有人比长林兄更熟悉江南的情况,最好借我们现在的声势派人渗透昆陵,收买和分化沈法兴的手下将领。凡人均热爱功利,贪生怕死,且谁都知沈法兴不是我的对手,所以肯定会抢着来归附我们。熊那我们可免去攻城战而只打场巷战。一举两得,世上竟有这么便宜的事。”

徐子陵问道:“为何没见无名?你竟舍得不把它带在身旁?”

寇仲反问道:“那为何又不见陵少带陵嫂来让我见见她的庐山真面目?你舍得离开她吗?”

徐子陵没好气地说道:“你的心情很好。不过你听毕我将要告诉你的事,肯定会破坏你的情绪。”

寇仲骇然道:“不要唬我,我再也承受不起另一个坏消息。”

河风吹来,寒气逼人。两人在船尾凭栏说话,船是少帅军的快速斗舰,顺运河南下,直赴大江,载徐子陵等到陈留的船则仍留在城外,船伕由少帅军犒赏招呼。阴显鹤和侯希白知道他们两兄弟有要事商讨,识趣地避往舱房。天上密云厚重低垂,气温骤降,似是大雪即临的景象。

徐子陵颓然道:“妃暄晓得杨公宝库的秘密。”

寇仲失声道:“什么?”

徐子陵把曾告诉师妃暄宝库有真假之别一事详细道出。

寇仲恍然道:“难怪你说会破坏我的心情。可是我仍然心情非常好,因为我有信心师妃暄不是这种人,她不会直接介入到战争去,制造更多的杀戮。”

徐子陵苦笑道:“可是石之轩说过,当天下之争变成你和李世民之争时,师妃暄再没有别的选择,定会出手干涉。若她泄露宝库的秘密,李世民会猜到我们全盘的部署,设法反击。”

寇仲道:“他娘的!纵使知道又如何,顶多大家明刀明枪硬干一场。不过我仍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妃暄不会是这种人。陵少是关心则乱,届时我们只要进宝库看看,会清楚真相。”

徐子陵把事实说出来,心中内疚大减。

寇仲哈哈笑道:“让我回答你先前的问题,现在我有专人侍候无名,服侍得它妥妥当当。横竖不能带它入关中,所以把它留在军中。嘻!你可知我们多了位可爱的小妹子,玄恕还对她相当有意思呢。”

徐子陵讶道:“小妹子?”

寇仲点头道:“是个扮男儿的小妹子,此事说来话长,充满奇异的因果关系,容后从详禀上,我已答了你的问题,轮到你告诉我石青璇的事。”

徐子陵这才明白他的“不怀好意”,淡淡地说道:“我和石青璇似乎有点眉目,她答应到静斋拜祭她娘后,会来找我。”

寇仲大喜道:“恭喜陵少,终于有着落了!”旋即叹道:“我有个很苦恼的难题,须你老哥帮忙动动脑筋解决。”

徐子陵讶道:“你的好心情原来是假装的,看来也跟美人儿有关吧?”

寇仲苦笑道:“不要想岔,我的难题与众美人儿没丝毫关系,而是我不想当皇帝。”

徐子陵一呆道:“你不是说笑吧!弄到今时今日的田地,你竟说不想当皇帝,你怎样向宋缺交代?怎样向随你生出入死的兄弟交代?”

寇仲毫无愧色地说道:“所以我要劳烦你灵活的小脑袋,替我想个善策。见过李渊当皇帝的苦况我还能不醒觉?做皇帝等于坐皇帝监,皇宫是开放式的监牢,我若真个做皇帝,休想和陵少蹲在街头大碗酒大块肉说粗话,这样的生活哪是人过的?我的理想和陵少并无二致,是但求百姓安定,而自己则过痛快的生活,即使我将来娶妻生子,也要和陵少你作邻居,否则没有你的日子教我如何度过?”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此事恐怕没有人能帮你,因为你没有其他选择。你现在只能舍己为人,一心替天下万民打算,而不应为自己打算。坦白说,在我心中,除李世民外,最适合做皇帝的人正是你这小子,因为我晓得你会竭尽全力为万民谋求幸福,而外族更因畏你而不敢入侵。”

寇仲颓然无语。

徐子陵沉吟道:“且最大的问题仍在宋缺,你当皇帝,他的女儿成为皇后,当然一切没有问题。可是若你临阵退缩,没有人可预测到他的反应。”

寇仲苦笑道:“我根本不敢跟他说。唉!你帮我想想办法成吗?”

徐子陵道:“不要倚赖我,这是个神仙也解决不了的难题。”

寇仲道:“除此外,我们还有两项事情急需解决。”

徐子陵愕然朝他瞧来。

寇仲沉声道:“第一道难题是李大哥,无论我们多么不满他不娶素姐另娶他人,他总是我们的兄弟,而他正在长安,如若我们攻打长安,一时错手把他干掉,以后的日子休想良心得安。”

徐子陵皱眉道:“你是否想到长安后找机会见他呢?”

寇仲摊手道:“当然有此打算,而最好的办法是面对面的向他痛陈利害,劝他离开李家。”

徐子陵摇头道:“他是不会听的。李靖是怎样的一个人,你和我该清楚。”

寇仲道:“还有一个办法是攻城前把他和红拂女先来个生擒活捉,以保他夫妇性命,这要陵少你帮忙才成,再加上跋小子、侯小子、阴小子三大小子,该不太难办到。”

徐子陵苦笑道:“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且稳妥一点。这次到长安不宜惊动他,免他为难,因为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已成李家死敌,与李世民更是势不两立。另一道难题是什么?”

寇仲露出愉悦神色,凑到他耳旁轻轻道:“我们横竖探访美人儿场主,何不为宋二哥向商美人提亲?”

徐子陵失声道:“你不是说笑吧?”

寇仲正容道:“我怎会拿这种事说笑?现在时移势异,商美人再也不会视我们为洪水猛兽,还乐得与我们亲近。商美人既和宋二哥妾意郎情,我们只要把红线一牵一扯,自是水到渠成。还有比这更珠联璧合的婚事吗?既是郎有情妾有意,且世家对世家,高贵配高贵,宋缺肯定不会反对。”

徐子陵没好气道:“宋二哥和商秀珣只见过两、三次,何来郎情妾意可言?”

寇仲哂道:“商美人的心性你该比我更清楚,若对宋二哥没有兴趣,哪会和他一碰面就谈个天昏地暗,地老天荒。唉!你还不明白吗?这是唯一令二哥不用终身独处于娘埋身小谷的好方法,你有别的良策吗?”

徐子陵摇头道:“可是我仍觉得不宜拔苗助长,否则弄巧反拙,会把好事搞垮。”

寇仲信心十足地说道:“山人自有妙计,我们暂不提亲,却要为他们的美好将来铺路搭桥,然后把他们弄到一块儿,那时天打雷劈也分不开他们。”

徐子陵道:“你对别人的事总会有办法,为何对自己的事却一筹莫展?”

寇仲苦笑道:“这叫当局者迷,所以要向你求教,你刚才提到石之轩,你最近见过他吗?”

徐子陵把与石之轩先后三度相遇的情况道出,最后道:“希望我感觉是错的,石之轩再也没有任何破绽。”

寇仲不同意道:“至少他不会宰掉你这小子,已是很大的破绽。事实上每个人都不能例外,故强如石之轩、宋缺,总有他们的心障。”

徐子陵讶道:“宋缺有破绽?”

寇仲道:“我不知那算不算是宋缺的破绽,但他对妃暄的师尊梵清惠似乎有特别的感情,因怕见她而不敢到静斋翻阅剑典,这算不算破绽?”

徐子陵没好气道:“这和石之轩的破绽根本是两回事。”

太阳没入运河西岸远处山峦后,无力地在厚云深处发散少许余晖。

寇仲忽然问道:“凭你灵异的感觉,有没有信心助阴小子寻回他的小妹?”

徐子陵茫然道:“我不是神仙,怎么知道?”

寇仲笑道:“在此事上我的灵觉比你厉害,因为我更明白因果相乘的佛门至理。以新收的小妹子为例,还记得当年我们陪商美人到襄阳吗?途中小妹子想来扒我的钱袋,我抓着她后不但没怪责她,还送她一锭金子,所以她来向我通风报信,令我避过一劫,这就是因果。你的巧遇阴小子,正是冥冥中的因果循环,既有此因,定有彼果。所以肯定你能从纪美人身上得到答案。”

徐子陵点头道:“希望如你所言吧!”

两人忽有所觉,同时仰首望天。漫空雪花,徐徐降下。

寇仲张开大口,吞掉一朵冰寒的雪花,欢呼道:“三个月的决胜期,由此刻开始。当冬去春来,天下再不是李家的天下,而是我寇仲的天下。徐军师快给我动脑筋,让我避过被迫做皇帝的劫难。”

侯希白来到寇仲另一边,欣然道:“雪会把天地同化为纯白洁美的世界。咦!少帅为何苦着脸?”

徐子陵感受着雪花打在头上的乐趣,笑道:“他正为要做皇帝烦恼。”

侯希白哑然失笑道:“这是我等蚁民没资格去烦恼的问题。”

寇仲颓然道:“坦白说,这还不是最困扰我的烦恼,最令我伤心欲绝的,是宋玉致永远不肯原谅我!你两位均是过来人,小弟的前辈,可否为我想想办法?”

侯希白正容道:“想女人原谅你,只有一个方法,就是做一件能令她感动至忘掉一切的事,通常我画幅画,写首诗便足够有余。”

寇仲道:“我既不懂写画,更不晓吟诗,如何去感动她?难道把井中八法从第一法耍至第八法,又或带她去看我打仗,这恐怕都适得其反。”

侯希白认真地说道:“当然要对症下药始能生效,宋家小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有什么喜恶?”

寇仲脸现愧色地说道:“她是位坚持原则和理想,性情倔强又温柔多情的好女子,至于她喜欢什么东西,小弟尚未在这方面下过什么工夫。”

侯希白不厌其烦查根究底地追问道:“那她有什么原则理想?”

寇仲干咳一声尴尬道:“这纯是一种感觉,她内心真正的想法我其实是一知半解。她因误会我向她宋家提亲是一项政治阴谋,故一直不肯原谅我。而在宋家中她是主和派,不愿宋家卷入战争去。”

侯希白呆看他半晌,苦笑道:“那你是否真的爱她呢?”

徐子陵插嘴道:“开始时他或者立心不定,用情不足,但现在我敢肯定他是情根深种。玉致小姐是个爱好和平、厌恶战争的人,有副悲天悯人的心肠,所以视寇仲的好战为惟恐天下不乱,大生反感。要令她对寇仲的观感彻底改变,只有一个办法。”

寇仲大喜道:“快说!”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我只是隐隐感到有回天之法,但尚未能具体掌握,待想至通透时再告诉你吧!俗语有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你对她的爱经得起考验,她总有原谅你的一天。”

侯希白拍拍寇仲肩头道:“子陵的话深含至理。你不要担心,我们会为你想出最好的办法,令宋家美人对你回心转意。”

寇仲无助地说道:“我全倚赖你们了!唉!我的心矛盾和乱得要命,既想抛开一切去见她,又怕惹得她反感。”

徐子陵道:“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儿女私情搁置一旁,为取得最后的胜利做足准备工夫。不要以为绘制长安城内的守御图是轻松的事,那是艰巨的任务。且李渊把重兵驻于宫城后大门玄武门的禁卫总指挥所,要到那里踩场子是没可能的事。所以即使能在城内发动突袭仍非必操胜券。最怕在占领任何一道城门前,早被敌人击垮,那时将不堪设想。”

寇仲道:“还记得当日我曾到刘政会的工部借研究建筑为名,翻看跃马桥一带的里坊房舍图吗?在图轴室内另有秘室,以铁锁封门,我曾问过刘政会里面藏放什么东西,他答只有李渊批准,始可进入,所以他也并不知晓。照我猜,放的定是长安城的军事布置,所以我们只要能到秘室顺手牵羊,可省去很多工夫。”

侯希白犹有余悸道:“又要偷进宫城?那可不是说笑的。”

寇仲信心十足地说道:“到皇宫偷东西当然难比登天,但外宫城却是另一回事。”

徐子陵没好气道:“假设由秘道入宫,从出口摸到外皇城,不是先要经过皇宫,且是李渊守卫最森严的寝宫,则到皇宫或外宫城分别何在?”

寇仲道:“我届时自会想到解决的办法,我这小偷出身的人,偷东西比制图在行。”

徐子陵道:“夜啦!我们好好休息,醒来时应可抵锺离。”

寇仲叹道:“唉!我真的不愿见美人儿帮主,她太伤我的心了!”

侯希白道:“现在的她只是个举目无亲、孤伶无助的可怜女子,你若有怜香惜玉之心,该原谅她和好好待她。”

寇仲没精打采地说道:“小弟受教。希望今晚能有连场美梦,我太需要甜蜜的好梦来补偿我在现实中的失意和无奈!”

大雪续降,两岸白茫茫一片。

翌日,寇仲等船抵锺离,卜天志闻信来迎,以马车载四人秘密入城,直抵总管府。在府内大堂坐下,请来雷九指商议。

卜天志首先报告道:“现在南方形势大变,李子通、沈法兴、辅公祏、萧铣等人人自危,怕成为我们下一个攻击目标。江都更是人心思变,自攻打梁都大败,兼且失去锺离、高邮和附近十多座城池,左将军归顺我方,李子通手下将士,对他非常不满,只要我们加强压力,截断其水路交通,李子通将不战而溃,只余逃命的份儿。”

寇仲想起陈长林,问起沈法兴、沈纶父子的情况。

卜天志道:“沈法兴和林士宏同病相怜,自宋家大军攻陷海南,由宋智指挥僚军,分两路进逼沈法兴和林士宏,不住蚕食其外围地盘,令他们势力每下愈况,再难为患。”

寇仲笑道:“待我说动老爹公开支持我们,我敢保证他们的手下会大批的不战而降,就像洛阳之战的历史重演。”

徐子陵问道:“老爹和辅公祏关系如何?”

卜天志道:“两人公然决裂,因辅公祏以卑鄙手段杀了杜伏威的头号猛将王雄诞,夺取丹阳兵权,又连横萧铣和林士宏,若非辅公祏顾忌我们,杜伏威又出奇地按兵不动,否则他们这对刎颈之交,早大战连场。”

寇仲讶道:“萧铣和林士宏不是敌对的吗?”

卜天志道:“萧铣现在最顾忌的是我们,其他均为次要。”

寇仲沉吟片晌,问道:“志叔可清楚长林和沈纶间的恩怨?”

卜天志道:“你问对人了!我所知的不是长林告诉我,而是侧闻回来的。”

徐子陵心中暗叹,发生在陈长林身上的事定是非常惨痛,故令陈长林不愿重提。

卜天志续道:“沈法兴是江南世家大族,乃父沈恪是陈朝的广州刺史,而他子继父业,被任命为旧隋的吴兴郡守。当年天下大乱,群雄揭竿反隋,沈法兴还奉杨广之命与太仆丞元祐联手镇压江南各路义军。长林亦是江南望族,世代造船和经营南洋贸易,虽然及不上沈法兴家族的显赫,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祸因始于陈长林娶得有江南才女之称的美女夫幽兰,令一直想染指她的沈纶含恨在心,于新婚之夜率军攻打陈府,硬诬其为起义军,大杀陈族的人,陈长林与族人四散逃亡,夫幽兰被沈纶污辱后悬梁自尽,长林的父母兄弟在此役中无一幸免,所以对沈族,陈长林是仇深如海。”

寇仲听得义愤填膺,狠狠道:“我从长安回来之日,就是沈纶受死之时,熊,世间竟有这种没人性的畜牲。”

雷九指讶道:“小仲为何在此等风头火势的时刻,仍要与他们一道到长安去?”

寇仲解释一番后再问道:“韩泽南密藏起来的账簿找出来了吗?”

雷九指道:“事关重大,我打算亲自去一趟,等你们走后我立即动身。”

寇仲喜道:“这回香小子有难啦,凭着账簿上的资料,我们可按图索骥的把为虎作伥的人一网打尽,再彻底消除香家。”

侯希白道:“云玉真状况如何?”

卜天志叹道:“她住在总管府后园的独立院落里,与韩氏一家三口为邻,从不踏出院门半步,我们不敢惊扰她,只小杰儿常去逗她玩耍。”

寇仲闻言道:“我似乎不适合在这时刻去见她,对吗?”

徐子陵知他对云玉真仍有芥蒂,这种事很难勉强他,耸肩道:“随便你!”

寇仲投降道:“好吧!我和她打个招呼才到历阳见老爹。”转向雷九指道:“诛香大计有什么新的进展?”

雷九指道:“当然是智珠在握,只要你寇少帅统一天下,我们可不费吹灰之力把香家连根拔起。”

阴显鹤沉声道:“香贵是我的。”

寇仲笑道:“香贵是你的,香小子是我的,大家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雷九指道:“你们打算从哪条路线入关?”

徐子陵道:“我们尚未想过这问题,雷大哥有什么好提议?”

雷九指道:“账簿的收藏地点在巴蜀的一座小城镇,若你们经汉中进关西,大家有个伴儿。”

寇仲点头道:“汉中已成我们攻打长安的关键,顺道去踩场,深入了解城内的情况是必要的。”

向徐子陵道:“陵少不用陪我到历阳去,不如你回娘的小谷走一转,若宋二哥真的在那里,便设法说服他和我们去拜访美人儿场主,肯定他到飞马牧场后会乐不思蜀,娘在天之灵也会安心点。”

雷九指一听下明白过来,欣然道:“那我和希白、显鹤先一步到汉中,待你们来会面。”

寇仲长身而起,说道:“就这么决定,我要去拜访美人儿帮主了!”

当天黄昏,加上雷九指,五人改乘一艘普通两桅商船,沿淮水东行,入里运河往大江方向驶去,天气虽清冷奇寒,白雪仍未征服眼前的大地。这一截的水道,全在少帅军的绝对控制下,任何通过的船只,均须申请少帅军批核的通行证。李子通难成气候,势穷力蹙,勉强保着的江都危如累卵,不劳寇仲攻打,也有自行崩溃瓦解之虞。

想起李子通刚占领江都时的威风,寇仲和徐子陵岂无感慨。寇仲和徐子陵并肩立在船首,遥想前尘往事,百感交集。

寇仲叹道:“就是这段大江水道,我们当年为避宇文化及的追兵,从那边的崖岸跳进江水,差些儿溺毙之际,得娘救起我们,击退宇文化及。”

风帆进入大江,徐子陵目光朝寇仲所说的崖岸瞧去,心中涌起神伤魂断的感觉,默然无语。

寇仲道:“从这里去,第一座大城是丹阳。还记得吗?娘和我们一起在城内游逛,她还去典当东西,得到银两后请我们上饭馆,在那里我们遇上宋二哥,我们当时妒忌得要命。唉!若我们晓得不走水路走陆路,娘就不用……唉!”

徐子陵仰观夜空,想起石青璇的话,心忖娘若回归天上,哪颗星宿是属于她的呢?

寇仲沉湎在既痛苦又感伤的回忆中,说道:“想当年我们只是两个微不足道的毛头小子,现在却变成踩踩脚震动天下的人物,没有辜负娘对我们的期望。想起来,冥冥中似确有主宰,娘如此憎厌汉人,偏是对我们另眼相看,这不是缘分是什么?若将来我一统天下,我定会善待娘的族人,补赎杨广这混帐家伙对他们的恶行。”

徐子陵轻轻道:“你不是不想当皇帝吗?”

寇仲颓然道:“想是这么想。希望和现实总是背道而驰的两回事,你比任何人更清楚我的处境。唉!我步上的是争霸天下的不归路,为的不是个人好恶,而是天下百姓的福祉,并没有回头的路。正如我和致致的恶劣关系,没人能改变。”

徐子陵道:“你为何不把帝座让予宋缺?”

寇仲苦笑道:“他不但不肯接受,还着我以后休要再提。”

徐子陵讶然无语。

寇仲道:“照我看,宋缺是面冷心热的那种人。他为的是保持汉统,不被外族入侵蹂躏,皇帝的宝座根本不被他放在眼里。差些儿忘记,他曾提及石之轩的不死印法,指出是魔功的变异和幻法,与石之轩自己说出来的相同。你比我更清楚石之轩,对这番话有什么特别感觉?”

徐子陵虎躯一震,露出深思的神色。

寇仲岔开话题道:“不论如何艰难,子陵定要把宋二哥弄去见美人儿场主。”

徐子陵苦笑道:“那须由宋二哥自己决定,难道我硬架他去吗?”

寇仲分析道:“二哥追求的只是个不存在的梦想。你和我比任何人更清楚,娘从未把宋二哥放在心上。”

徐子陵道:“问题是我不忍心向二哥揭露事实。”

寇仲点头同意,说道:“幸好宋二哥对商秀珣是真的动心,此事仍大有希望。”

徐子陵皱眉苦思。

寇仲道:“一定有方法可说动二哥的,例如激起他的侠义心肠,令他感到自己是去拯救商秀珣,而非去见她一面那么简单。”

徐子陵没好气道:“你想我向二哥说谎吗?谎言总有被戳破的一天。”

寇仲道:“陵少不用说谎,只要把事实夸大一点便成。唉!我和你一道去吧!”

徐子陵沉声道:“原来你一直在找借口不想回去探娘。”

寇仲双目涌出热泪,凄然道:“因为我害怕回去,一天我不回去,娘仍似逍遥自在的活在那幽静的小谷中。可是当要面对娘的坟茔,一切的梦幻将如泡沫般幻灭。”

徐子陵探手搂着寇仲肩头,惨笑道:“尚未见娘,你已哭得不似人样,过了这么多年,宇文化及早成一抔黄土,你仍不能接受事实吗?”

寇仲呜咽道:“娘是永远活着的。”

前方忽现灯火。两人哪有理会的心情,事实上更不将它摆在心头。昏迷的夜色里,两艘中型战船迎头驶至,且敲起命令他们停船的钟声。船上的少帅军纷纷进入作战的紧急状态,阴显鹤、侯希白、雷九指匆匆从船舱抢到甲板。战士揭起掩盖投石机、弩箭机的牛皮,严阵以待。双方逐渐接近。

寇仲举袖拭泪,不理来到他两人身旁雷九指等人的骇然眼光,狂喝道:“老子寇仲是也,现在要去见杜伏威,谁敢阻我?立杀无赦。”

声音远传开去,震荡大江,众战士齐声喝应,岂知两艘敌船,竟仍丝毫不让的迎头驶至。

在江战一触即发的当儿,敌船方面长笑声起,说道:“寇仲我儿!何事如此容易动气?年轻人切戒小有所成而目空一切。”

寇仲从怀念傅君婥的伤痛中震醒过来,大感不好意思,应道:“原来是你老人家,请恕孩儿失态,爹教训得好,孩儿以后会小心检点。”

竟是杜伏威的座驾船。雷九指忙下令减缓船速,收起兵器。此时双方逐渐接近,灯火映照下,两艘船舰首处挤满江淮军,人人争着来看寇仲的风采。

杜伏威被将领亲兵簇拥在左方战船平台上,神态欣悦,就像父亲见到自己有为的儿子,呵呵笑道:“不知者不罪,何况你是天下有数几个够资格这样向辅公祏说话的人。还有子陵来探我,我杜伏威不亦乐乎!”

徐子陵也不由对他生出孺慕之情,不但因他的神采丰度,更因无论杜伏威本身如何心狠手辣,但对他两人确是特别钟爱宠纵。一直以来,他都不太喜欢杜伏威,可是在这么一个特别的晚上,于行驶大江的风帆上,沉醉在昔日伤痛又令人神迷的回忆的晚夜,徐子陵忘掉杜伏威的一切缺点。

三船擦身而过,寇仲和徐子陵腾身而起,投往杜伏威的船上。

“砰!”杜伏威一掌拍在桌上,整座舱厅像抖颤一下,喝道:“好!宋缺确是盛名不虚,我若说不,就不是杜伏威。”接着喝道:“人来!”

战船掉头追在少帅军那艘风帆之后,三艘船逆流西进。亲兵推门入来,施礼候命。

杜伏威淡淡地说道:“给我拿酒来。”

亲兵领命去后,杜伏威向寇仲欣然道:“宋缺肯亲自出马助你争天下,天下已是你寇仲囊中之物,爹只是锦上添花。由今晚开始,你得到爹公开的全力支持,没有半点保留。”

三名亲兵入厅为围桌而坐的三人上菜斟酒,然后退出门外。

“叮!”三个酒杯碰在一起。寇仲笑道:“爹不是锦上添花,而是名副其实的雪中送炭,现在北方风雪蔽天,有爹这么一句话,南方各路人马谁敢轻举妄动,主动之势全操控在孩儿手上,一洗颓气。爹不知孩儿于洛阳之战给折磨得有多惨,给李世民打得怕怕了!幸好宋阀主答应为我营造攻入关中前最优胜的形势,孩儿才有偷懒开小差的机会。”

杜伏威皱眉道:“仲儿不怕宋缺会取尔而代之吗?”

寇仲坦然道:“那将是孩儿求之不得的事,孩儿像爹般对做皇帝不大提得起兴趣,只可惜被宋缺一口回绝。”

杜伏威点头道:“那爹放心了!宋缺说一就一,说二便二,出口的话从没有不算数的。”

徐子陵问道:“爹准备到哪里去?”

杜伏威微笑道:“爹正要到陈留见我杜伏威的两个好孩儿,研究控制大江的策略,你们有什么意见?”

寇仲道:“这方面宋阀主早胸有成竹,爹不如继续北上,到陈留与阀主碰头,坐下来摸着酒杯底谈笑间决定大江的命运,爹当然比宋缺对大江的形势有更深入的认识。”

杜伏威哈哈笑道:“我对天刀慕名久矣,今天终有见面的机缘。”又讶道:“你们赶得这么急?究竟要到何处去?”

寇仲凑到他耳旁,聚音成线说出取汉中直攻长安的大计,连杨公宝库的秘密,也没有丝毫的隐瞒。

杜伏威动容道:“你们竟有此着妙计,因缘巧合处,令人感叹,何愁霸业不成?想起当年我为宝库认识你两个小子,到今天你们凭宝库掌握天下的命运,世事之离奇变幻,莫过于此。”接着欣慰万分地说道:“你们是真的当我杜伏威是你们的老爹,否则绝不肯透露这天大的秘密。”

寇仲道:“人心险恶,孩儿们混了这么多年,学晓不轻易信人,但爹怎同呢?我们是绝对的信任你、敬爱你!”

杜伏威亲自为两人斟酒,再尽一杯,正容道:“我儿和宋缺的结合,令天下形势出现天翻地覆的变化,南方诸雄已不足为患,只余被逐一歼灭的命运!现在关键处在于巴蜀的去向,谁能控制巴蜀,等于控制大江。巴蜀易守难攻,自古以来是战乱中偏安之地,如被李渊得之,可以之为基地建设水师,顺流沿江扩展势力,占领战略据点;若我们得之,可直接威胁关中李唐的存亡。所以巴蜀不但是必争之地,且是非争不可。”

寇仲沉吟道:“现在洛阳落入李渊手上,若依巴蜀群雄与师妃暄的协议,巴蜀须归附李唐,我们要控制巴蜀,必须先取汉中,才有筹码逼解晖投降。”

杜伏威道:“据我所知,解晖仍是举棋不定,因当地四大异族的族长均倾向宋缺,且宋家一向控制蜀郡的盐货,宋缺说一句不,没有人敢运半粒海盐到蜀郡去。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我公然表示全力助你,仲儿或可不费一兵一卒,逼解晖就范。那时仲儿可以奇兵突袭长安,不用因攻打汉中张扬其事,攻李渊一个措手不及。至于襄阳和附近诸城,可包在我身上。”

寇仲喜道:“爹所说的非常有道理。”

杜伏威叹道:“爹自有你两个孩儿后,心境变化很大,想起两手血腥,便想多做点好事积积阴德。我的提议是为蜀郡的百姓着想,解晖触怒宋缺实属不智,宋缺虽因女儿的关系不会要解晖家破人亡,却肯定会逼解晖退隐,流血冲突在所难免。汉中是解晖的地盘和主力所在,攻陷汉中等于击垮解晖。解晖真不知自爱,宋缺岂是好惹的。”

徐子陵道:“解晖当年与师妃暄协议之时,并不晓得宋阀主会全力支持寇仲。”

杜伏威冷哼道:“可是解晖并没有征询宋缺的意见,正犯宋缺大忌,而宋缺当时仍支持李密,解晖此举摆明是看见风转舵,而宋缺最痛恨的就是这类不顾情义之徒。”

徐子陵欲语无言,想起嫁给解晖之子解文龙的宋玉华,心中暗叹。

寇仲点头道:“孩儿明白,我会到成都打个转,向解晖痛陈利害,若他仍冥顽不灵,只好救他吃足苦头。”

杜伏威道:“现在南方兵马中,只萧铣、辅公祏还有一战之力,不过只要我们夺得江都,辅公祏那畜牲将被我们重军包围,动弹不得。林士宏和沈法兴正力抗宋智,谁都晓得他们不是宋智敌手,死期屈指可数。只要巴蜀落入我们之手,萧铣只余待宰的厄运,再破关中,天下将是我儿寇仲的天下,让我们再喝一杯,预祝我们挥军攻陷长安,完成不朽的大业。”

与杜伏威分道扬镳,风帆继续西上,船首插上杜伏威赠送的江淮军旗帜,与少帅军旗迎风拂扬,果然免去很多麻烦。经过丹阳水域时,遇上的非是辅公祏的水师,而是杜伏威旗下的战船,可知杜伏威成功控制这段河道,压得反叛他的辅公祏抬不起头来。过历阳后,徐子陵和寇仲告别雷九指等人,离船登岸,依当年傅君婥领他们逃避宇文化及追杀的路线,往傅君婥埋下香骨的幽谷驰去。当到达昔年傅君婥为拯救他们,不惜牺牲性命勇退宇文化及的高山之顶,已是日落时分。寒风呼呼,不由遥想起该夜惊心动魄,令他们终身抱憾的一战。黑沉沉的浓云垂在低空,星月无光,山头掉光叶子的大树,在寒风下毫无抗拒之力地随风扭垂,山野深处偶还传来寒鸦凄切的哀啼,更添两人心中愁思追忆。

寇仲颓然在一个浅洞前坐下,就是在那里,他们偷窥傅君婥和宇文化及的生死决战,说道:“我忽然有万念俱灰的感觉,任人如何努力,最后还不是落得一抔黄土,人生的苦苦追求,骨子里有何意义可言。”

徐子陵移到崖缘,前方是在茫茫黑夜中起伏重叠的峰峦、呼号的北风、刺骨的寒意,令寇仲的语气更充满绝望、失落和无奈。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寇仲,他是个感情极端的人,内心并不像他外表般的坚强,在洛阳之战中他面对不断的伤亡和死别,将他的情绪推至最低点,至乎后悔走上争霸之路。此刻重回心伤魂断的旧地,被勾起久被埋藏对傅君婥之死的哀痛,遂生出心灰意冷的感触。战争是个看谁伤得更重的可怕游戏,寇仲虽得宋缺之助扭转必败的形势,但已深深受到精神上的重创。

寇仲的声音传进他耳内道:“假若我们没有得到《长生诀》,到今天我们仍是扬州城内的小混混。可是命运就是如此,娘因而在风华正茂时失去宝贵的生命。唉!老天爷要我们走上这样一条崎岖不平的路,有什么意思呢?”

徐子陵迎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坐在这里怨天怨地并不是办法,因为从古至今,从没有人能掌握天命天意这类秘不可测、虚无飘渺的事情。唯一办法是积极地对待已成事实的过去,勇敢闯向茫不可知的未来。过去的事永不能挽回,只要我们不辜负娘对我们的期望,令中土能和娘的祖国和平共处,娘在天之灵可以含笑安息。”

寇仲惨笑道:“子陵!我真的很痛苦,痛苦到我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失落沮丧?而矛盾的是最艰难的日子该成过去,但我却半点感受不到胜券在握的快乐。反是在面对生死的战场上,我因无暇想及其他,日子还好过点。唉!不知为何,当船驶经娘当日救起我们的水域时,我再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想到即使得到天下,事实上仍无法改变已发生的任何事,而我将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再与快乐和幸福无缘。”

徐子陵转过身来,迎上他热泪滚动的双目,叹道:“直到此刻,我才真正相信你是深爱宋玉致的,正因失去她,所以你感到什么争霸天下,再无半丁点的意义。可是你却再无退路,必须率领少帅军,坚持至最后的胜利。”

寇仲热泪泉涌,把脸埋进双手里,失声痛哭,全身抽搐,受压制的情绪,像洪水破堤般一发不可收拾。徐子陵晓得他不但为傅君婥悲泣,为宋玉致对他的永不谅解伤心欲绝,更是为因他抛头颅洒热血壮烈牺牲的将士流泪!心中恻然,移到他身旁坐下,探手按上他背上,柔声道:“我明白你为何哭得这么凄凉,相信我,只要你有决心,晓得自己真正的梦想是什么,总有办法达到。”

寇仲抬起满脸泪花的脸孔,停止哭泣,凄然摇头道:“子陵不用安慰我,我已痛失得到幸福的机会。现在事情的发展,再不受我控制,我不但要对少帅军负责,要对宋缺负责,更要对天下倒悬的老百姓负责。个人的得失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被摆在一旁。当日玉致离开后,我瞧着军队开赴东海,早把自己的处境瞧通瞧透。那时当然不敢当众痛哭,所以要留到在娘前放肆。本想挨到娘的坟前哭个痛快,岂知到这里已忍不住。”

徐子陵拍拍他肩头道:“我不信你的分析,命运是出人意表的,试想想看,你有多少预测证明是对的呢?唉!我们去见娘好吗?”

寇仲抹拭泪渍,语气恢复平静,说道:“我还想多坐一会儿。”徐子陵只好陪他默坐。

寇仲朝他瞧来,好半晌道:“我根本不是当皇帝的料子,对吗?”

徐子陵凝望山头上的夜空,淡淡地说道:“你或者不是当皇帝的料子,但你却有治好国家的本质,因为你没有任何私心,看你的少帅国便明白。以后只要你选贤任能,武功又足以震慑塞内外,大乱后必有大治,所以我虽厌恶战争,仍是别无选择的支持你,现在更要想方设法治疗你受创的心灵。你很快就没事了!大喜大悲,在你来说是家常便饭。”

寇仲苦笑道:“还说是兄弟,又来耍我。不过哭一场后舒服多了!你说得对!个人的荣辱得失比起万民的苦难,算哪码子的一回事!”

徐子陵道:“多说两句粗话你会更舒服点。”

寇仲破涕为笑道:“熊,你真明白我。坦白说,你有没有预感我将来会和致致有个幸福快乐的结局?”

徐子陵把他硬扯起来,勉强笑道:“从遇上你的第一天,便知道你是个有福气有运道的大傻瓜,只可惜我不懂看相,故没看出你竟有帝王运。来吧!别忘记我们此行是有特别的任务。”

寇仲探手搂着他肩头佯怒道:“你要哄我也该哄得像样子点,当我是三岁孩儿吗?唉!我对你有个不情之请,希望陵少不要拒绝。”

徐子陵愕然道:“说吧!”

寇仲沉吟片晌,口齿艰难地说道:“我想请兄弟你帮个忙,去见致致,告诉她我深切忏悔以前的行为,而我由始到终都是深爱着她,不能忍受失去她的内心痛苦,更不愿她因我的劣行毁掉下半生。”

徐子陵皱眉道:“你认为这样做有用吗?你该晓得她的性格,她对事物的观察和判断力,是你和我望尘莫及的。希白说得对,只有以实际的行动,表达你对她的爱意,把她感动至忘掉过去一切不愉快的事,你和她之间始能有转机,其他一切只是徒劳。”

寇仲勉力站直虎躯,苦笑道:“何来这样的机会呢?”

徐子陵沉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现在别无选择,须搁下儿女私情,专心一志令天下恢复统一和平。玉致小姐是明白大体的人,当认识到你所作所为,均是为万民福祉,说不定会回心转意。”

寇仲精神大振,点头道:“对!这是唯一的方法,她因不想僚人被卷入战争旋涡中,所以反对宋家出兵,若我能令天下和平,她当然会有不同看法。”

徐子陵道:“眼前尚有紧迫的事,可使你和她改善关系,就是设法解决巴蜀的问题,愈少血流,玉致小姐愈明白你不是好战和破坏和平的人。”

寇仲双目重现光辉,仰望黑沉低压的夜空,沉声道:“对!幸得你提醒。战争太可怕了!谁都消受不起,可免则免。坦白说,洛阳之战后,我心中充满复仇的意念,所以当我以为老爹那两艘战船是辅公祏的水师时,心中竟生出不耐烦,有大开杀戒之意。不过刚才痛哭一场后,本是充塞心中的仇恨云散烟消,想到李世民亦是身不由己。不过无论如何,我是绝不会放过李元吉的,还有李建成,因为杀李建成是杨公死前的吩咐。”

徐子陵似听到长安城内激烈的嘶喊和战斗声,在目前形势的发展下,没有人能改变这几已注定的未来命运。

寇仲颓然步出小茅屋,来到在傅君婥墓碑前呆立的徐子陵旁,苦笑道:“我没法说服他,他就像枯坐至心如死灰看破世情的老僧般,世上没有能令他动心的事物,我还以为凭我三寸不烂之舌,怎样都可说动他,此刻始知自己错得多么厉害。”

徐子陵心中暗叹,当他见到宋师道不但为傅君婥立碑,更在墓旁自建简陋的茅舍,摆明是要长伴心上人之旁,早知大事不妙,偏又毫无办法。

寇仲懊悔道:“我们实在不应告诉他小谷的位置。他的爹说得对,你最心爱的女人就是你得不到的女人。这下怎办好?”

徐子陵双目凝望没有写上任何文字的空白墓碑,沉声道:“你和二哥说过什么话?”

寇仲凑到他耳旁低声道:“我说尽一切能想到的好话,例如须他帮忙劝美人儿场主站在我们这一边诸如此类,都给他一口回绝。还说喜欢在小谷的生活,感到无比的满足。我开始怀疑商秀珣对他的吸引力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想法。”

徐子陵双膝下跪,重重叩三个响头,起立道:“我试试看!”

寇仲道:“说不动他我们只好离开,这种事是没法勉强的,必须他心甘情愿。”

徐子陵点头答应,往亮起一点烛光的小茅舍走去。

茅舍内床几椅桌俱备,全是宋师道亲手制造,简单结实,宋师道安坐椅上,容色平静,却明显比以前消瘦,令人感到幽谷清苦的生活。徐子陵在另一椅子坐下,与宋师道隔着小木几,淡淡地说道:“我在龙泉城街头重遇妃暄,她一句无心的话,把我的命运彻底改变过来,更令我在龙泉有一段毕生难忘,既神伤魂断又是无比美丽动人的回忆。”

宋师道讶然往他瞧来,剑眉轻蹙道:“子陵当说客的本领确比小仲高明,令我不由生出好奇心,很想知道师妃暄说的一句是什么话。”

徐子陵摇头道:“我不是要说服二哥去做任何事,只是害怕二哥重蹈我的覆辙。没有妃暄那句话,我可能永远不晓得自己错过什么,辜负自己的生命倒没什么要紧,因为那是自己找的,自应承担一切后果,付出代价,但辜负别人,却是不可原谅的错失。”

宋师道发呆片晌,叹道:“说吧!师妃暄究竟说什么?”

徐子陵沉醉在当日美丽而伤感的回忆中,双目射出缅怀的神色,轻柔地说道:“她说我从不懂得去为自己争取,我却误以为她指我没有追求她的勇气。就是这个美丽的误会,使我压抑不下对她的爱意,与她发生一段纯粹是精神上,始于龙泉、止于龙泉的热恋。除寇仲外,没有人晓得此事。我本不打算告诉第三个人,今晚在娘的身旁,忍不住向二哥倾诉。”

宋师道露出深思的神色,好一会吁出一口气低声道:“为何要告诉我?难道你认为我该去争取商秀珣吗?”

徐子陵柔声道:“这只是故事的开端,妃暄这个劝告,是对我和石青璇的关系有感而发的。一直以来,我不敢对师妃暄有任何妄念,既怕被她看轻,更怕坏她清修,可是当爱火燃起时,发觉所有的人为抑制都是徒然。”

宋师道迎上他的目光,问道:“那你后来有没有遵从师妃暄的忠告?”

徐子陵目光投往以小石铺砌凹凸不平的地面,缓缓道:“妃暄之所以有此忠告,是因为晓得我没有到幽林小谷见青璇,竟不辞而别,却不知我因误解青璇,以为她对我没有爱意,心灰意冷下黯然离蜀!可是当我再到小谷探望青璇,才晓得自己差点错过生命最大的转机。若没有妃暄的忠告,我和青璇将形单影只的各自度过余生。”

宋师道双目射出复杂的神色,剑眉轻蹙道:“子陵是玲珑剔透的人,怎会对石青璇有此误会?”

徐子陵叹道:“因为她告诉我要保持独身的生活,这句话对我造成严重的伤害。事后想起来,我才知道自己对她的钟情深爱,绝不在妃暄之下。我和妃暄的事已告终结,若我不去争取青璇,只证明我对她的爱仍未足够,真正的爱是可以推倒任何人为的障碍,并可以为对方作出任何牺牲的。”

宋师道一颤道:“我明白你这番话的用意,唉!我该怎办呢?”

徐子陵道:“二哥勿怪我过于坦白,娘只是二哥不能自拔的一个既美丽又悲痛的梦!我和寇仲敢肯定娘对二哥很有好感,所以带我们应邀登上二哥的船,只恨时间根本不容你们间有发展的机会。二哥和娘有些像我和妃暄,始于丹阳,止于大江。假设娘没有死,由于高丽和我们间的民族仇恨,她恐怕会像妃暄般对二哥有同样的忠告,现在只是由我和寇仲代她说出来。二哥到小谷隐居伴娘,为的是自己,若二哥肯随我们到飞马牧场,为的却是商秀珣,而那就要看二哥对商秀珣的爱有多深。至于事情的成与败,反是次要。”

宋师道怔怔的呆望着地面,倏地立起,双目芒光闪闪,断然道:“好吧!我就随你们走一趟飞马牧场。”

徐子陵道:“不是随我们去,而是二哥单刀赴会,以显出二哥的诚意和勇气。”

宋师道为之愕然时,一直在外窃听的寇仲旋风般冲进来,嚷道:“我为二哥收拾行装,立即起程。”

寇仲和徐子陵把宋师道送抵飞马牧场山道的入口处,告别分手,赶往巴蜀。寇仲尚是首次入蜀,既心仪蜀道难行的险峻奇景,又不想错过三峡雄奇的风光,犹豫不决时,徐子陵为他作出选择道:“将来若你一统天下,必会在巴蜀集结水师,顺流攻打萧铣,而不会自讨苦吃走蜀道,所以这次还是享受穿山过岭的乐趣吧!”

寇仲有感而发道:“自离开扬州后,我们还是第一次不用偷偷摸摸,左闪右躲的到一处地方去,这感觉是多么动人。”

议定后两人循徐子陵当年入蜀的路线,先抵大巴山东的上庸城,入住客栈,养足精神准备明早登山入蜀。此城本在朱粲的手上,现下因朱粲败亡而形势暧昧,由地方势力主持大局,采取观望的态度,暂保中立。

两人到澡堂痛快地浸沐一番后,徐子陵回房打坐,寇仲则往外打听消息,半个时辰后回来道:“谣言这东西确是千奇百怪,层出不穷,无论如何荒诞的话,总有相信的人和市场。”

静坐一角的徐子陵瞧着神情兴奋的寇仲大字平摊连靴不脱的往床上躺下,皱眉道:“这张好像不是你今晚睡的床,对吗?”

寇仲呵呵笑道:“陵少何时变得这般爱整洁起来?定是因认识妃暄这粒尘不沾的美人儿后养成的习惯。”

徐子陵没好气道:“少说废话,什么消息令你如此兴奋?”

寇仲在床沿坐起来,欣然道:“老爹没有诓我们,他已向天下公告全力支持我统一天下,消息轰动这个偏远的小城,街上没有人的谈话可离开此话题,把李小子攻陷洛阳的威风全掩盖过去。另外最多人谈论的是宋缺,大部分人均相信宋缺肯兵出岭南,天下再非是李家的天下。更精采处是我在这里的声誉极佳,人人都说我少帅国的人民不用纳税,不用被迫当兵。不是不用课税,只是税额轻许多而已!”

徐子陵不解道:“这些不算得是谣言,为何你说谣言满天乱飞?”

寇仲欣然道:“我是把谣言经我的小脑袋过滤挑选后告诉你,当然没有人更比我晓得孰真孰假。我不敢肯定的是巴蜀的情况,有个从巴蜀商旅听回来的消息是解晖不理四大族的反对,一意孤行召唐军入蜀,希望这是谣传,否则战乱难免。”又笑道:“若这还不够离奇,尚有另一版本,就是西突厥与李世民暗结联盟,对抗东突厥的颉利和我们的兄弟突利,教人听得啼笑皆非,李世民哪有机会和西突厥扯上关系。”

徐子陵沉声道:“你好像忘记云帅曾到过长安。”

寇仲微一错愕,点头道:“我真糊涂,云帅是西突厥的国师,以他的手段才智,入宝山理该不肯空手回。只要透过长安聚族而居的波斯商,可神不知鬼不觉的与李世民秘密会面。”

徐子陵不解道:“这样一则理应属最高机密的消息,怎可能从巴蜀这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传出来?”

寇仲露出凝重神色,沉声道:“空穴来风,非是无因,据传解晖之所以敢一意孤行,不理四大族的反对,正因有西突厥人和党项两大西塞异族在撑他的腰,所以现在独尊堡不时见到大批西域人出入。”

徐子陵皱眉道:“这会大增我们说服解晖的困难度。”

寇仲拍床道:“李世民这一手真漂亮,透过巴蜀西面的外族控制解晖,难怪解晖敢冒开罪我未来岳父之险,因他有说不出口来的苦衷。”

徐子陵摇头道:“我从希白那里听过他行事为人的作风,绝不似会受威胁屈服的那种人,内中应另有曲折,说到底我们并不了解解晖。”

寇仲点头道:“说得对!宋缺首要攻占的两个目标,分别是汉中和襄阳。若取汉中,对解晖可说是不留丝毫余地,可知他老人家没有与解晖谈判的兴趣,因晓得解晖选择站在李世民的一方。不知解晖用的是什么兵器?他在江湖上的名声地位接近我未来岳父,该不会是等闲之辈。”

徐子陵道:“只从安隆对他的畏敬,可知他无论如何窝囊亦有个底限。至于他用什么兵器,我不清楚。”

寇仲苦笑道:“我们尽量避免流血的努力宣告完蛋大吉,只能看看谁的拳头够硬。”

徐子陵摇头道:“为了玉致和二哥的大姊宋玉华解夫人,我们怎可轻言放弃?我们更要为无辜的百姓着想。”

寇仲赔笑道:“是小弟胡说八道,待我想想!唉!真抱歉,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看来只好随机应变。”

徐子陵同意道:“我的脑袋像你般空白,唉!这叫节外生枝,颇有令人措手不及的无奈感觉。”

寇仲叹道:“谁叫我们的对手是李世民,主动永远掌握在他手上,此着极似他一贯的作风。唯一令人难解者,如此见不得光的事,为何竟变成满天飞的一项谣言?传入李渊耳内,李渊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徐子陵沉吟道:“我有直觉这不是无中生有,而是有人故意泄漏,目标是打击西突厥或李世民。因为任造谣者想象力如何丰富,仍该联想不到李世民与西突厥的统叶护有秘密协议。”

寇仲叹道:“假如事情属实,李世民真教人失望,那与勾结颉利有什么分别?”

徐子陵道:“当然大有分别,在塞外的草原争霸上,西突厥的统叶护一向屈处下风,假若统叶护向颉利投降,中原将要同时应付从北疆和西疆入侵的敌人。所以支撑西突厥,以夷制夷,是战略上的需要。”

寇仲冷哼道:“说不定李世民另有私心,见形势不妙时可立刻溜往巴蜀,连西突厥以抗唐室中央。熊,我的原则是绝不容任何外族踏足我汉土半步。”

徐子陵苦笑道:“实情如何,我们到成都弄清楚情况再说吧!或者事情并非如我们想象般那样。”

寇仲道:“我们该秘密潜入成都,还是大模大样的经门关入城?”

徐子陵道:“悉从尊便,成都仍非李家的天下,由解晖和四族携手管治,谅解晖不敢随便动粗。”

寇仲笑道:“动粗又如何?我两兄弟再非初出道的嫩家伙,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熊,若解晖敢强来,我们何须客气?”

徐子陵道:“又来了!小有成就立即气燄十足,岂是大将之风,我们现在是去求和而非求战。”

寇仲双目精芒电闪,沉声道:“我不是小胜而骄,只是人变得更实际,没有强大的武力支持,谁有兴趣听你的话。能战而后能和。我所谓的向解晖痛陈利害,‘利’是指他可保家安蜀,‘害’则是家毁人亡。我要他认识到纵使不是大军犯境,我们两兄弟也足可闹他一个天翻地覆,不但和他斗力,更与他斗智。”

徐子陵默然片晌,终同意道:“我虽不愿意承认,但你提出的方法可能是唯一的方法,就这么决定吧!”

寇仲道:“假若解晖抢先一步,将汉中拱手送给李渊,那时说什么都是废话,我们该怎么办?”

徐子陵露出凝重神色,说道:“希望老爹支持你的消息先此一步传到巴蜀,因为解晖和老爹的降唐,都是由妃暄从中穿针引线,老爹的毁诺对解晖会是一种启示,令他三思而行。”

寇仲道:“李渊杀李密实是大错特错的一招,李元吉当众处决窦建德更是一错再错,且显示李世民在现今的情势下无力维护向他投诚的人,而李渊更是毫不念情。巴蜀能否避过战祸,决定权不在我们,而在解晖手上。”

徐子陵道:“抵成都后,我们要设法和解夫人碰个头,这可对事情有进一步的了解,郑石如应可在这方面帮我们的忙。”

寇仲一呆道:“你是说‘河南狂士’郑石如?他和致致的大姊有何关系?”

徐子陵解释道:“他的心上人是我们认识的长江联女当家郑淑明,后者是解夫人闺中密友,郑淑明可为我们作出妥善安排。”

寇仲双目燃亮,说道:“幸得你提醒,大江联结合在长江混的六个有势力的帮会门派,影响力不容忽视,若郑淑明肯站在我们一方,对解晖会生出庞大的压力。”

徐子陵点头道:“你可以试试看,郑石如是你未来岳丈的崇拜者,会对大江联晓以利害,有利你游说成功。更要争取且是可以争取的是羌、瑶、苗、彝四族,他们一向支持宋缺,有他们与你站在同一阵线,解晖应是独力难支。”

寇仲从床上跳将起来,嚷道:“我再没有丝毫睡意,不如找间饭馆喂饱肚子立即动程,免致错失时机。”

徐子陵长身而起,说道:“好吧!”

两人收拾好简单的行李,离开客栈,填满肚子后,踏上入蜀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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