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八章 爱情承诺

大唐双龙传 黄易 15004 2024-03-05 11:28:41

从厅堂传出来的筝音竟是如此动人,没有任何虚饰,宛如天生丽质的美人卸下盛装,益发清丽脱俗。寇仲本是烦躁和沾满尘俗的心灵,因受筝音涤洗,竟在他不自觉下升至忘忧无虑的境界,差点连徐子陵也忘掉。心忖音乐练至如此层次,天下间恐怕只有石青璇的箫音差可比拟。他舍正园而取横过花圃,来到厅堂侧的窗,朝内瞧去,只见尚秀芳一人席地坐在厅心,专心地抚筝,奏出简单而无比丰盛的音符,不知他寇仲正饱餐其秀色,做她的知音人。

坦白说,直至今天他寇仲仍对音乐一窍不通,在这方面他的灵性和爱好亦稍逊徐子陵。可是当他把筝和尚美人儿视为一体,登时魂为之销,像喝着最香醇的水稻米酒般,有无比酣畅和飘飘然的感觉。在这充斥战争仇杀的年代,再无一片乐土的人间世,这厌恶战争的美女,彷似荒旱大漠中一股清洌的流泉,超然于恶劣的环境之外,悠然自得的追寻她艺术的理想,要以她的音乐打动千万人枯萎的心灵,受折磨的精神。寇仲首次涌起配不上她的感觉。

宋玉致也是爱好和平的人,所以宁愿违反心意拒绝寇仲的追求,怕的是宋缺和他联手去争霸天下,带来岭南人民的灾难。唉!我并非偏好战争,只是要通过战争去一统天下,达致和平。问题是李世民。很多人均视他为统一天下的明主,但说到底他只是大隋的旧臣,更非李渊指定的继承人,将来若当皇帝的是李建成,那不如由他寇仲来当家作主更佳。

寇仲耸身穿窗而入,缓缓移至尚秀芳身后坐下。尚秀芳双手奏出连串清音,倏地收止,轻叹一口气,说道:“少帅终于来了!”

寇仲感到她说话的语气声调,有种见外陌生的味道,心中暗叹,再说不出调皮话来,苦笑道:“死不掉自然要来听秀芳的训诲。”

尚秀芳别转娇躯,清丽脱俗的绝世玉容泛起幽怨神色,秀眉轻蹙地再叹一声,说道:“少帅的人生目标除了击败敌人,尚余什么呢?”

寇仲微一错愕,顿悟道:“原来我在秀芳眼中,只是个好斗的人,我还可以怎样解释?”

尚秀芳凝望着他,摇头道:“我只是在昨晚才对少帅生出这种想法,以前在秀芳心中对少帅的印象并非如此。”

寇仲心中一震,暗忖难道她真的爱上烈瑕,所以对自己改变想法,立时涌起忿忿不平的失落感,旋即又把这恼人的情绪抛开,心忖罢了,自己因宋玉致的关系,已失去得到她的资格,既然她移情别恋,自己只好乘势抽身而退。问题是若她真的爱上烈瑕,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自己怎容此事发生在她身上?

寇仲矛盾得差点喊救命,无可奈何地说道:“小弟从没有改变过,一直身不由己扮演寇仲这个角色。秀芳有哪回见小弟不是打打杀杀,与人斗个你死我活的?”

尚秀芳白他一眼,像会说话的眼睛清楚传出“亏你敢说出来”的心意,淡淡地说道:“你少帅不想做的事,谁敢逼你或惹你。”

寇仲搔头道:“秀芳的话很新鲜,我倒从未想过这问题。这么说我应是四处惹事生非的人,弄得天下大乱的祸首。”

尚秀芳“噗嗤”娇笑,有若鲜花盛放,看得寇仲一呆时,又横他千娇百媚的一眼道:“少帅生气啦!好吧!人家说些你爱听的话吧,假设少帅舍弃争霸天下,秀芳愿长伴君旁,弹筝唱曲为你解闷儿。”

寇仲虎躯剧震,不可置信地呆瞪着这色艺双全,能倾国倾城的人间绝色,一时间连宋玉致都忘记。尚秀芳瞟他一眼,幽怨的眼睛像在说“有什么好看的,你这大傻瓜”,然后垂下螓首,那种不胜娇羞的动人女儿情态,可把任何铁石心肠的人溶化打动。如能和她双宿双栖,享受真正琴瑟之乐,天下间哪还有比这更惬意的美事。只可惜……唉!只可惜自己已深陷尘网之中,一手创立的少帅军正等着他回去领导参与统一天下的斗争,且还有宋缺对自己的期望,以及其他数也数不清的人事纠缠,岂是说退就退。更何况还有宋玉致。

寇仲暗叹一口气,苦笑道:“秀芳是否明知我办不到,故说出这番话来耍我呢?”

尚秀芳娇躯轻颤,迎上他的眼神,语气出奇的平静,柔声道:“是秀芳不好,当秀芳没说过这话吧!从小开始,秀芳早立下志向,要穷一生的精力时间,全心全意钻研音律曲艺之学,再无闲暇去理会其他。”

寇仲听出她说话间暗含的怨怼,偏是无法安慰解释,难受至极点,只好岔开问道:“突厥大军即来,秀芳一向讨厌战争,何不及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以免卷入战争无情的漩涡去。”

尚秀芳淡淡地说道:“你根本不明白我,少帅只管自己的事好吗?秀芳有自己的主张。”

寇仲心中苦叹,说道:“颉利虽非好人,拜紫亭又能好到哪里去,我只是为秀芳着想。唉!我对秀芳……”

尚秀芳打断他,微笑道:“少帅可知口说无凭?好听的话秀芳早听够听厌,寇仲啊!你可知秀芳欣赏你什么呢?”

寇仲老脸一红,说道:“以前或许尚有些优点,现在该已荡然无存,只留下恶劣的印象。”

尚秀芳没好气的摇头道:“少帅错了!秀芳仍是那么欣赏你,因为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呆子和大混蛋。”

寇仲听得目瞪口呆,“傻瓜、呆子和大混蛋”虽是骂人的话,但吐自她的香唇,以她动人的声音说出来,却是情意绵绵,诱人至极。

尚秀芳别转娇躯,双手抚筝,弄出连串音符,若无其事的悠然道:“没事啦!不再阻少帅的时间,你去办你的大事吧!”

寇仲头皮发麻,进退两难,招架乏力。

尚秀芳收回抚筝的玉手,安坐筝前,柔情似水地说道:“少帅有很多闲暇吗?”

寇仲不能控制的伸手抚着尚秀芳香肩,感觉着她动人的血肉,把脸孔凑在她天鹅般优美的香颈后,颓然道:“秀芳!我很痛苦。”

尚秀芳文风不动,亦没有拒绝他的冒犯,轻轻道:“秀芳并不比少帅好过。”

寇仲嗅吸着她的发香体香,心内却在滴血,忽然坐直虎躯,放开双手,一字一字缓缓道:“我要送秀芳一份小礼物,以报答秀芳对我寇仲的恩宠,那是我寇仲永志不忘的。”

尚秀芳玉容平静,唇角溢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摇头道:“罢了!少帅请!”

寇仲失去理性地激动道:“秀芳你怎能这样把我赶走?”

尚秀芳别过俏脸,凝视他好半晌后,柔声道:“是秀芳赶你走吗?秀芳怎舍得呢?”

接着望着前方,美目异采涟涟,像陷进令她魂断神伤的回忆般道:“我第一次认识少帅,是在洛阳王世充府内,少帅和其他人均不同,多出他们没有的坦诚和率直,更好像天下间没有任何困难可把你难倒。你看人家目光直接,不会有任何隐瞒,现在仍是那样。要说的话秀芳全说出来啦!”

寇仲呆头鹅般说不出话来,心儿给激烈的情绪扭曲得发痛。

尚秀芳又回过头来,抿嘴笑道:“你要送什么礼物给秀芳,何不说来听听?”

寇仲虽矛盾痛苦得想自尽,仍不由被她多采多姿的风情倾倒,说道:“倘若我能化解龙泉这场战争,秀芳可肯笑纳,并暂缓对小弟判极刑?”

尚秀芳秀眸采芒大盛,迷人至极点,喜滋滋地道:“少帅哄人家的话真厉害,你可不要骗人,此事你怎能办到?”

寇仲心中稍定,又暗骂自己作孽。问题是他纵使牺牲性命,亦不愿尚秀芳伤心难过,叹道:“确是难比登天,却非绝无可能。人说倾国倾城,只为博美人一笑,我只好来个反其道而行,救回龙泉无辜的百姓,让秀芳可在和平安乐的环境下阐扬仙姿妙乐。”

接着把大头凑过去,爱怜地在她香滑娇嫩的脸蛋香上一口,哈哈笑道:“就当是秀芳给小弟的奖赏和鼓励吧!”

尚秀芳横他一眼,娇羞地垂下头去。寇仲长身而起,心中百感交集,眼前明明是自己心爱的玉人,但他却因种种原因,不能抛开一切令她幸福快乐。徐子陵说得对,他根本不应见尚秀芳,可是若时间能倒流,事情能重演,他仍禁不住要见她接近她。眼前情景实在太动人。

寇仲转身离开,直抵大门。尚秀芳的话从后方像轻风般拂来道:“少帅何时再来见秀芳?”

寇仲答道:“只要我有空便来,纵使要过五关斩六将的杀进来,我也要见到秀芳才肯罢休。唉!又是斗争了!秀芳定不爱听,不过事实如此,我更没有夸大,请秀芳见谅。”说罢大步踏出。

来到堂前花园,客素别迎上来道:“大王正恭候少帅大驾。”

寇仲依依不舍地回道一瞥,深吸一口气道:“请带路!”

客素别领路前行。寇仲仰望晴空,想起不知去向的徐子陵,生死未卜的阴显鹤,压境而来的突厥大军和自己为讨美人欢心的承诺。暗叹一口气,迈开步伐。

小龙泉并非一座城,只是龙泉东渤海湾以码头和造船厂为重心的小镇,沿海设有七、八座望楼,海上交通往来亦不见繁盛,连刚出海的一艘船在内,徐子陵两人眼见的不过二十艘大船,渔船倒有数十之众,与中土像扬州那类重要海港,实有小巫大巫之别。其防守力量是建于离岸半里许处的一座石堡,可容数百兵员,以之对付海盗、马贼或许绰有余裕,遇上突厥军或外族大举来犯则只能应个景,恰供攻打龙泉前热身之用。在海港西北方有一列军营帐幕,兵力在千人间,以他们抵挡突厥人的进犯,亦与螳臂当车无异。

徐子陵和阴显鹤在西面的一座丛林内,遥观形势。各码头活动频繁,一艘泊在码头的大船有数十壮丁忙着把货物搬运上船,一副准备扬帆出海的姿态。徐子陵想起在美艳夫人手上的五采石,忽然之间,他清楚掌握到此石的关键性。自五采石落到他们手上,携石而来,最后又给所谓原主的美艳夫人没收,他对此石虽曾作过思量,但在这与师妃暄热恋的数天之内,一切都糊里糊涂,只有在面对危急存亡的时刻,始从迷惘中清醒过来。现在师妃暄已像云彩那样一去无迹,他也如从一场春梦醒过来般脑筋恢复平常的灵动性和活跃。

突利见五采石立即放弃追击颉利,还接纳毕玄的提议与颉利修好,正足看到此石对靺鞨诸族的影响力。只要拜紫亭戴上嵌有五采石的帝冕,不论是支持他的靺鞨部落又或反对他的族人如铁弗由者,均无法不承认他成为靺鞨诸部大君的合法性和地位。加上邻国高丽的支持,将会成为挑战突厥的最大力量。引发徐子陵思路的是眼前的海港,当这海港发展成另一制海大城,拜紫亭的力量将会以倍数增加,物资源源而至,那时拜紫亭将肆无忌惮的扩展军力。大小龙泉互补互助下,深悉中土城战的拜紫亭,会是塞外最善用这形势的人。拜紫亭之所以不择手段的敛财,是在这情势下没有选择的做法;一方面要压低赋税,以吸引人到这里做生意开拓事业,另一方面却要迅速发展初具规模的城市海港和建造贸易用的大船,在在需财,不能以正当手法得之,只好用卑劣手段求之。五采石本身顶多是稀世的珍宝,但其象征的意义却主宰着东北各族的命运。所以拜紫亭即使有五采石在手,亦绝不肯乖乖的交出来,在精心计划下,他早打定主意冒此大险。

阴显鹤道:“宗湘花是来接船,什么东西如此重要?”

宗湘花一行十多人,来到其中一个没有泊船的码头处。三艘大船,出现在海平线的远处,扬帆而至。码头上还有一群二十多人的粟末兵,由另一将领领队,此时那将领正向宗湘花报告说话,宗湘花仍是那副冷冰冰的神态,只听不语。忽然另一群人从那艘正在上货的船走下来,往宗湘花处奔去,带头者赫然是昨夜宣布离开的马吉。徐子陵醒悟过来,难怪马吉如此有恃无恐,原来早安排好退路,就是坐船离开,那颉利和突利亦奈他莫何。他可以到高丽暂避,也可去任何地方匿藏,待这里形势安定下来,他再决定行止。拜紫亭、马吉、伏难陀,至乎韩朝安、深末桓、呼延金、烈瑕、杜兴、许开山等全是冒险家,他们要改变塞外的形势,改变颉利对大草原的控制,从突厥的暴政解放出来,自然要冒上被颉利大军扫荡之险。而引发这危机是因颉利采纳赵德言和暾欲谷的进言,意图杀死突利,显示他要把权力全集中到自己手上。所以马吉和杜兴等虽是突厥人,仍在不同的参与程度下,助外人来反抗颉利。

阴显鹤凝望远在码头的宗湘花,双目射出奇异的神色。

徐子陵终留意到他古怪的神情,讶道:“阴兄是否与宗湘花有交情?”

阴显鹤微一摇头,冷冷道:“我从未和她说过话。”

徐子陵欲言又止,因明白他的性格,不敢寻根究底,岔开话题道:“马吉肯定是知道狼盗内情的人,若能把他抓过来,可省去我们很多烦恼。”

马吉此时抵达宗湘花旁,对进入海港的三艘大船指点说话,只看其姿态,可知这三艘船与他大有关系。

阴显鹤道:“马吉的手下有个叫拓跋灭夫的高手,此人对马吉忠心耿耿,要抓马吉,单是他那一关已非常难过。凭我们两人之力,还是不打这主意为妙。何况马吉本身亦非易与之辈。”

徐子陵记起那晚在马吉帐内见过的党项年轻剑士,心中同意,更感奇怪,问道:“想不到阴兄对塞外东北的人事如此熟悉。”

阴显鹤没有答他,说道:“值此大战即临的时刻,能使宗湘花和马吉这么紧张的在这里接船,船上装载的必是与龙泉存亡大有关系的物资,故不出粮食、兵器、弓矢等物。龙泉藏粮丰富,故以后者的可能性最大。”

徐子陵双目亮起来,微笑道:“阴兄的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矣。阴兄可否帮小弟一个忙,就是立刻回龙泉找到寇仲,告知他这里发生的事。”

阴显鹤一呆道:“徐兄留在里干什么?”

徐子陵心忖这或者是逮着马吉的唯一机会,怎肯错过?但当然不能贸然说出来,要阴显鹤陪自己冒这个大险,答道:“我留在这里监视事情的发展,寇仲自有找到我去向的方法。”

阴显鹤怎想得到徐子陵在骗他,点头答应,悄悄离开。

拜紫亭接见寇仲的地方是在皇宫另一边,与尚秀芳的西苑遥遥相对的东苑,位于西御花园正中,周围草木小桥温泉环绕,景致颇美。宫内的气氛和以前并没有不同,可见人人早有突厥大军早晚来犯的心理准备,故不显惊惶失措。寇仲心知肚明与拜紫亭已濒临正式决裂的地步,随时可一言不合拼个你死我活,因为拜紫亭连颉利和突利也不怕,何况他区区一个寇仲,孤掌难鸣,能有什么作为?

来到东苑的白石台阶前,客素别有礼地说道:“大王在梵天阁内恭候少帅,少帅请!”

寇仲微笑道:“在中土扬州的说书先生,最爱说廊外两旁各埋伏五百个刀斧手,希望贵王不会连故事内的情节也来个照本宣科,否则小弟情愿留在这里浸温泉了!”

客素别尴尬地说道:“少帅真爱说笑,大王明言单独接见少帅。”

寇仲哈哈笑道:“君无戏言,如此小弟放心。”又环目扫视道:“这御园的围墙特厚特高,不适合埋伏刀斧手,来百多个神射手就差不多,恐怕我的鸟儿也飞不出去。”

客素别仍不动气,哑然失笑道:“少帅令我想起大王,大王每到一地,必会细察形势,作出兵法的评论。”

寇仲心中暗懔,拜紫亭肯定对兵法下过一番苦功,至少是个勤力的军事家,在战场碰上他时必须小心在意。客素别也是个高明人物,说话不卑不亢,又能恰到好处地化解自己的言语冒犯。

寇仲哈哈一笑,踏上石阶,朝入口走去,还不忘回头挥手笑道:“不知待会是否亦由客大人押我离城呢?”

客素别为之气结,乏言以对。

寇仲跨步入厅。两边均为窗,阳光和园境映入,仿佛像置身一座大花园内,厅堂和花园再无分彼此。活像秦始皇复活的拜紫亭傲立对正大门的另一端,哈哈笑道:“少帅确是勇者不惧,劫去我拜紫亭的弓矢,还有胆单人匹马的来见我?”

寇仲含笑往他走去,淡然道:“你劫我,我劫你,人与人,国与国间就是这么的一回事。我敢来不关有胆没胆的问题,而是看事情有否和平解决的可能?”

拜紫亭待寇仲在半丈许外停步,微笑道:“少帅还我弓矢,我就送一个小礼给少帅。”

寇仲心叫糟糕,究竟有什么把柄落到拜紫亭手上,所以一副不愁你不听话的模样呢?旋即想起越克蓬和他的兄弟。

苦笑道:“大王的确厉害,小弟甘拜下风,究竟是什么礼物如此值钱?”

拜紫亭双手负后,往向西那边窗迈步直抵窗前,凝望花园某处,叹道:“为何少帅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敌人?少帅确是个不平凡的人。”

寇仲移到堂心的桌旁,一屁股坐下,淡然道:“坦白说!我对大王的高瞻远瞩亦非常欣赏。是否因置身于大草原,看东西亦能看远点,故能够在今天计算几年或数十年后的事;但是否又会因此而忽略眼前的形势呢?”

拜紫亭傲然道:“这方面毋庸少帅担心,只有掌握今天,始能计划明天。少帅请移贵步,到这里看本王为少帅准备的小礼物。”

寇仲暗叹对方正以行动来嘲讽自己,教自己面对眼前残酷的现实!无奈下起立移到拜紫亭旁,往外望去。全身五花大绑的宋师道,被两名慓悍的御卫高手押着,出现在二十多丈外靠墙的小径处,置身在春天鲜花盛放的美丽花园和浓荫的树丛下,旁边尚有“天竺狂僧”伏难陀,面无表情地盯着寇仲。宋师道身上有数处血污,神情萎靡,显是经过一番激战后遭擒,内外俱伤,但态度仍是倨傲不屈的向寇仲展露一个苦涩的笑容。

寇仲气往上涌,拜紫亭的手段实在卑鄙!由此更想到昨晚伏难陀出手对付他两人,应是得拜紫亭首肯,并且趁宋师道来宫廷赴宴,设伏将他擒下,如能杀死寇仲和徐子陵,便将宋师道一并处决,一网打尽,干干净净。现在因两人成功突围,又劫走弓矢,故以手上筹码来向寇仲交换。千辛万苦才得到的弓矢,眼睁睁又要送回给拜紫亭!但为拯救宋师道,寇仲只有这条路走。

拜紫亭哈哈一笑,说道:“事非得已,开罪之处,请宋公子见谅。”

宋师道唇角飘出一丝不屑和鄙视的表情,眼睛往伏难陀转过去,微一摇首,再闭上双目。寇仲明白他的意思,知是伏难陀亲自出手制服他,并表示伏难陀高明至极,提醒寇仲勿要鲁莽逞强。

寇仲恢复冷静,淡淡地说道:“有机会定要再领教国师的天竺秘技,或者是今晚,又或是明早,想想也教人兴奋。”

伏难陀并不答话,只举单掌回礼,一副有道高僧的模样,此人城府极深,绝不会因任何人的话动气。至此刻寇仲仍弄不清楚拜紫亭和伏难陀的真正关系。

拜紫亭向寇仲微笑道:“宋公子是生是死,少帅一言可决。”

寇仲耸肩道:“大王似乎忘记宋公子的父亲大人是谁?若有人敢杀害他的儿子,即使在万里之外,又或是天王老子,最终的结局也只能是命丧于他的天刀之下!”

他可非虚声恫吓,如若“天刀”宋缺不顾自身生死,全心全意去刺杀一个人,确有极大成功的机会。

拜紫亭哑然失笑道:“少帅刚才尚在提醒本王不要只顾将来而忽视眼前,现在却又有此要重视未来的警告,是否前后矛盾?失去那批弓矢,我的龙泉上京覆灭正在眼前,我哪有余暇去思量未来茫不可测的事?况且宋公子的生死并非由我掌握,而是归少帅决定。”

寇仲摇头叹道:“我直至刚才一刻,仍只是视你老兄为一个交易的对手,但现在你已成为我寇仲的敌人,这是何苦由来?不过事情并非没有转机,只要你拜紫亭除宋公子外,一并交还八万张羊皮和平遥商人那笔应付的欠账,大家仍可和气收场。”

这是寇仲最后的努力,如谈判破裂,一切将以武力来解决。纵使没有突利支持,寇仲仍对龙泉有一定的破坏力。

拜紫亭仰天长笑道:“少帅怕是太高估自己了!我拜紫亭绝不做赔本的买卖,既然一条人命可换回弓矢,我不会多付半个子儿。”

寇仲哈哈笑道:“好!”转向伏难陀喝道:“国师能否回答本人一个问题,车师国使节团的人到哪里去?”

伏难陀从容笑道:“现在尚未是时候,该让少帅知道时,少帅自会清楚。”

寇仲心中涌起五湖四海也洗不清的屈辱和对两人的深切仇恨,冷喝道:“好!今天未时中我们在城北二十里处的平原作交易,双方只限五百人,一手交人,一手交货,否则取消交易。”

心中暗叹,若不能救回越克蓬等人,他们将陷于完全被动和挨揍的劣势。

拜紫亭欣然道:“少帅快人快语,就这么决定。少帅勿要耍什么花样,这里是我的地头,一旦出事,不但宋公子要赔上一命,恐少帅亦难幸免。”

寇仲哈哈笑道:“多谢大王提醒,恶人我见过不少,似未有人比得上大王,我们走着瞧吧!”

大步转身离开,抵达大门处停下,淡淡地说道:“忘记告诉大王一个消息,深末桓已被我亲手干掉。”

拜紫亭露出震动神色,接着恢复平静,沉声道:“那就恭喜少帅不用把姓名倒转来写。”

寇仲背着他一拍背上井中月,傲然道:“大王何不来个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我寇仲留下来,那说不定可多换点金银珠宝?”

拜紫亭叹道:“非不欲也是不能也,少帅是为赴秀芳大家之约而来,我怎能不给秀芳大家这点面子?”

寇仲一声长啸,尽泄心中不平之气,大步离开。客素别出现前方,领路而行。寇仲心神恢复澄明清澈,像井中月的止水无波。自出道以来,他从未陷身于如此错综复杂,又是绝对被动的劣势中,但反激起他的斗志,务要与拜紫亭周旋到底,取回八万张羊皮和平遥商的欠账,拯救遇难的朋友兄弟,同时完成对尚秀芳的诺言,保着龙泉城无辜平民的生命。这种种难题如何解决?待会如何向欧良材和罗意交代?时间更是难以解决的问题。一旦突厥大军压境,一切休提,只能以其中一方被歼灭做事情的终结。若有徐子陵在旁商量就好多了!

徐子陵潜至靠近码头一座仓库旁,躲在一堆杂物后,码头旁有数十个各式各样的货仓,由开放式的竹棚至乎眼前木构建造的大仓库,应有尽有。而他之所以选择这密封的货仓,皆因马吉的人正不断从仓内提货运往船上去。码头活动频繁,近三百名脚伕忙于起货运货。趁宗湘花、马吉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驶进海港来三艘大货船的当儿,徐子陵自可放手而为。他觑准其中一个肩托木箱的脚伕步出货仓的时刻,发出一缕指风,射在那脚伕关节处,脚伕应指前仆,重甸甸的木箱往前抛下。徐子陵不慌不忙,再发另一股拳劲,于木箱坠地的刹那,重击木箱。“砰!”木箱登时四分五裂,里面的货物立即原形毕露,赫然是一张张的羊皮。

在旁监督的马吉手下看不破是徐子陵在暗处搞鬼,以为是脚伕失足,刚巧这木箱又特别钉绑不牢,只懂喝人把掉在地上的羊皮捡拾起来。徐子陵差点要掉头去追阴显鹤,又不得不把这念头压下,因谁也不晓得马吉的船何时开行,所以他必须独自处理此事。眼前的事实告诉他,不管是马吉向拜紫亭将这批属于大小姐翟娇的羊皮买到手上,抑或是拜紫亭送给他或托他运往别处谋取厚利,总而言之羊皮确是拜紫亭派人抢劫回来,他们再不用为此猜估。这批羊皮是一笔庞大的财富,能令翟娇倾家荡产,更可使马吉发大财。

卸下桅帆的“隆隆”声中,三艘大海船缓缓靠岸。徐子陵凝神瞧去,船上虽没有挂上旗帜,但看船上船伕的衣着模样,可肯定是高丽人。徐子陵心中一动,猜到马吉的羊皮是要卖到高丽去,在高丽此等苦寒之地,上等的羊皮确是价比黄金。想到这里,徐子陵不再迟疑,往后退开,溜到海港无人处投进冰凉的海水中,从海底往马吉的大船泅去。

朱雀大门处有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士,二十多个靺鞨战士,人人冷静沉凝,可肯定是百中挑一的好手,在宫奇的指挥下,高跨马上等候寇仲。

客素别凑近寇仲微笑道:“少帅勿要见怪,我们这些做臣下的只能奉旨行事,大王的意思是希望少帅立即离城。”

寇仲像没听到有人向他说话,只瞅着在马背朝他冷视的宫奇,轻松地说道:“宫将军在过去一年有多少日子是在这里度过的呢?”

宫奇瞳孔收缩,神光闪闪,按着腰上的马刀,沉声道:“少帅此语意有所指,可否说得清楚些?”

寇仲来到他马头前半丈处昂然立定,淡然自若的哈哈笑道:“宫将军请勿误会,只因我听宫将军的汉语带点中土东北的口音,联想起在山海关一个非常有趣的人,舍此没有其他的意思。”

心想若是拜紫亭要在城外杀他,作用是振奋军心,日后的说书说到这段历史,会是什么“拜紫亭龙泉门外斩寇仲”,借杀他来向本族和其他靺鞨部族公布此举是破釜沉舟,不惜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要反抗突厥人的勇气和决心,以激起将兵的死志,来个置诸死地而后生。若他这种不惜一切的精神能感染整个靺鞨部,加上五采石的神话,盖苏文的奇兵,说不定真能创造奇迹,令靺鞨部取突厥代之,成为新一代草原霸主。拜紫亭熟悉中土的战役,当然不会漏掉名传千古的“破釜沉舟”,杀寇仲后,与突厥再无转圜的余地。寇仲这猜测并非因身处险境而疑神疑鬼,皆因押送他离城的是眼前此君,明为宫奇暗为崔望的凶人。而他身后的手下,若他们肯脱下军装,肯定是满身刺青的回纥狼盗。在拜紫亭的地头,要把他逐离龙泉只需客素别和随便一队靺鞨兵已足够有余,何须出动宫奇和他的狼盗手下。

宫奇静心聆听,眸神转厉,寒声道:“没有其他意思?少帅并不是第一天到江湖来混,该知说话不能含糊,若关及他人清誉,更该解释清楚。”

他二十二名手下同时握住刀把,摆出一言不合,立即动手的姿态,气氛转趋紧张和充满火药味。把守朱雀大门的御卫均朝他们望来,人人目露凶光,更添杀气腾腾的味道。

寇仲旁的客素别从容道:“宫将军请冷静点,照下官看只是一场误会。敢烦少帅说两句话,以释宫将军之疑。”

寇仲闻言更肯定自己的猜测,正因宫奇和他手下是“客卿”的身份,客素别只能用这态度劝宫奇,着他不用急在一时,到城门外才动手杀寇仲,因那是拜紫亭的吩咐。在宫门杀寇仲,只是寇仲与拜紫亭的个人恩怨,拜紫亭便难向尚秀芳交代;在城门杀寇仲,则与整个龙泉全体军民有关,象征意义大有分别。

寇仲一边思量为何拜紫亭似不将那批弓矢放在眼里,两名御卫牵着一匹空马儿朝他走来,马儿见到寇仲,立即仰首昂嘶,跳蹄欢跃,寇仲暗叹一口气,迎过去一把将爱驹千里梦垂向他的马头搂个结实。拜紫亭真厉害,不声不响地把整个形势一手控制,千里梦于此时回到他身旁,正表示术文和他的室韦兄弟全给他拘捕扣留。当然还有徐子陵和跋锋寒的爱骑。哈哈一笑道:“有什么好解释的,若宫将军清清白白,怎会因小弟的联想而介怀?”言罢飞身跃上千里梦马背,双目一眨不眨地凝望宫奇。

宫奇眼睛掠过浓烈的杀机,冷酷的容颜露出一丝充满恼恨和残忍的笑意,说道:“如此请少帅上路。”

寇仲明白他的仇恨来自大批兄弟被他们在山海关干掉。哑然一笑,策骑缓步跑出朱雀门。

出现在眼前的情景,以他一贯见惯大场面亦吓了一跳。整条朱雀大街行人绝迹,店铺关闭,粟末兵排在两旁,形成两条往南城门延展的人龙,见寇仲走出朱雀门,立即轰然齐喝:“渤海必胜,大王万岁。”声撼全城,冲天而上,胆小者肯定会给骇得从马背掉下来。寇仲感到自己变成被押往刑场斩首的囚犯,若不能改变这种形势,自己只有在城门外被处死的结局。

宫奇一众骑士左右前后把他夹在中间,蹄声“的答”地在朱雀大街响起。留在宫门的客素别扬声道:“少帅保重,恕下官不送啦!”寇仲暗底下苦笑,怎想得到与拜紫亭摊牌摊成这样子?连与罗意等说句话也不成。若他能再见他们,第一句说的话必是着他们立即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宫奇来到他身旁并骑缓驰,神情严肃,闭口无言。寇仲真气运行,同时转动脑筋,激起死里求生的斗志。拜紫亭既然要把我赶绝,我寇仲怎能没有回报!

徐子陵神不知鬼不觉的从海水冒出头来,倏地贴着船身往上疾升,一个筋斗,翻进舱窗,纵在光天化日之下,若非全神留意,就算看到徐子陵在眼前闪过,也只会以为是自己眼花。

徐子陵落在大有可能是马吉自用的舱房中,环目一扫,立即肯定自己所料无误,颇感自豪。他从结构建筑学的方法入手,寻得船上景观最好,最不受风浪影响的舱房,判断出是马吉的房间。此舱房应是船上最大的宿处,前厅后房,以竹帘分隔,地毡挂饰,均极为考究,金碧辉煌,正是马吉喜好的那种低俗的奢华品味。就像他马吉的帐幕给从陆上搬到这里来,何况厅内地毡上放着大盘马吉最喜爱的鲜果,床铺均被薰上香料,浓浊得令徐子陵差点想闭气。

徐子陵透帘外望,小厅旁放着一排三个大铁箱,全上着锁,可肯定内里必是特别贵重的物品,否则谁都不愿放三个这样笨重的铁箱在布置讲究的地方。徐子陵穿帘出厅,没有去碰三个铁箱,全神留意远近动静。舱房在顶层舱尾的一端,所以房和厅均有窗户,他从靠海的窗钻进来,此时移到另一边的窗往外面的码头瞧去。三艘高丽商船泊在岸旁,与马吉此船相邻,徐子陵心中一动,想到八万张羊皮可非一个小数目,马吉的船载上二万张已非常吃力,所以大有可能在高丽商船卸下货物后,即把这八万张羊皮运回高丽。甚或整件事是以货易货的交易。卸货上货须时,且高丽的海船经过海上的旅程和风浪,当要补充粮食用水和维修,今天内肯定不会启碇开航。

宗湘花、马吉和似是船队指挥者的高丽人在一旁低声说话,不时仰头观天。由于相隔甚远,以徐子陵之能,也偷听不到半句话。徐子陵晓得他们都是观察风云天色的专家,留神一看,发觉天上的云移动得比先前迅快,白云被较灰暗的云替代,逐渐把阳光遮蔽,正是风雨欲来的前奏。徐子陵心中好笑,凡事有利有弊,拜紫亭拣雨季立国,固是有利守城,但在不适当时机骤来大雨,却会阻碍他备战的进度。

果然马吉向手下喝道:“下雨了!停止搬货。”

徐子陵心忖该是离开的时候,当他再回来时,将会是凶暴流血的场面,因为若要得回八万张羊皮,这将是唯一的选择。“轰!”远处天际先是闪电裂破天空,接着惊雷震耳,倏地那边天际变成翻滚混浊的黑云带,往这边铺掩过来。码头上立时形势混乱,脚伕在马吉手下的喝令中慌忙把未能送上船的货搬回货仓去,宗湘花和马吉则随那高丽人匆匆登上其中一艘高丽商船。徐子陵迅速离去。

寇仲一边调息行气,一边思量在城门外等待他的会是什么高手?会不会是拜紫亭本人和“天竺狂僧”伏难陀。拜紫亭此人极工心计,该是从呼延金那里知他寇仲爱马如命,所以特别在这情况下将千里梦交回给他,使他难以舍弃爱驹凭身法逃进民居,倘若如此,最后即使拜紫亭能把他搜出来杀掉,亦要大耗人力时间,且失去轰烈哄动的震撼效应。所以他若想和千里梦一起离开,只能待出了城门后再打算。寇仲感到千里梦的血肉和他紧密的连在一起,要他舍弃无私地忠于自己的马儿,让它陷于遭人杀死泄愤的险境,他纵使能从死中逃生,亦不肯如此做。要死就死在一块儿。

南城门出现前方。宫奇木无表情的在他旁策骑缓行,两边的靺鞨兵停止呼叫呐喊,人人眼睛射出坚定狂热的神色,寇仲毫不怀疑他们肯为拜紫亭牺牲性命。寇仲的心逐渐平静,把生死抛开,进入井中月的境界。忽然感到宫奇的身体不安地扭动一下,同时往天空瞧去。

寇仲忙往上望,哈哈笑道:“大王说得不差,四月果然是龙泉的雨季。”

天色很快昏暗下去。宫奇往他瞧过来,双目凶光闪闪,又往左右转动,看他的情况,显是正犹豫是否该改在城内杀他。若让寇仲出城,又来一场像昨天的狂风暴雨,寇仲说不定能突围脱身。

寇仲心叫不妙,如让宫奇及时发出关闭城门的命令,他必死无疑。忙道:“宫兄不是回纥人吗?为何会为拜紫亭办事,还乔扮崔望帮他打家劫舍,草菅人命?”

他并非要触怒对方,只是想分他的心神,使他在尚未作出决定下暂忘发出关闭城门的命令。城门口两边城楼密密麻麻挤满守城的箭手,城门处更是守卫重重,在一般情况下即使以寇仲这级数的高手,也难闯关离开,但若来一场滂沱大雨,寇仲逃生的机会将大幅增加。

宫奇果然被他扰乱思路,勃然怒道:“少帅若不能拿出真凭实据……”

寇仲截断他道:“这样说只表示你老哥做贼心虚,否则会直斥我胡说八道,又或表示听不明白小弟的话。只因你心内正在猜测我凭什么瞧穿你是崔望,所以冲口就是他奶奶的有否真凭实据,可笑啊可笑!”

他说个不停,正是要宫奇没法分神多想。他的手下人人目露凶光,却因宫奇没有指示,故仍按兵不动。论才智,宫奇与寇仲实差上一大截,寇仲就像他肚内的蛔虫,每句话都是针对他心里的想法而说,使他感到似赤身裸体尽露人前般的难受!一时忘记风雨即临,冷然道:“死到临头,仍要逞口舌,你……”

此时已抵达南门外,只要穿过三丈许的门道,就是城外的世界。本是排列在城门前的一众城卫,往两旁退开让道。

寇仲心忖一句“死到临头”,此子终于泄密。眼看成功在即,哪容对方有思索的余暇,再次打断他的话胡诌道:“外面等我的是否有呼延金的份儿,难得你大王肯给小弟这个方便,小弟索性割下他的臭头才走。”

宫奇又再愕然,至此始知寇仲瞧破会在城门外杀他。

忽然雄躯一震,望往上空,大喝道:“闭关!”

当他喝出能决定寇仲生死的命令时,一道电光划破乌云密布的天空,惊雷爆响,震耳欲聋,把宫奇的喊叫完全掩盖,只寇仲一人听到他的话声。“哗啦啦!”狂风卷至,大雨洒下,雷电交替,地暗天昏,来势之猛,比昨天那场雷暴有过之无不及。

寇仲心忖生死成败,还看此刻。趁混乱之际两脚左右踢出,狠着心踢在宫奇和他手下的马腹处,同时真气输入千里梦体内,施展“人马如一”之术,朝城门道冲去,大嚷道:“下雨了!快避雨!”

左边的宫奇,右边的狼盗,连人带马往外倒下去,加上雷雨狂风,整个押送寇仲的兵团立即乱作一堆,没有人弄得清楚正发生什么事。

宫奇在马倒地前跃起,大喝道:“截住他!”可惜又给另一声雷响把他的呼叫淹没。

寇仲此时策骑冲出城门。电芒剧闪,照得人人睁目如盲,再看不见任何东西。

大雨横扫无边无际的汪洋,同时铺天盖地地席卷整个龙泉平原,狂暴的雷电在低压厚重的黑雨云间咆吼怒号,有摇山撼岳、地裂天崩的威势,显示出只有大自然本身才是宇宙的主宰。电光划破昏黑的天地,现出树木在从四方八面打来的暴风雨中狂摇乱摆的景况。“轰!”一道电光击中徐子陵身前一株特高大树,登时像中了火鞭般枝断叶落,着火焚烧,旋即给滂沱大雨淋熄,剩下焦黑的秃树干。

徐子陵浑身湿透,全力狂奔,心中想的却是师妃暄。上一场大雨她仍在,这次下雨她已远去,避世不出。“家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抑压的情绪像被风雨引发,再不受他控制,紧攫着他的心神,让痛苦和失落的感伤将他彻底征服。他很想停下来痛哭一顿,尽泄心中的绞痛,并答应自己,哭过这次后,会遵照师妃暄的教诲把失视为得,把无视为有。就只哭这一次。可是他却没有哭,他必须立即找到寇仲,尽起人马,趁马吉仍在,把八万张羊皮抢回来。

忽然又想起石青璇。他已很久没有在独处时想起她,因为她是他不敢碰的一个内心创伤,直到此刻,伤口仍未愈合。师妃暄并非另一个伤口,而是一段令人神伤魂断的美丽回忆。她陪他玩了一个精采绝伦的爱情游戏,纯粹的精神爱恋,却比任何男欢女爱更使人颠倒迷醉,刻骨铭心。他终尝到爱情的滋味,被爱和爱人的动人感觉。草原荒野,一切一切都被雷雨裹在里面,浑成茫茫一片,迷糊混乱。徐子陵感到与大自然浑成一体,再无分内外彼我。心内的风暴与外面的风暴结合为一,泪水泉涌而出,与雨水溶和,洒往大地。

寇仲在第二道闪电前,与千里梦人马合一箭矢般窜出龙泉城南门,在门道内至少撞倒五名守兵,没入城外漫天的风雨中。“轰隆!”电闪雷轰。一道金箭般的激电,在头顶一晃而没,狂风暴雨迎面打来,接着霹雳巨响,把人叫马嘶完全盖过。一时间什么都听不到,看不见。寇仲环目一扫,心叫好险,若自己现在是给宫奇一伙人押着出来,又或自己在雷雨骤发前闯门冲出,只有陷身重围力战而亡之局。

在令一切变得模糊不清、天地浑茫、有如噩梦深处的狂暴雷雨下,以百计本应是队形完整恭候他大驾的龙泉军,像被敌人冲击得溃不成军的样子。旗帜固是东倒西歪,骑士则设法控制被雷电骇破胆,跳蹄乱蹦的战马。电雷交替,闪裂、黑暗、轰鸣,在这种大自然狂暴的力量施威下,人变得渺小而微不足道。在极度的混乱中,寇仲见到全副军装的拜紫亭和仍是一袭橙色宽袍的伏难陀领着一队近五十人的亲兵朝他冲过来,拜紫亭还张口大喝,似在命令手下围截寇仲,不过他的呼叫完全被雷雨掩盖,连寇仲也听不到他在叫什么。豪雨像瀑布般朝大地无情的鞭打肆虐,光明和黑暗交替地将天地吞没,闪亮时令人睁目如盲,黑暗时对面不见人影,龙泉城外只有震耳欲聋的可怕霹雳声和滂沱风雨的吵音。寇仲心叫老天爷保佑,策马转左,避开拜紫亭一伙,往草原逃去。十多名持矛步兵拦在前方,往他攻来。寇仲哈哈一笑,风雨立朝他口内灌进去,一抽缰,千里梦得他劲传四腿,撑地弹跳,如神人天马般跨空而过,敌人只拦得个空。“锵!”寇仲拔出井中月,宝刀前探疾挑,另两名拦路的长枪手立告枪折人跌,往两旁倒去。风雨茫茫的前方,隐见大队骑士横亘列阵。

蓦地一股尖锐的气劲从左上方似无形箭矢般袭至,寇仲看也不看,心随意转,体依意行,瞧似随便的一刀挑去,同时一夹马腹,千里梦朝前疾冲之际,“当”的一声,把拜紫亭挟着漫天风雨攻来的凌厉一剑,挑个正着,如有神助,大笑道:“大王不用送小弟了!”螺旋劲发,以拜紫亭之能,由于凭空无处着力,硬给寇仲挑得倒翻而回,痛失拦截寇仲的最后一个良机。寇仲整条右臂也给他震得发麻,暗呼厉害。狂风从后卷来,寇仲不用回头去看,知来袭者是伏难陀,明是攻人,实为袭马,哈哈一笑,劲往下传。千里梦已在急速冲刺的势子中,再在寇仲劲力催策下,腾空而起。

寇仲刀交左手,身往后仰,朝后狂刺,气劲卷起风雨,龙卷风般往凌空追来的伏难陀胸口撞去,大笑道:“还当我是昨晚的寇仲吗?”伏难陀哪想得到他有此厉害招数,更错估马儿的快疾动作,仓促间双掌封挡。“砰!”雨点激飞。寇仲浑身一震,硬挨对方掌劲,同时卸力化力,就像是伏难陀以掌劲相送般,人马加速越过近八丈的遥距,落入敌骑阵内。伏难陀功力虽胜他一筹,仍去势受挫,坠落地面,还要后退半步。

那是一组近二百人的骑兵,若在晴朗的天气下,只射箭足可令寇仲无法突围,可是在一片迷茫狂风暴雨中,根本不晓得寇仲早已出城,待到寇仲天降神将般落到他们阵中,还未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时,寇仲早左冲右突,宝刀翻飞,见人斩人,遇敌砍敌,杀出重围外。

拜紫亭和伏难陀分别赶至,大喝道:“追!他逃不远的。”众人如梦初醒,勒马往没入风雨深处的寇仲追去。

寇仲策马亡命飞奔,自然而然朝别勒古纳台兄弟藏身处逃去,心中仍在咀嚼为何拜紫亭会说他逃不远。他终是内伤未愈,适才奋尽余力,施展非常损耗真元的人马如一奇术,又分别硬挡拜紫亭和伏难陀两大顶尖高手全力一击,杀出重围,已到了气穷力尽的境地,再无法助千里梦一脚之力,只能凭爱驹健腿,载他逃出生天。寇仲一边调息回气,只要挨到他能再展人马如一之术,即可撇甩追兵。幸好千里梦神骏之极,不是那么容易被追及。蹄声在雷雨声中从后方隐隐传来,寇仲回头一瞥,立即大吃一惊。敌人数百骑兵分三路,以拜紫亭、伏难陀为首的穷追在后,另两路左右包抄,竟是愈追愈近。寇仲心忖怎么拜紫亭的马会跑得快过千里梦时,骇然发觉爱驹露出吃力的神态,敌骑是愈跑愈快,它却愈跑愈慢,眼耳口鼻还渗出血丝。寇仲大骂卑鄙,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对一个人的仇恨悲愤,再不顾自身的安危,将仅余的真力,送入千里梦体内,助它驱毒保命。不用说卑鄙无耻的拜紫亭把千里梦还他,不但是要令他不肯孤身逃走,另外还有一个后着,就是预先给千里梦喂下慢性毒药,现在终于发作。只恨此时有弓无箭,否则寇仲必赏拜紫亭一箭。

拜紫亭一伙把距离缩至二百多丈,不住逼近。寇仲的长生气源源输进千里梦体内,将毒药从它皮肤逼出,让雨水冲洗,千里梦口鼻没有再渗出可怖的血丝,速度渐增,但当然仍达不到平时的快速。追骑的蹄声不住在耳鼓扩大增强,有如催命的符咒。电光照耀下,整个大平原全被无边无际的暴雨笼罩,倾泻下来的雨水,在草原上形成无数流窜的临时大小水洼,在雷暴的猖狂肆虐下,天像崩塌下来,全无节制地倾泻,无情地向大地人畜原野鞭挞抽击。寇仲心叫我命休矣,猛咬牙龈,从马背翻下,同时一指刺向马股,自己则往旁奔出。千里梦吃痛朝前直奔。

寇仲心想再会无期,满怀感触。千里梦是一头高贵的马儿,是属于大自然的,却因他寇仲卷入人世间的丑恶斗争。现在他寇仲小命难保,再不愿千里梦陪他一起遭人残害,只好让它独自逃生,由自己引开敌人,承受一切。寇仲运起仅余的气力,半盲目的朝西北方掠去,耳听蹄声逼至。寇仲回头一看,只能摇头苦叹,原来是千里梦掉头往他这主人追来。

寇仲翻身再上马背,哈哈笑道:“好马儿,大家死在一块儿吧!”

此时后方全是重重骑影,敌人追至百丈之内。寇仲改朝附近地势最高的一座小山丘驰去,心神进入井中月的境界,全力调息,暗下死志,当抵达丘顶时,就是他回身舍命应战的时刻。杀一个归本,杀两个有赚。

“锵!”寇仲拔出井中月,冲上丘坡。蓦地丘坡上现出大群战士,于马背上弯弓搭箭,朝他的方向瞄准。

寇仲定神一看,大喜嚷道:“越克蓬!”竟是车师国的兄弟。

越克蓬一马当先,马刀往前高举下劈,喝出命令。百箭齐发,越过寇仲头顶,穿透狂泻下来的倾盆大雨,往拜紫亭等劲疾洒去。事起突然,拜紫亭一方不及掣出挡箭盾牌,加上视线模糊,前排三十多骑纷纷中箭倒地,一时人坠马嘶,混乱至极。寇仲策骑驰至坡顶,第二轮劲箭又飞蝗般往敌阵投去,再射倒十多人。拜紫亭一方不敢推进,慌忙后撤,留下满地人骸马尸。淌在草地上的鲜血,迅速被雨水冲走溶和。

寇仲绝处逢生,喘着叫道:“左边!”

不待他说完话,越克蓬早发出命令,着手下向从左侧包抄攻来的敌骑射去。右方另一支抄击队伍驰至坡下,形势仍是危急。寇仲深吸一口气,提聚功力,井中月回鞘,探身从越克蓬的箭囊拔出四根箭,另一手拔弓张弓,箭矢从刺日弓发出,连珠往敌骑射去。五骑先后中箭,滚下坡丘,由于大雨湿滑,登时把后来的骑士撞得人仰马翻,乱成一团,攻势顿被瓦解。余骑不敢冒进,纷纷后撤。

拜紫亭此刻又再重组攻势,取出藤盾护人护马,在左右两翼战士后撤当儿,从正前方杀将上来。寇仲哈哈一笑,箭矢在刺日弓连环劲射,藤盾像纸糊般被穿破,命中多名敌人,仰后抛跌,滚到坡底。车师国战士士气大振,百箭齐发,硬把拜紫亭等逼回丘下。蹄声从左方远处传来。古纳台兄弟和一众室韦战士五百余骑,冒雨杀至。号角声起,拜紫亭终发出撤退的命令。

雷电逐渐稀疏放缓,淋漓大雨仍是无休止的从天洒降,徐子陵穿过昏黑如夜的草林,朝龙泉上京方向驰去。他的心平复过来,一片宁静。前方出现两道人影,徐子陵功聚双目,定神一看,登时喜出望外,同时放下心事。竟是阴显鹤陪着跋锋寒来会他。

跋锋寒隔远大笑,加速赶来,一把将他肩头抓个结实,叹道:“我现在才晓得什么是恍如隔世,今早入城见不到你,我和寇仲担心得要叫救命呢。”

徐子陵反手抓着他,笑道:“你担心我,我也担心你,这两天你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

阴显鹤来到两人侧,讶道:“徐兄不是留在小龙泉监视马吉吗?”

徐子陵欣然道:“我回来是要招集所有兄弟人马,因为马吉要把羊皮运往高丽,而高丽那三艘商船载的货,肯定是兵器弓矢一类的战争必需品。”

跋锋寒剧震道:“不好!”

两人吃了一惊,愕然瞪着他。

跋锋寒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解释道:“寇仲今早去向拜紫亭摊牌,要凭劫来的弓矢向他交换羊皮和平遥商的欠账。现在拜紫亭既有从高丽来的供应,自然不受寇仲威胁,只看他任得马吉把羊皮运走,便知他不会妥协交易。”

徐子陵双目杀机大盛,说道:“若寇仲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不会放过拜紫亭。我们立即到龙泉去。”

两军在丘顶会合。

寇仲为双方引介后,越克蓬以突厥话解释道:“昨晚龙泉实施宵禁后,拜紫亭便派军队将我们的宾馆围困,没收我们的兵器弓矢,指我们对他心怀不轨,驱逐我们离城,限令我们连夜回国。幸好我们早有预备,把一批弓矢兵器埋在城外,诈作远离然后疾潜回来,恰巧遇上少帅被拜紫亭追杀,出了这口恶气。”

别勒古纳台不解道:“拜紫亭难道不想要回弓矢吗?为何竟要置少帅于死地?幸好我们的探子发觉拜紫亭在南城门外布兵,我们知道不妥,立即来援。”

寇仲仰脸任由雨水击打脸庞,叹道:“我直到遇上拜紫亭,终于真正明白什么是卑鄙无耻,不择手段。唉!老拜不但要杀我立威示众,还把术文和‘天刀’宋缺的儿子扣起来。”

不古纳台勃然大怒道:“明知术文是我们的人,少帅是我们的朋友,拜紫亭仍敢如此胆大妄为?我操他的娘,此事我们绝不罢休。”

别勒古纳台双目电芒激闪,冷冷道:“他在逼我们站到突厥人的一边,想不到他愚蠢至此。”

寇仲大感头痛,他曾向尚秀芳拍胸膛承诺,要免龙泉上京的无辜百姓于战祸,问题是拜紫亭四处挑起火头,摆明不惜任何牺牲,此事如何善罢?

越克蓬的副手客专突然大叫道:“看!”

众人循他指示瞧去。漫天风雨中,三道人影朝他们奔来。寇仲大喊一声,欢欣若狂的朝来人奔下丘坡去。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