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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造谣生事

大唐双龙传 黄易 15438 2024-03-05 11:28:41

饭店内,泽岳低声无奈道:“你教我该怎么说,难道说不支持他吗?”

寇仲好奇问道:“你老爹是否真的教你要听他的吩咐。”

泽岳苦笑道:“他只叫我找安隆商量,皆因爹算准他不会甘心屈从于荣凤祥之下。我这次是作茧自缚,如告诉他早先的只是客气场面话,岂非笑话之极。”

徐子陵道:“安隆这人,大不简单,因何你说他的武功平常?”

泽岳愕然道:“人人这么说的。”

徐子陵道:“我们对于辨识武林的高手,有自家独门的方法,纯粹是一种气机的感应,很难拿出什么证据来。”

泽岳色变道:“若是真的,那还得了,他是否阴癸派的人?”

徐子陵心中一动道:“魔门除阴癸派外,尚有很多支流,例如左游仙便是来自一个叫‘道祖真传’的教派,不过若统统把他们当做阴癸派,这权宜之设亦相当不错。”

寇仲一对虎目亮起来,低声笑道:“小子又使奸耍诈!”

泽岳当然没有他们心意相通的本领,一脸茫然地说道:“你们在说什么?”

徐子陵淡然道:“泽兄不用理我们说什么,今晚只需早点睡觉,养足精神以应付明天的百业大会。”

寇仲接着道:“但有一事非常重要,泽兄是否真的不愿加入百业社?”

泽岳苦笑道:“我始终只是个做生意的人,凡事看利害关系。假若安隆都参加,响应者自是大不乏人,我们说不定会被孤立起来,那就非常糟糕。”

寇仲信心十足道:“泽兄这么坦白,反能使我们清楚地掌握到眼前的形势,顺口多问一句,究竟阴癸派在泽兄心目中印象如何?”

泽岳沉思片刻,答道:“我们是正正当当的生意人,最怕的当然是巧取豪夺的骗子强徒。阴癸派的人似乎跟所有人结有深仇大恨的样子,毫无情义可言,动辄害人,谁都不想惹上他们。”

寇仲轻松起来,欣然道:“只要明天参加百业大会的人,大半数有泽兄的想法就成哩!”

泽岳轻颤道:“两位不是要当场揭穿荣凤祥和安隆的身份吧?那可不是说笑的,尤其是……唉!”

徐子陵微笑道:“泽兄放心,我们绝不会为贵帮惹来烦恼的。”

泽岳半信半疑道:“两位究竟有什么好打算?”

寇仲拍拍泽岳肩头,笑道:“泽兄知道得愈少愈好,更不用四处去游说同道,免致荣凤祥和安隆知晓你们不想加入百业社。”转向徐子陵道:“徐军师,请指示下一步行动。”

小巷内,两人像以往在扬州当小混混的日子般,并肩挨坐墙角。

寇仲不解道:“太阳已下山哩!究竟该怎样做?”

徐子陵道:“我首先要看看安隆有否看破我们。”

寇仲皱眉道:“你感觉被人跟踪吗?”

徐子陵道:“刚才离开澡堂时,曾有过这感觉,但很快消失无踪。”

寇仲动容道:“你的独门本领绝不会错,谁有如此本事,跟踪你而不被你发现其形迹?”

徐子陵道:“肯定是婠婠级或接近那级的高手,说不定是婠婠本人。”

寇仲重重吁出一口气:“这可能性太大哩!我们可瞒过任何人,却绝瞒不过这妖女。”

徐子陵道:“就算被妖女识破,明早大会前她都不会动龙游帮的,我们可趁今晚大干一场,捣荣凤祥和安隆的蛋。”

寇仲拍腿笑道:“这话最合我的心意,究竟如何进行,请陵少赐示。”

徐子陵道:“第一招叫造谣。”

寇仲一呆道:“只那么一晚时间,难道四处找人来说吗?”

徐子陵失笑道:“适才在饭馆时,你不是摆出完全明白的样儿吗?原来是假装出来的。”

寇仲尴尬道:“我还以为你是要硬派荣凤祥是阴癸派的人哩!”

徐子陵点头道:“你倒没猜错,现在我们先去弄十多罐漆油来先过过手瘾。”

寇仲愕然道:“杂货铺该关门了,何处可买到漆油?”

徐子陵好整以暇道:“我只说弄,没说过要买,买可给人根查,弄则只是漆油无端端的失踪。”

寇仲双目亮起来道:“好家伙,果然是造谣的高手。”

徐子陵一肘打在他胁下,跳起来道:“去吧!”

两人左手一桶红漆油,右手一个大髹扫,来到城南一所宅院向街的外墙下。此时已过三更,路上不见行人,只见中宅院中传出犬吠的声音。由于天气不佳,乌云低压,入夜后的合肥城份外暗黑幽深。

寇仲放下桶子,在高达丈半的墙上比划道:“直写下来,每字尺许见方,刚可容纳‘荣凤祥是阴癸派的辟尘妖道扮的’十四个字。”

徐子陵差点笑痛肚皮,但又不能真的放声大笑致扰人清梦,憋得不知多么辛苦,低笑道:“哪有这么累赘的,荣凤祥是阴癸派的妖道便够,谁管他的原名叫什么,更不用画蛇添足的在最后加上‘扮的’两个多余字。”

寇仲幸好戴上面具,才不用以红脸示人,尴尬地干咳两声,念道:“荣凤祥乃阴癸派的妖道,咦!仍是有点不妥,因为阴癸派只是著名出产妖女的门派,而非是出产妖道。横竖是无中生有,不如给他个职位,例如‘荣凤祥是阴癸派的秘密护法’之类。”

徐子陵笑得把手搭在寇仲肩头以作支持,喘着道:“既有秘密护法,是否该有秘密派主,那和普通的护法或帮主又有何不同。”

寇仲苦恼道:“原来造谣竟是一门学问,你来说吧!该在这幅雪白的处子墙上写上什么东西?”

徐子陵咬着下唇沉吟道:“这个确要斟酌一下遣词用字,白老夫子只懂教之乎者也,从来没有教过我们如何造谣。”

一个娇柔甜美的女声在两人身后响起道:“写什么都没问题,只要在最后加上‘胸膛有太极印为记’就成。”

两人差点魂飞魄散,要知以两人感官的敏锐,纵使因玩笑致心神分散,亦不该让人潜到身后仍不知晓。骇然转身,只见一身男装,清淡如仙的师妃暄盈盈俏立,说不尽的动人美态,儒雅风流。两人呆瞪着她,瞠目结舌,那说得出话来。

师妃暄玉容平静无波,轻移玉步,悠然来到寇仲另一边,含笑道:“亏两位想出这么一条以毒攻毒的妙计。妃暄便苦于拿他没办法。”

寇仲嗅吸从她身体传来的清香,低声道:“原来仙子早知他是辟尘妖道,所以专程来此坏他的大事,对吗?”

师妃暄坦然道:“我虽觉得荣凤祥此人大不简单,却不知他是辟尘扮的,直至听到你们刚才的话,始醒悟过来。”

听着她有如仙籁的声音,徐子陵平静下来,随她出现,暗黑冷寂的长街立被转化作仙气氤氲的胜境,所有平时平凡不起眼的东西立即变得不平凡,连眼前的围墙都充满某一种难言的意义,彷似包含无穷的可能性。

徐子陵体会着心境的变化时,寇仲一肘打在他胁下,得意地道:“看!刚才还在说我,若非我清楚说出‘扮的’两字,师仙子又怎知荣凤祥是辟尘‘扮的’呢?”

谁都知道寇仲在说笑,师妃暄莞尔道:“功劳全归你好了。但有一事妃暄须作声明,就是我并非什么仙子,你可以唤我作师小姐、师姑娘,但请勿再称我为仙子了!”

寇仲打蛇随棍上道:“那可否唤你作妃暄呢?现在大家至少暂时算是伙伴嘛,自然不能太见外。”

师妃暄不置可否,岔开话题道:“你们不是要在全城四处髹上句子吗?还不动手。”

寇仲尴尬道:“我的字体很见不得人,不如由妃暄你来操扫,说服力将可大上千倍万倍。”

师妃暄微笑道:“我只能当个小帮凶,为两位把风。”往后飘退,眨眼间没入横巷的暗黑里去。

两人对望一眼,精神大振,有了“胸膛有太极印为记”这脚注,荣凤祥唯一能狡辩的只有究竟是“好道”还是“妖道”。况且这类邪派的标记,必有特别的用心才印上去,有识之士自然会生出疑心,狡辩亦起不到多大作用。

寇仲凑到徐子陵耳旁道:“是否欢喜得傻了?见到了心上人竟说不出半句心事话儿。”

徐子陵拿他没法,挽起搁在一旁的红漆,干脆利落的在墙上髹上“荣凤祥乃阴癸派妖人,不信可看他胸膛的太极妖印”两行共二十二个令人怵目惊心的血红大字。

徐子陵退回寇仲身旁,寇仲凝神瞧着墙上的字样,讶然问道:“你多久没写过字?”

徐子陵道:“离开扬州后,刀枪剑棒就拿得多,笔杆却从未碰过。”

寇仲指着墙上两行字道:“起始那几个字我还勉强认出是你以前见不得人的笔迹,但字体却不住变化,到最后几个字,就像另一个人的字体,不!该说更像你现在这个人的字体,飘逸孤傲,真有出尘之态。”

徐子陵点头道:“此事确是非常奇怪,当我投入去髹画时,不知不觉把武道施于其中,只觉髹扫在手操控下收发由心,要什么字样就什么字样,痛快之极。”

寇仲提起漆桶,跃跃欲试道:“兄弟!下一面墙轮到我哩!”

两人站在另一面墙下对着刚髹上另两行字前,细意观赏。

寇仲低问道:“如何!”

徐子陵点头道:“果然是愈写愈不同,充满剑拔弩张、锋芒毕露的味儿,可知你说什么找不到宝库就收心养性,罢手不干全是骗人的。”

寇仲苦笑道:“又来耍我了!做兄弟需否这样呢?”

徐子陵笑道:“时间无多,我们顺便练字,最后才去碰总管府的围墙,到天亮时,就算被江淮军发觉,都一时洗刷不了那么多。”

两人兴高采烈地去了。

耳内传来师妃暄的警告声,两人忙躲进横巷,屏息以待。此时离天亮只有大半个时辰,他们已写花了各处大街当眼处近百堵墙壁,战绩辉煌。灯火由远而近,一队十二人的守城兵卒,巡经此处,灯笼光隐隐映照到墙上的红字,但众兵却全不为意,就那么直行直过走了。两人像孩童般低声怪叫,以示心中得意之情,闹了半晌,寇仲道:“该差不多啦!应轮到总管府的墙壁,若能在正门两旁处像对联般各书两行字,让我两兄弟的书法互相辉映,最是理想。”

徐子陵皱眉道:“我们是否太贪心呢?现在已有足够的谣言墙损害荣凤祥的声誉,总管府虽关了门,但怎么都有明岗暗哨,若给人发现是我们做的手脚,赶在天明前把最显眼的谣言墙涂掉,我们将要前功尽弃。”

寇仲心痒难熬地说道:“不涂污总管府,总有意犹未尽之感,不如我们直等到天亮的一刻下手,敌人发觉时也来不及把我们优美的书法涂掉。”

徐子陵亦顽皮心起,陪他跃上附近屋顶,再逢屋过屋地往只隔一条街的总管府潜去。他们本身已是胆大包天的人,现在又得师妃暄撑腰,更是一无所惧。片刻后两人来到一所华宅的瓦背上,从瓦脊探头外望,总管府矗立前方,乌灯黑火,不觉任何动静。

寇仲大喜道:“这一餐看来非常易吃。”

师妃暄无声无息地翩然而至,落在寇仲的另一边,轻柔地道:“你们又在打什么主意?”

寇仲笑道:“我们在等天亮,把总管府门墙都变成散播谣言的场所后,便可完满收工。”

师妃暄道:“我尚有要事在身,不能陪你们到天亮。”

寇仲失望地道:“我们还有些事想向你请教,你却这么匆忙要走。”

师妃暄无奈道:“我也希望能和两位好好详谈,但事有缓急轻重之分,迟些妃暄来找你们好吗?”目光越过寇仲,飘到徐子陵那处去,柔声道:“再见啦!”

徐子陵别过脸来,带点忧郁的眼神深深瞥了师妃暄一眼,匆快地道:“邪道八大高手,除祝玉妍、辟尘、尤鸟倦和左游仙外,尚有什么人?”

师妃暄微愕道:“此事说来话长,再见面时说吧!”飘然去了。

寇仲凑到徐子陵耳旁低声道:“师妃暄爱上了你。正确点说,该是她怕会爱上了你,所以两次都躲到小弟旁边来。”

徐子陵叹道:“恰恰相反,她是要通过这暗示的方式,以表达出我们间那道无形却不可踰越的鸿沟。道别时更偏要找我来说话,其心意更是不言而喻。”

寇仲哑口无言半晌后,忽地用力抱紧他肩头,凄然道:“我们两兄弟各有伤心怀抱!不是生离,就是死别。但一天不死,总要找点事情来做,我选择的就是一条没得回头的争霸之路。这两天我想起很多事,最后发觉只有面对一个接一个的难关和挑战,以一统天下为目标的大业,方可使我的精神有所寄托。兄弟,无论是否找到杨公宝库,我也会任你离开,亦会高兴你离去,若有一天我战死沙场,你代我好好照顾小陵仲。”

徐子陵生出想哭的感觉,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他们是孤儿出身,自少相依为命,在尔虞我诈,强权压倒一切的环境下长大,除两人间的信任外,对其他人总抱着怀疑的态度。傅君婥是第一个赢得他们真正感情的人,接着是素素,但她们均先后身故,对他们的打击是难以接受的狠重而残酷。在爱情的道路上,两人亦是波折重重。

寇仲先后在李秀宁和宋玉致处受到挫败,令他只好寄情于争天下的大业上,假如把这目标从他处挪走,他将变得一无所有,至少在目前的阶段,情况是这样子。

徐子陵自己也因刚才师妃暄无情的暗示,故生出感触!在刹那间明白和掌握到寇仲复杂的心情。若说对师妃暄这清逸雅丽的绝世美女没有一丝爱慕之意,就是自欺欺人。他记起师妃暄所说“守丹僮”的故事,想到师妃暄不单是以这故事开解他,事实上也是夫子自道,表示出她绝不会陷身于这有如虚幻的世界中任何一种感情之内。

寇仲忽然揭开面具,纳入怀中,口上却道:“唉!竟忘记提醒师妃暄那侯希白可能是个大混蛋。”

徐子陵皱眉道:“为何要露出面目?”

寇仲松开搂着他肩头的手,露出雪白闪亮的牙齿,笑道:“因为我心中忽然很痛苦,于是要大干一场,找几个人来试刀,最好当然是荣凤祥。”

徐子陵不解道:“你不怕泄漏行藏,给敌人知道吗?”

寇仲双目杀机一闪,沉声道:“若真给人知道,说不定可反收奇效。在杜伏威来说,若他获悉我在这里出现,将更不会怀疑陈长林和他的人会出其不意去偷袭他;若三大寇和朱粲知道我来了,自会布下陷阱,严阵以待,谁知我却是要去对付萧铣呢?”

徐子陵默然无语。

寇仲推他一把,定睛瞧他道:“我这么有道理,你为何仍不脱面具?”

徐子陵以凝视回答他的瞪望,眼中射出深刻浓烈的感情,轻轻道:“你是否因我的遭遇而感到痛苦?”

寇仲浑身一震,把脸埋在瓦片内,惨然道:“师妃暄可能是世上唯一能令你动心的女子,而她竟这样待你,上天真不公平,只要想起我自己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你却孤身一人,踏上寂寞的旅途,我好想大哭一场,以宣泄心中的怨恨。唉!素姐没死就好了。”

徐子陵缓缓脱下面具,沉声道:“去吧!干脆宰掉荣凤祥,可一了百了,别忘记带漆油和扫子。”

两人越过高墙,不一会来到后宅的花园中,合肥总管府的戒备稀松平常,避过外围几座哨楼的守卫后,像如入无人之境。他们当然不会掉以轻心,“邪道八大高手”里,至少有两个人在这里,而他两人更深悉荣凤祥的厉害,只是荣姣姣已不易应付。现在他们需要的只是刺激和暴露行踪。

寇仲笑嘻嘻地找了幅面向花园的屋壁,髹上“寇仲徐子陵到此一游”后,凑到徐子陵耳旁低声道:“这行字如何?”

徐子陵应道:“真奇怪,那种力的感觉内敛多了,但反更觉张力,我喜欢这几个字。”

寇仲像要哄他高兴似的说道:“这叫进步,人在不断变化,书法亦不断变化,若书法永远不变,那便代表停滞不前。”顿了顿道:“好了!该到何处寻辟尘妖道?”

徐子陵待要回答,忽然心生警兆,扯着寇仲躲在园内一道横跨溪涧的小桥之下。

一个胖如酒桶的身体从屋檐处像轻盈的猫儿般扑下,脚尖在草坪略点,眨眼间掠入与小桥连接起来的凉亭内,只隔开一条约十许步远的碎石小径。这内花园占地方圆二十多丈,林木花草,颇为讲究,而寇仲表演书法处是在一排竹篁之后,从亭子的角度是看不见的。

寇仲把头缩回来,咋舌道:“是安隆,我们果然没看走眼。”徐子陵打出噤声的手势。

衣袂声起,接着一个雄壮的声音道:“有什么事?为何不待明天再说?”寇仲还以为是左游仙,见到徐子陵一脸茫然,才知他认不出来者是谁。

接着那人喝道:“这里没你们的事,给我远远滚开,没我命令,不准入园。”七、八人同声答应,退往园外。

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个眼色,隐隐猜到说话的人是谁。

安隆坐到亭内的石凳去,叹道:“我和你总算一场师兄弟,你怎可不眷念半点旧情?”

那人冷哂道:“不念旧情的是你,而不是我辅公祏。十五年前我脱离天莲宗,那时已非是你的师弟,现在更和你没有半点关系,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哪轮得到你来干涉。”

果然是杜伏威的拜把兄弟,江淮军的第二号要人辅公祏,只想不到他出身邪派,还是安隆的师弟。

“啪!”石台粉碎洒地。安隆大怒道:“好大的胆子!既入我天莲之门,岂是你说退便退,当年我容忍你,皆因念在师兄弟之情,又见你一身成就不易得来。现在你联结老君庙和真传的人来对付我,公然与我为敌,是否活得不耐烦了。”

寇仲和徐子陵心叫侥幸。安隆那一掌劲道阴柔,只听声音便知是看似轻飘无力,却能把一张坚固的石桌拍成碎粉,只是这份功夫,江湖上已没多少人办得到。若非他们先一步来到花园中,又或不及时藏起来的话,肯定瞒不过这魔门的高手。

辅公祏乃雄踞一方的霸主,只看他刚才喝退手下,不用侍从护驾,便知他不怕安隆,此时更不会被他吓倒。

只听他冷笑道:“我这人生就一副臭脾气,从不肯欠人的债,但别人欠我的,则必须偿还。十五年来,我没有向你追讨师尊的血债,现在该是时候吧?”

寇仲和徐子陵恍然大悟,猜到辅公祏是要借这百业大会,把安隆逼出来。

安隆不怒反笑,喘着气道:“真是笑话,师尊之死,只因练‘天心莲环’时运岔了气,以致全身经脉爆裂而亡,故尸骨不存,干我安隆何事?你只是因给我坐上‘莲主’之位,故怀恨在心,含血喷人。哼!我安隆身为天莲宗莲主,现在就要替天行道,清理门户。”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小桥另一端响起道:“真是笑话,就算你确修成‘天心莲环’,这回亦休想能生离此地,还妄言清理门户。”

徐子陵没有石青璇束音成线送入寇仲耳内的本领,只好在寇仲背上写了个“左”字,后者立知来人是左游仙。

安隆出奇地没有动气,反故作惊奇地说道:“若我没有弄错,你两人该是水火不兼容的情敌,曾斗得天崩地裂,为何今天却像同一个鼻孔出气似的,究竟发生什么事,天地是否真反转过来哩?”

辅公祏冷冷道:“你除阴谋诡计,伤天害理外,其他事懂得个屁,滚吧!这样杀掉你太便宜你了,我要瞧着你慢慢萎坏腐臭。”

只听他声音透出的恨意,便知他和安隆的仇怨,即使倾尽大江之水,也难以洗去。

安隆发出一阵震耳长笑,却有点像猪的哀嚎,令听者难受至极点,彷似给他的笑声直钻进骨髓里去作浪兴波。

笑声倏止,安隆淡淡地说道:“你以为黏上杜伏威,就可呼风唤雨吗?江淮军的好景只是假象,已到日暮途穷的时刻,我们走着瞧好了。”

左游仙不屑地道:“你以为我们不知你暗中拉拢萧铣、朱粲和曹应龙来对付我们吗?”

安隆显是大感愕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辅公祏长笑道:“你已过了十多年的好日子,现在也该尝尝另一些滋味,你再不走,以后都不用走。”

安隆狠狠的连说三声“好”,接着衣袂声响,迅速远去。

荣凤祥的声音随即响起道:“这么好的机会,为何却放走他?”

两人这才知道荣凤祥一直窥伺在旁,心中叫苦,这时离天亮不远,若给发现,在这三大魔门高手的围攻截击下,逃走绝非易事。

辅公祏沉声道:“他已练成‘天心莲环’,若硬逼他作困兽之斗,于我们有害无利,百业大会后,他想溜亦难矣。”

左游仙点头道:“若在这关键时刻把他杀死,还会影响大局。”

荣姣姣的声音道:“姣姣有个大胆的想法,就是安隆这次肯来赴会,是有备而至,根本不怕我们。”

辅公祏道:“这话很有道理,我们且进屋内再说。”

寇仲和徐子陵暗叫谢天谢地,肯定四人离开后,连忙离去。

天刚发白,两人在街上大摇大摆的逛步,见到东一片、西一处于当眼墙壁写下极为怵目惊心的红色大字,心中的感觉非常古怪。远方响音传至,原来其中一间饭铺正张罗早市,寇仲笑道:“先去喝碗豆浆,塞两个包子入肚如何?”徐子陵点头答应。

那食店事实上尚未开始营业,两人到一角坐下,径自享受滚热的豆浆。

寇仲叹道:“真想不到他娘这么的一个百业大会,竟牵涉到魔门各流派的恩怨斗争。”

徐子陵皱眉不解道:“做生意的人这么多,互相间又是竞争激烈,你赚多时我便赚少,同行更如敌国,真不明白荣凤祥为何要抢着做百业社的尊长,抢到后又能有什么作为?难道由商帮行社,至行脚商贩,会像手下一样听他指挥吗?”

寇仲举起大碗,饮了一口,摇头道:“这是没有可能的,照我看最重要的是在厘定价格和供应货物两项上,尊长只要取得大多数人的支持,便可订立所谓行规。例如要向龙游帮买木材,百业社的社员和外人有不同的价钱,甚或只准卖给百业社的人,那百业社将变成一个垄断所有买卖的大集团,现在当然办不到,但假以时日,再以武力配合,未来会是怎样一番情景,仍是非常难说。”顿了顿续道:“但在短期内,百业社的尊长势将变成各大势力拉拢的对象;地位急升,其中自有无穷的好处。只不过我们不是生意人,故而不明白吧!”

徐子陵仍是不解,待要说话,心中一动,朝入门处瞧去,竟是婠婠翩然而至,坐入两人对面的椅内,微笑道:“你们忘记载面具哩!”

寇仲边摆设碗箸,边笑道:“小姐何时到合肥来的,为何不早点儿找我两兄弟,好畅叙离情,一慰相思之苦。”

婠婠娇艳如花的玉容隐含一丝嘲哂的笑意,淡淡地说道:“没事找你们作什么?”

寇仲朝那几个为婠婠艳光所慑,正停下手脚,只懂呆瞪婠婠的伙计扫了凌厉的一眼,立时像兜头浇下冷水般把他们惊醒过来,尴尬地照常工作。

徐子陵皱眉道:“那现在又为了什么事来找我们呢?”

婠婠横他一眼道:“当然是来兴问罪之师,有谓明人不作暗事,你们要造谣生非,我没空管你。但为何却要牵涉到我们阴癸派?”

寇仲笑道:“这就叫盛名之累,闲话休提,婠小姐你既大驾光临,可否容我顺口问两句。”

以婠婠的修养,亦给他弄得啼笑皆非,微嗔道:“我说的如是闲话,那你说的定是废话,你若不给我好好交代,休想我答你半句话。”

两人鉴貌辨色,均知婠婠不是真的生气,由此推知,婠婠该不是站在荣凤祥的一方。

此事倒相当奇怪。因为一向以来,阴癸派与江淮军有合作关系,唯一解释是杜伏威和辅公祏这对拜把兄弟,并不如外人所想的那么团结一致。此时外面行人渐多,且不时有奔走相告的情况,显见谣言壁产生预期中的效果,引起轰动。

寇仲哈哈笑道:“上官龙是你阴癸派的人,已是天下皆知。多一个人或少一个人于贵派有何影响。有时你占我便宜,又或我占你便宜,乃平常不过之事。至多我向你赔个罪,婠大小姐请息怒。”

两人对望一眼,都看出对方心中的无奈。他们与婠婠实有深仇大恨,可是碍于形势,却不得不虚与委蛇,否则坏了救援飞马牧场的大事,便因小失大。

寇仲挨到椅背处,闲适地欣赏街上的情景,道:“你们魔门八大高手,除尤鸟倦、辟尘妖道、左游仙、安隆和令师外,其他三个是什么人物?”

婠婠神色微动道:“你们倒消息灵通,为何认为我肯告诉你们呢?”

寇仲摊手道:“这算什么了不起的秘密,总有人会知道的,何不向我们卖个人情。”

婠婠目光转到徐子陵脸上,接着幽幽一叹,垂下目光道:“你两人总能令人家心软,好吧!索性向你们说得详细一点,你们听过……”倏地离座,消失在后门处。

两人循她刚才目光所瞥处瞧去,只见泽岳探头进来,大嚷道:“终找到两位,现在所有人都给吓怕,正赶着离城,百业大会完蛋哩!”

寇仲和徐子陵戴上面具,杂在龙游帮一众人中安然离城,道上挤满各地来参加百业大会又赶着“逃亡”的人。只看人心惶惶的情景,便知谣言的力量是多么庞大。

泽岳低声笑道:“两位真厉害,不费一兵一卒,已破去荣凤祥的如意算盘。”

寇仲有点难以置信地说道:“这真教人意想不到。”

泽岳道:“问题是江北各地的行家都感到百业社是挟北欺南,你两位制造的谣言亦非全没有根据,至少洛阳帮的上任帮主上官龙便千真万确是阴癸派的妖人,我们做生意的,谁敢和这种不问情由,胡乱杀人的邪教异派扯上关系,于是乘机一哄而散,谁都不能怪谁。”

寇仲和徐子陵都产生既荒谬又好笑的怪诞感觉。

此时众人奔上山坡。

泽岳欣然道:“能与两位交上朋友,实是难得的缘份,现在我要立即赶返龙游,向爹作报告,异日有空,定去探访两位。”

双方欣然道别。

寇仲和徐子陵策马朝与宣永会合的地点奔去,一口气赶了十多里路,大雨又倾盆洒下,天地白茫茫一片。两人躲在密林边缘处,让马儿稍作休息。寇仲跃身下马,学以前当混混般蹲下来,呆瞪着林外的大雨,小雨则通过浓密的枝叶,转折地洒在他们身上。大雨使大部分行人止步,除了因各种原因急于远离合肥者,才不避辛苦地冒雨赶路。

徐子陵自然而然蹲在他身旁,随口问道:“想什么?”

寇仲道:“阴葵派确是魔力无边,只抬出她的名字竟可像瘟神般把所有人吓走。”

徐子陵抹掉积聚眼睑的雨水,没有答话。

寇仲叹道:“但我刚才想的却不是这方面的事,而是觉得心中有点不妥贴。”

最后这句吸引了徐子陵的注意,讶然问故。

寇仲沉声道:“那是一种不安的感觉,记得辅公祏说过,萧铣、朱粲和曹应龙是由安隆穿针引线拉拢到一块儿的吗?而安隆的拜把兄弟解晖,则是宋家小姐玉华的家翁,这是否代表宋家多多少少也拉上点关系?”

徐子陵道:“也可以是全无关系的。照我看安隆的身份非常秘密,至少他便向外人摆出武功平常的样儿。唯一可虑者是萧朱曹三人的合作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我们说不定会陷进他们的算计去,那就糟糕透顶。”

寇仲一震道:“你说得对,给这场雨淋个正着,人也像大梦初醒似的,像我们如此千多人挥军西行,而敌人则是全心等候我们,一个不好,给他发现到我们的行踪,我两个或者可以脱身,其他人保证完蛋,那就大大不妙。”

林外路上有一队三十多人的马车队缓缓走过,道上满是泥泞积水,人马均困乏不堪。

徐子陵道:“我有一个方法,就是采取敌人意想不到的路线行军,但那必须有熟悉路线的人带路才成,否则迷路时将更为不妙。”

寇仲摇头道:“不!我们定须以最快的方法赶到那里去,唉!看来只能照原定昼伏夜行的方法,博一铺。”

蓦地蹄声急响。两人吓了一跳,只听蹄音,便知有大队人马朝这方向冒雨赶至。他们静心等待,不片晌,数以百计的江淮军疾驰而过,往某一目的地全速驰去。

寇仲愕然道:“你看到吗?”

徐子陵点头道:“当然看到,认得的荣凤祥、左游仙全在其中,安隆这次大祸临头哩!”

寇仲精神一振,跳起来道:“横竖顺路,怎可错过这场热闹?”

兵刃交击的声音愈来愈接近,当两人奔上一座小丘后,大雨笼罩下的草原遍布尸骸,以辅公祏为首,包括荣凤祥和左游仙两大高手在内的江淮军,已取得压倒性的优势,正对四散奔逃的敌人展开追击。

寇仲倒抽一口凉气道:“竟有这么多人。”

徐子陵举手遮在额头处,以免给雨水打进眼里,点头道:“江淮军的人数至少有两千之众,敌方则在七、八百人间,看来是辅公祏早在此布伏,对敌人以奇兵前后夹击,一举粉碎敌人的抵抗力,用兵至此,确是算无遗策,难怪江淮军能纵横不败。”

两人驰下平原,检视死伤者,其中一个尚未断气,寇仲跳下马去,扶起他道:“发生什么事?你们是谁?谁要杀你们?”

那人口中咯出血来,眼看要丧命,寇仲输入内气,那人倏地精神一振,惊惶地道:“是辅公祏,我们中了暗算。”

寇仲忙道:“你的主子是否安隆。”

那人摇头道:“不!我们是白将军带来的……啊……”

寇仲叫道:“你们是哪方的人?”接着缓缓将他放到地上,抹上他眼睑,站起来摊手作个无奈状,道:“有那位将军是姓白的?”

徐子陵知他并非真想有答案,遥观远方的战况,道:“这些人均打扮成一般商旅的模样,显为掩饰本来的身份,有所图谋,追上去看看不就清楚了吗?”

寇仲飞身上马,策骑而去。

徐子陵追到并肩位置,道:“现在对辅公祏来说,没有事比杀死安隆更重要,所以这批人虽非安隆的手下,但必与安隆有点关系,我们尚有要务在身,真要理这闲事吗?”

寇仲同意道:“说得对!我们走。”

勒转马头,两人绕过战事所在的平原,穿林越坡,又沿一条小溪赶了近十里路,两人停下来。以两人的功力,这么日夜不停的挨足几天,亦感吃不消,遂在一处山坡休息,马儿吃草,他们则进干粮。

大雨后的原野,空气特别清新。在这绿油油的湿润世界中,山林竞翠,野花争艳。阳光穿透乌云,东一片西一片地洒下来,寇仲瞧着一朵云投在平原上不规则的庞大阴影,迅速横过的奇景,有感而发道:“风云!风吹云动!风云怕就是眼前这种意思,无论如何威风,但转眼便过,不留半点痕迹。”

徐子陵深吸一口气,道:“但风云人物所包含的,却有更深一层的意思,那就是任你如何叱咤风云,终有一天也要重归黄土。生生死死!究竟有什么目的。”

寇仲愕然道:“佛家有佛家的说法,道家有道家的说法,这问题最好去问师妃暄,我肯定婠婠也有另一套的说法,至于谁对谁错,恐怕只能掷骰来决定。终给我找到解决的办法。”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这也叫解决的办法?”

寇仲洋洋自得道:“这叫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徐子陵忽地露出凝神倾听的神态,低声道:“听到吗?”

寇仲忙俯首竖耳,点头道:“似乎是马蹄声,该只一匹马。”

徐子陵点头道:“不错!还负着个受伤的人。”

寇仲咋舌道:“为何你的耳朵这么厉害,竟可听出这么细微的事来,有若目睹。”

徐子陵没好气道:“根本是用眼去看。”

寇仲猛地抬头,只见草原远处,背人的马儿正朝他们奔至。

徐子陵弹起来道:“看看能否帮上忙。”

寇仲截停马儿,徐子陵则把那人抱下马来,扶他坐在地上。那人已陷入半昏迷状态,满脸血污,多处刀伤,最要命的是背后中的一拳,留下一个赤红的拳印。

两人输入内气,始发觉此人功底深厚,全凭一口真气护住心脉,逃到这里来。

“哗!”那人猛地吐出一口淤血,清醒过来,见到两人正为他疗伤,忙依法运功,遍行周天三十六转后,那人伤势立时大见起色,不但大小伤口停止淌血,且能自行运气疗伤。

寇仲和徐子陵累上加累,站起来走往远处,寇仲低声道:“你有否觉得这小子相当面善,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徐子陵道:“我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只要替他洗个脸便知是谁哩!”

寇仲拍拍他肩头道:“我去把我们的马儿牵来,你看着他,不要让他和那匹马跑掉。”

徐子陵答应一声,待寇仲远去后,回到那人处,又助他行血运气。

那人长长吁出一口气,哑声道:“大恩不言谢!两位恩公高姓大名?”

徐子陵不答反问道:“阁下功力相当不错,为何弄至如此田地?”

那人沉声道:“是被一个毒妇所害,只怪我有眼无珠,又不肯听人相劝,唉!”

徐子陵为之愕然,他本猜此人乃被江淮军伏击的其中一员败将,岂知只是和某个“毒妇”有关。

寇仲此时牵马儿回来,见那人醒过来,喜道:“气色不错,朋友怎样称呼?”

那人道:“在下净剑宗白文原。”

寇仲倏地停步,与徐子陵面面相觑。难怪如此面熟,昔年在巴陵城外,白文原随朱粲女儿“毒蛛”朱媚来暗算他们,给他们杀得落江而逃。由于时间太久,记忆已非常模糊,若非再遇上白文原,还记不起此事。

两人仍戴着面具,白文原当然认不出他们,见两人神情古怪,讶道:“两位听过在下的名字吗?”

徐子陵站起来,淡然道:“白兄刚才说为‘毒妇’所害,指的是否‘毒蛛’朱媚。”

白文原剧震道:“恩公怎会知晓?”

寇仲扯下面具道:“白兄你好!认得我寇仲吗?”

白文原立时色变,发呆半晌,苦笑道:“难怪能这么快治好我的伤势,横竖我这条命是两位救回来的,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徐子陵也脱掉面具,往寇仲走过去,哂道:“我们又不像朱粲般好杀,为何要杀你。白兄最好快点离开险地,迟恐有祸。”

两人飞身上马,待要离开,白文原勉力站起,叫道:“且慢!那是个陷阱,千万不要到飞马牧场去。”两人不由心中横过一阵寒意。

三人急驰二十多里路后,下马歇息,始有机会听白文原说的故事。

白文原仍是很虚弱,两人顺便为他疗伤行血。

他凄然叹道:“无人不说朱媚那毒妇对男人生厌后,便反噬一口,务要置诸死地,以免为别的女人所占。可是我自恃生得英俊,武功又不下于她,兼且迷恋她的肉体和风情,竟蠢得心存侥幸,以为自己是唯一的例外,终于遭到报应,真是活该。”

看到他英雄气短,自怨自艾的苦况,两人心中恻然,但另一方面也觉他的自责很合理,皆因两人均非恋栈美色的人。事实他们到现在仍弄不清楚白文原是如何受到重伤的。

白文原续道:“我这次和朱媚率领一千人来,本是要接应安隆,岂知却给朱媚出卖,弄至全军覆没,我真对不起多年来随我出生入死的兄弟。”

寇仲愕然道:“原来给辅公祏袭击的一方,竟是你的人,那朱媚到哪里去了?这样做对她父亲有何好处?”

白文原双目闪过浓烈的怨恨,狠狠道:“那毒妇早一步离开,谎称接应安隆后便来会我,着我在一处山丘布阵,到我知道她已与安隆另抄小道溜走时,已被江淮军前后夹击。”

徐子陵不解道:“你的手下不是朱粲父女的迦楼罗兵吗?这么白白断送一支精锐的军马,对朱媚应是有害无利。”

白文原沉声道:“这次前来的全是我的亲兵,大半是族人和同门兄弟,这些年来,我为他们父女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在迦楼罗军内被戏称为驸马将军,威势日盛,比他们父女更得人心,早为他们所忌,现在终于找到杀我的机会,唉!我是既愚蠢又糊涂。”

寇仲道:“你怎肯定确是朱媚害你。”

白文原眼中喷出仇恨的火燄,道:“一来她对我冷淡了很多,这种男女间事怎瞒得过我,且我更知她和安隆搭上。”

两人瞠目以对。

寇仲怀疑地道:“不会吧!安隆肥得比猪更难看,朱媚这种贪俊……朱媚怎看得入眼?”

白文原不屑道:“这毒妇谁都不能以常理测度,只要是新鲜刺激就行,听人说安隆在床上另有一套厉害的功夫,可令女人迷恋,其中的情况,要这对狗男女才知晓。”

徐子陵问道:“刚才你劝我们不可到飞马牧场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白文原道:“这要由安隆说起,他一向与曹应龙关系密切,与我们是敌而非友,可是李密为你们所破后,北方形势剧变,李渊随时出关,刘武周和窦建德亦蠢蠢欲动。另一方面,王世充势力大盛,一旦尽收李密之地,大有可能往南扩展,在这等紧急形势下,安隆乘机代表曹应龙来与我们修好,结成联盟,准备先取四川,再攻飞马牧场、接着是竟陵和襄阳。”

寇仲愕然道:“安隆不是四川独尊堡解晖的拜把兄弟吗?”

白文原冷哼道:“安隆早在年前已和解晖因事决裂,势同水火,我真不明白安隆在打什么主意,这么硬的靠山都要弄垮。”

徐子陵道:“白兄可知安隆乃魔门有数的高手?”

白文原张大了口,讶然道:“徐兄不是说笑吧?”

寇仲作了简单的解释,追问道:“你们又是如何勾搭上萧铣的?”

白文原道:“该说是萧铣如何搭上我们才对,现在形势分明,一天朱粲父女不肯点头,萧铣亦难以渡江北上。”

徐子陵道:“既是如此,后来又怎会合作起来?”

白文原道:“问题是朱粲和曹应龙知道自己是什么斤两,数次攻打竟陵,都给辅公祏杀得大败而回。且又缺粮,与其被辅公祏所灭,不如改往四川发展,既可得到萧铣供应的大批粮草,又可让萧铣与辅公祏、杜伏威互相残杀,而萧铣提出的合作条件,首先是要消灭两位,曹应龙和朱粲父女均对你们恨之入骨,于是一拍即合,飞马牧场只是个诱饵。”

寇仲笑道:“曹应龙那家伙终醒悟到那晚是我们坏他的好事哩!”

白文原神色凝重道:“现在三方面均选取精锐,组成一支万人的雄师,由萧铣的大将董景珍作统帅,聚集在飞马牧场附近隐僻处,准备对你们疲惫的远征军迎头痛击。无论你们从任何路线往飞马牧场,绝没有可能避过他们的耳目。这支军马包括另一支由五十多位武林好手组成的队伍,专门对付两位。”

寇仲微笑道:“若没遇上白兄,我们真的会凶多吉少,但现在既知己又知彼,形势便截然有异。先问一句,白兄是否想杀那毒妇?”

白文原露出渴望的神色,肯定地点头。

寇仲大力一拍他肩头,痛得他龇牙咧嘴,长笑道:“我们先赶上安隆,杀他娘一个落花流水,好为白兄出一口鸟气。”

徐子陵皱眉道:“这岂非打草惊蛇?”

寇仲淡淡地说道:“这事当须从长计议,但若能擒下安隆和朱媚,就不是打草惊蛇。”

白文原把一叠画在布帛上的地图,摊开在帅帐旁临时支起的简陋木桌上,寇仲、徐子陵和宣永不约而同俯头细看。

宣永指着一道斜斜横跨地图的大山脉道:“这是大洪山,连山路都清楚列出,这么精细的地图,我尚是首次得睹。”

寇仲眼利,把图角的一行小字读出来道:“白文原敬制,原来白兄是绘地图的高手,失敬失敬!”

白文原谦让道:“只是家传小道,算得什么?”

徐子陵叹服道:“白兄用的笔必然比一般笔尖硬,否则怎绘得出如此纤巧的线条,还有多种颜色,好看悦目。”

寇仲拍案道:“最厉害是不会脱色,颜料定是特制的。”

白文原见自己的手绘地图这么受到欣赏重视,心情稍佳,欣然道:“在下历代祖宗均是地师,钻研风水五行之学,所以我自幼随家父四出观察山川地形,并绘图为记,只没想过日后会作军事的用途。”

宣永道:“从这里到飞马牧场,至少有百多条路线,兼之我们又有熟悉山川形势的白兄带路,还怕他什么?”

白文原苦笑道:“由于有大洪山及数条大河阻隔东西,所以事实上只有山内的五条路线和大洪山南、北两线,最糟是设哨的地点全是在下设计的,无论如何隐蔽行藏,均难逃对方耳目。唉!是我不好!”

寇仲得意道:“若我们不是往飞马牧场去,而是直奔夷陵,那又如何?”

白文原颓然道:“那就更糟,萧铣曾嘱咐董景珍,说从两位与李密之战中,看出两位好用奇兵,所以大有可能奇袭夷陵,故须作好防备。而且到夷陵唯有从长江前去一途,势将更易暴露行藏。”

徐子陵道:“白兄知否安隆和朱媚返回汉西的路线?”

白文原双目一寒,冷然道:“自是取道长江,方可不怕被辅公祏追上。”

寇仲精神大振道:“他们有多少条船?”

白文原道:“是由十艘运酒船组成的船队,我们便是乔装为运酒的脚伕潜到这里来的。船队该仍留在同安西面的一个渡头,诈作装运制酒的原料,实则是等待安隆。”

寇仲哈哈笑道:“这叫天助我也,现在我们立即全速赶路,务要在安隆和那毒妇抵达前,把十艘运酒船据为己有,那么我们暗渡陈仓之计,将可继续进行。”

宣永应诺一声,赶去通知其他将领。

白文原激动地道:“少帅请为文原主持公道。”

寇仲搂着他肩头道:“白兄放心,只怕你到时会难舍旧情。”

白文原“呸”的一声,冷哼道:“即使把这毒妇碎尸万段,我也绝不皱半下眉头。”

徐子陵道:“杀朱媚容易,安隆的武功却是非同小可,若给他漏网,可能会坏了大事。”

寇仲点头道:“所以我们定须谋定后动,布下天罗地网,教安隆逃走无门。”

白文原默然半晌,摇头道:“是我不好,没理由要你们为我犯险,我亦不值得为这贱妇冒这个险。我们抢船后立即西上。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让安隆和那贱妇扑一个空,而后面则有辅公祏的追兵,已可令我非常痛快。”

寇仲笑道:“好!总之我寇仲担保为白兄雪此深仇,白兄精神如何,我们还要靠你带路哩!”此时手下牵来健马,白文原飞身上马笑道:“只要想起那贱妇,我立告精神百倍,两位请放心。”

寇仲、徐子陵、宣永、白文原跳下马来,掠上坡顶,在星月辉映下,下方半里许外处流过的大江波光熠熠,靠渡头处泊着七艘中型风帆,灯火暗淡。

寇仲道:“谢天谢地,白兄果然是地理专家,使我们可赶在那对狗男女的前头,但为何是七艘而非十艘?”

白文原摇头道:“这个我也不清楚,或者那三艘另有任务吧!”

徐子陵道:“把守船上的是什么人?”

白文原道:“全是安隆的手下,我们定要杀个精光,以免走漏消息。”

寇仲见徐子陵的剑眉立即紧蹙起来,忙道:“那太残忍不仁,只要将他们全部生擒,再在一处荒僻无人的江岸释放,他们想通风报讯亦难以办到,只有信鸽才快得过我们。”

白文原愕然道:“少帅的作风与朱粲父女确是截然不同,唉!”

宣永安慰他道:“往昔已矣,最紧要放眼将来。”转向寇仲道:“属下曾在黄河多次率人袭击靠岸的敌舰,少帅只需定下进攻时刻,保证一切妥当。”

寇仲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即擒人夺船,以快打慢,以有备胜无备,痛快呀痛快!”

徐子陵鬼魅般掠回来,到了躲在岸旁一堆乱石后的寇仲等人之前道:“船上的防守稀松平常,每船只有水手十多人,只要我们行动够快,保证可一网成擒。”

寇仲向身旁的宣永打出行动的手势,后者立即发出夜枭的鸣声,伏在岸旁的七组合共七百人的队伍,应声没入水里,无声无息地往七艘风帆游去。

宣永再发出讯号,白文原闻讯率领一队四百多人的骑队,从山路处驰出,阵容鼎盛地朝渡头驰去。密集的蹄音,粉碎了江岸深夜的宁静,把江水流动的响音完全掩盖。泊岸的帆船亮起灯火,人影闪移,注意力全集中到白文原和伪装的手下处。

白文原排众策骑而出,高呼道:“立即召集所有人,准备开船。”

船上有人应道:“所有人都在船上等候!大老板呢?”

白文原叫道:“大老板即到,但后有江淮追兵,快让我们上船。”

船上的人听到有追兵,立即慌了手脚,降桥板的降桥板,扬帆的扬帆,乱作一团。

寇仲凑到徐子陵耳边道:“成功啦!该轮到我们出马。”

“咯!咯!”寇仲接着推门而入,对从床上坐起来的徐子陵道:“醒来啦!”

徐子陵没好气道:“吵也给你吵醒。”

寇仲坐到床沿,伸个夸张的懒腰,道:“我也睡得不省人事,看!至少是日上四杆哩!”

徐子陵深有同感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什么叫劳师远征,非智者所为。我两个已是出名挨得,但昨晚睡下床时,仍像浑身骨头散掉的样子。”

寇仲望往舱窗外普照大地的明媚阳光,道:“这次算是有点运道,碰上白文原,否则跟自投罗网没什么分别。现在我们扮作安隆运酒料的船队,白文原这货真价实迦楼罗国大将出面打点,你说还有破绽吗?”

徐子陵沉吟道:“当安隆朱媚赶到渡头,发觉七条船全失去踪影,会怎么想?”

寇仲笑道:“当然是胡思乱想,但他绝不会从地上发现半个蹄印,因为都给我们扫掉,于是怎样都不会联想到白文原和我们身上。只会以为是江淮军船舰赶至,俘虏了他的人和船,又或吓得他们的酒船溜之夭夭。”

徐子陵道:“另外那三条船到哪里去了?”

寇仲道:“没什么,只是奉安隆之命往江都去做生意,原来安隆的运酒船一向由大江会照拂,就是那个什么‘蛇狗二傻’裴岳和裴炎。”

“龙虎二君”,却给他说成“蛇狗二傻”。

徐子陵离开睡榻,移到舱窗前舒展四肢,瞧着日照下江岸迷人的山林原野,道:“下一个站是什么地方?”

寇仲道:“今晚可抵萧铣的九江郡,只要过得此关,我们这支奇兵将深入敌境,现在我又改变主意,想先一举击垮董景珍率领的联军,陵少有什么意见?”

徐子陵同意道:“理该如此。我们应否通知美人儿场主,好和她配合。”

寇仲摇头道:“据白文原说,他们虽未能攻陷当阳和远安,但已把两城围得水泄不通,飞马牧场亦在严密监视下,我们绝不可打草惊蛇。”接着长身而起,来到徐子陵身后,道:“你说师妃暄到合肥去,是否该与婠妖女有关呢?”

徐子陵道:“这个当然,她们的斗争比拼,已从兵刀之争,变为争天下的竞赛。师妃暄是为万民谋幸福,而阴癸派则是想扩展势力,只要将来的皇帝是阴癸派所控制的人,慈航静斋势将没有容身之地,那比打败师妃暄更加划算。”

寇仲动容道:“这个推想非常合理,那群雄之中,必有一个是阴癸派的人,那人会否是老爹呢?”

徐子陵沉吟道:“老爹绝不似阴癸派的人,反而萧铣更像一点,不过若萧铣真是阴癸派的妖人,就不会助我们刺杀任少名,这么说,该是林士宏的嫌疑最大。”

寇仲舒服地坐入舱窗旁的椅内,欣然道:“若真是林士宏,那阴癸派就等着吃败仗,现在怎么算都轮不到林士宏,除非他能在短期内兼并萧铣和宋家,否则只能等着来给人覆灭。”

徐子陵道:“不要小觑任何人,林士宏虽偏处南方,却占有鄱阳湖之利,目前宋家和萧铣都奈何他不得。所以阴癸派压下仇恨,纵容我们搞风搞雨,搞得愈乱愈好。当萧铣渡江北上,林士宏可大事扩张,对此绝不可轻忽视之。”

寇仲拍案道:“有道理!又或者林士宏根本与阴癸派没有关系,真正的妖人可以是刘武周、梁师都、窦建德,甚或李子通、朱粲、曹应龙,这猜谜游戏确有趣。”

徐子陵坐到另一张椅内,微笑道:“只要我们做成一件事,不理谁是阴癸派的妖人,也定可重重打击阴癸派图谋天下的大计。”

寇仲精神一振,道:“什么事?”

徐子陵淡然道:“就是攻下襄阳,赶走钱独关和白清儿。”

寇仲一对虎目亮起来,点头道:“说得好!那可是阴癸派在中原最重要的据点,当我攻陷竟陵之日,就是钱独关败亡的先兆,天王老子都阻不了我寇仲。”

夜色阴沉中,七艘风帆缓缓驶进九江的水域。

寇仲和徐子陵戴上面具,立在白文原后,准备应付任何突变。两人心中有种奇异的滋味。就是在这长江南岸的大城,他们曾在九死一生的劣境中,成功刺杀任少名,破坏了铁勒人和阴癸派的阴谋,扭转南方的局势,亦使他们名震天下。九江曾先后易手数次,最后落入萧铣手上,使林士宏被迫局处鄱阳。

一艘巴陵军的小艇,朝他们驶至。白文原与登艇的军头交涉,当然没有问题,在众人轻松下来时,一艘战船笔直从码头开出,朝他们驶来。

白文原讶道:“什么事?”

那军头茫然道:“是陈武将军的船,我也不知是什么事,或者是要和白将军说话吧!”

众人暗叫不妙,只好呆等。若给识破,那就前功尽废,杀几个人亦于事无补。

头皮发麻下,敌船缓缓靠近,一名将领率着四、五名随从,跃过船来,哈哈笑道:“白将军好!为何不见媚公主?”

众人无不暗里松一口气。

白文原迎上去施礼道:“陈将军勿要怪小将过门不入,实因时间紧迫,必须立刻赶回去,媚公主有事留在合肥,要迟两天才到。”

陈武点头道:“这个当然,这次登船拜访,实有一事相求。”

白文原哈哈笑道:“陈将军不用客气,只要小将力所能及,必为将军办妥。”

陈武道:“这对白将军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大前天我们在江上截获一艘飞马牧场的船,当场杀死十多人,却给其中一个小子逃掉,到今天黄昏时才捉回来,正要严刑拷问,却闻得将军来了。可否帮一个忙,把这人送交董帅,此人武功相当不错,在飞马牧场中该有点地位,又是与寇徐那两个小贼见过面,对董帅会有很大用处。”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又悲又喜,悲的自然是飞马牧场的兄弟遇害,喜的却是可兵不血刃救回这极可能是骆方的小子。白文原当然不迭答应。

陈武大喝道:“给我押过来!”

船离九江。

精神委顿的骆方赤着上身,让人为他清理包扎多处伤口,边喝着热茶,不可置信地道:“我本以为一切都完了,岂知竟然遇上你们,就像做梦一样。”

寇仲狠狠道:“这根本是个陷阱,他们故意放你去向我们求援,却在回程时下手对付你们。幸好老天爷有眼,给我们碰上。”

宣永道:“现在胜败决定于谁能抢快一点,我们再无其他选择,只能于最有利的地点登岸,然后全速赶去攻董景珍一个措手不及,再乘势联同牧场的大军,在敌人心慌意乱下大举反攻,速战速决。”

众人的目光落到白文原处。

白文原信心十足道:“三天后,我们转入沮水,在当阳南十里处的春风渡登岸,我有把握可瞒过所有关口,掩至董景珍藏军的春风丘,待我制成地图后,便可与各位研究如何令董景珍吃一场大败仗。”

寇仲欣然道:“我们要利用这三天时间养精蓄锐,到时就不是疲兵,而是一支生龙活虎的远征奇兵哩!”

众人轰然答应,士气昂扬至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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