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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名刻刀石

大唐双龙传 黄易 15347 2024-03-05 11:28:41

寇仲随在宋玉致身后,来到河旁一方大石处,宋玉致背着他止步道:“你来做什么?”

寇仲压下心中波动的情绪,柔声道:“当然是为了我的宋三小姐,我是专程来道歉赔罪的。”

宋玉致摇头叹道:“寇仲怎会是如此拖泥带水,纠缠不清的人?当日在洛阳大家说好一刀两断,便是一刀两断,以后各不相干。小心玉致会看不起你哩!”

寇仲苦笑道:“玉致切勿误会,我这次绝不是央你重修旧好!”

宋玉致嗤之以鼻道:“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谁曾和你好过,有什么旧好可以修的?”

寇仲现出本性,笑道:“那次在荥阳沈落雁的宅外小巷中,我们不是好过吗?”

宋玉致气得杏眼圆睁,大怒道:“你试试再说一遍!”

寇仲想起在扬州做小混混的日子,若有人叫你多说一遍,而你真的再说一遍,就是大战的开始,忙摇手道:“致致息怒,请恕我胡言乱语,言归正传,我只是想来见你一面,再无其他痴心妄想。”

宋玉致美目一瞬不瞬地凝视他,没有说话,似在观察他说话的诚意。

寇仲对她是愈看愈爱,轻轻道:“致致消瘦了!”

宋玉致不悦道:“与你寇少帅无关,坦白点说出来吧!为何要不辞劳苦地赶到岭南来?”

寇仲叹道:“坐下再说好吗?在这能洗尽尘俗的桃源胜地中,难道我们仍不可好好地聊一会吗?就算你不当我是……总可以当是个相识一场的朋友吧!”

宋玉致呆瞪他半晌后,点头道:“好吧!”径自在岸沿坐下,一对小蛮靴在水流上轻柔地摇晃。

寇仲小心翼翼和她并肩而坐,隔着尺许的“遥距”,自言自语地说道:“坦白说,我本从没打算到岭南来,皆因清楚致致没有转弯的性情。可是不知如何,在中秋月满当头的一刻,忽然心中涌起一个强烈的愿望,是趁兵败身死前,见致致一面,向你说出心底里的真话。”

他的语气中透出一种毫无掩饰的真诚,宋玉致听得芳心颤动,黛眉轻蹙道:“不要骗我,你寇少帅新近大展神威,先后挫败宇文化及和李子通,夺得彭城、梁都、东海等二十多个城池,更破去曹应龙、萧铣和朱粲三方的联军,竟开口闭口一副随时落败身亡的样子,是否在博取人家的同情呢?”

寇仲缓缓道:“我现在的些微成就,似若天上的彩虹般,虽是美丽夺目,但既不实在,更是转眼即消。李小子已收得关中,又有以慈航静斋为首的白道武林全力支持,人心归向,我落败只是早晚间事,不来见致致一面,我寇仲会死不瞑目。”

宋玉致闭上美目,一字一字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退出争天下的旋涡,像你的好兄弟徐子陵般傲啸山林,岂非亦可不负平生吗?”

寇仲摇头叹道:“若我可这样,早就金盆洗手了。大丈夫马革裹尸,死也要死得像点样子,要我向李小子俯首认输,是绝不可能的,就算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我也要和他李家周旋到底。”

宋玉致沉吟片晌,螓首低垂地轻轻道:“既是如此,你来找人家干嘛?”

寇仲剧震失声道:“致致!”

宋玉致长身而起,俯首看他,眼中射出复杂浓烈的情绪,柔声道:“假如争天下和玉致两者之间,只能选择其一,寇少帅会怎样决定?”

寇仲颓然苦笑,说道:“致致该知我是泥足深陷,致致怎忍心逼我做出这么残忍的选择?”

宋玉致露出个鲜花盛开般灿烂却凄艳的笑容,平静地道:“残忍的是你而非我。玉致避返南方,正是要把你忘记,为何你仍要来见什么最后的一面呢?这是何苦来哉?”

寇仲自责道:“是我不好,还以为这么做可讨致致的欢心,让致致留下一片美好的回忆,到此刻我才知道致致对我用情之深。”

宋玉致愕然道:“谁对你用情深哩?”

寇仲糊涂起来,抓头道:“致致若不爱我,为何要避情南方力求忘记我?”

宋玉致侧起俏脸用神思忖片晌,点头道:“我曾想过这个问题,最后得出个结论,你想听吗?”

寇仲叹道:“不用说出来小弟已可猜到不会是什么动听的话。罢了!说吧!哀莫大于心死。”

宋玉致大嗔道:“你这么善用策略,这一招是否叫扮作可怜虫呢?”

寇仲苦笑道:“情场如战场,总要有些战略部署才行,不过现在看却毫不奏效,够坦白吧?”

宋玉致曲膝重坐石上,忍俊不住娇笑道:“差点被你气死。”

寇仲打蛇随棍上道:“可以轻轻亲致致左右脸蛋各一下吗?”

宋玉致立时霞生玉颊,嗔怒道:“你当我宋玉致是什么人?”

寇仲慌忙岔开道:“致致尚未说出对我们爱恨交缠的关系的看法哩!”

宋玉致垂首把爱恨交缠低声念两遍,柔声道:“我的结论是之所以和你纠缠不清,有三分是怜才,三分是朋友,其余四分才牵涉到男女之情,但在这四分中却是恨多爱少,人家也说得够坦白吧?”

寇仲拍腿笑道:“只要有一分是男女之爱,我寇仲已欢欣若狂哩!”

宋玉致没好气道:“亏你说得出口。”

寇仲肃容道:“致致信也好,不信亦好,我这次专诚来访,真是情不自禁,渴想见致致一面。我们何不抛开一切,从头开始,无忧无虑地玩他娘……不是!只是相敬如宾的相处三天,然后我就要与陵少赶往关中寻宝,至于以后如何,只有尽人事听天命。”

宋玉致色变道:“李家正张开天罗地网在关中等你,你两人仍要去送死?”

寇仲大讶道:“还说恨多爱少?致致原来这么关心我。”

宋玉致俏脸微红,嗔道:“从没见过人的脸皮比你更厚,你和徐子陵是玉致的朋友,难道眼睁睁瞧着你们去死不哼半句?”

寇仲恢复本色,笑嘻嘻道:“李小子愈准备充足,严阵以待,关中之行愈是有趣。我寇仲从小是不甘寂寞的人,李小子肯陪我玩,我感激他才对。”

宋玉致美目深注地瞧他片刻后,垂首道:“难怪爹说你是天性桀骜不驯的人哩!”

寇仲愕然道:“你爹见过我吗?”

宋玉致淡淡地说道:“知不知道为何会在这里遇到人家吗?”

寇仲茫然摇头。

宋玉致缓缓道:“我是要找附近的俚僚兄弟帮忙,好及早将你截着,不让你到我家山城去。”

寇仲一头雾水,奇道:“我到你家的山城去会有什么问题?”

宋玉致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垂首道:“爹要杀你!”

寇仲失声道:“什么?”

徐子陵进入舱厅,七、八名旅客占了两张圆桌的其中之一在高谈阔论,闹哄哄一片。有人想和徐子陵打招呼,可是见他神态冷漠,那副疤脸尊容又令人觉他不是善男信女,忙把话吞回肚子去。徐子陵背着他们在另一张桌子坐下,面对窗子,听到众人说的都是有关做生意赚钱的事,哪有闲心聆听,心神转到韩泽南一家三口去。假设追兵在半途中追上他们,事情反易办得多,他可直接出手将追兵击退。如果抵酆郡后他们离船逃亡,他就很难帮忙,总不能长期暗蹑在他们身后,既不实际更不可行。唯一方法是在抵酆郡前和韩泽南开心见诚地好好交谈,看能否说服他。他绝非好管闲事的人,但小杰儿却令他想起小陵仲,怎可让无辜的小孩子任由恶人鱼肉。想到这里,暗骂自己愚蠢,要知道韩泽南的麻烦,明查不来自可暗探。

正要起身回房,忽然有人来到他身旁,豪气地把一罈酒放在桌上,笑道:“五湖四海皆兄弟,老哥有没有兴趣陪我喝杯水酒呢?”

宋玉致淡淡地说道:“之前爹曾离城外出十日,前天回来,返城后把智叔、鲁叔和我召到他的‘搁刀听雨堂’说话,指你会在三天内来山城。”

寇仲吁出一口凉气道:“原来是他老人家亲自出手杀崔纪秀,难怪像表演似的,爽脆利落。”

宋玉致愕然道:“你见过爹?”

寇仲解释一番后,问道:“我和你爹今日无冤,往日无仇,他为何和我过不去?他难道不知道若干掉我,他的宝贝女儿以后会不认他作爹吗?”

宋玉致两边晶莹如玉的粉颊各飞起一朵娇艳欲滴的红云,大嗔道:“爹若宰掉你这小子,人家不知多么感激他才真。”

寇仲故作谦卑模样地说道:“三小姐请开导寇小子,既然三小姐乐见寇小子被宰掉,为何又要来警告小子,着我逃命?”

宋玉致神情微怔,接着耳根红起来,垂下螓首,软弱地为自己解围道:“你是人家朋友嘛!”

寇仲缓缓探手,往她脸蛋抚去。

宋玉致娇躯颤抖,娇吟道:“寇仲啊!不……”

寇仲的大手抚上她娇羞热得教人魂销的脸蛋,指尖轻轻拂扫她圆润的耳珠,凑前情深如海地说道:“我们不要再自己骗自己而吃苦下去,好吗?”

宋玉致坚定的竖起一对纤指,按在寇仲欲吻她香唇的大嘴处,拦截着他乘胜追击的行动,声音却出奇的平静,低声道:“你不是说过只是来见玉致一面,又说过什么相敬如宾,究竟是否算数?”

寇仲感觉着她脸蛋吹弹得破的娇嫩玉肤,纤指按唇的动人滋味,入目是她娇羞不胜又强作冷静不动心的绝美姿容,嗅到是她如兰的香气,一时心神皆醉。

寇仲的手从她的脸蛋移往她秀长洁美的颈项,目光从她顾盼生妍的美眸移到长在颊边的迷人小酒窝,呼吸困难地叹道:“所以我才说不要再自己骗自己,我决定摆明车马,向未来岳父大人正式提亲。”

宋玉致大吃一惊,从梦里清醒过来般两指前推。

寇仲全无防备下往后便倒,两手张开地躺在地上,高声嚷道:“我快乐得要死哩!”

宋玉致俏脸通红地悻悻然站起来,低骂道:“再敢说半句轻薄话儿,我一剑杀了你这大胆无礼的小子。”

寇仲坐直虎躯,双目精芒闪闪,微笑道:“我们何时到山城去?”

宋玉致一震道:“人家不是跟你说笑的,爹把你的名字刻在磨剑堂内的磨刀石上,那代表你是他下一个对手。”

寇仲从地上弹起:“致致是他的宝贝女儿,却不及我这未来女婿更明白他老人家的心意,他是想看看我对他女儿的诚意,更要秤秤我寇仲的斤两。”

宋玉致没空计较他以未来女婿自居,失声道:“你根本不明白爹这个人,凡给他刻名在磨刀石上的人,最终都会变成他刀下游魂,那可不是说笑的。唉!最多人家陪你三天,但三天后你必须有多远逃多远,以后不准再来。”

寇仲摇头叹道:“若我就那么落荒而逃,将永远失去得到致致的资格。知不知道为何我比致致更明白你爹呢?皆因我们是同一类的人。”

宋玉致大嗔道:“你又故态复萌。”

寇仲微笑道:“我是为超过三天之期而奋斗,致致该欣赏我的勇不畏死才是。拥有致致一分的爱后,我忽然恢复生机,充满信心去和李小子争一日的短长。生命从未曾如此美好,致致可否再提供一些奖励?”

徐子陵别转头来,朝那惊扰他思潮的不速之客瞧去,来人年纪在三十五、六间,个子高瘦,脸庞尖窄,只下颔留有一撮山羊须,看上去那张脸就像马和羊的混合体。走起路时似力图把本是弓背哈腰的体型弄得挺胸凸肚,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更活像个四处蒙混的江湖骗子。身上衣着光鲜,无论用料手工,均是贵价货,不过徐子陵却一眼看穿此君非像他表面的浮薄简单。他的眼神沉着而机敏,像不断在找寻别人的弱点似的,露在衣服外的皮肤泛起一种奇异的光泽,那是长期修炼内家真气的现象;两手修长整洁,纵使在夸张的动作中,仍予人有力和敏捷的感觉,其左手更缺尾指,像给人齐指斩掉的模样。

他毫不客气地坐在徐子陵身旁,又为徐子陵斟酒,自我介绍道:“小姓雷,人人唤我作雷九指,唤得我连爹娘改的本来名字都忘掉啦!老哥高姓大名?”

另一台的旅客停止说话,看热闹般留意徐子陵的反应,听他们的对答。

徐子陵淡然道:“谁人令你从十指变成九指呢?”

雷九指双目神光一闪,旋即又敛去,继续以夸张的手势和表情道:“那是为玩艺未精付出的代价。”又凑近过去压低声音道:“老哥有没有兴趣发一笔大财?”

徐子陵冷然道:“没兴趣!”

雷九指露出个看透一切的了解神色,挨回座椅,举杯道:“好汉子!雷九指敬老哥一杯!”

徐子陵暗忖不愧是出来混的,深懂见风转舵之道。下逐客令道:“雷兄如果来找本人只是说这些话,可以请便。”

雷九指哈哈笑道:“且容小弟再说两句。”又凑过来低声道:“老哥必以为我是个在江湖混饭吃的人,对吗?”

徐子陵皱眉道:“那你是什么人呢?”

雷九指肃容道:“我是个赌遍大江南北,精研各种赌术的人。”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那和江湖混混有何区别?”

雷九指放下酒杯,傲然道:“当然大有分别,且听小弟详细道来。”

徐子陵心叫上当,但悔之已晚。

另一台的人由于听不清楚他们的话,早恢复前况,继续谈天说地。

徐子陵叹道:“我对赌博全无兴趣,雷兄另找别人去说吧。”

雷九指笑道:“虽小道亦必有可观焉!老哥只因不了解,故不感兴趣。事实上赌博能流传千古,不但千门万类,且博大精深,只要懂其一二,可终生受用无穷。”

徐子陵哂道:“说到底还不是输或赢两个字吗?我若对发财没有兴趣,学来干嘛?兼且我和你素不相识,为何雷兄忽然要来便宜我?”

雷九指双目放光道:“老哥果然是明白人,这处人多耳杂,可否换另一个地方说话?”

徐子陵自他过来兜搭,一直摸不清他的门路,此时心中一动,问道:“昨晚起航前那批来截船的汉子,与雷兄有什么纠纷和梁子?”

雷九指愕然瞧他,现出个要重新估量他的神色,沉声道:“老哥确是高明,联想力更是非常丰富。我雷九指若仍左遮右瞒,老哥定会看不起小弟。没错!昨晚那帮人确是冲着我而来的,乃川南赌坊的人。”

徐子陵心中叫好,想不到无意中解决韩氏夫妇的难题,剩下的是如何让韩泽南晓得那批人不是他的仇家,只是一场误会。

长身而起道:“到我的房里再说吧!”

雷九指大感意外,想不到对方拆穿自己后,反变得友善,一时呆了起来。

宋玉致大发娇嗔道:“你再和人家说这种轻薄话,我以后不理你。”

寇仲笑道:“致致中计哩!我只是爱看你现在的动人的模样,故意说轻薄话儿。言归正传,你家山城在哪个方向。”

宋玉致给气得杏眼圆瞪,翘手胸前,摇头道:“休想我告诉你。”

寇仲移前低声下气地说道:“凡事应从大处想。试想想假若我因你爹把我的名字刻在磨刀石上,竟吓得屁滚尿流落荒逃走,他日再要提亲,以你爹的英雄了得,怎会要这种窝囊女婿?信我吧!你爹只是想试试我的胆色,我可以保证登上山城时,他老人家会大开中门来欢迎我。”

宋玉致差点要捂耳朵,叹道:“你的吹牛话比你的轻薄话更难听。”

寇仲傲然道:“这正是我寇仲对三小姐最有价值的地方,是令三小姐接触到以前从未梦想过的东西。”

宋玉致几乎要伸手把他喉咙捏断,跺足道:“鬼才梦想这些东西!你或许是个一流的刀手,却是第九流的说客,快给我滚,以后不想见到你。”

寇仲慌忙陪笑道:“是我不好!致致真正的心意,我是明白的。”

宋玉致愕然道:“什么真正的心意?”

寇仲凑到她耳旁,把音量压至低无可低地说道:“你是怕你爹杀我,于是装作无情要我滚吧!对吗?”

宋玉致忍不住“噗嗤”苦笑,说道:“真拿你没法。你这人最大的缺点是没有自知之明,脸皮又厚,说话更不知所云。唉!算我怕你,寇少帅真要到山城送死吗?”

寇仲信心十足道:“事情还不够明白吗?你爹若要杀我,那晚便可动手。”

宋玉致道:“这只因你不明白他而已!爹的行为从来都出人意表,难以猜度的。不妨一并告诉你,爹曾问过我愿不愿意嫁给你,我为表示决心,已在历代祖宗前立下誓言,绝不会嫁给你,所以爹根本不会视你为未来女婿。”

寇仲像给人当胸重击一拳般,跌退三步,脸上血色尽褪,失声道:“什么?”

徐子陵领雷九指朝舱房走去,当经过韩泽南夫妇的舱房,故意扬声道:“雷兄因何事与川南赌坊的人结怨,令他们昨晚要不惜一切的来截船呢?”

雷九指瞥他一眼,射出奇异的神色,却没有答他。

徐子陵心中暗赞,知他不愧是在江湖混饭吃的人,从自己提高音量看出端倪。不过既达到目的,也不计较其他。同时功聚双耳,立即听到那女的对韩泽南道:“相公!你听到吗?”韩泽南以“唔”的一声作回应。

徐子陵推开房门,说道:“雷兄请坐。”

雷九指毫不客气地在靠窗的两张椅子之一坐下,提着的小酒壶顺手放在几上,待徐子陵在另一边坐下后,脊骨一挺,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轩昂而有气度,语调从浮夸改为沉稳,叹道:“真看不出老哥原来是这么热心肠的人。适才我见你关注韩氏夫妇的事尚以为你另有目的,甚或见色起心,现在方知你真的是为他们好。”

徐子陵愈来愈感到此人大不简单,非是一般江湖混混,淡淡地说道:“雷兄既知韩氏夫妇误把川南赌坊的人当作仇家追兵,为何不点醒他们?是否另有居心?”

雷九指从容道:“我这样贸贸然地去和他们说,人家肯相信吗?”

徐子点头道:“好吧!撇开那方面不谈,雷兄因何看上弓某人?”

雷九指别头往他瞧来,说道:“原来是弓兄,弓兄理该在江湖上大大有名,可是小弟却从未听过。不过只看乌江帮的人对弓兄特别礼遇恭敬,便知弓兄是有头有脸的人,此事非常奇怪。”

徐子陵不悦的冷哼道:“雷兄可知查根究柢乃江湖大忌,雷兄请小心言行。”

雷九指的瘦脸竟露出欣然之色,说道:“弓兄万勿见怪,刚才我是用言语试探,再从弓兄的反应来肯定小弟的看法,弓兄请恕小弟言语不敬之罪。”

徐子陵皱眉道:“你要试探什么?”

雷九指肃容道:“我想看看弓兄是否确是侠义中人,若弓兄是邪道人物,刚才的话已可为小弟招来杀身之祸,凭弓兄的武功,收拾我该只是举手之劳。”

徐子陵想不到他竟能单凭观测看出自己的武功深浅,大为懔然,沉声道:“雷兄一是清楚道出来意,一是请便,勿要浪费弓某人的时间。”

雷九指微笑道:“此事说来话长。首先要问弓兄一事,就是弓兄肯否替天行道,同时又可发一笔大财?”

徐子陵淡然道:“雷兄怕要另觅人选,皆因弓某有要事在身,故难以相助。”又不解道:“雷兄若要躲避追兵,大可跳江逃走,那追兵将会断去跟踪的线索,值此天下纷乱的时刻,谁人有本事可遍天下地去搜寻你?”

雷九指避而不答道:“弓兄既无意援手,小弟只好自己想办法。请恕失陪!”

宋玉致凄然道:“你忘了玉致吧?以你寇仲的条件,天下美女谁不为你倾倒,若你真是对玉致好,以后请勿踏入岭南半步。”

寇仲终于退定立稳,大口的连喘几口气,摇头叹道:“宋玉致你对我太无情啦!”无意识地挥手道别,往后飞退,刹那间没进林内。宋玉致紧咬樱唇,俏脸煞白,猛地樱唇张开,吐出一口鲜血,往后倒下。横里人影闪出,在她坠地前拦腰抱起,再往寇仲退走的方向掠去。

寇仲一口气在荒野中奔出二十余里,心中仍是填满愤懑伤痛的情绪。在爱情上他是彻底的失败,先是李秀宁,后有宋玉致。来时他充满希望,但现在所有憧憬和幻想均被宋玉致几句话摧毁。忽然他发觉自己在官道上走着,路上尚有其他车马行人,这时他什么都不去想,只想找个有酒卖的地方大醉一场,醒后再作打算。对宋玉致他是完全绝望了。

胡里胡涂地来到城郡入口处,赫然竟是郁林郡,缴税入城后径自在大街找到间酒铺,遂入内买醉。这酒铺非常别致,呈长形的空间是内外两进合成,中间以一个露天的天井相连,天井中央有个椭圆形的鱼池,四周摆满盆栽。换在平时,寇仲必细心观赏,此刻则只朝尽端处走去,在靠角的桌子坐下。伙计热情的来招呼道:“这位大爷定是从外地来的,我们见龙斋的酒和菜在郁林是首屈一指的,大爷真有眼光。”

寇仲环目一扫,见店内只疏疏落落的有六、七台客人,哪会信他的吹嘘,更没兴趣说话,说道:“不要菜只要酒,还要最烈的酒。”伙计倒是机灵,二话不说地去了。

寇仲想起宋玉致的绝情,心中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呼吸困难,差点大哭一场,偏是哭不出半滴眼泪,始知自己对宋玉致用情之深,大大出乎意料。旋即又安慰自己,一切会变成过去,就像那次为李秀宁喝得酩酊大醉那样,当他酒醒后,会尽力把宋玉致忘记,这亦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他并不了解宋玉致,且是首次发觉没法揣摩她内心的真正想法。这出身高门大阀的天之骄女明明是喜欢自己的,纵使以前有什么恩怨过节,见到他寇仲朝圣似的于百忙之中,不畏万水千山的遥远路途来找她,也该抛开过往不愉快的事来迎接他吧!岂知却是如此结局。

酒来了。寇仲忽感有异,抬头瞧去,提酒来的赫然是“银龙”宋鲁,吓得连忙起立。

宋鲁亲切地搭着他肩头,慈和地说道:“坐下再说。”

“咯!咯!咯!”徐子陵正在研究新近习得的“真言手印”,闻敲门声道:“进来!”

来的是林朗,带些紧张地说道:“点子追来了!”

徐子陵立即对川南赌坊的人重新估计,皆因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追及他们,说道:“林香主打算怎办?”

林朗愤然道:“一切依足江湖规矩办事,这是我们乌江帮的船,若对方要在船上拿人,即是不给我们乌江帮面子,那我们以后如何在江湖立足?抵九江后,我们当然不会再管别人的闲事。”

徐子陵心中暗赞,难怪侯希白说乌江帮信誉昭著,同时对林朗好感大增,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对方敢衔尾追来,自然有实力和把握可吃定乌江帮的人。

微笑道:“知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林朗摇头道:“没有任何可供辨识的旗帜,照看该有百多人。真奇怪,在大江干买卖的帮会同道,大多和我喝过酒套过交情,纵然没什么关系的,至少也曾点头打招呼。但这批人却面生得很,不知是什么来路?”

徐子陵道:“我刚听到消息,追兵有可能是川南赌坊的人。”

林朗色变道:“消息从何而来?”

徐子陵道:“是从船上的客人处听回来的。”

林朗忧心忡忡地说道:“若真是川南赌坊的人,会非常棘手。川南赌坊是成都最有规模的赌场,解晖亦要卖他们的账,难怪如此横行霸道,不把我们放在眼内。”

徐子陵好整以暇地问道:“什么人有这么大的面子?”

林朗道:“川南赌坊的大老板是‘金算盘’霍青桥,乃巴蜀有数的高手,声名仅次于解晖、范卓、奉振等一方霸主之下。其子霍纪童出名横行霸道,好勇斗狠,他霍家还兼营青楼生意,真不明白韩泽南为何要惹上这种人?”

徐子陵试探道:“林香主会不会因对方是川南赌坊的人而改变态度?”

林朗叹道:“那要看看他们有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我们乌江帮也不是那么好惹的,老大和解堡主一向有交情,川南赌坊的人也要讲规矩道理的。”

徐子陵微笑道:“有林香主这番话就成啦!如果对方只是恃强凌弱,横蛮无理,由我把整件事揽到身上。”

林朗愕然道:“弓爷犯不到这么做吧!若弓爷有事,教我们沙老大怎向侯公子交代?”

徐子陵知林朗因对方是川南赌坊的人而生怯意,怕把事情闹大,遂道:“林香主不用担心,我弓辰春在江湖混了这么多年,什么恶人未见过,到时我会见机而行,绝不会留给对方任何口实。”

林朗见他这么明白事理,欣然道:“弓爷义薄云天,确是我乌江帮的朋友。”

徐子陵长身而起,淡然道:“让我看看川南赌坊的人是否三头六臂吧!”

寇仲瞧着宋鲁把酒注进杯子,说道:“鲁叔怎知我在这里?”

宋鲁举杯相碰,两方一饮而尽,笑道:“郁林是我宋家的地头,有什么风吹草动,瞒不过我们;更何况我是专诚在此恭候大驾,只不过给你先遇上玉致罢了!”

寇仲烈酒入喉,钻入愁肠,感触丛生,苦笑道:“鲁叔既见过玉致,当知我为何要到这里喝酒,她现在是否在城中?”

宋鲁友善地伸手拍拍他的宽肩,慈和地笑道:“小仲你勿要怪她。她是为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硬起心肠拒绝你,我也是最近才知道。”

寇仲叹道:“她已告诉我,宋阀主把我的名字刻在磨刀石上。唉!是否真有此事呢?”

宋鲁点头道:“此事的确不假。我曾亲口问过大哥,他却笑而不语,令人莫测高深,不过我指她拒绝你的事,却与此无关。”

寇仲苦恼道:“那究竟是为什么?”

宋鲁为他的杯子添满酒,徐徐道:“她不想因你而使我宋家直接卷入争霸天下的纷争中。”

寇仲失声道:“什么?”

宋鲁肃容道:“在我们宋家内,对天下的形势有两种看法,一系认为此乃振兴宋家的最佳时机,此系可称为主战派,以宋智为首,力主以岭南为基地,再向长江扩展,建立一个以南人为主的皇朝,至不济也可和北人平分春色。”

寇仲点头道:“另一系当然是主和派,只要宋家能稳保岭南,由于有重洋高山偏阻之险,无论谁人得天下,只可采羁縻的政策,山高皇帝远,宋家等于划地为主。只有别人要买你们的账,只不知此派以何人为主?”

宋鲁道:“就是师道和玉致,而我则认为两种策略均属可行。但师道和玉致却不忍岭南唯我们马首是瞻的俚民,为我们的荣枯抛头颅洒热血。”

寇仲明白过来,亦产生新的疑问,说道:“阀主他老人家究竟倾向哪一派的主张?”

宋鲁道:“他从来没表示过立场。”

寇仲一呆道:“怎会是这样的?”

宋鲁无奈地说道:“大哥的行事从来令人难解的。一方面任由宋智招募兵员,进行种种训练和做战争的准备功夫;另一方面又指时机未至,要宋智按兵不动。现你该明白为何智兄对你和玉致的事那么热心,而玉致明明对你情深似海,却仍要摆出对你无情的样子,致纠缠不清。”

寇仲整个人像给解除毒咒般哈哈一笑,举酒道:“来!敬鲁叔一杯。”宋鲁欣然和他对饮。

接着轮到眼内恢复神采的寇仲为他添酒,且笑道:“我现在快乐得想对酒高歌一曲,原来致致内心是喜欢我的。这事不难解决,若我真能得天下,便来迎娶致致,不幸战败身亡,此事自然作废。我根本不用你们一兵一卒,只需你们物资上援助我就成。”

宋鲁道:“此事关系重大,必须大哥点头才行。问题是他既把你的名字刻在磨刀石上,照惯例你已成为他目标对手,让你去见他实吉凶难料,所以玉致阻止你去见他,智兄也为此事烦恼。”

寇仲问道:“致致在哪里呢?我想先见她一面。”

宋鲁捋须道:“她已返回山城,我也是收到山城的飞鸽快讯,知你和她碰过头。”

寇仲举杯喝个一滴不剩,虎目闪闪生光道:“我们立即到山城去,一刻我都不愿再等哩!”

风帆不住追近,船头处高高矮矮地站立十多人。徐子陵目力远胜林朗,见到其中两人是女的,年纪大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婆婆,年轻的则身段丰满迷人,均是穿上色彩缤纷的苗服装束,由于相距仍达里余,故看不清楚容貌。

徐子陵奇道:“竟有个老婆婆在船上,不知是谁?”

林朗色变道:“弓爷的眼力真了得,这婆子是否一头白发,手执拂麈?”

徐子陵功聚双目,点头道:“确像拿着柄似拂麈的东西,这位老人家是谁?”

林朗剧震道:“不会吧?通天姥姥夏妙莹一向不问江湖的事,霍纪童虽是她的谊子,亦该请不动她。”

徐子陵心想夏妙莹三字非常耳熟,旋即记起曾听翟娇提起过她,说她有通灵神术,能与地府阴曹内的死者对话。还说要到四川找她,看看翟让死后的情况,会否投胎诸如此类。怎想到忽然会在这里和她碰头,且在这样情况难明的环境当中。

又问道:“她旁边尚有个苗女,长得相当美貌。”

林朗倒抽一口凉气道:“那定是巴盟的‘美姬’丝娜,她是夏妙莹的得意弟子,更是合一派的继承人,听说夏妙莹将于短期内把派主之位让给她。”

接着面有难色地道:“合一派和巴盟均是我们乌江帮惹不起的大帮大派,这回恐怕我们沙老大罩不住了。”

徐子陵待要说话,夏妙莹中气十足地喝过来道:“果然是你弓辰春,我还以为你死了哩!”

只听她声音传越这么远的距离仍字字清晰,可知她的内功已臻炉火纯青的境界。

徐子陵感到整块脸烧得火辣一片。尤其在林朗愕然瞧来的灼灼目光下更感尴尬。自己摆出见义勇为的样子,岂知事情竟是直冲“自己”而来,幸好有弓辰春的脸皮遮羞,否则真要找个洞钻进去躲避。

只好对林朗苦笑道:“林香主把船驶近岸边,我上岸和她们把事情解决吧!你不用理我。”

林朗讶道:“弓爷分明不认识夏妙莹,为何她却像和弓爷是老相识的样子?”

徐子陵知他起疑,无奈道:“此事一言难尽,情况紧迫,林香主请把船驶近陆岸吧。”

林朗低声道:“弓爷有多少成把握应付对方?”

徐子陵凝神观察已追至五十丈内的“敌人”,摇头道:“很难说,若他们一起出手,胜败难料,但脱身该没有问题。”

林朗一震道:“通天姥姥乃一派之主,绝不会和其他人联手群攻,弓爷既有此自信,便待他们过来时在手底下见个真章,请恕我们不能插手,弓爷见谅。”

徐子陵感激道:“林香主非常够朋友。此事无论如何发展,我弓辰春绝不会把贵帮牵涉在内。”

就在此时,雷九指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道:“弓兄若不嫌弃,小弟愿与弓兄共同进退。”

徐子陵和林朗愕然以对,完全不明白为何雷九指蠢得要淌这浑水。

宋家山城位于郁水河流交汇处,三面临水,雄山耸峙,石城由山腰起依随山势磊砢而筑,顺山蜿蜒,主建筑物群雄踞山巅开拓出来的大片平地上,形势险峻,有一夫当关的气概,君临附近山野平原,与郁林郡遥相对望,象征着对整个岭南区的安危的主宰力量。沿郁河还建设了数十座大货仓和以百计的大小码头,寇仲随宋鲁乘舟渡河时,码头上泊满大小船舶,河道上交通往来不绝,那种繁荣兴盛的气势,教他大感壮观。

寇仲叹道:“群山萦绕,郁水环流,崎岖险阻,纵使我有数万精兵,恐亦难有用武之地。”

宋鲁拈须微笑道:“这山城耗用了不知多少人力物力,仍要历三代百多年时间,方建成现在这般规模。城内长期储备超过一年的粮食,又有泉水,清甜可口,泡茶更是一绝。”

寇仲目光落在盘山而上,可容五马并驰的斜道,笑道:“那我定要多喝两口哩!”

宋鲁道:“山城的建设,主要贪其奇险难下,但若没有郁林郡的富足,那山城只徒具雄奇之表,现在则可相辅相成,且兼水陆交通之利,可通达全国。”

小舟泊岸,早有十多名宋家派出的青衣劲装汉子牵马迎接,人人精神抖擞,虎背熊腰,无一不是强悍的好手,对寇仲均执礼甚恭,露出崇慕尊敬的神色。两人飞身上马,在众宋家好手前后护拥下,离开码头区,往山上驰去。置身登城山道,每当驰至山崖险要处,似若临虚悬空,下方河水滚流,奇境无穷。寇仲看得心旷神舒,想起即将可安慰玉人,忍不住一声长啸,夹马催行。

众人应啸加鞭,十多骑旋风般跑尽山道,敞开的城门降下吊桥,久违的“地剑”宋智出迎道:“阀主有命,请少帅立即到磨刀堂见他。”

在乌江帮的风帆减慢速度下,敌船迅速追近,徐子陵再无暇去问雷九指因何要“见义勇为”,只沉声警告道:“雷兄万勿插手,弓某人自有方法应付。”

风声骤响,人影连闪,七个人从敌船腾空而起,向他们投过来,三人连忙后移,让出船头的空间。

只看敌人登船的身法速度,高下立判。“通天姥姥”夏妙莹最是从容,只斜上丈许,忽然改向增速,一马当先的横过两丈多的空间,首先踏足船头的甲板处。若有人以她跃起的角度和快慢试图拦截,必因她的蓦然改向而估计错误。一派之主,果是不同凡响。她令徐子陵想起阴癸派的“银发艳魅”坦梅,两人均是一头白发,却保存着徐娘风韵。分别只在坦梅仍有艳色,而夏妙莹则予人干枯阴冷的印象,鼻头起节,无论头、颈、手、腰、脚都挂上以宝石、美玉、珍贝等造成的各类饰物,在空中掠来时叮当作响,但珠光宝气和孔雀般的彩服却掩不住她双目射出的阴鸷狠毒的异芒。加上她长得要弯曲起来的尖利指甲,活像从灵柩中带着所有陪葬品复活过来的女僵尸。

“美姬”丝娜却是个漂亮动人的年轻苗女,一头又长又亮的黑发,出奇地没有戴上帽饰或扎以彩带,纵使像现在般跃过来动手拼命,仍是巧笑倩兮,似是满腔热情,每时每刻在尽情享受人生的模样。她的颧骨颇高,若非有个同样高挺的鼻梁,配搭得宜,定会非常碍眼,现在只是使她看来傲气十足,但又风情万种。她和乃师夏妙莹穿的同是褶裙,但她的裙子及膝而止,露出曲线极美的绑腿和一对牛皮长靴,整个人散发着含蓄的挑逗意味。不过她显示出来的功力只略逊于夏妙莹,紧随其后落在船头处,踏地后不晃半下。

徐子陵从她在右肩斜伸出来的剑鞘移往第三个到达的年轻男子身上,此君该就是成都的小恶霸霍纪童,劲装上披上华丽锦袍,腰挂长刀,体型健硕,皮肤黝黑,称不上英俊却有股强悍的男性魅力,最不讨人喜欢的是一副傲慢的神态,彷似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目空一切。

待三人以夏妙莹为首品字形立定船头时,其他四人先后赶至,两个是苗人,另两个汉人该是霍纪童的手下。

林朗首先拱手为礼,向三人以江湖礼数招呼,说过开场白后道:“姥姥仙驾既临,我……”

夏妙莹眼角都不朝他瞧来,只狠狠盯紧徐子陵,挥手截断他的话道:“少说闲话。”然后阴恻恻道:“弓辰春你的胆子真大,龟缩这么多年,竟敢大摇大摆地到散花楼作乐,是否欺我夏妙莹老得忘掉你以前的所作所为,不再和你计较?”

瞧见她眼神内怨毒愤懑的神色,徐子陵直觉感到她和弓辰春间不是一般仇恨那么简单,而是有男女纠缠不清的恩怨夹缠在内,心叫倒霉;更知道只要自己一开腔,会立即露出马脚,但又不能不说话,只好叹一口气,摇头苦笑。

“美姬”丝娜杏目圆瞪,娇叱道:“大师姊因你始乱终弃,至含郁而死,你弓辰春万死不足以辞其咎。”

徐子陵心叫侥幸,更是好笑,初时还以为“自己”和夏妙莹有瓜葛,原来是和她的大弟子,苦笑道:“内中情况异常复杂,诸位可否听我解释?”

霍纪童双目凶光闪烁,怒喝道:“只看你闻死讯而毫无悲戚之情,立知你弓辰春是个无情无义,狼心狗肺之徒。”

雷九指在徐子陵身后阴阳怪气地笑道:“霍纪童你能好到哪里去,成都给你既奸且弃的女子数不胜数,阿大别说阿二啦!”

夏纪莹等的目光首次从徐子陵处移开,落在又变为哈腰弓背的雷九指身上。

霍纪童“唰”的一声,拔出腰刀,排众而出,厉喝道:“你是谁?”

徐子陵知道难以善罢,唯一方法是令对方知难而退,但最大问题是绝不可露出“岳山”击败席应时的武功,倏地移前,冷哼道:“你若能挡我三招,弓某愿束手就擒,任凭处置,但若挡不了,你们须立即退走,并要答应永不再来烦我,霍纪童你有资格作主吗?”

霍纪童怒喝道:“废话!”同时抢前运刀疾劈。刀风呼呼,林朗慌忙退后。

船上乌江帮的人除掌舵者外,大部分集中在看台处瞧热闹,其他旅客亦从船舱拥出,挤在舱门内外观战,韩泽南是其中之一。徐子陵从容一笑,觑准对方刀势,右手探出,似爪似掌,到迎上对方刀锋时才撮指成刀,“砰!”气劲与刀劲硬拼一记,霍纪童有若触电,连人带刀给徐子陵劈得倒退六、七步。观者无不动容。事实上徐子陵只用了小半力道,若全力施为,恐怕霍纪童要当场喷血。

夏妙莹大喝道:“纪童退下!”

“美姬”丝娜闪电移前,防止徐子陵乘胜追击,娇叱道:“假如你能在三招内令我落败,我们立即掉头走。”

霍纪童悻悻然的退回夏妙莹身旁,虽不服气,但因全身血气翻腾,欲战无力。

徐子陵眼力何等高明,心知丝娜功力远胜霍纪童。不过若能如此退敌,实非常理想,把心一横道:“一言为定,若弓某人三招内不能赢你,就束手就擒,绝不食言。”

夏妙莹方面立时响起嘲弄讥笑的声音,认为他不自量力。乌江帮和众旅客亦嗡嗡声起,在心理上,他们是站在同舟的徐子陵那一方,自然为他不智的决定担心和惋惜。要知“美姬”丝娜乃巴盟四大首领之一,名震巴蜀,胜她已不容易,何况要在三招内击败她。假若徐子陵现在是“岳山”而非“弓辰春”,当然是另一回事。

丝娜娇笑道:“弓辰春你确是傲气可嘉。”

“铮!”宝剑离鞘。

徐子陵微笑道:“且慢!”

夏妙莹厉喝道:“是否想反悔哩!”

宋家山城外观和内在会给人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若前者令人想起攻守杀伐,那后者只会使人联想到宁逸和平。城内分布着数百房舍,以十多条井然有序,青石铺成的大道连接起来,最有特色处是依山势层层上升,每登一层,分别以石阶和斜坡通接,方便住民车马上落。道旁遍植树木花草,又引进山上泉水灌成溪流,在园林居所中穿插,形成小桥流水,池塘亭台等无穷美景,空间宽敞舒适,极具江南园林的景致,置身其中,如在一个山上的大花园内。主要的建筑群结集在最高第九层周围约达两里的大平台上,楼阁峥嵘,建筑典雅,以木石构成,由檐檐至花窗,缕工装饰一丝不苟,营造出一种充满南方文化气息的雄浑气派,更使人感受到宋阀在南方举足轻重的地位。

寇仲随宋鲁和宋智两人,在亭台楼阁、花木林园中穿插,来到位于山城尽端磨刀堂入口的院门外。

宋智止步道:“我两人应否陪少帅一起进去见大哥呢?”

宋鲁叹一口气道:“听你这么说,大哥应该是指定要单独会见小仲。”

宋智点头苦笑。

寇仲一怔道:“鲁叔和智叔是否怕阀主拿我来试刀?”

宋智忧心忡忡地说道:“试你的刀法是必然的事。问题是他会不会下手杀你?照惯例被他把名字刻在磨刀石的人,无不命丧于他刀下。”

寇仲不解道:“他为何忽然要杀我,杀我对他老人家有什么好处?”

宋智道:“大哥从来行事教人难以测度,前一阵子他暗里离开山城,回来后就把你的名字刻在磨刀石上。我曾多次试探,他都不肯透露半点口风,所以此事只能赌你的运气,若少帅立即离城,我们绝不会怪你。”

寇仲哈哈一笑,说道:“我寇仲岂是临阵退缩的人?我更有把握可活着出来找两位喝酒呢。”

言罢洒然跨进院门。

徐子陵淡然笑道:“姥姥请勿误会,我只是看看可否找人借刀子一用。”

众人大为惊讶。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纵使是同一个铁匠打制出来的刀子,亦在轻重钝快上有分别。故习武者对随身兵器非常重视,因为没有经过一段长时间去掌握兵器的特性,会受拖累而发挥不出本身在招数和功夫的最高境界。像徐子陵现在要在三招内击败“美姬”丝娜,能否发挥兵器的特性更有关键性的影响,而他这么临急去借一把不称手的兵器,最大的可能是尚未把握清楚兵器特性,早过三招之数。

林朗解下佩刀,递给徐子陵道:“弓爷看看这把是否合用?”

霍纪童冷哼一声,显是不满林朗此举。

徐子陵接过长刀,缓缓拔出刀子,左鞘右刀,双目射出凌厉的电芒,遥罩夏妙莹身旁的霍纪童,沉声道:“无论事情如何发展,我和你们的事与乌江帮绝没有任何关系。假若我弓辰春落败遭擒,当然没资格说话。但如果弓某人侥幸取胜,而霍纪童你却在事后寻乌江帮的麻烦,我弓辰春于此立下誓言,不论事情大小,必取尔之命。”

当他拔刀出鞘的一刻,一股灼热的刀气顿时以长刀为中心散发,像暗涌般往敌方袭去,配合他豪情逼人,坚决肯定的话,实具有无比的威吓力量。首当其冲的“美姬”丝娜,想也未曾想过竟有人能利用拔刀的气势,发出这么强大奇异的气劲,登时身不由主的后退一步,摆开剑式,对抗对方无形有实的庞大刀气。夏妙莹亦为之色变。

霍纪童早给他的眼神瞧得心生寒意,当刀气潮涌而至,竟不得不退后两步,一时间连反驳的话都不敢说出来。其他人均觉得徐子陵这番话合情合理,皆因“美姬”丝娜身为四川合一派的继承人,又属巴盟四大领袖之一,若她在三招之内落败,那四川可能只“武林判官”解晖一人有本领保护霍纪童的小命,其他人全不行。而霍纪童如此不顾江湖规矩,恃强在事后找乌江帮的人泄愤,以解晖一向公正的作风,是绝不会插手去管的。

徐子陵知道已将霍纪童镇住,目光转到“美姬”丝娜身上,刀锋遥指。奇异的事发生了,滚滚翻腾的灼热刀气,忽然消敛无踪,代之而起是阴寒肃森的寒气。夏妙莹终骇然一震,厉喝道:“娜儿退下!”探手拔出拂麈。

此时所有人均知道“弓辰春”武功之强,远超乎夏妙莹想象之外,使她对丝娜硬拼三招的能力,完全失去信心。丝娜性格倔强,哪肯一招未过而认输,咬牙叫道:“师傅放心!”长剑幻出重重剑影,反客为主,猛然出击,铺天盖地往徐子陵洒去,也是威势十足。

以人奕剑,以剑奕敌。徐子陵每下动作,每句说话,都依从奕剑术的法诣,终逼得丝娜主动出击,省去不少工夫。如果她一直保持守势,因三招之数而落败的可能是他。事实上他是合法的取巧。当拔刀时,他借势施出《长生诀》灼热劲气,忽又转为寇仲那一套《长生诀》法,化热为寒,故虽一招未出,实际上早已出手。若丝娜在气势对峙上落败,那他在气机牵引下全力出手,只一刀就可将胜利摘取到手。丝娜早被他的刀气逼退一步,刚站稳阵脚,岂知对方竟能化热为寒,登时方寸大乱,如再不反攻,只有后退一途,确是有苦自己知。在气势对峙上,她完全败下阵来,心中更清楚明白绝非徐子陵对手,只是希望能借剑法挨过三招。高手相争,若志气被夺,信心受创,功力自然大打折扣,而丝娜正掉进徐子陵精心布下的陷阱中。无论才智武功,两人间的差距实在太远。

夏妙莹拂麈扬起,紧追在丝娜背后,意图加入战圈,但已迟了一步。徐子陵后退半步,右手刀子在空中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举重若轻的一刀劈在空处。丝娜的剑气像被他一下子吸个半滴不剩,只余有形无实的虚招姿势,还生出要往他的刀子冲过去受死的样子,魂飞魄散下,哪还顾得三招不三招之数,忙撒剑后退。

夏妙莹跟她一进一退,擦身而过,拂麈挟着呼啸的真劲,往徐子陵拂去。徐子陵则心叫侥幸,他借刀子施出模拟得有三、四成近似的“天魔大法”,兵不血刃地将这充满异族风情的美丽苗女惊退,此时见拂麈扫至,想也不想的使出李靖“血战十式”中的“兵无常势”,觑准夏妙莹最强一点那“遁去的一”扫去。

“噗!”夏妙莹的麈拂被他看似随意的一刀扫个正着,所有精妙变化后着同时给封死,一股沛然莫可抗御的刀气透拂而来,闷哼一声,虽是心中不服气至极点,仍是毫无办法的硬被劈退。徐子陵刀势变化,从“兵无常势”转为第十式“君临天下”的起手势,攻守兼备,遥制对手。以夏妙莹之能,也感到在此下风情况再度出击,必是自招其辱的结局,一时间竟再往后退,打消反攻的念头。

双方恢复初时对峙的形势。

徐子陵当然不会逼人太甚,抱拳道:“此战作和论,弓某人根本没有把握在三招内胜过丝娜当家,只是利用潜隐多年悟出来的小玩意兵行险着,是否仍要打下去,姥姥一言可决。”

这番话可说给足对方面子。

夏妙莹与丝娜交换一个眼色,猛一跺足道:“败就是败,不用你来为我们说好话,我们走。”

进门后是一道横越池塘花圃的曲廊,沿廊前行,左转右曲,放眼四方,绿荫遍园,步移景异,意境奇特。曲廊尽端是座六角石亭,恰是池塘的中心点,被石桥连接往环绕庭院一匝的回廊处。石桥直指另一进口,隐见其中是另一个空间,古树参天,茂密硕壮,生气勃勃。寇仲穿过石亭,过桥登廊,通过第二重的院门,眼前豁然开阔,尽端处是一座宏伟五开间的木构建筑,一株高达十数丈的槐树在庭院中心气象万千的参天高撑,像罗伞般把建筑物和庭院遮盖,在阳光照耀下绿荫遍地,与主建筑浑成一体,互相衬托成参差巍峨之状,构成一幅充满诗意的画面。

寇仲大感畅快,绕槐树一圈缓行欣赏个够后,缓步登上牌匾刻上“磨刀堂”三字的建筑物的白石台阶。磨刀堂偌大的空间里,一人背门立在堂心,身上不见任何兵器,体型像标枪般挺直,身披青蓝色垂地长袍,屹然雄伟如山,乌黑的头发在头顶上以红巾绕成髻,两手负后,未见五官轮廓已自有股不可一世,睥睨天下的气概。两边墙上,各挂有十多把造型各异的宝刀,向门的另一端靠墙处放有一方像石笋般形状,黝黑光润,高及人身的巨石,为磨刀堂本已奇特的气氛,添加另一种难以形容的意味。

以寇仲这么不守常规和胆大包天的人,面对这被誉为天下第一刀手的超卓人物,亦有点战战兢兢,老老实实向他的背脊施礼道:“后辈寇仲,拜见阀主!”

一个柔和好听的声音回答道:“你来迟啦!”

寇仲愕然道:“我来迟了?”

宋缺旋风般转过身来,冷然道:“你来迟至少一年。”

寇仲终面对着威震天下,出道后从未遇过对手的“天刀”宋缺,他心上人的父亲。

雷九指追在他身后进入舱房,徐子陵不悦道:“你跟来作什么?”

雷九指关上房门,隔断其他人的目光,走近徐子陵背后低声道:“当然是有要事商量。”

徐子陵冷哼道:“我和你以前没有任何关系,以后也不会有。识相的给我滚出去,否则莫怪弓某人不客气。”

雷九指笑道:“弓兄勿要唬我,你这人外冷内热,更非恃强凌弱之徒,只要你肯听我几句话,保证会对小弟改观过来。”

徐子陵转身面向他,点头道:“你先答我,刚才你为何要强出头?”

雷九指双目精芒闪闪,沉声道:“因为你戴着我恩师亲制的面具。”

徐子陵皱眉道:“雷兄确是眼力高明,不知你所说的恩师高姓大名?”

雷九指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颓然道:“我虽视鲁妙子大师为师,他却从不肯承认我是他的徒弟。但我雷九指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全拜他所赐。”

徐子陵毫不动容地冷冷道:“你什么时候看破我戴面具的。”

雷九指答道:“我只是猜出来的。我一对耳朵受过特别的锻练,不但能听到盅内骰子转动时声音上的微妙差别,更可在远距离窃听别人的话。当我发觉你竟不知夏妙莹是冲着你来时,便猜到你不是真正的弓辰春,而事实上你比弓辰春要高明百倍。所以我故意走到你背后,留心观察颈肤和面肤的分别,始肯定你是戴上面具。亦只有出自鲁师妙手的面具,可以如此全无破绽。”

徐子陵在靠窗的椅子坐下,淡然道:“鲁先生既从不认你为徒,那你跟鲁先生究竟是什么关系?”

雷九指在另一张椅子坐下,露出缅怀的神色,缓缓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我当时只有十五岁,在关中一所赌场当跑腿,有一天鲁妙子来赌钱,以无可比拟的赌术狠狠赢了一笔钱。他离开时我追在他身后,恳求他把赢钱的手法教我,唉!当时我还以为他只是个手法比人高明的赌徒。”

徐子陵可以想象鲁妙子的反应,微笑道:“他怎么说?”

雷九指抚脸道:“他赏我一记耳光,然后大笑道:‘急功近利,想以骗人技俩一朝致富的人,永远成不了赌林高手,我既打过你,就传你两字诀法吧!’”

徐子陵此时至少信了雷九指七、八成。皆因这正是傲气十足的鲁妙子的说话风格,兴趣盎然问道:“是哪两个字?”

雷九指叹道:“是‘戒贪’两字。”

徐子陵哑然失笑,说道:“鲁先生真绝。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雷九指道:“我当时哑口无言,鲁师却续道:‘凭我的赌术,可轻易把这样一个赌场赢过来。但我只赢五十两便离场,这就是戒贪。只有能完全控制自己贪嗔痴的人,才有资格去赢别人的钱,所以我绝非胡诌。’”

徐子陵在脑海中勾画出鲁妙子当时说话的表情神态,想起天人远隔,心中一阵痛楚。鲁妙子的死亡当时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悲伤,但在事后每当忆起他的音容笑貌,孺慕思念反与日俱增。

对素素他却是不敢去想,因为那是太沉重和痛苦!

雷九指的声音传入耳内道:“当我以为鲁师会舍我而去,忽然他又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喃喃自语地说道:‘你这小子有副很不错的头骨,眼也生得精灵,横竖我正要一个助手,你跟我一段时间吧。’事情就是那么开始的。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从不教我任何东西,却不阻我在旁偷看偷学。可惜只有短短半年时间。他老人家好吗?”

徐子陵沉声道:“鲁先生早已仙去。”

雷九指长躯剧震,泪水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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