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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汉水战云

大唐双龙传 黄易 16045 2024-03-05 11:28:41

商秀珣嗔道:“你两个像完全不知自己在干什么似的?这么大摇大摆地到江夏来,我这不大理外间事的人也晓得,有心算计你们的敌人更不会错失良机。告诉我,你们是否想凭两人之力,从这里直打进关中。”

寇仲恭敬地道:“商场主你不是在牧场享清福吗?为何会在老杜的地头内出现?”

商秀珣别转头瞟了徐子陵一眼,见他也摆出无比尊重,洗耳恭聆的姿态,“噗嗤”娇笑道:“你们不用那么诚惶诚恐的,人家又不是会吃人的老虎,只是爱间中闹闹脾气吧!”

寇仲收回望往窗外的目光,大讶地瞧着身旁的美女道:“场主今天的心情为何这么好?不但不计较我们的旧账,还给足面子予我们两个大小子。”

坐在两人后面的徐子陵乘机道:“那回小弟在没预先征得场主同意,私下放走曹应龙,确有不当之处。”

寇仲接口道:“场主大人有大量,确令我们既惭愧又感动。”

商秀珣扁扁秀美的樱唇,故作淡然地说道:“过去的事作为过去算了,难道要把你们煎皮拆骨吗?我到这里来是要见李秀宁,她今早才坐船到竟陵去。”

寇仲与徐子陵交换个眼神,均大感愕然,李秀宁等于李家的使节,她到江夏来,显然与杜伏威归降李家一事有关,只是时间上快得有点不合情理,其中定有些他们不清楚的地方。极可能李家一直有派说客来游说杜伏威,只是最后由师妃暄亲自向杜伏威证实白道武林对李家的支持,打动杜伏威向李阀低头的心意。杜伏威一直是飞马牧场的最大威胁,现在竟是迎刃而解,难怪商秀珣的心情如此畅美。乍闻李秀宁之名,寇仲心中真不知是何滋味,脸上泛起一个苦涩的笑容,一时说不出话来。

徐子陵只好没话找话说地问道:“商场主怎知我们在这里?”

商秀珣道:“你们两个那么容易辨认,能瞒得过谁?只因杜伏威有令不得留难你们,你们才可无拦无阻闯入城来。据我所知,你们准备入关的事已是天下皆知,由这里到长安,所有门派帮会均在留意你们的行踪,好向李阀邀功领赏,所以我真不明白你们想搅出个什么名堂。”

寇仲勉力振起精神,问道:“我们现在到哪里去?”

商秀珣若无其事地说道:“当然是送你们出城。”

两人愕然以对。

马车驰出南门,守城军弁显然早被知会,省去例行的调查。

商秀珣忽然问寇仲,说道:“你和尚秀芳是什么关系?”

在寇仲的脑海中,差点把这色艺双绝的美女忘记,闻言猝不及防并带点狼狈的反问道:“你为何有此一问?”

徐子陵一边听他们对答,一边留意马车的方向,出城后沿江东行,若依此路线,沿途又不被山林阻路,三天后可返回九江,所以走的正是回头路。

商秀珣美丽的大眼睛端详寇仲好半晌,微耸香肩道:“原本与人家无关,只是秀宁公主告诉我,尚秀芳不时向她打听你的行踪状况,我还以为你们是相好的哩!”

寇仲既尴尬又似饱受冤枉地说道:“我和她只是见过两三次面吧!说的话加起来不够十句,且是在大庭广众,人头涌涌的情况下对晤,照我看李小子才是她的老相好。”

心中同时奇怪,以李秀宁的为人,该不会向别的女子透露尚秀芳与她的密话。

商秀珣失笑道:“你这人什么都要夸大!”侧头美目深注地瞧着徐子陵道:“你们真要到关中去吗?”

徐子陵苦笑道:“这问题最好由寇仲来回答。”

寇仲露出深思的神色,不答反问道:“场主是在何时晓得杜伏威归顺李阀的呢?”

马车缓缓停下,左方是滔滔不断的大江。

商秀珣收回盯紧徐子陵的目光,说道:“我是今早去见秀宁公主时知道的。但自薛举父子兵败,秀宁公主便代表李家四处作说客,劝拥兵自守的各地帮派豪雄归顺,杜伏威是她最大的目标,她曾多次与杜伏威的人在竟陵接触密谈,但杜伏威始终不肯亲身见她。当今早她告诉我这事时,我也大感愕然。”

寇仲沉声道:“场主打算怎么办?”

商秀珣轻叹一口气,露出一丝苦涩,以带点无奈的语调道:“依寒家历代祖宗遗训,除非是在自保的情况下,否则我们飞马牧场绝不能介入政治或江湖的纷争去。唉!秀珣从来没有异性的知心好友,你们或可勉强算得上是两个知交,依你们说这事教人家怎么办才好?”

徐子陵道:“场主不用为此心烦,你肯视我们作知己,对我们已是莫大荣幸,我们怎能陷场主于不义,以致违背祖宗的训示。我们明白场主的处境。”

寇仲洒然道:“在现今的情势下,场主全力助我亦难有作为。所以不如保持中立的超然地位,凭场主与李家一向的交情,理该不会受到外间风风雨雨的影响。”

旋即又想起另一事道:“烦场主通知冯歌将军,着他和部下不用追随我寇仲,最重要的是让追随他的人安居乐业,其他的事不用再理啦。”

冯歌乃独霸山庄的老将,竟陵城陷,他带领竟陵的民众投奔飞马牧场,被安置在附近的两座大城暂居,经过这几年的经营,早落地生根。寇仲本想利用他们和飞马牧场的力量收服竟陵,再北图襄阳,好与李家争天下,但杜伏威的投降,却将整个局势扭转往李家的一面,此计再行不通。

对寇仲的少帅军来说,眼前形势确是非常恶劣,完全处在被动挨打的死局中。徐子陵心中暗赞,寇仲虽不时把“不择手段”四字挂在口边,却不断以事实证明他并非这种人。他和寇仲本就是一无所有的人,且少年时代受尽屈辱折磨,却练就一身硬骨气,绝不需别人的同情怜悯。

商秀珣别过俏脸,望往夕阳中的大江流水,美目像蒙上一层迷雾,唇角溢出另一丝苦涩的笑意,平静地道:“事情怎会如斯简单,这正是秀宁公主急于见我的原因。”

两人愕然互望,均猜不到她接着要说的话。商秀珣有点软弱地靠到椅背处,缓缓把绝世玉容转向,让寇仲和徐子陵分别瞧到她的正面和侧脸的动人轮廓,在窗外透入的阳光作背光衬托下,这美女更不可方物,配上她凄迷的神情,美得可使看者心醉魂销。只见她樱唇轻启的徐徐道:“大唐的宫廷在数天前发生一场激烈的争辩,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联成一气,齐声指责秦王李世民的不是,认为他因眷念旧情,故没有在洛阳对你两人痛下杀手,致让你两人坐大,李渊不知是否受新纳的董妃蛊惑,竟亦站在李建成、李元吉的一边,令秦王欲辩无从。”

寇仲哑然失笑道:“我可证明李小子确已尽力对我们痛下杀手,只是世事往往出人意表吧。”

商秀珣白他一眼,不悦道:“亏你还说得出这般话,你可知李建成的行事作风与秦王完全是两回事。”

徐子陵道:“李建成是否把对付我们的事揽到身上去?”

商秀珣道:“差不多是这样,不过负责行动的却是李元吉,不要小觑此人,据说他的武功更胜两位兄长,在关中从未遇过敌手,且有勇有谋,近年更招揽了江湖大批亡命之徒作他的心腹,手段则比李世民狠辣百倍。”

寇仲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问道:“李秀宁对此有何表示?”

商秀珣横他一眼道:“说来有什么用,你肯听吗?”

寇仲哈哈笑道:“李元吉纵使能在关中闭起门来称王称霸又如何?关中李家只有李世民堪作我的敌手,李元吉若把事情招揽上身,我会教他后悔莫及。”

商秀珣气道:“你爱说什么话都可以。可知此事却苦了我们?李建成要我们飞马牧场和你们少帅军划清界线,你寇少帅来教我们怎么办好吗?”

寇仲望向徐子陵,冷笑道:“这小子活得不耐烦啦!我们要不要再送李小子世民另一个大礼,把这大唐的太子宰掉?”

徐子陵沉着应道:“不要过于轻敌,李阀在诸阀中向居首位,人强马壮不在话下,更有杨虚彦在背后撑腰,我们要收拾他谈何容易。”

转向商秀珣道:“所谓划清界线,指的是什么事呢?”

商秀珣气鼓鼓地瞧着寇仲好一会儿后,嗔道:“你这人只懂说气头话,于事何补?为了你们,我正式向李建成表示不会归附他们,更不会只把战马供应给他们,你满意吧?”

寇仲一震道:“场主!”

商秀珣苦笑道:“若李家主事者是秦王,他大概会体谅我的苦衷,只要我们不是正式出兵助你,便不会给牵连在内。可是建成、元吉是心胸狭隘的人,所以你们若真能把他们干掉,我会非常感激。可是在目前的情势下,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你说人家怎能不为你们心烦意乱呢。”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感动,想不到这深居于牧场内孤芳自赏的美女,对他们如此情深义重。

商秀珣目光移往窗外,捕捉着太阳没入西山下最后一丝夕光,轻柔地道:“离此下游半里有一艘小风帆,你们可用之北上,也可东返彭梁,到哪里去由你们决定。秀珣言尽于此,希望将来尚有可见面的一天吧!”

小风帆驶进汉水,逆水朝竟陵的方向驶去,漆黑的天幕上星光密布,壮丽迷人。

寇仲来到把舵的徐子陵旁,说道:“美人儿场主虽是脾气大一点,却是我们真正的朋友。”

徐子陵微微点头,没有答话。左方的渡头和河弯处泊有十多艘渔舟,岸上林木深处隐有灯火,该是渔民聚居的村落,一片安宁和逸。

寇仲收回目光,低声道:“照你看,四大圣僧阻止我们北上关中一事,李阀是否晓得?”

徐子陵摇头道:“那并非师妃暄的行事作风,她绝不会和佛道两门外的人联手来对付我们,且她根本不用借助外力。”

寇仲得意洋洋地说道:“这正是我想得到的答案。另一个问题是假若你是李元吉,手下有大批高手,又想证明给李渊和李建成看他比二哥李小子更行,背后还有杨虚彦在推波助澜,他会怎样对付我们?”

徐子陵随口答道:“他会布下天罗地网,在我们入关前截杀我们。”

寇仲露出一个信心十足的笑容道:“美人儿场主曾说过一句对我非常诱惑的话,你猜不猜得到是哪一句?”

徐子陵苦笑道:“是否由这里一直打上关中那一句?唉!你这家伙真不知‘死’字是怎么写的,且你曾答应过我尽量不与师妃暄作正面冲突的。”

寇仲搂上他肩头笑道:“我当然是心口如一的英雄好汉,陵少放心,不过照我看无论我们如何隐蔽行藏,最终仍躲不过师妃暄和四大圣僧的。所以我们必须要有心理的准备。现在不如再想想如何搭便宜船好啦!”

徐子陵点头道:“这才算像点样儿,假设我们能潜上你的单恋情人的座驾舟,说不定可无惊无险的入关。”

寇仲不自然地说道:“‘单恋’这两字多么难听,你难道看不出其实她对我也颇有情意吗?否则不用请美人儿场主来向我示警。”

徐子陵微笑道:“襄王有梦或神女无心这种事每天在人世间发生,亦人之常情,有什么好听难听的,你若不肯对她死心,怎对得起宋玉致。”

寇仲哑然失笑道:“竟是预作警告哩!放心吧!我和李秀宁根本从未发生过什么情愫,想旧情复炽都不成。何况现在敌我分明,更不可能发生任何事。我现在是一心一意去寻宝,找不到就返乡耕田,又或是随你天涯海角地去流浪。”

徐子陵摇头叹道:“你这坏小子又在对我动心术,你即使不说出这番话,我也会全力助你寻宝的,好看看老天爷想如何决定你的命运。咦!”

寇仲亦生出警觉,朝河道前方瞧去,只见十多里外河弯处隐见火光冲天而起,像有船在着火焚烧。一震道:“不会是秀宁的座驾舟遇袭吧!”关心之情溢于言表。

徐子陵皱眉道:“这叫关心则乱,照时间计算,怎可能是李秀宁的船。”

寇仲稍觉安心,奇道:“究竟是谁的船?若是贼劫商船,我们这对替天行道的侠义之士,当然不能漠视。”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何不坦白地说是手发痒呢?”

寇仲双目精芒电闪,平静至近乎冷酷地道:“说穿就没意思。现在我们的武功,已到达一个连我们自己都弄不清楚的境界。若非答应过你,真想和仙子圣僧们硬撼一场看看。”

风帆在徐子陵的操控下急速转弯,进入一截两岸山峡高起,水流湍急的河道。喊杀声随风飘至。只见前面有两方战船正剧烈厮斗缠战,投石声和箭矢声响个不绝。其中一方的三艘战船,两艘已着火焚烧,火燄烛天,被另五艘战船作贴身攻击,战况激烈。落在下风的一艘战船正力图突破重围,在三里许外顺流向他们的方向逸来,五艘敌船立即弃下其他两船不理,衔尾穷追,以百计的火箭蝗虫般向逃船射去。两人均瞧得眉头大皱,不知应否插手去管这闲事。“砰!”逃船船尾处终于中箭起火。

两块巨石同时击中逃船的船尾,弄得火屑飞溅,出奇地那船只略往左右倾侧,立即恢复平衡,全力往他们的方向逃过来。

寇仲摇头道:“这船完蛋啦!它唯一的方法就是靠岸逃生。”

徐子陵道:“他们已失却机会,你看不见其中两艘追杀的战船分从两边外档赶上来吗?正是防止他们靠岸。这些人手段真辣,一副赶尽杀绝的样子,彼此该是有深仇大恨。”

说话间,他们的风帆驶出近里许远,与顺流逸来的逃船拉近至不足一里的距离。火势快将波及帆桅,那亦是逃船被判死刑的一刻。

寇仲抓头道:“我们该怎么办?这么面对面的迎头碰上,十之八九会殃及池鱼的。”

徐子陵哂道:“你不是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何临阵退缩?”

寇仲道:“问题是我们怎知是否真的不平?”

徐子陵微笑道:“所以我们要赶上去看看,这分明是一次有计划的伏击行动,目标是此船上的某一个人,为了这人如此劳师动众,你不感到奇怪吗?”

寇仲凝望来船,沉声道:“非常奇怪!唉!这回真的玩完。”

“轰!”一方巨石正中船桅,桅杆立断,连着风帆倾倒下来,逃船立时侧翻,船上的人纷纷投河逃生。

徐子陵道:“我负责驾船,你负责救人,明白吗?”

寇仲苦笑道:“那谁负责对付投石和箭矢?”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当然也是你,小心!”一扭舵盘,风帆往左弯去,避过正在沉没的逃船,却来到追来的两船之间。

双方愕然对望。寇仲和徐子陵同时头皮发麻,在灯火映照下,西突厥的云帅赫然出现在其中一船的指挥台上,幸好对方只当他们是路经的人,又急于追击堕河的敌人,只是挥手示意他们立即离开。

寇仲压低声音道:“你看该作如何打算?”

徐子陵当然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连自保也有问题,更遑论救人。且只要有人从河水中冒出来,保证会满身披上箭矢的沉回去,绝无侥幸可言。

寇仲又道:“说不定这是阴癸派的船。”说这句话时,双方擦身而过。

到小风帆把云帅方面的船队抛在后方,两人同时吁出一口气,暗叫好险。对方分明是朱粲的手下,正在协助云帅攻击某方的重要人物。幸好没人认出他两人来,否则必顺手干掉他们。在众寡悬殊的情况下,敌人又有云帅这种接近毕玄级数的绝顶高手在其中,他们唯一可做的事就是参与借水遁的行动。

寇仲回头后望,苦思道:“云帅要对付什么人呢?这波斯来的家伙确高大好看,生的女儿当然不该差到哪里去。”

徐子陵叹道:“小子色心又起啦!”

寇仲昂然道:“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咦!”

风声骤响,一人倏地从船尾翻上船来,长笑道:“两位仁兄别来无恙,小弟对少帅之言颇有同感,未知子陵兄以为然否?”

两人愕然瞧去,赫然是浑身湿透,却无丝毫狼狈之态的突利可汗,名震域外的伏鹰枪收到身后,从左肩露出锋尖,仍是一贯气度恢弘,从容不迫的样儿。

寇仲哈哈笑道:“原来是突利老兄,这回是否算是我们救了你?”

突利来到徐子陵另一边,回头瞥上一眼,仰首夜空,说道:“该说是苍天和你们联手救我才对。小弟有一事请教,中原武林该没有人认识云帅,小弟也是刚才始知他到了这里来,为何你们一眼便把他辨认出来?”

徐子陵从容道:“此事自有前因后果。请让在下先问一句,可汗到此是否想迎得波斯美人归?”

突利讶然道:“你们确是神通广大,小弟还以为此事机密至极,岂知竟像天下皆知的样子,可见人算不如天算。”

寇仲道:“我们怎会无端知晓,此事迟些再说,照我猜我们尚未脱离险境,当云帅找不到可汗,说不定会掉头追来,可汗有什么好主意?”

徐子陵头也不回地苦笑道:“不用猜啦!他们追来了!”

寇仲头皮发麻的别头望往出现在后方的船影灯光,说道:“这家伙真厉害,定是瞧见可汗附在船尾处,否则怎能这么快的知机追来?”

突利可汗叹道:“牵累两位真不好意思,不如让小弟从陆路把他们引开,两位可继续北上。”

寇仲皱眉道:“可汗可有把握跑赢云帅?”

突利脸色微变,他虽从没和云帅交手,但对他称冠西域的轻身功夫早有所闻。

徐子陵明知不该介入东西突厥的斗争,但见到突利现在虎落平阳,形单影只的苦况,同情之念大起,兼之云帅与穷凶极恶的朱粲合作,绝不会比突利好到哪里去,断然道:“我们一起上岸吧!先起步的总会多占点便宜。”

突利雄躯微颤,双目射出深刻及复杂的神色。

三人蹲在一座山的高崖处,俯瞰星夜下远近荒野的动静。

突利像有点忍不住地问道:“刚才你们一路奔来,是否尚未用尽全力?”

寇仲笑道:“可汗果然有点眼力。”

突利吁出一口凉气道:“难怪李世民对两位如此忌惮,不见非久,但两位都给小弟脱胎换骨的感觉。我以前还认为可摸清两位深浅,现在始知是自以为是的错觉。”

徐子陵忽然道:“可汗与锋寒兄的恩怨我们不管,但可汗兄总会令我们联想起锋寒兄和塞外策马大漠的英雄豪杰。所以现在对可汗和阴癸派合作掳劫莲柔,既不理解更为可汗的清誉惋惜,可汗请恕我直言。”

寇仲加上一句道:“与可汗同船的是否钱独关的手下?”

突利细心聆听,先是露出不悦的神色,接着泛起一个充满无奈意味的表情,叹一口气,又摇摇头,说道:“若我说这是我们大汗和赵德言的主意,小弟只是奉命执行,两位定会以为我在推卸责任。但事实上表面看来我虽是有权有势,却恰恰应了你们汉人‘位高势危’那句话,很多事是身不由己。像我和世民兄本是肝胆相照的好友,可是照目前的情况发展下去,终有一天要对仗沙场,教人扼腕兴叹。”

徐子陵皱眉道:“你们为何要插手到中原来,在历史上,从没有外族能在中原立足,顶多是抢掠一番,而事后必遭报复,如此循环不休,于双方均无好处。”

突利沉默片晌,缓缓道:“这正是问题所在。子陵兄有否设身处地,站在我们的立场去思考这个问题?”

徐子陵歉然道:“在下因对贵国所知不多,故很难以可汗的立场去加以思索。”

突利讶道:“坦白说,这个问题我并非首次跟人谈上,但只有子陵兄肯承认自己所知的不足,其他人却像天下所有道理全都集中到他身上的样子,令人气愤。”

寇仲笑道:“令可汗气愤,可非说笑的一回事。”

突利叹道:“问题其实出在我们,每当汉族强大,就是我们噩梦开始的时刻。”

寇仲锐利的眼神不住搜索远近的山林原野,顺口问道:“那你们为何会分裂成东西两国,所谓合则力强,而若非你们势成水火,我们现在亦不用给云帅赶得如丧家之犬。”

突利沉吟道:“表面的原因是出在人与人间的恩怨矛盾,只要多过一个人,就有恩怨冲突,何况是数以千万计的人。但更深入的原因,却是由于我们突厥人生活的方式,那亦是和汉人的根本差异。”

顿了顿续道:“我们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备受天灾人祸的影响,流动性强,分散而不稳定,地大人稀,无论多么强大的政权,对管治这样辽阔的土地仍有鞭长莫及之叹,所以因利益引起冲突的事件从未间断过,分裂是常规,统一才不合理。”

这番条理分明,客观深刻的自我剖析,顿使寇仲和徐子陵对这个从域外前来中原搞风搞雨的突厥王族大为改观。

徐子陵岔开话题道:“休息够了吗?不如继续行程如何?”

竟陵城出现前方地平处,朝阳在右方地平升起,大地一片迷茫,霞气氤氲,际此秋冬之交的时候,颇为罕有。三人脚步不停的疾赶百多里路,都感到筋疲力竭,此刻竟陵在望,大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就在一处山泉旁喝水休息。徐子陵在山泉梳洗,寇仲和突利坐在泉旁一块大石上,随意舒展。

寇仲忍不住问道:“当日在洛阳见到可汗,可汗有大批高手伴随,他们……”

突利打断他道:“少帅是否想问他们昨晚是否给我弃在汉水?答案是我只是孤身一人来此,其他人都要留在长安撑住场面,皆因我不想李家的人知道我溜了出来。”又沉吟道:“云帅一向以智勇著称于西突厥,我们以为他会凭超卓的轻功赶上我们,他却偏偏没这么做,真教人头痛。”

寇仲道:“他追上来又如何?朱粲总不能率大军来攻打竟陵,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如何潜进城内?”

突利不解道:“入城只会暴露行踪,于你们有何好处?”

寇仲当然不会告诉他入城是为打探李秀宁的消息,反问道:“肚子饿了,自然要找地方填饱肚子。现在可汗该远离险境,不知有何打算?”

突利微笑道:“我有一个提议,少帅不妨考虑一下。”

寇仲欣然道:“小弟正洗耳恭听。”

突利双目射出锐利的光芒,正容道:“此提议对我们双方均有利无害。在小弟来说,眼前当务之急,是要安返关中,而两位亦须往关中寻宝,所以大家的目标并无二致。”

寇仲大讶道:“可汗竟仍认为云帅可威胁到你的安危?”

突利苦笑道:“实不相瞒,假若两位不肯与我合作,我只有半成机会可活着回到关中。”

寇仲失声道:“什么?”

徐子陵来到两人旁边,坐下道:“听可汗这么说,事情当非如我们想象般简单。”

突利一对眼睛闪过深寒的杀机,点头道:“对于该否向两位透露事实,坦白说我犹豫过好一阵子,到刚才少帅对我表示要分道扬镳,我才毅然决定坦诚相告,看看可否忠诚合作。”

寇仲道:“这个‘诚’字正是关键所在,因为我和小陵都是见光即死的人,绝不能泄漏行藏。假若我们错信可汗,或可汗恩将仇报的欺骗我们,那就太不值得。皆因我们连冒险的本钱都没有。”

突利不悦道:“我突利岂会是这种人?若寇兄这么不信任我,此事告吹作罢。”

寇仲哈哈笑道:“我只是以言语试探可汗而已,小陵怎么看?”

徐子陵深深瞧进突利眼内去,沉声道:“可汗为何对返回关中一事如此悲观。”

突利雄躯微颤,深吸一口气道:“子陵兄的武功已至深不可测的境地,你刚才瞧我的眼神如有实质,在我平生所遇过的人中,只有毕玄和赵德言两人可以比拟,真令人难以置信。”

徐子陵给赞得不好意思。因他刚才欲测探他说话的真假,故暗捏不动根本手印,再功聚双目看入他眼内去,假如突利在说谎,理该抵受不住他的眼神。

寇仲嘻嘻笑道:“这小子当然有点道行,时间宝贵,可汗请长话短说。”

突利再神色凝重的端详徐子陵好半晌后,才道:“我中了颉利和赵德言的奸计。”寇仲和徐子陵听得愕然以对。

突利粗犷的面容掠过愤怒的神色,低声道:“大汗之位,本该是我的。”两人知他还有大番话要说,没有出言打岔。

突利脸上阴霾密布,语调荒凉地说道:“我父始毕大汗正准备南下进攻贵国时,病发身亡,那时我仍年幼,给亲叔坐上大汗之位,是为处罗可汗,我也没话好说。处罗嗣位后,以隋朝义成公主为妻,赵德言就是她招揽来的,甫入我朝,赵德言提议把炀帝的皇后萧氏和隋朝齐王杨暕的遗腹子杨政道迎至汗庭,其作用不用说两位亦可猜到。”

寇仲皱眉道:“原来是这么复杂的,杨政道的作用当然是乱我中原的一粒棋子,可是你们怎肯让汉人随意摆布?”

突利叹道:“处罗虽迷恋义成公主的美色,但对赵德言极有戒心,只是在义成公主一再怂恿下,勉强以赵德言为国师。后来处罗得病,吃了赵德言以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炼制的五石汤,不但不见效,还发毒疮而死,义成公主一夜间成了操控大权的人。”

徐子陵不解道:“你们族人怎肯容权力落在一个汉族女子之手?”

突利苦笑道:“那时群龙无首,族内乱成一片,照理最该坐上王座的,就是我和处罗的儿子奥射。岂知义成公主和赵德言、颉利暗中勾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把所有反对者镇压,而颉利则坐上王座,还公然把义成再纳为妻,无耻至极。”

寇仲咋舌道:“可汗你能活到现在,该是一个奇迹。”

突利哂道:“此事岂有侥幸可言,我父在生时,英雄了得,声威远过处罗,而毕玄更处处维护我,想动我岂是易事。但若借云帅之手,则是另一回事。”

徐子陵问道:“颉利在成为大汗前,是什么身份地位?为何这么倒行逆施,竟无人和他算账?”

突利道:“处罗和颉利都是我的叔父,论实力,颉利绝不逊于处罗,在我们族内,谁的力量强大,谁就可称王,没有什么道理可说的。”

寇仲道:“可汗的意思是否整件事根本是一个对付你的陷阱?但照我们所知,阴癸派确是真心助你们去掳劫莲柔,难道祝玉妍都被赵德言骗了?”

突利道:“对赵德言来说,所有人都只是可被利用的。他一向为求目的不择手段,哼!幸好给我想通他的奸谋,否则我休想有命回去找他和颉利算账。”

寇仲和徐子陵仍是听得一知半解,但心中至少相信他大部分的话,否则云帅怎能及时赶来中原,又能洞悉先机的先后袭击白清儿和突利的船队。

突利长长吁出一口气,缓缓道:“若我猜想不错,赵德言正在附近某处等待我。”

两人同时想到安隆应是整件事中关键性的一个人物,甚至石之轩亦有可能是背后主使者之一。心中不由涌起寒意。

三人在城外隐秘处大睡一觉,到天黑时翻墙入城,随便找间饭馆,大吃一顿,顺便商量大计。

突利向变成弓辰春的徐子陵和黄脸丑汉的寇仲道:“要证实我的话并不困难,只要我作个测试,便可知道是否颉利和赵德言出卖我。”

两人大感有趣,连忙问计。

突利道:“为了把握中原的形势,我们在各处重要的城市,均设有眼线,他们大多以商家的身份作掩饰,竟陵便有一个这样的人,是听命于赵德言的汉人,只要我找上他,着他安排我潜返关中,再看看我的行踪能否保密,当可推知赵德言是否想杀我。”

寇仲点头同意道:“这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徐子陵问道:“当日可汗是怎样从长安神不知鬼不觉溜出来的?”

突利微笑道:“子陵兄的思虑非常缜密,我明白你问这话的含意,是想知道随我来中原的人中,是否有颉利和赵德言方面的内奸,对吧?”

徐子陵略感尴尬道:“我不好意思直接问嘛!”

突利坦言道:“大家既有诚意合作,就不用客气。我突利和两位虽认识不深,初碰头时且处于对立的状态,却早有惺惺相识之心,认定两位乃英雄之辈,否则绝不会有与你们合作的提议。”

寇仲欣然道:“那我更老实不客气,可汗离开关中一事,怎瞒得过你的老朋友李世民?”

突利道:“我并没打算长期瞒他,只要他不知我在何时离开便成。在随我来的从人中,有个叫康鞘利的人,此人智谋武功,均为上上之选,不在小弟之下。整个安排,正是由他策划,若非他说莲柔生性多情,我或可夺得她的芳心,小弟绝不会亲来,致误入陷阱。”

两人才知其中尚有如此一个转折。

寇仲又问道:“你是如何与祝玉妍扯上关系的?”

突利道:“当然是赵德言在中间穿针引线。阴癸派的人我只接触过钱独关和边不负,其他事由康鞘利负责打点,他乃颉利的心腹,但和我的关系本来亦不错,若非发生碰上云帅这种事,我绝不会怀疑到他身上。至于他用什么方法和云帅勾通,我仍未能想通。以云帅的作风,是绝不会被人利用的。”

徐子陵道:“可汗听过安隆这个与赵德言并列邪道八大高手的胖子吗?”

突利缓缓摇头,双目射出关注的神色。

徐子陵扼要解释一番后,说道:“安隆不但和莲柔同伙,与朱粲父女亦关系密切,只要安隆与康鞘利暗通消息,可汗所有行动会全在云帅掌握中。而云帅只会以为安胖子神通广大,怎想得到竟是颉利和赵德言借刀杀人的毒计。”

突利呆住半晌,才懂得苦笑道:“若非有子陵兄提点,恐怕我想破脑袋仍想不透其中的关键。”

正若有所思的寇仲像醒过来般,说道:“可汗知否你们在这里的眼线,是用什么方法和远在关中的康鞘利互通消息?”

突利道:“用的是产自敝国久经训练的通灵鹞鹰,能日飞数百里,把消息迅速传递,既不怕被别的鸟儿袭杀,更不虞会被人射下来,且能在高空认人,是我们在战场上最好的帮手。”

寇仲动容道:“竟有这么厉害的扁毛畜牲,它不会迷途吗?”

突利傲然道:“训练鹞鹰有套特别的方法,没有人比我们更在行。若连山川河流都不能辨识,怎配通灵的赞语。只可惜我们承祖训不可把练鹰秘技传人,否则会向少帅透露一二。”

寇仲悠然神往道:“可汗可考虑一下应否违背祖宗的训令。”

突利笑而不语。

徐子陵没好气道:“少帅的本意不是要研究鹰儿的本领吧?”

寇仲干咳一声,指指自己的脑袋道:“这家伙联想力太丰富,很容易岔到十万八千里外的远方。”接着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道:“就算鹞鹰能日飞千里,一来一回,至少要两天两夜吧!若康鞘利定要杀可汗,此法既不实际也不可行。因为当安隆知道可汗在竟陵时,可汗早在两日前起程,对吧?”

突利点头道:“理该如此。”

寇仲信心十足的分析道:“可汗不是说过赵德言可能已潜入中原。假若他们的唯一目标是杀死可汗,那可汗便很有机会以自己作鱼饵把他从暗处钓出来,反客为主地把他杀死。但这样做却有个先决条件,就是要先把云帅和朱粲的联合追兵解决,以免我们陷进两面受敌的劣境。”

突利皱眉道:“我绝对同意少帅前半截的分析。因为如果赵德言和康鞘利隐在附近某处,务要肯定我遭害才安心,我们的确很有机会把他钓出来,例如密切监视那眼线的动静,看他与什么人通消息等等,再一重重的追寻下去,直至找到他们为止。但为何要节外生枝地去惹云帅那方的人?”

寇仲微笑道:“道理很简单,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赵德言的行事作风和实力,可汗认为我们杀死赵德言的机会有多大?”

突利苦笑道:“没有半分机会。就算在敝国境内,赵德言身边常有四个汉人高手作随侍,四人均是他的同门师弟,跟他形影不离,我‘龙卷风’虽自负,但自问挡不住其中任何两人的联手。若再加上个康鞘利,我们能跟他们拼个两败俱伤,已非常幸运,何况他理该尚有别的高手随行。兼且此计尚有一个致命的破绽,根本行不通。”

徐子陵淡然道:“是否鹰儿的问题?”

突利愕然道:“子陵兄怎能一猜即中?”

徐子陵道:“可汗不是刚说过鹞鹰能在高空认人吗?假若赵德言以鹰代犬来守门口,我们将永不能以刺杀的手段来对付赵德言。仲少正因想到此点,故提出将计就计,先解决云帅,然后掉转头和赵德言硬拼。”

突利双目涌起尊敬的神色,肃容道:“难怪两位老兄能纵横天下而不倒,确有非愚蠢若突利所能想象的才智本领。”旋即又不解道:“请恕小弟直言,两位实犯不着为小弟冒此奇险,只要小弟逃返关中,自有保命之道。”

寇仲摇头道:“可汗这种畏缩的反应只会令敌人变本加厉,非是久远之计。照我看你逃返关中仍非办法,而是必须回到支持你的族人境内,颉利才奈何不了你。”

突利叹道:“我非是畏首畏尾,而是深知两位处境之险,更甚突利百千倍。如若暴露行藏,会惹来以李元吉为首的关中高手的围攻截击,突利怎过意得去。你们不是有过‘见光即死’之语吗?”

寇仲和徐子陵均大感意外,想不到这位表面看来只讲功利、不择手段的突厥王族,如此有情有义,肯为他人设想。

徐子陵微笑道:“事实上我们正为采取何种方法潜入关中而大伤脑筋,明的不成,暗亦难行。所以想出一个妙想天开的方法,姑名之为‘以战养战’。”

突利愕然道:“什么是以战养战?”

寇仲却拍台叹绝道:“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不用我说出来,已把我的心意完全摸透,还创出这么妙绝天下的兵法名堂。以战养战,凭这四字真言,我们才有机会混入关中。”

突利虽仍对什么“以战养战”似明非明,却深切感受到他们两人间水乳交融的了解和信任,对他这个在权力斗争和相互倾轧中长大的人来说,特别感动和震撼。

徐子陵望向突利道:“现时要对付可汗或我们的人马,称得上够分量的共有四批人,可汗知道的有赵德言、云帅和李元吉三批人,任何一方均有歼灭我们的足够实力。可是若他们碰在一起,由于三方面各不相属,甚至互为猜忌,我们可利用种种微妙的形势,制造他们的矛盾和冲突,这是以战养战的大致策略,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寇仲伸手搭上突利的肩头,凑过去故作神秘地说道:“所谓兵愈战愈勇,以战养战的基本精神,是要借这些大批送上门来的好对手,助我们作武道上的修行。天下最便宜的事莫过于此,对吗?”

突利感受着寇仲亲切的搭肩动作,他身体流动的本就是塞外民族好勇斗狠的血液,闻言不由被激起万丈豪情,奋然道:“好!直到此刻,我突利才明白什么叫英雄了得。就算要和两位共赴刀山油镬,我突利一定奉陪到底。”接着问徐子陵道:“尚有一批人是何方神圣?”

寇仲代答道:“就是师妃暄师仙子和代表佛门武功最高强的四个秃头,不对!该是四大圣僧。”

突利倒抽一口凉气,豪气登时减去一小截,动容道:“是否昔年杀得‘邪王’石之轩落荒而逃的四大高僧?”

寇仲讶道:“你的消息真灵通。”

突利道:“我们一向留意中原的事,怎会错过这么重要的一椿。”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那可汗知否石之轩另一个身份?”

突利错愕道:“什么身份?”

寇仲道:“就是隋廷右光禄大夫、护北蕃军事裴矩。”

突利失声道:“什么?”

两人心中暗叹,石之轩最厉害的地方,正在隐密身份的工夫上,此人不但魔功盖世,文才亦非同凡响,否则怎会着出三卷能改变历史的《西域图记》。若非曹应龙背叛他,恐怕到今天仍没有人晓得石之轩和裴矩同为一人。

徐子陵道:“我们愈来愈怀疑赵德言于暗里与石之轩互相勾结,因为安隆一向对石之轩忠心耿耿,没有石之轩的同意,安胖子怎肯听赵德言的话。”

突利色变道:“此事非同小可,裴矩乃我们的死敌,回去后我定要请出武尊他老人家主持公道。我父始毕大汗的临终遗言,正是要我们拿裴矩的头颅去祭奠他。”

寇仲兴奋地说道:“若这回有石之轩来凑热闹,那更精彩绝伦哩!”

突利被两人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气感染,兼之他本身是崇勇尚武的人,遂把仅有的一点疑虑抛开,既兴奋却低声道:“现在该怎么办呢?”

寇仲笑道:“好小子!不再怕什么仙子圣僧啦?”

突利浑身血液沸腾起来,骂了句突厥人的不文粗语后,断然道:“这么痛快的事,难逢难遇,若我仍要错过,就是不折不扣的傻子。”

寇仲凑到他的耳边,说了一番话后,突利欣然离去。

突利去后,两人你眼望我眼,均有柳暗花明,别有洞天的刺激感觉。

寇仲为徐子陵添酒,笑道:“以战养战,亏你想得出来,这回关中之旅,已变成一种享受。”又道:“你说突利这小子是否可靠?”

徐子陵沉吟道:“他总令我想起老跋,突厥族的人或者比汉人好勇斗狠,不易交结朋友,但一旦与他们交心,该比我们汉人可靠。”

寇仲点头同意,思索片刻后,说道:“刚才路经码头,我曾仔细留意泊在城外的船只,没有一艘是挂上李阀旗帜的,若李秀宁早已离去,我们便是痛失良机。”

徐子陵道:“这个非常难说,若你这位美人儿想把行踪保密,当然不会把招牌挂出来招摇惹人瞩目。坦白说,由于有前车之鉴,即使我们赶上她的船,也绝无机会潜藏船上。”前车之鉴,指的自然是上回在飞马牧场李密试图掳劫李秀宁一事。所以李秀宁不但要行踪保密,且必有大批高手随行保护,戒备重重,好让她安然进行游说的工作。在这种情况下,想搭顺风船只等于痴人说梦。

寇仲微耸肩胛,作个并不在乎的表情,环目一扫铺内稀疏的顾客,颇有感触地说道:“人事的变迁真大,想当年竟陵城破,整座大城仿如鬼域,现在虽说不上兴旺,总算人来人往,像点样儿。”

徐子陵道:“竟陵毕竟是重要的大城市,占有紧扼水陆要道的优势。且物产丰饶,对平民百姓来说,只要能找到生活便成,管他是谁来统治。”

寇仲举杯笑道:“说得好!让小弟敬弓爷一杯。”

徐子陵没有举杯,低头凝视杯内清洌的酒液,说道:“最令我担心的,仍是师妃暄一方的人。她令我感到向他们使诈,本身已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

寇仲道:“我当然明白,否则当年偷东西后,你就不用负荆请罪的现身向她致歉,不过这回是她要来对付我们,我们只是不甘就范而作出自卫罢了!”

徐子陵无奈道:“现在只能见机行事。但我有个感觉,师妃暄在李元吉的人马碰钉前,该不会妄先出手。因为她选的人并非李建成而是李世民,借我们的手来挫李建成的声威,在她来说乃上上之策。”

寇仲道:“仙子自有仙计,岂是我等凡人所能测度。她的矛盾实不下于我们,皆因主动在她。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徐子陵戒备地说道:“若是有关感情上的,不如喝酒算哩!”举起杯子。

寇仲笑道:“逃避绝非妙法良方,那表示你不敢面对自己。来!先干这一杯。”两人一饮而尽。

此时店内食客大多饮饱食醉的离开,只剩下他们和另一台客人,有点儿冷清清的感觉。

徐子陵叹道:“除了扬州那个狗窝尚能给我们一点‘家’的感觉外,我们从来都没有家。”

寇仲讶道:“你是否想成家立室?但你比我更不似有这种需求。”

徐子陵道:“我并不渴望像一般人的要拥有娇妻爱儿的一个安乐窝,只是希望游倦时有一个安安静静的藏身之所。”

寇仲悠然神往道:“娇妻也相当不错,无论外面如何暴雨横风,她那温暖香洁的被窝总是个最佳的避难所,唉!”

徐子陵见他眼神温柔,低声问道:“是否想起你的玉致小姐。”

寇仲一震醒来,眼神恢复锐利,沉声问道:“假若石青璇和师妃暄都愿和你同偕白首,陵少怎样选择?”

徐子陵微颤道:“终还是忍不住提出这问题,坦白告诉你吧!我永远不希望要作出这个选择。”

寇仲明白地点头,长身而起道:“走吧!由明天开始,有得我们忙的哩!”

当晚两更时分,一艘小风帆从竟陵开出,寒风苦雨中,沿汉水朝襄阳的方向驶去。操舟的正是徐子陵,他和寇仲扮作钱独关方面的人,当然不会让贵为可汗的突利干此操航掌舵的粗活。寇仲和突利坐在船头处,监察河道和两岸的动静,顺风下无惊无险的逆流而上近三十里,他们才松一口气。

寇仲仰脸感受雨水洒在脸上的滋味,梦呓般道:“赵德言那眼线显然已知我和小陵是谁,否则不会装作不留意我们,更避开与我们目光相接触。”

头顶竹笠的突利点头道:“我也注意到这情况,此所谓做贼心虚,最露骨是当我命他不准与任何人通消息,包括康鞘利在内,他竟没有半丝讶异的神色,刚才开船前真想一枪把他干掉。”

寇仲微笑道:“可汗看不到开船前他的手在发颤吗?我猜他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是酬谢神恩。”

突利思索道:“我们能否把追兵全抛在后方?”

寇仲道:“这么深夜起程,正为制造这种形势,让他们没充裕时间作周详考虑。可是由于我们逆水行舟,定快不过他们以快马从陆路赶来。照我估计,在抵达襄阳前会有一方人马成功截上我们,而他们亦必须这么做,因为襄阳是淆水和汉水交汇处,歧路亡羊,追起来会困难多哩!”

突利点头道:“他们最怕我从钱独关处得到支援,这般看来,恶战将难以避免。”

寇仲道:“钱独关是另一个不明朗的因素,阴癸派乃中原魔门第一大派,论整体实力不在师妃暄和四大圣僧这支人马之下。若这回吃了大亏,以她们睚眦必报的作风言,定不肯就此罢休,所以好戏将陆续登场。”突利默思不语。

寇仲问道:“‘可汗’一辞是否皇帝的意思?”

突利答道:“大约是这样,不过有大小之分,大汗才算真正的君主,小汗等于你们的王子或太子,假若颉利完蛋,最有资格登上大汗之位的将是我突利。”

寇仲道:“这么说,当年他要封你作小可汗,肯定是迫于形势不得已的手段,现在坐稳帝位,便要想办法务把你铲除。所以这回颉利对你是志在必得,否则将痛失良机,真好。”

突利苦笑道:“好在哪里?”

寇仲欣然道:“有所求必有所失,人急了就会做出错事和蠢事,智者难免。”

突利用神打量他好一会儿后,颔首道:“到现在我真正明白为何李世民会视你为他唯一劲敌,少帅是那种天生的领袖人才,我突利虽然自负,亦不得不承认和你并肩作战时,受到你信心十足,智计百出的魅力感染,愿意听你调度,还觉得乐在其中,这是李世民也缺乏的特质。”

寇仲老脸一红道:“可汗过奖哩!你回到贵国后,是否会去见颉利?”

突利道:“我的牙帐设在你们幽州之北,管治汗国东面数十部落,等于另一个汗庭,有自己的军队。他不仁我不义,我为何仍去仰他的鼻息!”

寇仲拍腿道:“那就更理想,云帅若不行,赵德言将被迫出手,那我们将有机会宰掉他,确是精彩。”接而问道:“李元吉这小子武功如何?可汗有没有和他玩过两手呢?他是否比李神通更厉害?”

突利道:“他们三兄弟武功相差不远,虽没较量过,但我总觉得以李元吉最出色,纵或未能超越李神通,亦顶多只是一线之差。”

寇仲领教过李神通出手,闻言动容道:“那就相当不错呢。”

此时风帆转过急弯,河道笔直浅窄,在蒙蒙夜雨中,前方灯火通明,四艘战船迎头驶来。三人大吃一惊,怎想到会这么快给敌人截上?

蓦地两岸同时亮起数以百计的火把,难以数计的箭手从埋伏的林木草丛中蜂拥现身,弯弓搭箭,令三人像陷身进一个噩梦深处。投石机和弓弦晃动的声音从前方四船传来,一开始即以雷霆万钧之势,攻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寇仲在石矢及身前闪电掣出井中月,扑前横扫船上唯一的船桅,大喝道:“来得好!”

“锵!”坚实的船桅应刀折断,像纸条般脆弱。此刀乃寇仲全身功力所聚,确是非同小可。由于帆船顺风而行,船桅断折,帆里自然往前疾倾,迎上射来的矢石。突利和徐子陵逢此生死关头,都明白寇仲的用意,知道纵使跳船逃生,亦难避中箭身亡的结局。而唯一的生路是争取喘一口气的空间和时间。

“砰!”突利双掌疾推,重击河面,船头处登时溅起水柱浪花,失去桅帆的船儿改进为退,往后猛移。徐子陵心中叫好,脚下用力,船儿应劲连续七、八个急旋,斜斜后错达十多丈,若非他们是逆流而上,便难以利用水流取得如此理想的后果。投石劲箭全部落空。敌船全速追来,但他们已暂时脱离两岸箭手的威胁。

寇仲大喝道:“走啦!兄弟!”拔身而起,往离他们不足五丈的左岸掠去,徐子陵和突利紧随其后,转瞬消没在林木暗处。

“轰!”两块巨石同时命中他们的弃船,可怜的船儿顿时应石四分五裂,再不成船形。整个交接只是十多息呼吸的时间,但其中之凶险,却抵得上高手间的生死对决。只要三人中有一人反应较慢或失当,他们势将尸沉江底,绝无半分侥幸。要在深只两丈许的水底躲避劲箭投石,即使以寇徐之能,亦是力有未逮。

寇仲和徐子陵均有历史重演的怪异感觉,就像当年潜往洛阳,被李密和阴癸派千里追杀的情况。只不过是跋锋寒换成突利,而沈落雁的怪鸟儿则换上更厉害的鹞鹰。

寇仲透过密林顶上枝叶的空隙,功聚双目朝上瞧去,细雨霏霏的黑夜里,只能勉强瞧到一个离地达百丈的小黑点,无声无息地在头上盘旋。皱眉道:“这头扁毛家伙究竟是云帅养的还是赵德言养的呢?可汗老兄你能否分辨出来。”

突利苦笑道:“你令我愈来愈自卑,我看上去只是一片迷蒙。若非你告诉我,小弟根本不知道已被鹰儿盯哨。但就算是白天,也不容易分辨,除非它肯飞下来。”

徐子陵道:“刚才在汉水伏击我们的,肯定是朱粲和云帅的联军,若是赵德言,不可能有这种阵容和声势。我们亦有些疏忽,想不到敌人以守株待兔的方式封锁水道,再以鹰儿从高空监视竟陵一带的动静,从容布置,差点着了对方的道儿。所以此鹰该属云帅的可能性较大。”

三人一口气远遁百里,此时均有疲累的感觉,却仍未能摆脱在高空的跟踪者,若说没有点沮丧气馁就是骗人的。

寇仲叹道:“朱粲老贼和我两兄弟仇深似海,这次不倾全力向我们报仇才怪。目前我们的唯一出路,该是朝襄阳闯关。”

徐子陵道:“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绝不要托庇于阴癸派,故此路不值得走。”

突利沉声道:“我同意子陵兄的决定,且不知赵德言会玩什么手段,阴癸派则邪异难测,往襄阳只是徒多一项变量。”

寇仲毫不介意被否决他的建议,改而道:“没有问题。不如我们装作要去襄阳,其实却另有目的地,这叫疑兵之计,只有在城市里我们才可摆脱这高空的跟踪者。”

突利思忖间,徐子陵问他道:“究竟它能否看到我们?”

突利抬头仰望,说道:“鹰儿觅食时,会在低至三、四十丈的上空徘徊。像现在般高达百丈,只为要有更广阔的视野,故无论我们在何方出林,亦逃不过它远胜常人的锐利目光。”

寇仲大感头痛,吁出一口凉气道:“你们的飞行哨兵真厉害。”

徐子陵剑眉紧蹙,沉声道:“我们必须先解决这头畜牲,否则将尽失主动之势。照我猜它又该似是赵德言的眼睛,而非云帅派来的,因为一路坐船来时,我都有留意天空,却见不到它。”

寇仲点头道:“陵少这番话很有道理,若竟陵的眼线在我们走后知会躲在附近某处的赵德言,而他立即放鹰追来,该刚好像现下般蹑上我们。”旋即又诧异地说道:“鹰儿有否这般厉害?说到底这是它并不熟悉的地方,难道赵德言告诉它老扁毛你要沿河追去,见到那三个人后便穷追不舍,有机会就抽空回来通知我一声吗?”

突利色变道:“不好!你说得对!赵德言的人马肯定在附近,以火光或什么方法指挥遥控。只是我们却看不见。”

徐子陵道:“暂时我们仍是安全的,在这样的密林中,人多并不管用,假如我们把他们引进密林内,必可痛快大杀一番。”

寇仲苦笑道:“尚有个把时辰便天亮,那时轮到他们入森林来痛快一番哩!”

徐子陵首先挨着树身坐下,两人才醒觉到争取休息的重要,学他般各自坐下。徐子陵道:“在追蹑搜索的过程中,鹰儿于什么情况下会低飞?”

突利把伏鹰枪搁在伸直的腿上,沉吟道:“我们的鹰儿受过追蹑敌人的训练,不会受诱降往地面,就算须低飞观察,也不会低于三十丈的高度。且它们非常机灵,只要有少许弓弦颤动或掌音风声,会立即高飞躲避,杀它们绝不容易。”

寇仲狠狠道:“畜牲就是畜牲,无论多么聪明仍是畜牲,怎斗得过把它一手训练出来的人们呢?办法肯定是有的。”

徐子陵道:“鹰儿肚子饿时怎么办?”

突利摇头道:“鹰儿在执行主人指令时,只吃主人奖励它的美食。但在远程传讯的飞行中,它会自行觅食。”

寇仲拍腿道:“那就成哩!我们将它的侦察和觅食两方面合起来,化为一条夺它小命的妙计。来吧!它虽无辜,但对不起也要做一次,希望它来世投个好胎!”

林内忽然传出追逐打斗的声音,接着是一声惨叫,血腥味冲天而起。当然不会是真有人受伤,而是给寇仲剁开一头在附近出没的不幸野狐。

徐子陵藏身林木高处,屏息静待。鹞鹰果然通灵,听到追打的声音,立即回旋而下,从百丈的高空急降至五十丈,可能因嗅到血腥的关系,出乎天性本能的再一个急旋,往下俯冲。徐子陵心中叫好,举起手臂,暗捏印诀,聚集全身功力,蓄势以待。他自学艺伊始,便爱上观察天上鸟儿飞行的轨迹,从中领悟到不少武学的至理。想不到此刻却反过来用以对付鸟儿,心中大感无奈,却没有别的选择。细雨飘飘中,鹞鹰来至离他只十丈许处,只要进入五丈的距离,他肯定能隔空把它活生生震毙。

正庆得计时,蓦地鹞鹰一阵抖颤,于再冲下丈许后猛振双翼,锐利的鹰目朝藏在树顶枝丫的徐子陵如电射来。徐子陵心知糟糕,想不到鹰儿灵锐至此,积聚至巅峰的一拳骤然击出。鹞鹰展翼急拍,扶摇而上,拳劲差一点才可命中,只揩到它少许翼尖脚爪。鹞鹰“呱”的惊叫,甩掉几片羽毛,不自然地在空中急飞片刻,惊魂甫定的投南而去,消没不见。徐子陵跃返林内地面,寇仲和突利都对他的功败垂成大感可惜。

徐子陵摇头道:“不!我们成功了。”

寇仲一呆道:“陵少的意思是否指鸟儿受到内伤,心脉断裂,回去后会吐血身亡。”

突利亦不解地听他解答。

徐子陵问突利道:“鸟儿受惊后,是否会回到主人身旁?”

突利明白过来,点头应是,旋即又不解道:“即使子陵兄看到鹰儿的落点,推测到赵德言一方人马藏身处,但我们对他们的实力强弱所知有限,这么摸上去动手,会很吃亏的。”

寇仲微笑道:“可汗忘记了除他们外,尚有另一批人在寻我们晦气。只要我们能令云帅、朱粲等以为赵德言是来接应可汗的援兵,便有好戏看啦!”

突利先是愕然,继而大喜道:“果是妙计,但该如何进行?”

徐子陵道:“你们东突厥人有什么特别的远距离通讯方式?”

突利探手怀内,掏出铁制螺形的哨子,说道:“凭这个可吹奏出长短不同的讯号,云帅听到后会知是我方的人。”

寇仲探手接过,边研究边道:“这么精巧的东西为何不早点拿出来?”转向徐子陵道:“一向你的脑筋比我清醒,如今计从何来?”

徐子陵泛起一个顽皮的笑容,说道:“以赵德言的才智,闻得哨声,会有什么反应。”

突利道:“若我是他,当立即撤离,因为云帅对他绝无好感。”

寇仲道:“这次该轮到我们去追杀他吧!”

三人你眼望我眼,均看到对方眼内和脸上逐渐扩盈的笑意,然后齐声怪叫,像三个童心未泯的孩子般,在徐子陵的领头下,穿林过树地往南方疾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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