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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对决龙泉

大唐双龙传 黄易 21112 2024-03-05 11:28:41

风雨将天、地之间的所有景物统一为一个整体,从小龙泉西南的树林朝海港方向瞧去,只是一片迷茫。雷电虽敛,稍减天地之威,可是吃力地在风雨中摇摆的草树,仍令人感到大自然狂暴的一面。

阴显鹤把徐子陵拉到一旁,淡淡地说道:“我想请徐兄帮个忙。”

徐子陵心中大讶,有什么事能令高傲如他者,开口求助。忙道:“阴兄请说,小弟必尽力办妥。”

阴显鹤默然片晌,木无表情地说道:“我想请你们放过宗湘花。”

徐子陵愕然却没有丝毫犹豫地答道:“这个包在我身上,我可以性命担保她绝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此时那边的寇仲等人从树梢跃回地上,交换观敌的心得,寇仲喝过来道:“两位大哥还不过来,研究攻陷整个渤海的战略,!阴兄懂不懂突厥话?因为古纳台兄弟均不懂汉语。”

跋锋寒代阴显鹤笑答道:“少帅放心,在山海关一带混的汉人,多少也懂几句突厥话,何况阴兄纵横塞内外,怎能不精通我们的话。”

寇仲咕哝道:“我不是不知道,不过阴兄长年说不上几句话,怕他是唯一的例外。”

阴显鹤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显是不惯被人调笑,没有回应,只向徐子陵低声道:“徐兄确是我的朋友。”

徐子陵心中一阵温暖,晓得冷漠如阴显鹤者,亦因自己没有追问情由,一口把放过宗湘花的事揽到身上,生出感激。在无情冷酷的战争中,要不伤害对方的指挥将领,谈何容易,但徐子陵没有丝毫犹豫地答应。

徐子陵拍拍阴显鹤的肩头,朝寇仲、跋锋寒、古纳台兄弟、越克蓬和客专走去,来到寇仲旁,以突厥话低声道:“勿要大惊小怪,阴兄弟有命,不得伤损宗御卫长半根毫毛。”

除寇仲外,众皆露出错愕神色,所谓擒贼先擒王,若不针对敌人统帅作部署,这场仗如何取得全面胜利?幸好徐子陵有“勿要大惊小怪”之言在先,否则众人必齐声反对。

寇仲哈哈笑道:“阴兄有命,小弟当然不敢有违。拜紫亭虽不义,我们却非不仁,靺鞨族若给击垮,对室韦和车师绝没有好处。”

阴显鹤独自一人远远站开,在风吹雨打中凝望海港的方向。

别勒古纳台举手抹掉脸上的雨水,点头道:“少帅说出我两兄弟心中的矛盾。”

越克蓬皱眉道:“我们连宗湘花所在的位置亦一无所知,如何避重就轻,不与她作正面冲突?”

跋锋寒微笑道:“不与她正面交锋怎行?我们只要设法把她生擒活捉,然后交给阴兄处理,仍是如阴兄所愿。”

寇仲显已完全恢复一贯的斗志信心,双目闪闪瞧着位于他们和码头之间,象征关系小龙泉安危和操控权的大石堡,说道:“我本想趁敌人被大雨弄得眼盲耳聋的当儿,以奇攻快打,一举攻占小龙泉,那就算拜紫亭的兵力在我们百倍之上,值此狼军随时压境的时刻,他也奈我们莫何,不敢来犯。那时我们要拜紫亭跪下唤我们作大爷,他也只有乖乖照办,现在当然要改变策略。有了!”

不古纳台欣然道:“有少帅在,没有问题是不能解决的。”

别勒古纳台微笑道:“既非擒贼先擒王,是否来个制敌先掳船呢?”

众人同时会意。

寇仲笑道:“别勒老哥确知我的心意,敌人兵力在一千至一千五百人间,我们只及敌人一半,奇兵突袭虽可稳操胜券,但我们伤亡难免。宗湘花乃拜紫亭重用的将领,怎都该有两下子,加上马吉和高丽方面来的高手,若我们只能惨胜,将无法抵挡拜紫亭的反击,战利品最后唯有拱手反馈。所以必须避重就轻,让宗湘花知难而退,我们只擒下马吉那混蛋了事。”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别忘记那三艘大船来自高丽,可以是盖苏文的船,也可以是高丽王的人。”

寇仲苦笑道:“这是另一个头痛的问题,我们绝不能杀小师姨的人,否则傅大师不会饶过我们。”

别勒古纳台等听得大惑不解,经徐子陵扼要解释后,寇仲道:“我们若能控制高丽和马吉的几条大船,再攻占石堡,宗湘花的军队只余退走一途,别无他法。”

徐子陵道:“码头方面由锋寒兄、阴兄和我负责,只要有百多个精通水性的兄弟,出其不意,敌人必着道儿。石堡方面必须小心行事,如让敌人先一步发觉,我们将吃不完兜着走。”

越克蓬微笑道:“在这方面小弟可以做些贡献,来十多套靺鞨兵的军服如何?这是我们刺杀伏难陀的道具。”

寇仲喜出望外道:“大雨加伪装,哪到敌人不中计,事不宜迟,若大雨停下,将轮到我们受苦。”

各人各自准备当儿,寇仲拉着徐子陵朝阴显鹤走去,来到他旁,寇仲把进攻大计告诉阴显鹤,说道:“这安排蝶公子是否同意?只要蝶公子摇头,小弟可另想办法。”

阴显鹤直勾勾地瞧着风雨中的石堡,沉声道:“假若宗湘花在石堡内避雨又如何?”

寇仲从容道:“小弟会亲手把她擒下,再交由阴兄处置。”

阴显鹤叹一口气道:“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我本以为少帅是那种为争天下而不顾一切的人,现在知道我估量错了!”

寇仲很想乘机问他与宗湘花的关系,终于忍住,处理其他事去。

徐子陵低声道:“我们去找老跋先谈妥进攻的策略,只要能拿住马吉,可揭破狼盗和安乐惨案之谜。”

徐子陵、跋锋寒、阴显鹤、不古纳台和八十多名精通水性的室韦战士,潜至海港的另一边,只要游渡半里许的距离,即可抵达马吉和高丽那四艘大船。风雨势子仍剧,小龙泉海港内波高浪急,泊在码头二十多艘大船和其他近五十艘中小型的船只被波浪舞动抛掷得像没有主动权的玩具。各码头上不见人踪,所有人均躲进有瓦遮头的避难所去,沿海望楼虽有守军,但均避到下层躲雨。

阴显鹤沉声以突厥话道:“马吉肯定不在船上。”

徐子陵和跋锋寒等点头同意,马吉一向在陆上过惯讲究奢华的生活,有时虽会以舟船代步,但只限在平静的河湖间。如眼前般怒涛汹涌的大海风浪,他绝受不了,所以只会躲在岸上某处。

跋锋寒道:“可以下船的都会离船避风浪,所以我们登船后该不会遇到太大的反抗。如此我们不妨对自己的要求严格一点,在敌人不觉察下先控制四艘船,然后再到岸上寻马吉的晦气。”

不古纳台欣然道:“这个没有问题,我和众兄弟最擅长的是突击战,况且人人只顾躲在舱内避雨,只要我们封闭船只的所有出入口,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把留在船上的人制伏,就算有人及时叫嚷,叫声也难惊动岸上的人。”

跋锋寒道:“风从大海的方向吹来,这四艘船因负重吃水极深,若我们张帆驶离码头,要冒上被风浪把船翻转的危险,故此我们只须把战利品控制在手以配合另一边的行动,倘能守稳四条船,可令敌人失去方寸,牵制对方。”

徐子陵提醒道:“记着尽量不要伤人。”

不古纳台笑道:“徐兄放心,我的兄弟配备马索,擒马擒人都是那么拿手方便。走吧!”

众人投进海水,迅速往目标潜过去。

换上靺鞨兵装束的寇仲、越克蓬、客专、别勒古纳台和三十多名室韦族与车师国的精锐战士,拉着马在林内耐心等待,计算时间。

别勒古纳台道:“石堡主要的防守力量是上层的八座箭楼,只要我们能逼至近处,扑登上层,可从楼道往堡内杀进去,全力控制石堡出入的唯一大门,那时石堡将是我们手中之物。”

寇仲道:“若碰上宗湘花,请交由小弟一手包办,让阴显鹤可以有个完整的长腿大美人。”

越克蓬道:“少帅小心,听说宗湘花剑法高明,勿要轻敌。”

别勒古纳台笑道:“你若见过少帅在六刀内斩杀深末桓,当不会有此担心。”

寇仲哈哈笑道:“轻敌乃兵家大忌,不独是我,大家都应小心。时间差不多了!兄弟们!一切依计行事。”

众人同时翻身上马,一阵风般从林内卷出,全速投进林外的狂风暴雨去。后方四百多名室韦和车师战士,分作两组,亦推前移至有利出击的位置,准备支援进袭。

寇仲跑在前头,千里梦健蹄如飞,着他往石堡驰去。如何能完成对尚秀芳的承诺,消弭这场能把龙泉夷为平地、涂炭生灵的战争,他再无半分把握,只能见一步走一步,尽量增加手上的筹码,令拜紫亭知难而退,而他则凭对突利的影响力,达致双方均可接受的和议。唉!这是何等困难艰苦的一回事!宋师道和术文等人仍在拜紫亭手上,加上和小师姨的恩怨纠缠,大明尊教与拜紫亭的暧昧关系,呼延金、杜兴等的在旁作梗,盖苏文可能存在的伏兵,伏难陀的影响力,令事情更趋复杂,更难解决。而明早就是突厥人对拜紫亭定下献宝的最后期限,他只余半天一夜的时光。他对尚秀芳的承诺并非在一时冲动下的决定,而是晓得这亦是徐子陵的心愿,所以不论如何困难,他都要设法达到。

蹄声惊扰防守石堡的卫士,只见其中两座箭楼现出守兵,朝他们的方向瞧来。

越克蓬加速越过寇仲,以学得惟妙惟肖,带点粟末口音的地道龙泉汉语大嚷道:“突厥狼军来了!大王有令!立即迎战!”

位于石堡上层正中的钟楼,立即响起示警的钟声。

钟声传来,徐子陵一方刚把四艘目标大船置于控制之下,出乎意料的警报钟鸣,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去找马吉算账,只能留在船上静观其变。在一切混合模糊的狂风暴雨中,以跋锋寒、徐子陵等的眼力仍看不清相隔近半里石堡那边的情况,只猜敌人可鸣钟示警,寇仲那方的行动将非顺风顺水。位于码头北驻军的营地像蜂巢被捣般群兵蜂拥而动,人马奔走列队,准备迎战,迅快而不乱,显示出粟末兵确是大草原东北的精锐劲旅。

敲响第十下钟声时,号角声起,第一队百人骑兵驰出军营,朝石堡方向开去,看得众人眉头大皱。

不古纳台当机立断,跳起来大喝道:“蒙兀室韦不古纳台在此,粟末小贼快来受死。”

他的手下闻呼在船上齐声发喊,传遍整个海港区,把风雨声也暂时掩盖过去。营地方面的粟末兵闻声一阵混乱,把守望楼的侍卫此时才晓得四艘船落入敌人手上,忙一股劲的也把望楼的报警钟敲响。“当!当!当!”钟声此起彼落,遥相对闻,把小龙泉送进腹背受敌的噩梦去。营地的守军只分出一小队前往支援石堡,其他人全朝码头这边驰来,可见指挥将领权衡轻重下,仍以夺回四船为首要之务。

不古纳台双目神光闪闪,暴喝道:“兄弟们!准备迎战!”

众室韦战士箭矢上弦,齐声呐喊。

跋锋寒取出射月弓,大笑道:“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嗖!”劲箭从射月弓疾射而出,横过千多步的距离,命中最接近的一座望楼上的守卫,贯胸而入,守卫惨叫一声,堕往望楼下。室韦箭士立时士气大振,欢呼喝彩。箭矢戳破风雨,各自瞄准往冲来的敌人射去,有如暴风雨内另一股不守规矩的风雨。

徐子陵留心阴显鹤,见他木无表情的扫视码头一带从船厂货仓慌忙奔出奔入察看情况的人,知他在搜寻宗湘花的倩影,心中暗叹。值此火热血战即要展开的当儿,他的心神却飞到远在中土一个从未踏足只能想象的小谷内。身处的船儿荡漾在大海上,把他和中土的大江连系起来,只要他愿意,即可扬帆驾舟,沿岸南下,直抵位于大江海口的扬州东都,然后沿江逆流往西,载他到石青璇隐居避世的幽林小谷去。自离开成都后,心灰意冷下,他把对石青璇的爱意努力压抑下去,不愿想她,不敢想她。可是在龙泉与师妃暄决堤般的精神苦恋,不但燃起他对师妃暄的爱火,更撩起他对石青璇的思念和爱怜。师妃暄在时,他的心神全贯注在她身上,对石青璇的思忆只像浮云掠空。师妃暄终于离开他,还三番四次嘱咐他照顾石青璇,使他对石青璇本变得有如寒灰的心活跃起来。何况怀中尚有一支奉尚秀芳之命赠送给她用油布包裹好的天竹箫。失正是得。自己是否为一个从不为己身的幸福努力争取的人呢?

“嗖!”一支劲箭从头顶掠过,徐子陵惊醒过来,只见码头前全是往船上狂攻过来的粟末战士,尽管在室韦战士的箭网下人仰马翻,仍是奋不顾身,前仆后继的杀来。血淋淋的残酷战争,把他因石青璇而沉湎于温柔销魂滋味的天地硬扯回来。拜紫亭说得对,大雨确是利守不利攻,纵使对方人马多上几倍,亦难施全力。徐子陵大喝一声,双拳齐出,把两个刚要扑上船来的粟末战士轰到海水中。

阴显鹤大喝道:“马吉在那边!”

徐子陵又起脚踢飞另一名敌人,偷空瞧去,只见马吉和三十多名手下从营地策骑驰出,望北而去。当是见势不妙,想落荒逃走。

跋锋寒喝道:“子陵和阴兄去追马吉,这里交给我和不古纳台。”言罢腾身而起,投往敌人集中力量攻夺的高丽船去。

徐子陵和阴显鹤扑上码头,登时令敌人阵脚大乱,以为他们下船来反击。哪知两人斩瓜切菜的击倒十多个敌人后,翻上夺来的两匹战马,朝马吉方向追去。攻打龙泉的突击战,在漫天风雨中全面展开。泊岸的其他大小船只纷纷开离码头,以免遭池鱼之殃。在码头负责搬运上下货的脚伕,只恨爹娘少生一双脚,能上船的上船,来不及上船的只好往附近丛林逃去。号角声、喊杀声和风雨声混为一片。

把守石堡的士兵第一个反应竟是鸣钟示警,确出乎寇仲等意料之外,幸好没有箭矢射来,否则将要功亏一篑,硬被阻于石堡外。由于突厥大军来犯,整个粟末族人就似一条绷得紧紧的弦线,稍有风吹草动,立即全面动员,倒非识破寇仲等人的伪装。

守兵不住拥上城楼箭堡,有人大喝下来道:“报口令!”

寇仲超越众人,大笑道:“忘记问拜紫亭了!”

就从千里梦背上弹起,井中月化作一团刀芒,护着前方,像投石机掷出的石弹,往石堡上层投去。敌人此时才知来的是敌非友,慌忙弯弓搭箭,却迟了一步。井中月刀光展开时,别勒古纳台、越克蓬、客专和身手最强横的三十多名室韦、车师战士,纷纷腾身离开马背,奋攻城楼上尚在不知所措的守军。

埋伏于林内两支各达二百人的战士,同时杀出,阻截从军营来援的敌人。他们的策略是要令小龙泉的守军误以为来犯的是突厥大军,心理上生出难以抵挡的致败因素而进退失据。猛烈的攻击,配上狂风暴雨,确有点突厥大军奇袭的味道。

寇仲井中月到处,敌人不死即伤,几下呼吸间,石堡上层城楼落在他们的控制下。别勒古纳台一马当先,左右手双斧如车轮急转,朝从下层杀上来的守兵挥压砍劈,挡者披靡,踏着敌尸硬闯向下层。寇仲至此才领略到他斧法的凌厉,难怪能称雄额尔古纳河,被誉为无敌高手。他立与别勒古纳台并肩作战,井中月配合双斧,逢敌杀敌,一级一级的杀进堡内去。

小龙泉乱成一片,喊杀声分从石堡和码头方向传出。在风雨和恐慌的无情鞭挞下,脚伕、船厂工人、来不及登船的商旅和失去方寸的守兵四散逃窜,活像末日来临。地暗天昏下,徐子陵提着随手夺来的长枪,与阴显鹤策骑朝马吉逃走的方向追去。马吉乃狼盗事件的关键人物,只要将他擒拿,真相便有可能水落石出。

蓦地横里杀来一队过百人的粟末兵,冲破风雨截住去路,领头者赫然是拜紫亭座下侍卫长宗湘花。只见她手舞长剑,发辫飞扬,秀眸含煞,厉喝道:“杀无赦!”

徐子陵心中暗叹,在战场上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既曾答应阴显鹤不能伤害宗湘花,此战唯有避之则吉,眼睁睁放走马吉。一勒马头,向阴显鹤招呼道:“这边走!”策马往左,改向石堡方面冲去。阴显鹤领会他的心意,慌忙追随。宗湘花一声娇叱,领着手下在后方穷追不舍。

蔽天遮空的倾盆大雨中,倏地前方一股人马风卷而至,赫然是室韦和车师的联军,声势如虹的杀来。徐子陵别无选择,与阴显鹤掉头往宗湘花的追兵迎去。“铿铿锵锵!”徐子陵展开枪法,把状如疯虎的宗湘花截着来个马上厮斗,这美女虽奋不顾身,兼且剑法高明,可是跟徐子陵仍有一段距离,被他巧妙运用长枪的长度,缠紧不放,进退不能,陷于苦战之局。阴显鹤明白他的心意,与来援联军同心合力,只一下子借着高昂的士气和优势的兵力,把宗湘花的随员冲个七零八落,四处奔逃。

石堡方面蹄声轰鸣,另一支联军以铺天盖地的威势杀至,领头者正是寇仲、别勒古纳台和越克蓬三人。任谁都晓得此战大局已定,宗湘花率领顽抗的战士,挡不住攻势,死的死、伤的伤,有些则落荒逃去,只剩下这位长腿女将仍在拼死。“当!”长剑坠地。徐子陵借长枪发出宝瓶真劲,一下比一下重,宗湘花终虎口震裂,宝剑脱手坠地。寇仲等任由徐子陵独自处理宗湘花,径自往码头方面掩杀过去。

阴显鹤勒马回头,来到徐子陵旁。宗湘花的战马仍在喷气跳跃,她却呆如木鸡地坐在马背上,神情悲怆。

徐子陵再叹一口气,说道:“侍卫长请回去告知贵上……”

宗湘花厉叫道:“我跟你拼了!”策马朝两人冲去。

两人左右避开,宗湘花扑了个空,勒马回头悲呼道:“杀了我吧!为何不杀我?”

在风吹雨洒的混乱响声中,她的话音似近而远,如在噩梦中。

徐子陵从心底涌起对战争仇杀的厌倦,想起昨晚才同席举杯言笑,今天却你死我活的各不相让,苦笑道:“若贵上不是欲置我们于死地,大家怎会兵戎相见?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谈妥条件,我们可把小龙泉归还,小不忍则乱大谋,宗侍卫长回去吧!”

宗湘花默然片晌,目光转向阴显鹤,射出深刻的恨意,叫道:“好!好!”然后勒转马头,放蹄投进茫茫风雨去。阴显鹤略一迟疑,向徐子陵打个招呼,朝她背影追去。

风雨逐渐平静,却意犹未尽、余威仍在似的代之为漫空飘飞的纤细雨粉,把整个海湾区笼上如霞如雾的薄纱,粉饰战场残酷的真相。攻夺战来得突然,完结得迅速,留下遍地的死伤人马。到一道阳光冲破云缝而下,照在四艘泊在岸旁的战利品上,天上乌云像帷幔被拉开般显露出后面蔚蓝的美丽天空,似是把刚才的狂暴完全冲刷净尽。

寇仲呆坐在码头一座系扎船缆的石礅上,陪徐子陵凝望暌违已久的大海,瞧着阳光再度君临眼前的天地。他们终于得回八万张上等羊皮。高丽船载的全是弓矢兵器和各式各样的守城工具。拜紫亭真厉害,若这些东西落到他手上,配合盖苏文可能亲率的奇兵,确可令突厥的无敌雄师大吃一惊,甚或栽个大筋斗。马吉船上厢房内大铁箱装的是价值连城的金银珍宝,够普通人狂花十辈子,正可用作赔偿平遥商人之用。大半问题一下子解决了。

寇仲回头一瞥后方清理战场的室韦和车师战士,摇头苦笑道:“我对战争也开始厌倦了!只恨别无选择,只好硬撑下去。”

徐子陵叹道:“你的硬撑似乎并不太硬,我甚至觉得你是有点不敢面对现实。”

寇仲双目露出沉思神色,缓缓道:“现实的确非常残忍,令人不忍卒睹。我寇仲为王为寇,就要看能否守洛阳守赢李小子。唉!为王为寇,偏老子正是姓寇,犯了名忌。将来若我伏尸洛阳,你记得把我的骸骨问李小子要回来,葬在娘的山谷内,让我乖乖的为娘作伴。”

跋锋寒来到两人身后,闻言道:“既是如此,不如任得王世充那老狐狸自生自灭,少帅则全力夺取东都,那是你们的老家,怎都比李子通这外人占得地利的便宜。”

寇仲道:“若有选择,谁愿陪王世充一道上路?只恨李阀与巴蜀各大小势力订有协议,若唐室能攻下洛阳,巴蜀会向李渊俯首称臣。那时李家不但得到巴蜀的铜铁粮食,还可利用长江天险,迅速动员攻打两岸敌人,加上老爹杜伏威在中流的支援,天下谁与争锋?所以洛阳是不容有失。”

跋锋寒尚是首次与闻此由师妃暄为李家争取回来关系重大的协议,默然半晌后叹道:“明知必败无疑,何不把少帅军解散,我们三兄弟并肩修行,啸傲天下,岂不快哉!”

寇仲双目神光迸射,哈哈笑道:“问题是战无常胜,世上没有必败这回事。正因事情的艰难,更激起我的斗志。我寇仲就押上小命去赌铺轰轰烈烈的。”

接着目光投向马吉那艘被俘的大海船,沉声道:“明天不论颉利是否肯放过拜紫亭,我和陵少在此间的事情了结后,将从海路把羊皮先送往山海关,之后我兼程赶返洛阳,看看老天爷是否要我寇仲殉城陪葬。你老哥有什么打算?”

跋锋寒目注海平面尽处,两眼射出坚定不移的神色,淡然自若道:“现在我唯一的目标,是要击败毕玄,我会给自己一年的时间作击败毕玄的修行,洛阳该是一个理想的地方,不过我是绝不会殉城的。”

寇仲大喜道:“有你老哥帮忙,将是另一回事,说不定……唉!你还是到别处修行吧!我真不想拖累你。”

跋锋寒仰天笑道:“你没有拖累我,只是我不想放弃千载难逢的机会,参与名慑天下的寇仲与所向无敌的李世民为洛阳展开生死攻防的决战而已!”

寇仲转向徐子陵道:“陵少行止如何?”

徐子陵苦笑道:“你想我怎样呢?”

寇仲正容道:“就算你要陪我到洛阳,我也绝不容许。假若我真能守住洛阳,令李世民吃一次真正的大败仗,你再来找我喝酒谈心好啦!”

徐子陵默然片晌,叹道:“真是别无选择吗?”

寇仲断然摇头道:“不是别无选择,而是我心甘情愿选择这条路,到现在更没法回头。若唐室的太子是李世民而非李建成,我或会依从你的意思,现在只能坚持我的选择。”

此时别勒古纳台等处理妥当,前来与三人进行战后会议,众人改以突厥话交谈。

不古纳台报告道:“俘虏共三百二十五人,其中二百五十四人是高丽王的武士和船伕,其他是粟末族的士兵和在船厂工作的粟末人,全给关在其中一座船厂内。”

寇仲大感头痛,若这三艘高丽船是属于盖苏文的,该有多好。可惜事与愿违,与小师姨傅君嫱旧怨未解,又添新仇。

别勒古纳台道:“拜紫亭的大军随时来攻,我已派出探哨。假如那情况出现,我们必须于现在决定,是死守还是乘船开溜?”

这里有一座石堡可供死守,只要能挨一个晚上,拜紫亭因顾忌突厥大军来犯,必会退兵。问题是他们能否挨到那一刻?

越克蓬道:“我们若要乘船开溜,须立即动程,否则若对方以战船堵塞出海口,我们将插翼难飞。”

众人目光不由朝海港出口望去,左右山势伸展下,把海洋环抱而成深阔的港口,出海口宽约百丈,若敌人有十来艘战船,可轻易把海港封锁。

跋锋寒见寇仲沉吟不语,知他正大动脑筋,问道:“阴兄到哪里去了?”

徐子陵见众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苦笑道:“他去追赶宗湘花。”

跋锋寒不解道:“他和宗湘花究竟是什么关系?”

徐子陵耸肩表示不知道。

寇仲终于说话,说道:“若我们的目标只是向拜紫亭讨回被囚禁的人,最上之策莫如把船开走,再向他讨价还价。只是我们的目的不止于此。首先谁都不愿见粟末灭族,其次是蓬兄负有杀伏难陀以雪深仇的重任,所以我们绝不能弃守小龙泉。我有九成把握拜紫亭不敢来犯。各位看看小弟有否料错,颉利的实力比他强得多,仍有赫连堡之败,老拜是精通兵法的人,绝不会重蹈颉利的覆辙。”

别勒古纳台同意道:“少帅之言有理,换作我是拜紫亭,亦不敢犯险。我们怕拜紫亭,拜紫亭则怕突厥大军,变成互相牵制,大家均是动弹不得。”

跋锋寒头痛地说道:“我是突厥人,比你们更明白颉利和突利的心态。他们既下战书着拜紫亭于明天太阳出来前交出五采石,如不能达到这要求,只余血洗龙泉一途,否则他们在大草原上辛苦建立的威信将荡然无存。”

五采石正在美艳手上,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否寻得美艳是一个问题,而能否从她手上取回五采石又是另一个问题。更何况拜紫亭若不肯屈服,他们尽管好心代拜紫亭交出五采石也将是多此一举。

越克蓬叹道:“杀妖僧一事并非急在一时,可容后再作处理。”

寇仲捧头道:“谁能告诉我美艳和伏难陀的真正关系?”

当然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徐子陵冷静地说道:“这众多难题事实上互有关连,只要我们能令拜紫亭感到全无胜算,就只有屈服投降,甚至助我们去寻找美艳。”

不古纳台笑道:“我们扣起这两批弓矢兵器的补给,哪到拜紫亭不投降认输。”

寇仲摇头道:“拜紫亭是天生的冒险者,没有补给虽对他构成严重打击,却非致命一击。除非我们能攻陷卧龙别院,令拜紫亭变得孤立无援,他才肯乖乖听话。最理想当然是肯把伏难陀交出来,让蓬兄把他的首级带回吐鲁番去。”

徐子陵微笑道:“盖苏文深浅难测,我们对他的兵力更是一无所知,不过只要让拜紫亭晓得我们知道他有此奇兵,那盖苏文可能存在的军队将失去作用。”

别勒古纳台摇头道:“拜紫亭可通知盖苏文移师别处,仍能构成威胁。”

寇仲拍腿道:“有了!”

众人均知他智计百出,目光全投在他身上。

寇仲长身而起,扫扫仍未干透的衣服,说道:“我要去和拜紫亭喝酒谈心,顺道见见杜兴和许开山,谁陪我去?”

跋锋寒笑道:“不危险的事你不会去干,我和陵少陪你去见识一下如何?那是决定抓住小龙泉不放,对吗?”

寇仲点头道:“不但要死守小龙泉,还要把藏在别处的那批弓矢送到这里来,藏在石堡中,同时派人监视卧龙别院。我这条计又是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只要拜紫亭中计将盖苏文的伏兵移到别处,我们就成功啦。”

接着向徐子陵道:“谁最适合为拜紫亭传话呢?”

徐子陵点头同意道:“大有可能是伏难陀,如杜兴没有说谎,伏难陀与盖苏文的关系该比拜紫亭更密切。”

越克蓬和客专两对眼睛同时明亮起来。

寇仲哈哈笑道:“我们还是首次手上的筹码比拜紫亭多。唉!希望平遥诸位大哥尚未离开龙泉。”

蹄声从西南方迅快接近。

寇仲循声望去,一震道:“比拜紫亭更难应付的人来了!我的娘!”

在金正宗的陪伴下,傅君嫱含怒而至,一副要找寇仲和徐子陵算账的样子。不过无论是嫣然浅笑,轻颦微锁,又或像这刻般鼓着腮儿,秀眉带煞,他们的小师姨仍是那么洋溢着她那种充满青春清新气息的美丽,仍是那么动人可爱。

跋锋寒道:“我佩服金正宗。”

众人明白他的意思,跋锋寒佩服的是金正宗的胆量,要知寇仲一方高手如云,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吃亏的必是傅君嫱一方无疑。傅君嫱乃“弈剑大师”傅采林关门弟子,除非自问不怕傅采林寻晦气,否则绝不敢动她。对金正宗却没有人会特别宽容。只是被扣起来作人质,即足令金正宗大不好受。

众战士知他们不是来动手作战,更见头子没有表示,任由他们长驱直入。傅君嫱隔远盯牢寇仲,策马领先驰至,娇叱道:“寇仲、徐子陵你们滚过来。”

跋锋寒是第二次见到傅君嫱,第一次在山海关只是惊鸿一瞥。一边细意欣赏她的容貌神态,边道:“不如交由我来应付她。”

寇仲摇头道:“你老哥绝受不了她的气,让我和陵少去吧!”

大步踏前,徐子陵苦笑随后。

傅君嫱和金正宗跳下马来,前者戟指怒道:“你两个虽想方设法砌词狡辩,但我早识破你们是寡情薄义的卑鄙之徒。实在太过分了,竟敢杀我的人,抢我们的船。”

寇仲来到她身前一揖到地,当然暗里防她一手,恭敬道:“小师姨暂且息怒,我们没有杀半个小师姨的族人,也没有抢小师姨的船,只是完封不动的留在原地吧!”

傅君嫱怒不可遏的扠腰叱道:“还敢唤我作小师姨?我弈剑门没有你这种不肖弟子,师尊绝不会放过你们。”

徐子陵移到寇仲旁,淡淡地说道:“傅姑娘请平心静气。我们这次是情非得已,但下手很有分寸,贵族的人均安好无恙,请姑娘明察。”

傅君嫱环目一扫,说道:“他们在哪里?”

寇仲道:“他们在其中一座船厂中休息,只要你一句话,我们立即把人交还。”

金正宗插嘴道:“那三艘船和货又如何?”

寇仲苦笑道:“两位可知拜紫亭要杀我?”

傅君嫱狠狠道:“活该!谁教你们做突厥人的走狗?”

对着成见已深的傅君嫱,寇仲能作出什么解释,转向金正宗道:“金兄知不知道拜紫亭以卑鄙手段扣押宋二公子的事?”

金正宗愕然道:“竟有此事?我们还以为宋公子和你们在一起。”

傅君嫱沉声道:“胡说!拜紫亭怎敢如此胆大妄为?”

徐子陵心平气和地说道:“说这种最易被拆穿的谎言于我们有什么好处?”

寇仲心中有气,冷然道:“你们货已送到,且由拜紫亭的人亲手接收。我们只是从拜紫亭处拿走,与傅姑娘再没有关系。”

傅君嫱杏目圆睁,怒视寇仲道:“你竟敢嚼舌头和我说这种搪塞的话?”

徐子陵打圆场道:“敢烦傅姑娘通知拜紫亭,只要肯把扣押的人全部释放,我们可把货物归还。”

寇仲哈哈笑道:“先送小师姨一个大礼。”

转向立在码头处的别勒古纳台等嚷道:“将客人全体请出来,让他们随傅姑娘回龙泉去!”

傅君嫱飞身上马,怒容忽敛,笑吟吟道:“寇少帅啊!我们就走着瞧,你们欠我们的,终有一天我们会要你两人本利归还。”

抽缰向金正宗喝道:“我们回高丽去。既不要管他们在这里的事,也不须再为拜紫亭这种人操心。”夹马就去。

金正宗登马追去,挥手扬声道:“少帅若真有放人诚意,让他们自行乘船回国吧!”

两人转瞬去远。

寇仲向徐子陵无奈叹道:“你看到吧!与师公的仇结定了!”

徐子陵苦笑道:“唯有瞧老天爷如何安排。”

跋锋寒来到两人旁,目光追着变成两个小点的傅君嫱和金正宗,笑道:“如何能在弈剑大师的剑下保持不胜不败,恐怕要比击败他更困难,这会是对两位的最大考验。”

别勒古纳台道:“那些俘虏如何处置?”

寇仲道:“将高丽人和粟末人分开处理。高丽来的让他们挤在一条船回国,横竖开罪弈剑大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借他们两条船来运载羊皮。粟末族的则任由他们回龙泉去,这样一来,拜紫亭对我们的动向更难揣测。”

不古纳台大声应道:“领命!”

寇仲哑然失笑道:“你这小子也来耍我,大家兄弟嘛!”

寇仲、跋锋寒和徐子陵在龙泉西南一座密林边缘勒马停下,他们故意绕一个大圈,避开龙泉军的哨探。龙泉城南门外的著名“灯塔”仍是高耸入云,在这午后雨过天晴的时分,灯塔散发着懒洋洋的味道。

徐子陵道:“昨晚我就是在这里遇上烈瑕和可能是‘毒水’辛娜娅的女子。”

两人听过他昨晚的经历,跋锋寒微笑道:“烈瑕是我的,两位勿要和小弟争。”

寇仲目注再没有商旅离开的南门,说道:“恐怕你得要可达志同意才行。值此兵荒马乱之际,以他的为人作风,绝不会放过烈瑕。”

徐子陵道:“拜紫亭确是个人物,吃了小龙泉这么大的亏,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寇仲欣然道:“到俘虏集体被放回来,纸将包不住火,会狠狠打击和动摇龙泉城军民的信心。”

跋锋寒笑道:“原来你的释俘有此妙用,不负少帅的智名。”

徐子陵道:“少帅状态如何?”

寇仲昂然道:“当然是大勇状态,昨晚六刀劈杀深末桓后,我的信心全恢复过来,比受伤前更厉害。陵少怎样?”

徐子陵活动一下左手,微笑道:“不知师仙子在我身上做过什么手脚,内外伤痊愈得七八成,刚才策马而来,乘机调息,现在该可应付任何场面。”

寇仲翻下千里梦的马背,大笑道:“那就让我们三兄弟硬闯龙泉,看拜紫亭敢对我们玩什么花样。今早差点给他赶尽杀绝那口气憋蹙得我太难受了!”

三人并排往城门口走去,登时令守城的将领大为紧张,城墙箭楼上的守军弯弓搭箭瞄准三人,城门拥出过百战士,领头的粟末将士大喝道:“停步!”

寇仲隔远喝道:“给我去通知拜紫亭,我要面对面和他谈一宗交易。”

守将不敢怠慢,吩咐手下回城飞报拜紫亭。

三人移到远处道旁一处草坡悠然坐下休息,养精蓄锐以应付任何可能出现的危险。

跋锋寒闲聊道:“子陵尚未说出龙泉事了后会到哪里去?”

徐子陵道:“我或到巴蜀打个转,完成尚秀芳托我把天竹箫送到石青璇手上的任务。”

寇仲向跋锋寒打个暧昧的眼色,眉开眼笑地说道:“看来以后我们若要探望陵少,只有到幽林小谷去。”

徐子陵没好气哂道:“少点胡思乱想吧!”

寇仲哈哈大笑,又问道:“你刚才说过我不敢面对现实,意何所指?”

徐子陵洒然耸肩道:“没有什么,只是指你硬要陪我去探大小姐,而不去好好训练和领导正在彭梁的少帅军,故感到你是不敢面对现实,一副拖得一时就一时的逃避心态。”

寇仲叫冤道:“我只是不想这么快和你分手,况且我此行得益良多,不但学晓看天色,更得传人马如一之术,又领教到塞外骑射战的厉害,可说是满载而归。”

跋锋寒道:“你最大的收获,照我看并非这些东西,而是在大草原建立的人脉关系,就以古纳台兄弟为例,他们均是桀骜不驯之辈,若非你能令他们心折,他们岂肯全力助你?”

寇仲微笑道:“是我先当他们是兄弟,又拼死为他们干掉深末桓,他们感动下当然支持我。唉!我总觉得别勒古纳台这人颇具野心,城府深沉,不像他的弟弟不古纳台般率直坦白。”

跋锋寒哂道:“能成一族之主,不但讲手段,更讲性格修养。突利又如何?我们为他打生打死,转个头便去和颉利讲和修好,事前有征询过我们的意见吗?我跋锋寒以后再不当他是兄弟!”

寇仲愕然道:“我明白你的感受,不过反应却没你老哥般强烈。我会设身处地地为他设想,他不能只因考虑个人的问题,而置庞大族人的利益不顾,对吗!”

跋锋寒微笑道:“你是绝不会明白我真正的感受,因为你没有我的经历。况且你曾和突利同生共死,跟他的感情比我和他深厚得多,所以会设法为他开脱。但我和你是不同的,我和突利分属两个敌对的阶层,他有的是权,我有的只是一把想偷天的剑。兄弟!勿说我没有警告在先,终有一天突利和颉利会联袂挥军南下,你们最好做妥准备。”

寇仲苦笑道:“陵少你怎么看?”

徐子陵叹道:“一天毕玄未死,这可能性一天存在。”

跋锋寒双目神光大盛,低声吟道:“毕玄!”

寇仲不想因辩论而加深跋锋寒对突利的不满,岔开道:“陵少不是说过须远离中土,以免听到关于我的任何消息,否则会忍不住来救我?”

徐子陵想起石之轩,苦笑不语。

密集的蹄音从城门内深处隐隐传至,寇仲朝城门瞧去,淡淡地说道:“伏难陀是我的,你们不要和我争。”

跋锋寒哈哈大笑,借用他的话道:“我明白你的感受。”

蹄声倏止。

三人相顾愕然,只见客素别从城门驰出,来到三人近处勒缰下马,从容道:“大王恭请三位入城见面。”

寇仲等想不到拜紫亭有此一招,城内见和城外见当然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若他们不敢入城见拜紫亭,在气势上怎都矮去一截。

寇仲哈哈笑道:“大王真好客。”

向跋锋寒和徐子陵各瞥一眼,跋锋寒微一颔首,徐子陵则耸肩表示不在乎,他一拍背上井中月长身而起道:“我还有件羊皮外袍留在城内修补,想不入城也不行。”

南城门虽是守卫森严,城楼城墙站满粟末兵,可是城内的气氛并不紧张,除了巡军增多外,仍有疏落的行人点缀广阔的朱雀大街,部分店铺照常营业。可见直到此刻,拜紫亭仍是信心十足,与这样心态的人交手谈判肯定不是容易的事。假若城内千军万马的迎接他们,他们的心反会安定和更有把握些。

客素别领他们穿过深长的城门拱道,来到最接近南门一家食店门外,恭敬地说道:“大王在里面恭候三位大驾。”

寇仲打趣道:“大人是否忙着去领兵来把我们重重包围,所以无暇陪我们进去?”

客素别干咳一声,尴尬道:“少帅真爱说笑。”接着压低声音道:“受君之禄,担君之忧,希望少帅明白下官的处境。”

徐子陵心中一动,问道:“客大人官居何职?”

客素别微一错愕,答道:“下官的职位是右丞相。”

寇仲动容道:“那是很大的官儿。”

三人均知不宜与客素别多说下去,举步入铺。食店内堂宽敞,摆下近二十张大圆桌,拜紫亭居于正中的一张,神色平静地瞧着三人进来。“天竺狂僧”伏难陀坐在他右方,仍是那副高深莫测的神态;宫奇居左,恰是三个人对三个人,再没有其他人。桌上摆放六个酒杯和一罈响水稻米酒。

拜紫亭倏地起立,呵呵笑道:“少帅艺高胆大,果是名不虚传,佩服佩服,请坐!”边说边亲自为六只空杯斟酒。

寇仲三人昂然坐下,到香气四溢的美酒注满六只杯子,拜紫亭坐下举杯敬酒道:“与跋兄尚是初次碰面,这一杯就为跋兄将来击败毕玄而喝的。”

六人举杯对饮,若有不明白真相的人看到这情景,会以为是老朋友叙旧喝酒。

寇仲拭去唇角酒渍,目光先落在宫奇脸上,微微一笑,然后转往伏难陀,欣然道:“国师的‘梵我不二’确令小弟大开眼界,可惜昨晚本人身体状况欠佳,未能尽兴。”

伏难陀从容一笑道:“难得少帅这么有兴致,希望本人不会令少帅失望。”

拜紫亭放下酒杯,淡淡地说道:“少帅请开出条件。”

寇仲仰天笑道:“好!大王终有谈交易的兴趣。不过我可先要问大王一句话,大王对与突厥狼军之战,现在尚有多少把握?”

拜紫亭神态自若地说道:“未到两军交锋,谁能逆料胜败?我们早知小龙泉无险可守,故小龙泉的得失并不放在我们心上。至于损失的补给,只是不能锦上添花,并不能对我们造成关系到成败的打击。自三年前本王矢志立国,我们一直为此役作准备,否则我拜紫亭今天只能千方百计把五采石讨来,跪献颉利的牙帐前。”

这番话说得豪气冲天,一副不怕任何威胁的模样,确是谈判高手的气魄风度。

宫奇插嘴道:“少帅手上有货,我们手上有人,以货易人,干脆利落,大家可免去不必要的麻烦。”

寇仲像听不到宫奇的话般,向拜紫亭微笑道:“大王的所谓三年备战,是否包括纵容狼盗抢掠敛财,对各地商旅巧取豪夺,勒索敲诈?”

拜紫亭双目杀机大盛,冷然道:“少帅要知口舌招尤之忌。我拜紫亭既敢不把突厥人放在眼里,早存宁为玉碎,不作瓦全之心。”

“砰!”跋锋寒一掌拍在台上,六只杯子同时似被狂摔地面般破裂粉碎,酒罈却神奇地完好无缺,仰天长笑道:“好豪气,我跋锋寒最喜欢的就是像你老哥般的硬汉子。大王对小龙泉失守不放在心上,只不知对卧龙别院若亦不保有何感受?”

拜紫亭三人同时瞳孔收窄,脸色微变。寇仲等心中叫好,跋锋寒突如其来的一招,先显示经“换日大法”改造后更上一层楼的精纯内功,震慑对方,再揭破对方致命的弱点,命中对方要害。

寇仲微笑道:“小弟有个很有趣的提议。”

拜紫亭愕然往他瞧来,沉声道:“说吧!”

寇仲双目精芒大盛,凝望伏难陀,语调却是平和冷静,柔声道:“不如我们豪赌一场,请大王赐准小弟与贵国国师作一场生死决战,若死的是我寇仲,我的兄弟绝不会纠缠下去,立即以货易人,且额外加送小龙泉。败的若是国师,除以货换人外,还要赔出平遥商那笔欠账,大王意下如何?”

跋锋寒心中叫绝,若要杀死伏难陀,确没有比这着更精采。之前寇仲虽有把伏难陀诱往卧龙别院之策,一来完全被动,二来纵使对方中计,以伏难陀天竺魔功的变化无穷,在旷野之地,只要一个不好,让他逃进树林,谁有把握拦截他。但现在只要拜紫亭点头,伏难陀将不得不起而应战,至死方休,当然比任何其他计策更高明,更稳妥。徐子陵却是大吃一惊,除寇仲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伏难陀可怕的实力,虽说经一晚半天的调息,他和寇仲在长生气神迹般的功效下内伤外伤已告复原,但失去的血却仍需一段时间补充。值此重伤初愈之时,与伏难陀进行决战,这个险冒得太大。寇仲从小时开始就是个爱冒险的人,自昨晨受伤后的种种挫折,令他憋下满肚冤屈不忿之气,现在见到拜紫亭和伏难陀,再忍不住爆发出来。加上时间无多,只有杀死伏难陀,才可令拜紫亭和龙泉军失去信心,使他踏出完成对尚秀芳所许诺言的最关键性的一步,更可让越克蓬快意地回国交差。他不是不晓得伏难陀的厉害,但这个险却不能不冒。

伏难陀闻言仰天长笑,接着肃容道:“大王请赐准此战。”

拜紫亭目光闪闪的打量寇仲,显是龙心大动,点头道:“少帅确是胆色过人,不把生死放在眼里。好吧!此战就在外面大街进行,不过何用分出生死,只要胜败分明,我们依约定交易。少帅请!”

在拜紫亭指示下,城兵把这一截的朱雀大街两端封锁,在禁止进入的范围内所有店铺立即关门。守南门的士兵哄动起来,城上城下挤得水泄不通,争看这场有关龙泉存亡的大战。一方是粟末人的精神导师,来自天竺精通瑜伽术的玄门大师,人称“天竺狂僧”的伏难陀。一边是来自中土,名慑中外,连颉利和毕玄亦不放在眼里的“少帅”寇仲。

寇仲立在街心,神态轻松的向仍伴在左右的徐子陵和跋锋寒道:“不用担心,照我看他仍未从昨晚一战恢复过来。”

徐子陵苦笑道:“我的大爷,别忘记‘换日大法’正是从天竺来的,人家疗伤的方法会比你差吗?”

跋锋寒冷哼道:“子陵说得虽然对,因为瑜伽追求的正是超越人体的极限,所以这狂僧的体质肯定异乎常人,既不易受伤,即使受伤也比人快复原。不过管他内伤是否痊愈,昨晚他在十拿九稳下仍奈何不了你们,而寇仲这么快敢向他单挑独斗,对他的信心肯定会有重大打击,少帅只要把握此点,将可把他的魔心制住,大有机会胜此一仗。”

寇仲凝望正陪伏难陀步往对面街心的拜紫亭,微笑道:“这叫英雄所见略同,要杀伏难陀,此实千载一时之机。”

忽然念颂道:“精者身之本,两精相搏谓之神,随神往来谓之魂,并精出入谓之魄,心之所倚谓之意,意之所存谓之道。天人交感,阴阳应象。”

两人听得动容。

寇仲微笑道:“这是宁道奇那次出手教训小弟临走时说的,小弟一直一知半解,似明非明。到昨晚伏难陀击倒陵少,想取他命时,我忽然间明白了,来个天人交感,阴阳应象,成功使出井中八法最后一式‘方圆’,刀法至此始真臻大成之境。因而昨晚能有负伤斩杀深末桓的壮举。他奶奶的熊,想起小陵差点给他宰掉,老子绝不肯放过他。”

徐子陵心中一阵感动,少时寇仲比他长得粗壮,每逢徐子陵被人欺负,寇仲必挺身出头,就算明知敌不过对方,亦绝不退缩。现在只不过是历史重演。

宗湘花此时和一群将领飞驰而至,显是闻风赶来观战,益发令人感到此战的重要。

拜紫亭踏前三步,朗声道:“少帅是否准备妥当?”

寇仲哈哈笑道:“随时可以动手。”又低声向徐子陵和跋锋寒道:“我绝不会比伏难陀先死的,放心!”

两人退到一旁。拜紫亭再走前五步,来到两人对峙中间的位置,稍作横移,到可同时看到双方的位置,环目一扫,大喝道:“开始!”再往后退,至行人道止,与另一边的徐子陵和跋锋寒遥遥相对。

决战的大街一端是挤满南门城楼上下以百计的粟末兵,一端是宗湘花、宫奇等十多名将领,决战者左右两边行人道上分别是拜紫亭和徐跋两人,人人默不作声,气氛沉凝紧张。伏难陀仍是那袭招牌式的橙黄色宽袍,两手隐藏袍袖内,神色从容自然,傲立如山如岳,虽没有摆出任何迎战的架势,可是不露丝毫破绽,就像与天地浑成一体,超越人天的限制。

跋锋寒尚是初次感受到“梵我如一”的境界,首次担心起来,低声道:“这家伙的信心似乎没受影响。”

徐子陵叹道:“此仗将是寇仲出道以来最艰苦的一战。”

寇仲先把双目睁得滚圆,神光电射的凝望对手,接着把眼睛眯成只剩一线隙缝,就像天上浮云忽然遮去阳光,变化神奇之极,也令目睹此景的宗湘花等一众将领生出震撼的感觉。同一时间寇仲脊挺肩张,上身微往前俯,登时生出一股凛冽的气势,越过近三丈的空间,朝神秘莫测的伏难陀迫涌过去,伏难陀的橙色长袍立即应劲拂动,使人晓得他正在承担寇仲气劲惊人的压力。高手相争,不用刀来剑往,足使人看得透不过气来,更猜不到下着如何?谁会先出手?场中最了解寇仲的徐子陵和跋锋寒均有点意料不到寇仲的武功进步到如斯境界。因为他发出的气劲并非只是一股真气,而是如有实质的一堵气墙,处处平均,可令对手难以避重就轻的化解进击。比之以前的他当然更为高明。天人交感,阴阳应象。寇仲先是脸罩寒霜,接着颜容放松,嘴角溢出一丝笑意,淡淡地说道:“大师可以开始说法了!”

“锵!”井中月离背而出,遥指对手。一注圆浑的刀气,从刀尖以螺旋的奇异方式江河暴涨地狂涌而出,往伏难陀攻去。气墙为方,刀劲为圆,竟是隔着三丈的距离发出井中八法中最后一式“方圆”。刀法至此,确已臻天人合一的至境。方为阳,圆为阴;阴为方,阳为圆。阴阳应象,天人合一,再不可分。

跋锋寒和徐子陵交换个眼色,都看出对方心里的惊异。寇仲摆明是一出手就是雷霆万钧之势,务于数刀内与伏难陀分出胜负,免去应付伏难陀出人意表,层出不穷的天竺瑜伽奇术。伏难陀再难保持他与天地浑成一体的梵我不二,左右袍袖环抱拱起,抵挡寇仲的方圆奇招。“砰!”两气相交,响彻全场。伏难陀再非无懈可击。拜紫亭哪想得到寇仲厉害至此,面容立即阴沉下去。

寇仲被伏难陀的反击震得上身往后微晃,大笑道:“生死之道非是沉迷,而是超越和忘记,我有说错吗?请国师指点。”

伏难陀冷哼一声,往前踏步,左袍袖看似随意的画出一个方整的圆,枯黑的右手从袍袖探出,朝寇仲遥抓过去,说道:“没有沉迷何来超脱?少帅勿要思路不清。”

寇仲心神进入井中月的通明境界,感到伏难陀看似随意地挥圈子,事实上却把自己的气墙卸到一旁,还带得他生出横跌的倾向,厉害非常。而遥施攻来的一抓,五指分别发出劲气,将自己紧裹其中,只要他一个应付不好,对方的杀招会接踵而至,杀他一个措手不及,至死方休。寇仲却是不惊反喜,他和徐子陵昨天的负伤迎敌,死里求生,实是修行上无比珍贵的经历,在生死的威胁下,逼得他们穷智竭力,把潜能释放出来,与敌周旋。例如在察敌一项上,以前他寇仲虽非粗心大意,但总不及负伤时专心细意。因为既没筹码犯错,更没有补救的能力,故每一招进攻退守,必须达至百分百的精准。现在伤势大致痊愈,但这些从负伤迎敌时身体力行领悟回来的妙谛,已成为他的一部分。

寇仲长啸一声,身子旋转起来,井中月与他合而为一,再分不清人在哪里,刀在哪里,往“天竺狂僧”伏难陀旋转过去。拜紫亭、宗湘花、宫奇、客素别等和一众将领士兵,因深悉伏难陀的本领,所以纵使寇仲名气如何大,在两人交手前对伏难陀仍是信心十足,从没有想过伏难陀会有输的可能性。可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寇仲的刀法有如天马行空,燕翔鱼落,打开始就抢在主动,终于令他们要为伏难陀担心起来。龙泉军的信心有大半是建立在伏难陀身上,若他落败身亡,哪到拜紫亭等不担心?徐子陵和跋锋寒却是叹为观止。想不到寇仲能以遥距式的方圆,破去伏难陀本是无隙可寻的梵我如一,否则寇仲将陷攻无可攻的劣境。而随着施展这招的攻势更是凌厉,人旋刀转,轻轻松松的从对方的卸劲脱身出来,又化解抓劲,兼仍保持主攻之势。当寇仲旋至适当距离,井中月可从任何角度劈出,岂是易挡。

在双方观战者看得紧张刺激之际,寇仲龙卷风般旋进离伏难陀一丈内可随时出刀的危险范围。伏难陀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寇仲的接近,他是场内看破寇仲这招真正厉害处的寥寥可数几人之一。寇仲看似全速旋转,事实上每一下转身和旋进的速度均有轻微差异,身法巧妙至此,已达神乎其技的至境。伏难陀冷笑一声,往横移开,两手收入袍袖内,袍袖倏地鼓张,然后塌缩,就像青蛙的腮子,忽胀忽缩的往攻来的寇仲拂去。两人迅速接近。眼看寇仲要朝伏难陀一刀劈出,忽然刀锋竟变成刀柄,先重重敲中伏难陀拂来的右手鼓涨的袍袖处,发出“砰”一声的劲气交击爆响,接着拖刀画向伏难陀连珠攻来,袍袖塌缩贴手的左掌处,发出另一声激响。

寇仲哈哈大笑道:“国师的瑜伽术到哪里去了?”

正要错身而过时,伏难陀下半身仍保持前冲之势,上身却像违背下身般出乎任何人意料之外的向后拗曲,把本无可能的事变成可能,两手从袖内探出,一取寇仲左颊,另一疾扫寇仲后背,既诡异莫名,又阴损至极点。龙泉将士终爆起震天的彩声。

寇仲早领教过他能人所不能的瑜伽奇术,仍有余暇叫道:“国师中计了!”

猛换一口真气,改移远为移近,由左旋变成往右旋,反方向移回来,井中月贴身施展,一时刀光四射,像黄蛇般绕体缠动,整个人给紧裹在精芒耀目的刀光中,看得人人惊心动魄,又不得不佩服寇仲出人意表的身法,令人折服的胆色。天下间除徐子陵外,恐怕只有寇仲能以转换真气的奇功去应付伏难陀的天竺瑜伽法。伏难陀尚是首次领教到在刹那间改变真气运转方向的绝技,感到寇仲只是借位置的转换,不但避重就轻的使自己的杀招变得搔不着痒处,若给他“嵌入”自己因全力进攻而露出的空门,后果实不堪想象。大喝一声,上身回拗,变回身体正常的部位,随着双脚疾往旁飘,力图远避开去。主动真正落到寇仲手上。

寇仲出奇地没有乘胜追击,旋止立定,井中月遥指退开的伏难陀,体内真气积蓄凝聚,逐渐推上巅峰状态。徐子陵和跋锋寒心中叫绝,要知纯以功力论,寇仲仍逊伏难陀一筹。论修养,伏难陀的梵我不二更可将寇仲抛离。最糟是比到招式变化,伏难陀的瑜伽奇术比之寇仲的井中月更难防难挡。在这种种不利的情况下,寇仲凭的是以奇制奇,以高明的战略争胜。有如两军对垒,对方虽在兵员的质素和数目上占尽优势,却因遇上高明的战略而把双方的差异扯平。寇仲先以井中八法最后一式“方圆”远距施展,逼伏难陀反击,在近距交锋时再凭体内真气迅换令伏难陀要变招退避。但假若他乘势追击,谁能料到精通瑜伽术的伏难陀会以什么诡异的手法反扑?所以寇仲遂以不变应万变,任由对方退开,自己则全力部署下一波的攻势,在我长彼消下,以最佳的状态硬撼处于被动的伏难陀,拉近双方在功力上的差距。他的刀气遥锁伏难陀,对方停下的一刻,就要面对他气势蓄至最盛的一刀。

观战者无不生出难以呼吸的紧张,全神静待战事的发展。伏难陀蓦地立定,铁钉般钉紧离寇仲三丈许远处,人人均以为寇仲要发刀之际,他竟像狂风拂吹下的小草般,左右狂摇摆动。最骇人是他的身体变得像草原上的长草般柔软,摆动出只有长草才能做出迎风摇舞的姿态来。寇仲积蓄至极限的一刀,在对上如此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守式下,竟是无法施展,因为他根本不知该攻何处,刀落何点?拜紫亭首先带头轰然叫好,引起他的一方震天喝彩声。徐子陵和跋锋寒也看得目瞪口呆。这才是伏难陀的真功夫,瑜伽术的极致,自然之法的制敌奇招。令人攻无可攻,更不知所守。寇仲立时陷进决战开始后最大的危机,倘判断稍为失误,必惹来伏难陀排山倒海似的反攻。

寇仲生出失去伏难陀的感觉。这天竺来的武学大师仍是活勾勾站在眼前,可是他已与梵天合一。幸而寇仲心神仍是澄明空澈,不着一丝杂念,心知止而神欲行,哈哈一笑,踏前一步,一刀劈在空处,正是井中八法的棋弈。积聚至顶峰的气劲,从刀锋山洪暴发般泄出,形成一波又一波的气劲,如裂岸的惊涛般铺天盖地往这可怕的敌手涌去。伏难陀摆动得更急更快,就像风暴中不堪摧残的小草。可是其狂摇乱摆的动作再非无迹可寻,在刀气的波卷下,寇仲的刀像长出可透视他虚实的无差法眼,循着某一超乎平常感官的直觉,自然而然的往伏难陀攻去。骤见寇仲狂喝一声,腾身飞掠,往伏难陀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击。

拜紫亭一方人人看得大惑难解,皆因若依寇仲现在扑击的方向,攻击点只能是伏难陀左方三尺许空处,而观寇仲一往无前的前掠之势,绝无可能在中途变招或改向的。伏难陀终于立定,全神贯注于寇仲的来势上,他和其他旁观者的分别,是看不破就要吃亏。高手对阵,最怕是摸不清对手虚实。从天竺到中土,一直以来凭着他令人难测虚实的心法“梵我不二”横行无制,岂知遇上诡变百出的寇仲,以彼之道还治其身,竟成功的令他失去对敌手的掌握,并使他既能惑敌又善测敌的无上心法,终被打开隙缝,露出破绽。伏难陀首次生出不知如何是好的不安感觉,只好严阵以待,看寇仲有什么花样。

三丈距离,转瞬减半。寇仲凌空换气,施展从云帅那里领悟回来的回飞之术,刀随人走,在空中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往伏难陀弯击疾砍,带起的劲风凝而不散,有增无减,将对手锁紧锁死。人人鸦雀无声,拜紫亭等无不露出惊惧神色,天下间竟有如此神奇的身法和凌厉的刀招?寇仲尚是第一次以回飞身法使出井中八法里的“击奇”,且在气势积蓄至顶峰之际施展,确有三军辟易,无可抗御的威胁。身当其锋的伏难陀终捉摸到寇仲的刀势,竟是直冲自己而来,非是行险使诈,但已迟了一线,就算能勉力格挡,在我消彼长下,吃亏自是必然,且接着来的刀招会更是难挡。

值此刀锋眨眼攻及的一刻,伏难陀全身骨节“卜”连响,就像烧爆竹的紧凑响声,接着整个人往后弯折,变成个“人圈”似的物体,并往后迅速滚开去。如此怪招,包括寇仲在内,没有人想过可以在对仗时发生。但寇仲的井中月已是箭从弦发,在气机牵引下,倏地加速,以肉眼也要看得疑幻疑真的惊人高速,迅速追上伏难陀的人圈。“当!”寇仲眼看刺中伏难陀,却给伏难陀从人圈里一脚踢出,足尖点在井中月锋尖上,一股强大无匹的力量透刀而入,震得寇仲攻势全消,血气翻腾,剧震退开。伏难陀则由人圈变成直挺挺地贴地平飞,到三丈远外再以一个美妙的动作重新立稳,黑脸抹过一阵煞白后恢复正常,双目魔光大盛,牢盯寇仲。

众人看到大气不敢呼出一口。拜紫亭首次后悔批准此战,本以为是可光明正大杀死寇仲的良机,借此立威振军心,岂知寇仲的厉害大出他意料之外,伏难陀竟吃亏受伤。不过他眼力高明,看出伏难陀是拼着被刀气损伤,务要扯平寇仲占得的上风和优势,否则如此下去伏难陀必败无疑。

寇仲横刀而立,哈哈笑道:“国师现在面对死亡,不知对生死之道有什么新的体会,何不说来听听,让我们分享国师的心得?”这番话在此时说来,充满嘲讽的意味。

在旁观战的跋锋寒凑到徐子陵耳旁道:“老伏动气了!再不能保持他奶奶的什么梵我如一。”

伏难陀露出一丝满盈杀机的笑意,令人觉得这才是他真实的一面,摇头道:“年轻人切忌自满,因为死可变生,生可变死,生死本是无常,胜败亦是无常,战无常胜。少帅若有什么遗言,最好现在交代清楚。”

寇仲洒然笑道:“我有一大筐的遗言,却无须在今天说,因为你的底给我摸得一清二楚,尚未有杀我的资格。国师好像并不把大王的指示放在心上,大王说过只要分出胜败便成,国师你老人家刚才却说要取我之命,把大王之话当作耳边风,真古怪。”

伏难陀闻言微一错愕,同时醒悟到自己因动真怒至不能保持梵我如一的心境,但已迟了一步。

寇仲看似谈笑风生,事实上正不断寻找进攻的良机和对手的破绽,伏难陀被他的话命中要害,心神稍分,他立时生出感应,岂肯错过,喝道:“先胜而后求战,故我专而敌分,因敌而制胜。国师已痛失一招,还凭什么要我留下遗言?”

挥刀疾劈。他朗诵的是旷古绝今的天下第一兵法大家孙武的论据,虽是东拉一句,西扯一句,合起来刚好是对伏难陀目前处境最精确的写照。伏难陀虽明知是蓄意分他心神的话,可是字字属实,仍不能不受影响,难以恢复状态。拜紫亭终于色变,寇仲此子能纵横中外,不但因其盖世的刀法,更因他高明的才智见识。孙子兵法十三篇只五千九百余字,却博大精深,内容精采,寇仲随意撷取,恰到好处,可知他把十三篇参透通明,智珠在握,还将之融入刀法内。井中月在空中画出一道令人难以形容的玄奥线路,似是平平无奇,又似千变万化。脚下只像轻描淡写的踏出两三步,偏是缩地成寸的越过近两丈的远距离,那种距离的错觉,配合他玄奥的刀法,无论身受者和旁观诸人,均感到他此刀妙若天成,有令天地变色的骇人威势。

跋锋寒暴喝道:“好!”

他的喝叫含劲吐出,若平地起轰雷,听得人人心神悸动,亦令敌方联想起他和徐子陵乃与寇仲同等级数的威猛人物,而跋锋寒更是连毕玄也杀他不死的高手,登时更增添寇仲本已威霸天下此一刀的气势。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营而离之,并而击之。虽仍是井中八法的击奇,刚才是配以回飞之术,现在则是趁“营而离之”的成功情况下,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取敌人。至此可知“天刀”宋缺对寇仲影响之大。若非有宋缺亲自指点,现身说法,寇仲绝创不出此能令天地变色、鬼哭神号的井中八法。但这仍是经历无数生死血战,单打群斗,于死亡边缘挣扎求生,他的刀法始能臻达如此鬼神莫测的境界。伏难陀终属大师级数,值此生死关头,倏地收摄心神,身体在窄小的空间变幻出无数虚虚实实的位置,右手中指伸出,似要点出又非点出,其虚实难测处,看看也教人目眩,只要寇仲一下错失,摸不清他的虚实,所占上风将要尽付流水,拱手让人。

高手交锋,正在此一招半着之争。攻得好,守得更好。拜紫亭等喜出望外下,齐声喝彩。刚为寇仲打气的跋锋寒、徐子陵,也禁不住佩服伏难陀此一守式的高明,寇仲井中八法中的击奇,最厉害处是逼敌硬撼火拼,若要破此一招,唯一之法是不与他硬撼。在这情况下,必须先令寇仲攻无可攻,被迫中途放弃变招,那寇仲的气势将惨受重挫。伏难陀此守式正含此妙用,虚实难测,使寇仲找不到刀锋应落的一点。

两人心中叫糟时,寇仲竟然冲势全消,凝然倏止,傲然停步于离伏难陀一丈近处,击奇化作不攻。似攻非攻,似守非守。那由极动转化为极静的感觉,充满戏剧性的震撼力。两方人众登时寂然无声,更大幅加强这种奇异的感觉。井中月遥指伏难陀,发出凛然迫人的刀气,笼罩对手。伏难陀瞳子收缩,射出集中强烈的魔芒,显然是他比其他人更受到震撼冲击,心神被夺,再不能保持与梵天的联系。他不再保持守势,在把握不到寇仲招式的变化下,仓皇进攻。

跋锋寒和徐子陵均看得目眩神迷,想不到寇仲的击奇和不攻竟可倒转来使,因为以前他总是先不攻后击奇。不攻正是要强迫对手由守变攻,或由攻变守,把战局扭转过来。一招之差,寇仲再度把伏难陀迫到下风,不予他任何机会。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攻。拜紫亭、宗湘花等眼力较高明者,均现出吃惊的神色。

伏难陀腾空而起,飞临寇仲上方,两手两脚像与身体骨骼失去正常的连系般,水银泻地无隙不入的往下面的寇仲狂攻猛打,凌厉至极点,等于有四件兵器同时齐心合力的强攻寇仲。

寇仲哈哈笑道:“国师的梵我不二到哪里去啦?是否给对死亡的恐惧吓走了?”

井中月黄芒暴涨,刀势舒展,以迅雷疾电的速度往上砍劈,似是随意施展,又像有意而为,大巧若拙,似拙实巧,那种有意无意之间的潇洒自如,像长风在大草原上拂卷回荡,刀光疾闪的迎上敌手狂风暴雨般的激烈攻势,正是“非必取不出众,非全胜不交兵,缘是万举万当,一战而定”,井中八法中第六法的战定。和以往不同的是每一刀均深合宋缺天刀刀法之旨,刀势去留无迹,总在着意与不着意之间,又如宁道奇传的法诀,阴阳应象,天人交感。

井中月与伏难陀手脚对上,发出劲气交击的声音,连珠爆发地密集响起。伏难陀把瑜伽术发挥到极致,在空中起伏升压,从上而下对寇仲强攻重击,偏是寇仲上则刀光幻闪,下则脚踩奇步,每一移位均能避重就轻,闪虚击实,应付自如。不知就里的龙泉军尚以为伏难陀抢得上风主动,忙为伏难陀打气喝彩,叫得震天价响,更惹得城民赶来围观。

跋锋寒低声道:“老伏已是强弩之末,绝挨不了多久,开始时我尚为寇仲有少许担心呢!”

徐子陵点头同意,伏难陀展开凌空下击的攻势,摆明在逼寇仲以硬碰硬,希望凭着较寇仲深厚的功力和瑜伽术能人所不能的层出不穷奇招,一举将寇仲摧毁。岂知寇仲的井中月已到随心所欲的境界,看似漫不经意,事实上或卸或黏,或虚或实,一时硬砍狂扫,一时避重就轻,有惊无险的挡过伏难陀气势如虹的强攻,凭脚踏实地之利渐进式的操控着凌空扑击的伏难陀,消耗他的真元体力,令伏难陀的内伤加深加重。

寇仲大喝一声,把为伏难陀喝彩的声音全部盖过,诵道:“用兵之法,以谋为本,是以欲谋疏阵,先谋地利;欲谋胜敌,先谋固己。国师尝尝老子这招用谋如何?”

拜紫亭一方上上下下,都听得心惊肉跳,寇仲的井中八法玄奥精奇,又与中土军事家的理论结合,将千军万马决胜于沙场的兵法,浑融入刀法之中,本来已具有秘不可测参透天地的至境。此时见他再事先张扬的来另一招用谋,哪能不为伏难陀担心。没有人呼叫说话,只有不自觉的紧张喘息和呼吸。伏难陀心知肚明凌空下击的战略再难奏效,一个不好还会给寇仲锁在上方,不能脱身,忽然蜷曲如球,往寇仲撞去,心忖无论你用谋或不用谋,对着这处处破绽反成没有破绽的一招,亦将有力难施。

寇仲倏地横移避开,任他落往地面,摇头叹道:“国师又中计了!我这招既名用谋,更已稳占地利,何用出手?只是口头说说罢了!”

观者无不愕然。跋锋寒和徐子陵却知战事到达结束的最后阶段,因为伏难陀不但被破掉他的天竺心法梵我不二,更是心志被夺,乱了方寸,陷于完全被动挨打的劣势,胜败再不由他作主,连一半的反击之势都没有。

拜紫亭终忍不住,大喝道:“住手!”

伏难陀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怒吼,四肢舒展,左足尖点地,整个人陀螺般旋转起来,双手幻出漫天掌影,旋风般往寇仲卷去。

寇仲于他足尖点地的同一刹那,井中月吐出夺魄惊心的骇人黄芒,喝道:“国师第二次违背王命了!看老子的速战速决。”

说话间,黄芒暴涨,运刀疾刺,时间角度拿捏得精准无匹,刀锋彷似贯注全身功力感情,充满一去不返的惨烈气势。旁观者全生出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感到胜负将决定于眼前刹那之间。就在两人对上之前一刻,寇仲的井中月竟于不可能变化中再生变化,将井中八法中的速战化为兵诈,长刀往后回收,旋身拖刀,与伏难陀擦身而过。包括跋锋寒和徐子陵在内,没有人看到两人间发生什么事,只听气劲爆激的响音,两人反方向的旋转开去。全场静至落针可闻。

寇仲首先立定,井中月刀锋遥指仍旋向至五丈外靠南门一端的朱雀大街的对手,哈哈笑道:“用兵不用诈,犹如有弓无箭,有船无舵。国师虽武功过人,心法独特,可惜却不知用兵之道,不明白勇怯在乎法,成败在乎智的道理。勇怯在谋,强弱在势。谋能事成则怖者勇,谋夺势失者则勇者怯。”

这番话在他此时仗刀八面威风下说出来,自有一种唯我独尊,成败在握的味道。

伏难陀终于旋定,面向寇仲,左手单掌竖在胸前打出问讯手势,右手负后,表面看不出受创的痕迹。但高手如徐子陵、跋锋寒、拜紫亭之辈,均晓得他输掉此仗。

双方眼神交触,一眨不眨互相凝视。寇仲的话不是为夸耀自己,而是进一步打击伏难陀的斗志,令他无力作垂死的反扑。虽相隔超过五丈,但旁观者不论武功高低,均感到寇仲的宝刀把伏难陀锁紧罩死,随时可在闪电间窜过五丈距离,予伏难陀夺命的一击。

伏难陀的身体忽然颤震起来,胸前衣衫破裂,心脏的位置现出一道刀伤血痕,鲜血渗出,双目却异芒剧盛,冷哼道:“好刀法,不过你仍未够资格杀死精通瑜伽生死之法的人,这一刀终有一天我会向你讨回来,大王别矣!”倏地飞退往南门的方向。拜紫亭出奇地没有喝止。

“锵!”寇仲还刀鞘内,发出一下清越鸣响,在场者无不感到心脏像给重锤敲打一记,生出不同程度的难受和不安。徐子陵听得心领神会,所谓近庙懂拜神,这招鞘响实是他真言印法的变奏,不同处是充满杀伤力。瞧来简单,却是发自寇仲的全心全灵,并贯注他整体的精神,非只是要弄出一下震慑全场的清音。伏难陀应声剧震停下,脸上现出古怪至极的神色。

拜紫亭一声长叹,说道:“国师安心去吧,拜紫亭绝不会辜负国师的期望。”

龙泉军民大吃一惊,此时才知伏难陀不但中刀惨败,且是伤重至死的地步。伏难陀仍狠狠盯着寇仲,接着眼神黯淡下去,嘴角流出一丝可怕的鲜血,滴到地上。在千百对眼睛注视下,这天竺来的武学大师,颓然倒地。包括拜紫亭在内,龙泉军民人人呆若木鸡,不能相信地瞧着伏尸小长安朱雀大街上的伏难陀。

《大唐双龙传》第十四册 终

大唐双龙传·第十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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