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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年夜廷宴

大唐双龙传 黄易 15732 2024-03-05 11:28:41

寇仲闭上眼睛,同时暗中提聚功力,现在他恨不得食梅珣的肉,喝他的血,以宣泄被他破坏全盘大计的愤恨。

出奇地没有任何声音说话。寇仲睁开眼睛,只见梅珣正把刀子送到常何眼前,道:“我敢肯定这是江南老刀亲手打制的精钢刀,不信可问莫先生。”

寇仲差点要抓头,在梅珣手上的刀精芒闪烁,绝对不是井中月,难道婠婠这么关心自己,竟先来个顺手掉包。

就像从一个噩梦中惊醒过来,立时浑身舒泰,往桶内滑坐下去,苦笑道:“两位大哥可否拿刀子到外面再仔细研究,小人要光着屁股出来穿衣了!”

徐子陵随李世民和天策府的文臣武将进入分隔宫城和王城的横贯广场,立时看呆了眼睛。刚才他是从后大门进入掖庭宫,故看不到这边的情景。除夕夜宴尚未开始,一切已准备就绪。首先令他眼前一亮的,是横贯广场正中的位置搭起一个高达十五丈的灯轮,缠着五颜六色的丝绸锦缎,悬挂着无数盏花灯,光耀广场庞大的空间,有如霞光万道的七彩光树,令排列两旁的彩灯亦要光华被夺。在进入宫城的承天门两旁,左右各搭起一座高达二十丈的鞭炮塔,可想象燃点起来火闪炮爆、绚烂热烈的气氛情景。在灯轮两边,搭起十多个平台,用来作各类型的娱乐表演,往广场东西两端延展开去。各歌舞乐伎、表演杂耍、马戏、幻术、胡舞的艺人,均在台旁准备就绪,只待吉时来临,开始演艺的节目。最引人注意的表演者是一群百多人的小孩子,年纪在十岁许间,戴着大红头巾,穿皂青衣,手持大兆鼓,围着一个头戴饰有四只金黄色巨目面具、手提戈矛和盾牌的主舞者,另外尚有十二个戴着猛兽面具的人,在承天门前集合等候。

卜杰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群表演者,凑到他耳旁兴奋地说道:“他们要表演的是驱除上一年厉鬼邪魔,以迎接新年的‘大傩戏’,以小孩作‘伥子’,主舞扮的是驱疫辟邪之神‘方相民’,我在洛阳时见过一次,极为精彩热闹呢!”

徐子陵心忖看来卜杰虽驻长安多年,还是首次有机会到宫内来过除夕。

横贯广场此时聚集以千计的宾客,以唐室官员和家眷为主,亦有本地的大商贾和外地来的使节及胡商。无论是宫女官眷、又或歌舞伎,都扮得花枝招展,衣罗绮,曳锦绣,耀珠翠,施香粉,衣香鬓影,为除夕夜宴凭添无限温柔姿采。布在天街与广场接口处的两队乐队早卖力演奏,重复太平乐、除夕乐等著名喜庆的曲调,箫韶同响,钟鼓齐鸣,充满除夕元旦间送旧迎新的气氛。

李世民是第一位抵达的王级贵冑,登时惹得正分组谈笑的人纷纷来贺,只看这等形势,便晓得李世民甚得拥戴,并不因建成、元吉的排挤而要故意疏远他。天策府的阵势亦因此被冲散,众人各自修行,找相熟的人叙话闲聊。不片刻徐子陵发觉卜廷和卜杰不知转到哪里去,反落得耳根清净,李靖此时来到他旁,扯着他的衣袖,叹道:“到一旁说几句话吧!”

长安城变成不夜之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平时躲在屋内的闺女小孩,涌到大街上迎接佳节的来临,鞭炮响个不停。大户人家更开门禁,设酺宴,任由路过的人进来吃喝。

寇仲与常何、梅珣和沙家大少成就三人同车,后者问道:“为什么会这么香?”

常何奇道:“洛阳不是这样的吗?在长安每逢除夕夜,会在宫内以沉香、檀木架篝火,燃至天明,可香闻全城哩!”

寇仲咋舌道:“那岂非要烧很多香木?”

梅珣笑道:“当少不过百车香料。”

只看梅珣现在的神情,便知他对自己怀疑尽去。

适才他从浴桶走出来回到内间更衣,婠婠已香踪杳杳,没有机会问她是否将他的井中月掉包。对寇仲来说,失去惯用的井中月,比起被人揭破身份,只是小事一件。

两辆马车加入开往朱雀正宫门的车流去,由于把门的卫士须逐车审查赴宴宾客的身份,所以欲速不能。

寇仲问梅珣道:“今晚的宴会有什么安排和节目?”

梅珣顺水推舟地说道:“这点常大人可比小弟清楚。”

常何道:“照往年的惯例,该是先宴后舞,宴是太极宫的廷宴和在广场举行的游宴,太极宫终究坐席有限,只有够资格的人才可参与,游宴则可招呼余下众多宾客。坦白说,游宴比廷宴可要有趣得多,不但轻松热闹,又有舞乐百戏助兴。”

沙成就道:“舞是否指除鬼的大傩舞?”

常何道:“正是大傩舞。此舞从戌时开始,直舞至子时,舞傩逐疫于宫禁之中,反复三遍,最后持火炬送疫病凶鬼出宫门,将火炬投入永安渠跃马桥下,让疫鬼永不翻身。同时于踏入子时的一刻,燃起两座鞭炮塔,届时鞭炮声会传遍全城,光燄烟屑冲天而上,非常壮观。然后皇上乘车出宫、绕城一匝,迎接元旦的来临。”

寇仲听得心中大喜,照常何说宴会该在戌时举行大傩舞前结束,那时宫内闹成一片,少了他这冒牌神医该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要常何不找他便成。低声道:“小人最爱凑热闹,可否免去参加宫内的廷宴?小人是认真的。”

若换了审查寇仲佩刀前的梅珣,定会因而更添怀疑,此时只觉得他是直情真性,笑道:“莫先生若不参加廷宴,圣上和娘娘都会失望。”

常何点头道:“此事小弟可担当不起,莫兄就当帮小弟一个忙,只要亮一会相,再让小弟设法为先生开脱。”

寇仲目的已达,登时心花怒放,他和侯希白约定尽量把同兴社的年夜饭拖至戌时后举行,所以只要能早点从宴会脱身,还有充裕时间去对付杨虚彦。至于徐子陵对可达志那一场他是丝毫不担心,无论可达志如何厉害,总难以和“邪王”石之轩相比,徐子陵应付他该是游刃有余。马车恢复缓行,驶进朱雀门的门道内去。

四周人人兴高采烈,充满送旧迎新的佳节气氛,但李靖和徐子陵却像存在于另一层次的世界里。

徐子陵苦笑道:“李大哥这么找我说话,不怕别人起疑?”

李靖沉声道:“他们只会以为我和你研究对付可达志的方法,唉!子陵可知令我很为难?”

徐子陵道:“大哥知不知道我另一个叫雍秦的身份?”

李靖愕然道:“什么雍秦?”

徐子陵心中大讶,知道李世民把见过自己的事,连最亲近的手下也瞒过,这或许代表他的谨慎,更有可能是不敢轻信任何人。

徐子陵把整件事扼要解释一次后,道:“大哥放心,我们和秦王暗中有协议,一天我们未带走杨公宝藏,大家仍是友好合作的关系。”

李靖面容稍松,皱眉道:“小仲肯这样帮助秦王吗?”

徐子陵道:“东突厥和魔门乃我们共同的大敌,况且谁想见到外族入侵,邪道横行的可怕情景?突利平安回家了吧?”

李靖冷哼道:“当然平安回去了,否则我们怎抽身回来。我们直把他送至北疆,让他与族人会合,伏骞王子、程咬金和秦叔宝再多送他一程,而我们因心悬长安的形势,故先一步折返。你两个逐一溜走,弄得你嫂子发了我几天脾气。”

徐子陵歉然道:“事非得已,李大哥请体谅我们的苦衷。”

李靖叹道:“我怎会不明白。事实上你们肯尽力保着突利的性命,秦王非常感激。秦王从来是个成大事不拘小节的人,做事更不会拖泥带水。但提起你两人,总感到犹豫难决,非常为难。唉!教我怎么说呢?”

徐子陵坦白地说道:“李大哥不用忧心,杨公宝藏只像镜花水月,我们能起出的机会愈来愈渺茫。只要寇仲寻宝失败,我会逼他放弃争天下的计划,大哥也不致左右为难。”

李靖沉吟片晌,道:“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的?”

徐子陵心中一动,道:“池生春极可能是香贵的长子,香玉山现在销声匿迹,暗里仍从事伤天害理贩卖人口的勾当,我们正计划将他勾出来,彻底摧毁他们这个罪恶家族,李大哥或能帮上一把。”

李靖一呆道:“池生春竟是姓香的人?真教人意想不到,不过池生春与李元吉关系密切。据天策府的情报,六福赌馆收益的一半是入元吉的袋子,想动他可不容易。”

徐子陵待要说话,只见远处有位花枝招展的美人儿正向他招手,定睛一看,竟是好赌的上林苑名妓纪倩,不由心中叫苦。

李靖瞥她一眼,奇道:“那是谁?”

徐子陵苦笑道:“是侯希白那小子惹来的麻烦,李大哥可否帮我一个忙?”

李靖叹道:“说吧!”

徐子陵低声道:“待会若我要出战可达志,不论胜败,事后也会诈作受了内伤,大哥设法亲自送我离宫,好让我能抽空去对付杨虚彦。”李靖答应一声,掉头离开。

说时迟那时快,纪倩像蝴蝶般飘过来,一把扯着他衣袖,硬拉他到一旁,绷着粉脸气鼓鼓地说道:“你和胡小仙那丫头是什么关系?为何要坐上她的车子在东市兜圈。”

徐子陵心叫糟糕,教他可怎样回答?侯希白真是找了个大麻烦。

寇仲一众人等在朱雀门后的广场下车,安步当车朝横贯广场走去。

寇仲乘机问常何道:“待会的廷宴有什么礼节要遵守的?我会不会坐在你身旁?”

常何笑道:“放心吧!就算你老哥有什么违礼之处,也绝不会有人怪你的。郑公公早上特别奉命来找我,嘱我务要令你宾至如归,可见张娘娘多么看重你。待会只要我向郑公公说一声你老兄爱到广场凑热闹,他自会作出安排,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寇仲心忖若常何跟在他旁,他仍是难以脱身,试探道:“我自己一个人去凑热闹便成,常兄不用陪着我。”

常何道:“这怎么成?今晚我们两兄弟定要狂欢达旦,不醉无归,共度佳节。”

寇仲暗呼不妙,偏又对常何过分的热情欲拒无从。

梅珣此时撇下沙成就、沙成功两兄弟,来到寇仲另一边道:“莫先生既是高手,千万不要错过今晚廷宴的一场精彩武斗。”

寇仲装作愕然道:“今晚的宴会不是为庆祝新春而设吗?且又在禁宫之内,怎会有人比拼动手?”

常何道:“这是皇上本族李阀的传统,每逢佳节喜庆,正是比试较量的好日子,大家只是点到即止,不会出现重伤流血的场面。正因我大唐武风炽盛,大唐军方能无敌于天下。”

寇仲装出恍然而悟的神色,说道:“梅兄是否亲自下场玩两手?”

梅珣此时已视他为太子建成一方的人,没有隐瞒地说道:“今晚会由太子殿下遣人出战,挑战天策府那方面的人马。唉!若我是秦王,也要非常头痛,除李靖和红拂女外,其他全是人家的手下败将。”

常何道:“我曾亲眼目睹李靖的血战十式,确是一等一的厉害刀法,不过比起可达志的狂沙刀法,恐怕要稍逊半筹。”

寇仲装外行地说道:“若只是相差少许,又不是真个要分出生死,那不可以斗个平手了事吗?”

梅珣笑道:“棋差一招,也要服手服脚,何况比武争雄,在座者高手如云,皇上更是武学的大行家,只看几招,立即可分出谁高谁低。咦!所以说白昼不要说人,夜晚勿要谈鬼,那个不是可兄?”

两人循他目光瞧去,只见可达志正陪着位娇滴滴的美女在人群中穿插闲逛,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态。寇仲再定睛细看,可达志身边的不是喜儿还有谁?可达志这时亦看到他们,领着喜儿朝他们走来。寇仲回头偷瞥沙成功,只见他早气得面露青筋,双目射出嫉恨神色。

徐子陵不是侯希白,故不清楚纪倩的脾性,更怕说错话被她发觉是“冒牌”的,只好道:“我和她在关外曾有一面之缘,就是这样而已!”

纪倩冷哼道:“若仅只是一面之缘的关系,她为何派人四处查你,又费神在东市等你回兴昌隆?照我看你定是和她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还要隐瞒人家。”

徐子陵开始发觉此女并不简单,同时被她问个措手不及,大为狼狈,只好洒然耸肩道:“倩姑娘不相信的话,小弟也没有办法。我和她的唯一关系,是曾在赌桌上赢过她一铺半铺,真的就止于此。”

纪倩一对明眸亮起来,盯着他道:“原来你是懂得赌术的,莫公子在什么地方挫过胡小仙那丫头的威风呢?”

徐子陵暗叹一口气,知道已为侯希白惹上麻烦,来个两方扯平,低声道:“在九江。”

纪倩欣然道:“那定是在由‘赌鬼’查海主持的因如阁,对吗?可是天九大赛的得胜者是胡小仙而非你莫大爷啊。”

徐子陵这才晓得天九大赛的胜出者,说道:“我并没有参加天九大赛,只是赛前和她赌过两手。”

此时几位公子哥儿模样的人朝他们走来,纪倩叹道:“那班冤鬼又来了!”接着探手到他的手臂狠狠捏一记,低声道:“迟些再和你算账。”就那么飞快的溜掉。

可达志偕美而至,哈哈笑道:“终于见到梅大掌门,听说梅兄曾与寇仲和徐子陵碰头交手,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喜儿则笑意盈盈地向众人施礼,对沙成功则态度冷淡,目光反落在寇仲的丑神医身上,似乎有话要说。

梅珣被他惨揭疮疤,心中暗恨,又不能不答,只好道:“确有碰头,却没有真正交手,这两人乃无胆之徒,最出色的本领就是逃跑。”寇仲听得心中好笑,常何脸上露出不屑神色。

沙天南、沙成就和沙成德三父子另给人截着在后面客套寒暄,未能参与他们这小圈子的谈话。

横贯广场的宾客人数已达数千,仍是不觉挤迫。且天公造美,明月当空,兼之北面有宫墙挡住寒风,所以广场分外和暖。

可达志微笑道:“有齐王和梅兄率队,他们自然要望风而逃。照梅兄的看法,这两人究竟哪个比较高明?”

寇仲和常何对梅珣都没有好感,交换个眼神,心中暗笑。皆因听出可达志弦外之音,在嘲讽梅珣凭着人多势众,对方当然要突围逃走。梅珣是聪明人,怎会听不出他话里有话,不过可达志是长林军最当红的人,兼有东突厥在背后撑腰,他不得不忍下这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这个颇为难说,他两人各有所长,但均是不拘一格,无论多么简单平凡的招式由他们使出来,竟能有点石成金之妙。”

寇仲从未这么听敌人评论他和徐子陵的武功,感觉非常新鲜。

可达志神往地说道:“听梅掌门的形容,这两人确已臻大家境界,始能化腐朽为神奇,寓巧于拙。若能和他们任何一人决胜争雄,必是人生快事。”

沙成功终于找到机会,狠狠地道:“这两人在洛阳亦是威名甚盛,可兄若碰上他们,会有多少成胜算?”

可达志耸肩道:“半成都没有。”

包括寇仲在内,各人对可达志的谦虚大感讶异。

沙成功哈哈笑道:“如此可兄得小心快事会变成恨事。”

可达志露出一丝充满嘲弄的笑意,淡然自若的先朝喜儿深望一眼,才向沙成功道:“二公子对武事始终是外行人,不明白武学不但讲求招式与功底,更重心法。小弟狂沙刀的心法是‘败中寻胜’,此道理颇为玄奥,非三言两语可解释清楚。”

寇仲首先动容,他虽未能完全把握可达志所说的心法,但能以力图化败为胜的精神去和敌人交手,已非常特别,不由有点为徐子陵担心起来。喜儿露出崇拜的神色,这比可达志的说话,对沙成功造成更大的伤害,登时作声不得。

梅珣大讶道:”可兄竟有此独门心法,难怪狂沙刀法令人防不胜防,变幻莫测。”

可达志若无其事地说道:”小弟这套刀法是从大漠领悟出来,任何到过大漠的人都该体会到那是个充满死亡味道、不测和绝望的地方,而从绝处寻生机,正是败中求胜的至理。”

喜儿赞叹道:”可爷说得很动人哩!”

可达志像故意要气沙成功似的低头柔声道:”喜儿姑娘不是爱看杂耍吗?那边的杂耍刚开锣表演呢。”

喜儿喜滋滋地点头,又道:“可爷请稍待片刻,喜儿想和莫先生说两句话。”

徐子陵去找卜家兄弟,瞥见寇仲正在和喜儿说话。他只依稀记得喜儿当年的模样,故一时间认不出长得更漂亮的她,正嘀咕为何会有美女看上寇仲现在这副尊容,冷不防有人拦在前方,哈哈笑道:“想不到竟碰上莫兄。”

徐子陵愕然止步,赫然是突厥高手可达志,一时间他仍未习惯“认识”他,不由有点慌了手脚。常何和梅珣来到可达志左旁,常何还礼貌上和徐子陵打个招呼,梅珣则嘴角含着一丝冷笑,一副看热闹和落井下石的样子。寇仲舍下喜儿朝他们走来,沙成功则乘机去纠缠喜儿。四周的宾客以为可达志和徐子陵是朋友打招呼,并不察觉两者间的敌意。

可达志见徐子陵怔怔地瞧着自己,大讶道:“莫兄不是心怯吧!”

徐子陵恢复过来,心中剧震。凭着过人的直觉,他几敢肯定可达志是因知道今晚出手的人是他“莫为”,故误以为他在心怯。这资料极为管用,因可由此断定刚才天策府内的人里,有李建成的内奸在其中,否则可达志理该没可能猜到出手的是他而非李靖。此事非常重要,必须立刻通知李靖。干咳一声道:“可兄何出此言?”

可达志亦是才智高绝之辈,立即察觉到说的话有问题,面不改色地微笑道:“本人精于观人于微之道,且只是随便一句话而已。奉劝莫兄一句良言,良禽择木而栖,莫兄若选择错误,恐有不测的后果。本人若非对莫兄的剑法非常欣赏,也不会白费这番唇舌。”

此时寇仲来到,呵呵笑道:“可爷的中原话修养真好,出口成章的,小人万万不及。这位是……”

常何道:“这位是兴昌隆的莫为老师。”

寇仲道:“我们早见过面了!莫兄和家叔同名同姓,比同姓一家亲更要亲近,又这么有缘,找个机会我们定要碰碰头摸摸酒杯底。”

徐子陵装作不认识梅珣般目光落到他脸上,梅珣傲然望向夜空,寇仲故意讶道:“梅兄不是与莫兄有什么过节吧!”

梅珣冷然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有机会定要领教一下莫兄连可兄都要赞赏的剑法。”这番话充满火药味,气氛登时紧张起来。

寇仲干咳一声,正要说话,可达志截入道:“莫兄请考虑一下,勿要悔之莫及。”

徐子陵哈哈笑道:“我莫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不知什么叫后悔。”说罢拂袖而去。

梅珣发出嘿嘿冷笑,充满不屑的意味。

寇仲低声问常何道:“什么事?”

可达志盯着徐子陵远去的背影,微笑道:“今晚我可达志会让他明白什么是后悔。”

“当!当!当!”廷宴的钟声,终于敲响。

在近臣妃嫔和建成、世民、元吉三子陪同下,鼓乐喧天声中,李渊头戴龙冠,身穿皇袍,登上承天门楼,接受群臣宾客的祝贺,并说了一番应节的话。广场的气氛立时沸腾起来,当李渊从门楼退回太极宫,各类表演随即开始。有资格的人则鱼贯往太极殿赴廷宴。

进入承天门,就是嘉德门,位于承天和太极两门之间,明显是为宫禁的安全隔断承天和太极两门的一道屏障。步出太极门后,左右建有钟楼和鼓楼。前方雄伟壮观的太极殿,气象万千的坐落在广场正北处。在满铺灰砖地面的广场中,用大石板在大殿前铺出一条大道作御路,直抵殿门。太极殿乃皇宫内最宏伟的建筑物,开阔十二间,进深十五间。最使人叹为观止是殿顶采单檐四坡式,斗拱出跳四层,构造简单中见复杂,实是美感和力学的结合。广阔的殿堂在北端设六张圆桌主席,能坐入这六席者当然是王族的人。东西两边各设筵席三排共六十席,腾空出中间大片空地,以供歌舞表演之用。殿门内有乐师分列左右,奏出迎宾的礼乐,欢迎嘉宾到场。另有人员负责为各人安排入座,一切井然有序。

徐子陵随天策府的人往太极殿走去,觑空找个机会向李靖说出内奸的事,李靖听得眉头大皱,却因不便说话,只点头表示晓得。

长孙无忌来到徐子陵另一边,淡淡地说道:“莫兄和李将军很谈得来啊!”

徐子陵知他细心多智,不敢轻忽,苦笑道:“长孙兄误会了,李兄只是不放心鄙人的功夫罢了!”

李靖装作尴尬地道:“莫兄勿要多心,因事情关系重大,李某才好奇的多问上两句。”

长孙无忌道:“据闻可达志那晚在上林苑与莫兄交手后,事后曾对人说,莫兄的身法比剑法好。小弟和敬德曾仔细推研他对莫兄这古怪的评语,仍是百思不得其解。莫兄是当事人,当比我们更能把握可达志这句话的含义。”

徐子陵心中大懔,不由要对可达志重新作出评价。他当然明白这句话,指的是侯希白的剑招不能完全配合他潇洒玄异的身法,却不知因他用以应战的非是惯使的美人折扇。但他怎可揭破。

李靖道:“我们到一旁去。”

为免阻碍别人,三人移步到太极殿广场的一角,继续先前的话题。

徐子陵瞧着寇仲的神医在常何和梅珣左右陪伴下,杂在宾客中登上大殿的白石台阶,说道:“那晚因有建成太子在座,鄙人不敢将剑法使尽,所以可达志有这样的批评。”

庞玉和尉迟敬德隔远见到他们,走过来打招呼,前者笑道:“是否在商量今晚的惩恶大计?我们都要倚仗莫老师。”

尉迟敬德神色凝重地说道:“可达志的狂沙刀,恐怕只有宋缺的天刀才可稳胜他,即使寇仲的井中月对上他,胜负仍属未知之数。所以莫老师切勿犯上求胜心切之忌,因为可达志不但韧力惊人,且最擅以坚攻坚,乃打硬仗的高手。”

徐子陵心忖尉迟敬德认识的寇仲,只是洛阳时的“旧”寇仲,经过洛阳至今的一番历练,又得“天刀”宋缺苦心栽培点化,更与四大圣僧对仗过,今天的寇仲已非洛阳时的寇仲。但他当然不会因此轻敌。

李靖道:“敬德放心,莫老师绝不会犯上轻忽的毛病。”

长孙无忌讶道:“小弟有种奇怪的感觉,莫老师似乎一点不把可达志放在心上,这是否无忌看错?”

此时鱼贯入殿的队伍忽然一阵哄动,原来是尚秀芳来了,陪着她的正是红拂女,男男女女竞相争看她的风采,足见其惊人的魅力。见到李靖,两女朝他们走过来,惹来不少艳羡妒忌的目光。

徐子陵趁两女尚未抵达前,向长孙无忌道:“我这人对名利看得很淡泊,今晚又不是要分出生死,所以没有把这事怎么放在心上,抱着事到临头才去应付的念头,并不像长孙兄所想的不把可达志看在眼里。”

长孙无忌似对他颇有猜疑,虽因尚秀芳驾到不再问话,一对剑眉仍紧蹙不放。

众人齐向尚秀芳亲热周旋。尚秀芳确是天生丽质,有倾国倾城的艳色,最动人处是她行立坐卧,均是仪态万千;一颦一笑,无不能颠倒众生。当她来到众人面前的时候,包括李靖在内,无不被她从淡妆透出来异乎寻常的迷人美态慑服得屏住呼吸。她似若含情脉脉的大眼睛滴溜溜地在众人身上打个转,最后停在徐子陵脸上,话却是向各人说的,微笑道:“秀芳生性好奇,见诸位讨论得兴高采烈,忍不住央红拂姐姐带秀芳过来聆听聆听。”

各人当然知她在说笑,她肯过来和他们寒暄应酬,不但令他们大感有面子,更是受宠若惊。

庞玉笑道:“我们正研究今晚秀芳大家会不会开金口,在廷上为皇上献上一曲?”

在天策府诸将中,庞玉乃著名风流的人物,像这种语带调侃的话,绝不会出自尉迟敬德、李靖等人之口。

红拂女代答道:“秀芳今天是应皇上邀请,来赴会而非表演歌艺。”

假如尚秀芳是应李世民又或李建成之邀来出席除夕的廷宴,当然是顺理成章的事。但若邀请来自李渊,那他们的关系便大不寻常。徐子陵直觉感到其中并非有男女关系,而是与尚秀芳的母亲明月有关。

尚秀芳的美目从庞玉移回徐子陵处,柔声道:“莫老师不但剑术高明,原来还是琴棋书画,无有不精的风流人物,秀芳尚未有机会讨教。”

徐子陵大感尴尬,暗骂侯希白“不知检点”,但惟有把这暗含讽刺的恭维硬咽下去,更知尚秀芳私下留心“他”在青楼的史迹,说不定连与纪倩“鬼混”的事亦了如指掌。硬着头皮道:“鄙人只是陪我家二少爷到上林苑去凑兴凑热闹吧!”

尚秀芳大有深意地瞟他一眼,以徐子陵的心胸修养,心神仍不由一阵悸动。

李靖道:“时间差不多了!秀芳、大家请。”

众人往殿门瞧去,大部分宾客均已入殿,再不起行,便要迟到。尚秀芳亦不谦让,在红拂女陪伴下,领先朝太极殿袅袅婷婷,婀娜多姿的轻移玉步。

徐子陵正要举步,长孙无忌凑近道:“秦王嘱我提醒莫兄,只要莫兄能挡可达志十五刀,他会中止比赛,我们天策府已可争回颜面。”

徐子陵微笑道:“最好由皇上来终止比赛,那不是更有说服力吗?”

言罢不再理长孙无忌,追在李靖背后去了。

寇仲步入太极殿广阔壮丽的空间,才发觉自己在长安是多么受欢迎,无论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争着来和他打招呼攀交情。

他忙个不亦乐乎时,梅珣拍拍他肩头道:“小弟要失陪了!迟些再找莫先生喝酒作乐,由小弟作小东道。”

寇仲愕然道:“梅掌门要到哪里去?”

常何笑道:“梅掌门不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只是各有席位,暂且分手吧!”

梅珣哈哈一笑,自行去了。

常何扯着寇仲,往靠近主席的筵席走去,解释道:“建成太子占八席,秦王六席,而齐王则只有四席的配额,席位矜贵,梅珣只能坐到齐王的配席去。”

寇仲明白过来,说道:“小弟当然和老爷公子等坐入太子殿下的配席,对吧?”

常何笑道:“你老哥是特别嘉宾,坐的是皇上的配席,到了!”

寇仲随他停步在东席外档的第三席,两名大官长身而起,说道:“莫先生请坐!”

寇仲定神一看,竟是刘政会和今天在四方楼见过,外事省的温彦博,连忙回礼。刘政会亲自为他介绍席上诸人,都是各部省的头号官员。他坐到刘政会和常何间,还有两个席位是空着的。

谈笑两句后,寇仲忍不住问道:“何人尚未来呢?”

刘政会笑道:“这要问老温才成。”

温彦博道:“一位是重要的外宾,礼貌上当然该由我们等他,而非让他呆等!小弟暂且失陪。”

寇仲没有放在心上,凑近常何道:“这种宴会可把人闷出鸟儿来,究竟什么时候才可到外面玩?”

常何为难地说道:“我本以为你坐的是太子殿下的配席,溜起来没有那么碍眼,现在嘛……。”

刘政会见他两人交头接耳,好奇问道:“什么事?”

寇仲苦笑道:“没什么,只是我的外游大计完蛋了。”

徐子陵坐的是西席外排第八席,反而卜杰、卜廷两人坐的是隔邻的内席。同坐者都是天策府的高手,包括长孙无忌、尉迟敬德、李靖夫妇、庞玉、罗士信、刘德威。尚有四个空席,却不知留给何人,徐子陵不像寇仲,虽心中嘀咕,却清楚不宜询问任何人。幸好长孙无忌没有坐在他身旁,否则还要不住招架他层出不穷的问题。

宫娥太监为他们的杯子添酒,左边的庞玉叹道:“今晚不知谁家的幸运儿,可坐在秀芳大家的身旁。”

大殿虽坐满人,但因此乃宫廷宴会,人人庄重自持,不敢喧哗,气氛克制严肃。

红拂女低声笑骂道:“照我看秀芳的心早另有所属,玉公子不要痴心妄想。”

在座诸人无不动容,且亦不无妒忌之意。

“玉公子”乃庞玉在天策府的诨号,闻言一震道:“那人才是真正令人既羡且妒的幸运儿,究竟此子何人,只要本公子将此讯传出,包保有很多人会找他拼命。”

红拂女道:“此君姓甚名谁,请恕红拂未能提供,因为我只是猜想出来的。”

长孙无忌兴致盎然地说道:“在下虽没有资格作秀芳大家裙下之臣,但仍关心尚才女的终身幸福,不知大姐是从什么蛛丝马迹猜出尚才女心有所属呢?”

红拂女道:“昨天红拂到上林苑探访她,见到她在笺上把‘长相思、长相忆;珠泪纷纷湿绮罗,少年公子负恩多。’这几句诗词反复写下十多遍,见我来到,还把笺子扔掉,若非深受相思之苦,怎会如此?”

庞玉颓然道:“多谢大姐提点,这笺子绝不会是为我写的。”

李靖忽然低声道:“看是何人来了。”

众人跟他目光瞧去,只见一群人昂然入殿,其中两人赫然是东突厥的康鞘利和京兆联的大龙头杨文干。后者显然在长安的权贵间很吃得开,不断和东西两席的达官贵人打招呼。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大仙胡佛和他的女儿胡小仙,想不到这对赌界的名人父女也在被邀之列。胡小仙经过时美目朝徐子陵瞟来,还抿嘴浅笑,一副得意洋洋的可恨神态。

庞云玉道:“莫老师认识胡小仙吗?”众人的目光往他投来。

徐子陵大感尴尬,只好含糊道:“只是一面之缘吧!”

红拂女此时轻推李靖一把,说道:“世勣偕夫人来了!”

徐子陵听得心神一震,往殿门瞧去,果然是沈落雁小鸟依人般傍着李世勣朝他们走来,不由心中叫苦。

寇仲忍不住又向刘政会探问跃马桥一带建筑的来龙去脉,正说得入味时,忽然在座诸人纷纷起立,正不知发生什么事,却见美丽的尚秀芳在今晚负责打点廷宴的太监头儿陈公公领路下,翩然直趋席前。附近各席的人无不露出羡慕的神色。寇仲醒觉过来,慌忙学其他人般起立迎迓,暗忖尚秀芳可比任何大官巨富,更具魅力。

陈公公亲自为尚秀芳拉开椅子,请她入座,岂知尚秀芳竟道:“秀芳有一不情之请,可否改坐莫先生身旁,俾能向莫先生请教一些医学上的问题。”

若换成寇仲是庞玉又或侯希白那类长相风流的人物,众人必猜是神女有心,却是寇仲这位丑神医,自然没有人怀疑到这方面去。当下刘政会欣然让位,另两名小太监到来为尚秀芳搬迁席位,等尚秀芳安然在寇仲旁坐下,众人才纷纷回座。

常何凑到寇仲耳旁说笑道:“小心老兄你的童身不保。”寇仲惟有以苦笑回报。

尚秀芳立刻成了众人焦点,包括常何在内,人人争着向她奉承,而她亦是口齿伶俐,口角生春,绝不得失任何人。寇仲则像变成一个哑巴,不时偷眼朝殿门瞧去,先后见到李密、王伯当、晁公错、可达志等人入场。

当他瞧见入场的是东溟公主单婉晶和她指定的夫婿尚明时,尚秀芳终“撇下”席上诸人,凑到他耳旁轻轻道:“莫先生知不知道秀芳为何会被安排到这席来呢?”

寇仲心知不妥,硬着头皮低声道:“究竟是什么原因?”

众人以为他们在讨论医学上的问题,不敢打扰,各自捉对说话谈笑。

尚秀芳道:“因为这是秀芳特别要求的。唉!你这人呢!差点给你骗了。”

寇仲心中剧震,愕然朝她望去。尚秀芳报以迷人的笑容,若无其事地说道:“莫神医什么时候可抽空来为秀芳治病?”

寇仲仍未弄清楚她“差点被骗”的真正含意,苦笑道:“秀芳小姐有命,小人怎敢不从?小姐什么时候要人,小人就什么时候向小姐报到。”

尚秀芳“噗嗤”娇笑,那对能勾魂摄魄的剪水双瞳滴溜溜的在他丑脸上打了个转,凑近把声音压至低无可低,但仍字字清晰,呵气如兰的柔声道:“新春佳节,少帅来上林苑陪秀芳过年如何?这次可不要失约了!”

寇仲立时头皮发麻,完全不晓得在哪里露出破绽,竟被她识破自己的假面目。颓然道:“小人怎敢违命?”

此时温彦博回来,领着的外宾赫然是东突厥派来作贸易的使节莫贺儿。鼓乐声起,大唐皇帝驾到,大殿近千宾客肃立恭迎。

徐子陵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四个空席分别给两对夫妻填上,一对是李世勣和沈落雁,另一对是单琬晶和尚明。

听到“驸马爷”的称呼,徐子陵始知东溟公主单琬晶依照东溟派本身的安排,“纳”尚明为婿。难怪先前再会伊人,她表现得那么庄重自持,言谈间尽量避免男女之私。沈落雁美目深注他两眼后,装出不再留意他的神情,但徐子陵敢肯定她看穿自己是徐子陵。单琬晶却因有“雍秦”这前科,虽有怀疑,仍不能断定,故眼神不住往他扫射,弄得他更是坐不安宁。虽说他从没有与两女发生过什么关系,又或谈情说爱,更早知名花有主,但如此面对面地看着两女成双成对的同席对坐,那种不好受的古怪滋味只有自己才知道。幸好此时李渊率领妃嫔、三子和皇亲国戚进场,一行浩浩荡荡的近百人,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他的苦况和压力因而得以舒缓。

李渊诸妃中徐子陵唯一认识的是董淑妮,她的艳色绝不逊于其他妃嫔之下,紧跟在尹德妃和怪病刚愈的张婕妤之后,可见甚得李渊爱宠。李建成等亦各自领着妃嫔,依尊卑之序入殿,建成后是李世民,接着是元吉,最后是李神通、李南天等李阀成员。

寇仲的目光从李秀宁入殿后便离不开她,最令他悲苦的是柴绍公然伴在她旁,显是名分已定,才能在席位作出如此安排。

到李阀诸人在六围主席坐好,殿内群臣宾客,在李渊最亲近的两位大臣刘文静和裴寂领头下,向李渊祝酒三通,令大殿的气氛登时热烈起来。李渊再说一番请各人不用拘礼,佳节尽欢的话后,百多名歌舞伎在纪倩的领导下,从主席两侧的后殿门彩蝶般飘出来,在悠扬的鼓乐声中,载歌载舞。歌舞中的纪倩分外迷人,在众多歌舞伎的衬托下,尤能显得她出众的曼妙姿态。众女和唱下,她轻歌曼舞,声音甜美,虽及不上尚秀芳独特出众的风格,亦另有一番动人的韵味,难怪能成为长安最红的名伎。只见裙裾翻滚,长袖飘荡,纪倩婉转动人的歌声,能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艳色舞姿,连李渊亦难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寇仲尚是初见纪倩,不由也把因李秀宁而来的愁思怅绪暂且放下,看得如痴如醉,耳旁忽然响起尚秀芳娇柔的声音道:“莫先生是否心动了?”

寇仲惊醒过来,鼻中充盈着这美女的芳香,忍不住随口反击道:“只有对秀芳小姐小弟才会动心。”

尚秀芳微感愕然,俏脸一热,白他一眼低声道:“又在骗人!”

这次轮到寇仲一怔,暗忖难道尚秀芳看上自己,否则怎会有此女儿娇痴神态,更用这种口气语调和他说话。其他人正全神欣赏歌舞,并没有留心这对男女间发生的小插曲。

只听纪倩领唱道:

花萼楼前雨露新,长安城里太平人。

龙衔火树千重焰,鸡踏莲花万岁春。

帝宫三五戏春台,行雨流风莫睺来。

西域灯轮千影树,东华金阙万重开。

一曲既罢,灯火倏暗,忽然众女手上变戏法般多出一盏彩灯,霞光耀射中百灯齐舞,在大殿的空间变化出千万种由灯火舞动轨迹编织出来的图案,人人看得目不暇给,叹为观止。当殿内灯火重明时,众舞伎已从来路退出殿外。喝彩声震殿响起。

寇仲席内另一位大臣高士廉边鼓掌,边向尚秀芳道:“秀芳大家编的这场舞曲,确是精彩绝伦,教人佩服。”

寇仲这才明白为何尚秀芳会住进上林苑去,原来是为训练歌舞伎以作这场表演。尚秀芳连忙谦让。

宫娥此时流水般把佳肴美馔奉上席来,又是另一番的热闹。轮到李渊向众人祝酒,又掀起一派宾主尽欢的融洽气氛。另一边的徐子陵心有所感,暗忖若非大唐声势如日中天,今晚年夜宴的气氛绝不会像此刻般高张炽热。如不是宫廷派系斗争不绝,大唐确有谁能与之争锋之势。

酒过三巡后,二百名雄赳赳身披战甲的禁军卫士,从正殿门操兵而入,排成各种阵势,分持刀枪剑盾,表演一场充满力学美感的“兵舞”。比对起刚才旖艳的舞技,又是另一番阳刚味道,同样扣人心弦。

“兵舞”既罢,李建成领着李世民、李元吉和其他王亲贵冑向李渊祝酒,再掀起另一个高潮。到平静下来时,李建成长身而起,朗声道:“我大唐自起兵太原,一直战无不克,究其因皆因能以武立国,又广揽各方贤才。今晚值此盛会,依我大唐传统,武试当不可缺,本殿下就抛砖引玉,派出长林军都尉可达志将军,接受挑战,点到即止,不论胜败,两方各赏十两黄金,以为助兴。”殿内立时爆起一阵采声。

徐子陵心中叫好,想不到这么快就可上场比武。

在众人注目下,可达志长身而起,昂然来到殿前,向李渊下跪叩首。

直至身处局内,分坐不同席位的寇仲和徐子陵始设身处地的体会到御前比试的关系重大。李世民凭的是盖世军功,李建成凭的却是正式皇位继承人的身份,兼之得李元吉靠拢相助,形成互有短长的实力争持。在两大派系的角力中,最重要一环是争取敌对或中立的人投向自己的一方,而先决条件就是显示自己的一方占在上风。可是有李渊瞧着,两方人马总不能来个公开火拼,于是只有通过这种御前比武的方式,以表现实力。

天策府一方连输多场,不过仍只在平日较小规模的御宴上发生,事后被太子党一方渲染传播,损害虽然严重但仍不是决定性的。但今夜一众大臣与外宾聚首一堂,假若天策府一方再度败北,后果实不堪想象,难怪李世民如此紧张,事前亲自点将。

在李建成口中,似乎任何人都可挑战可达志,事实上只是天策府有资格和敢于出战。果然李世民哈哈一笑,长身而起,向李渊禀告道:“王儿天策府新聘得客卿莫为,剑术超卓,请父皇允准与可都尉作对比试。”

殿内泰半人根本不知莫为是何人,见应战的不是头号高手李靖,无不露出兴致索然的神色,更有人猜估是李世民输不起这一场,所以不让李靖下场。大殿静至鸦雀无声,站在殿中的可达志容色平静,一派高深莫测的从容姿态。

李渊显然没想到李世民会派个名不见经传的客卿出来应付如此重要的赛事,立时眉头大皱,此时只见他左旁的张婕妤凑到他耳旁,说了几句话。李世民、徐子陵和寇仲同叫不妙时,李渊开龙口道:“莫为若非天策府的最佳人选,王儿最好另觅人出战,今晚可非寻常宫廷宴会。”

徐子陵朝李建成瞧去,只见他面露得色,至此深切体会到太子党和妃嫔党联合起来左右李渊的威力。

连寇仲也感到如他与李世民调转位置,也同样会进退两难。假若他承认徐子陵是最佳人选,其他天策府的高手当然不是滋味,且徐子陵一旦败北,等于天策府再无一人是可达志的对手。

岂知李世民哈哈一笑,说道:“孩儿行事,一向讲求兵法。孙子虚实篇有云:‘故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因形而措胜于众,众不能知。人皆知吾所以胜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胜之形,故其战胜不复,而应形于无穷。’请父皇钦准莫为应战。”

这段孙武的兵法,大意是说作战方式不应拘于一格,必须灵活万变,让别人看不出半点形迹。既无形迹,对方自是无法看破自己的虚实,纵使智者亦想不出针对己军的办法,甚至不明白因何被击败。所以最高明的战略,就是因应形势变化无方,绝不让对方看破虚实。李世民虽没正面回答李渊的问题,却暗示莫为正是令人看不破的一招奇兵,深合兵法之旨。比对下,人人都猜到李建成会派可达志下场,便是有迹可寻。

李建成立时脸色微变,隐泛怒容,李世民这番话正命中他最致命的弱点,就是欠缺军功。而李世民则是现身说教,提醒殿内诸人他乃天下无双的统帅。当然,假若徐子陵不堪一击地惨败,李世民的什么虚虚实实之言只会成为笑柄。可是在这刻,李世民不但避过将天策府其他高手贬低的危机,更争回主动,显示出泱泱大度的统帅风范。

寇仲听得心悦诚服,心中暗赞,更感到李世民与乃兄的斗争,已达表面化的情况。徐子陵却有更深一层的想法,适才长孙无忌明的暗的示意要他采取稳守的策略,很可能是李世民的授意。李世民正是要激得可达志求胜心切,反发挥不出狂沙刀法的最大威力。说到底这并非生死决战,只要他能硬顶一轮,李渊可下令停止比武。

全殿之人屏息静气,等着李渊的决定。李渊沉吟片晌,终点头道:“好!就如王儿所请。”

在尉迟敬德等示意下,徐子陵昂然起立,移到可达志旁,下跪叩首施礼。

李渊这时方记起曾见过此人,向他询问岳山的事,登时怜意大生,慈颜悦色地说道:“原来是莫卿,莫卿谨记这只是比武试招,由朕亲自监督,钟声一响,不论任何情况,均须立即停手退开。莫卿只要有出色表现,不论胜败,皆足可令你名扬关中,朕亦会酌才起用,莫卿平身。”

经李渊这番特别“关照”的话,徐子陵身价立时不同。寇仲则暗叫厉害,若李世民决定要徐子陵出战时,连李渊与徐子陵这关系亦计算在内,那李世民心思的精巧细密,必须重新估计。

徐子陵卓然起立。可达志朝他瞧来,从容微笑,没有丝毫剑拔弩张的味道。徐子陵大为懔然,知道可达志年纪虽大不了自己多少,但修养却到达炉火纯青的境界,故临场时丝毫不受外界影响,李世民激将的话语显然对他不起任何作用。这的确是个非凡的对手。

可达志还抱拳为礼,说道:“莫兄请不吝赐教。”徐子陵回礼。

由于依例除值勤的卫士将领外,谁都不准携带兵器进来,故两人须等待侍卫送来兵器。大殿内众人窃窃私语,嗡嗡声四起,话题当然离不开猜测谁胜谁负。

常何收回审视徐子陵的目光,向温彦博旁的莫贺儿道:“次切大人对可都尉该比我们熟悉,比之跋锋寒,谁的赢面较高。”次切是莫贺儿的官衔。

假如常何问的是有关徐子陵与可达志的胜负问题,谁都不会生出兴趣,皆因早断定徐子陵必败无疑,当然寇仲是唯一的例外,因他抱的是完全相反的信念。但常何问的是与新一代最顶尖的两大年轻高手寇仲和徐子陵齐名的突厥高手跋锋寒,则无人不生出好奇之心,希望能从刚由东突厥来的莫贺儿口中听得一点端倪。寇仲尤其关心老朋友的近况,竖起耳朵倾听。

莫贺儿微一错愕,笑道:“常大人这问题确实难倒小弟了。跋锋寒自入中原避难后,一直销声匿迹,据传有商旅在回纥听到关于他的事情,就是连续击败当地最著名的三位高手,又斩杀数名肆虐当地的马贼首领。这消息传回突厥,轰动全国。”

寇仲心中欣慰,知道跋锋寒正作挑战毕玄前的热身武道修行。

温彦博道:“这么说,次切对可达志和跋锋寒谁高谁低,仍不愿遽下定论。”

莫贺儿点头道:“跋锋寒能击败‘飞鹰’曲傲,当然非是等闲之辈,但本人始终未曾目睹他的惊天手段,不宜作出评论。但他在年轻一辈中肯定是可达志的最大劲敌。”

众人均感他说话中肯,点头同意。

莫贺儿的眼光像其他人般不受控制地落在尚秀芳的绝世玉容处,在寇仲的丑脸相映下,更显娇艳欲滴,我见犹怜。道:“这种宴会比武,在我们那里是家常便饭,还动辄流血收场,秀芳姑娘会不会不习惯呢?”

尚秀芳浅叹道:“到长安后,不习惯也变成习惯了!”接着向寇仲抿嘴娇笑道:“有莫神医在,有人受伤亦不怕,对吗?”

寇仲心中一动,正要说话,刘政会笑道:“兵器大人到!”

大殿再度肃静下来。两名卫士分别将刀剑送给可达志和徐子陵,万众期待下,李阀传统的“廷比”终于开始。

徐子陵和可达志接过兵器,同时向李渊致敬,然后往左右分开。可达志左手握鞘平举前方,背着徐子陵把狂沙刀从鞘内拔出,发出一下先声夺人,震慑全场的鸣响。两足微分,配合他挺拔如松柏的雄伟身形,确有不动如山,渊亭岳峙的气势,登时惹起一阵喝彩声,更添其威风。狂沙刀在大殿通明的灯火映照下,寒芒烁动流转,仿似具有灵性生命的异物神器,徐子陵也不由心叫好刀,缓缓把剑从鞘内抽出来。

殿内懂得兵器的人都瞧得直摇头,因徐子陵这把只是普通的精钢剑,比起可达志的狂沙刀实是差远了。天策府一方的人也看得心中愕然,料不到他用的竟是这么平凡的剑刃,恐怕挡不了可达志多少刀,便会硬被劈崩砍断。徐子陵却丝毫不理别人对他长剑发出的叹息声,把剑鞘交给侍卫后,捧剑细看,又以指尖扫抹剑锋,当移至尖锋尽处,嘴角飘出一丝笑意,从容道:“可兄请赐教。”

可达志仍背向徐子陵,仰天笑道:“莫兄随便出招,小弟从不怕人从背后进袭。”

这番话不但豪气干云,且隐含羞辱徐子陵的意味,摆出不把对手看在眼里的傲慢。

可是徐子陵却绝不作如此想,这东突厥的年轻高手从拔刀的一刻开始,已向自己发动攻势,他如若因此动气,便会跌入他布下的陷阱中。

殿内众人,由大唐皇帝李渊到侍卫宫娥,无不感到那种风雨即临,高手对仗千钧系于一发的紧迫形势,人人摒止呼吸,全神观看。

“叮!”徐子陵以指尖弹在剑锋处,发出深渊龙吟般的鸣响,凝而不散。接着腰脊一挺,整个人像突然长高了般,变得轩昂潇洒,自有其睥睨天下的气概,绝不比可达志有丝毫逊色。变化来得既突然神奇,又出人意料,充满强烈的戏剧性。可达志首当其冲,生出感应,只觉对方强大无匹的气势压背而来,若再背向敌人,会立即被逼到下风。一声长啸,可达志左鞘右刀,龙卷风般往徐子陵旋转过去。

全场只寇仲一人晓得徐子陵借弹剑之音暗施真言印法,破去可达志莫测高深的起手招数。座上高明者如李渊父子、晁公错、李神通之辈,只看出徐子陵催发剑气,逼得可达志“变招”应付,而不能真正把握其中玄妙处,但已对徐子陵这莫为观感大改。

徐子陵从大金刚轮印,改为不动根本印,灵台空明清澈,双目神光内敛,心如井中明月,无有遗漏地瞧着可达志朝自己攻来。每一个旋身,都带起一阵充满节奏感和劲力的呼啸声,左鞘右刀,交叉织出锋芒电射,攻守兼备的罩网。奇异的劲气,以可达志为中心像沙漠刮起的狂暴风沙般,随着可达志的逼近,以雷霆万钧之势往徐子陵袭去。不论是否懂得武功,无不感到可达志已化为一个可怕的风暴核心,大有挡者披靡的威力。

曾与可达志交过手的天策府诸将,又或曾目睹可达志先前出手的人,还是初次见到可达志刀鞘并用,以这么奇异的身法展开攻势,至此才知可达志一直隐藏着实力。而徐子陵能逼得可达志全力出手,实是非常了得。最厉害处是可达志的每个旋转速度都有微妙的差异,教人难以预先掌握他攻势袭体的精确时间。可达志的狂沙刀法,分为“旋、吹、滚、卷、破”五诀,目前使出的正是“旋沙”诀,像沙漠里的旋风般变幻莫测,使敌手无法捉摸。面对可达志进攻的徐子陵立时生出干旱渴热的骇人感觉,大殿似被对方转化成一望无际的风沙,如此功法,换过其他人,确会生出望风沙而溃败的气馁失落感。

徐子陵嘴角再飘出另一丝笑意,忽然往横晁错,当人人以为他要躲避时,又电射往前,长剑疾挑。“叮!”长剑像一道闪电般迅疾无伦的射进可达志的刀网去,在肉眼难看得清楚的高速下,刀剑交击。接着徐子陵一个旋身,撮掌为刀,狠狠劈在可达志扫过来的刀鞘处。两人同时旋开,当距离拉远至两丈许时,像约好般倏地止旋稳立,正面对峙。

全殿爆起轰天喝彩声。两人目光交击,似是全听不到喝彩声,更像根本没有人在观战,彼此的眼中只有对手。

寇仲看得热血沸腾,恨不得下场和徐子陵替换,如此厉害的对手,到哪里才找得到。

可达志随手抛开刀鞘,任它掉在一旁地上,接着往前虎扑,狂沙刀依循一道弯旋的弧线轨迹,朝徐子陵斩去。徐子陵暗捏印法,漫不经意地一剑扫出,全无花巧变化。就在刀鞘触地鸣响的刹那,可达志的狂沙刀同时被徐子陵长剑扫个正着,其迅疾可想而知。

刀剑交击,两人同时虎躯剧震。可达志一声长啸,刀法一变,幻出流沙滚动般的刀浪,重重往徐子陵攻去,正是狂沙五诀中的“滚沙诀”。旁观诸人无不看得呼吸顿止,透不过气来。

两人变为近身搏斗,双方均是全力出手,不但动辄分出胜负,且会判别生死。徐子陵到此刻方真正领教到可达志的惊天功力,有如置身在狂涛怒飙之中,刀浪滚滚而来,无有穷尽。不过他早预估到可达志本领非凡,否则怎能与跋锋寒齐名东突厥。反之可达志因先前在上林苑交手留下的印象,从没料到对手能丝毫不让的抵住自己全力的出招。

徐子陵的以攻对攻,以坚攻坚,强大得有如洛阳、长安那种具最严格军事布置的坚固大城,任对方如何摧动狂风沙般的滚沙刀法,也不能动摇其分毫。最令可达志骇然的是徐子陵的剑法表面充满轻灵飘逸的味道,实则剑剑重逾千钧,外虚内实,且剑法幻变无方,有若天马行空,招招匠心独具,去留无迹。如此剑法,他还是首次遇上。

众人看得连喝彩打气都忘掉了。

“叮!”徐子陵挑中刀锋。可达志的刀再“滚”不下去,惟有退开,再度恢复隔远对峙之局。采声震殿响起。

李世民和天策府一方的人这才松一口气,庆幸徐子陵挡过可达志这轮狂风暴雨般的攻击。寇仲亦松一口气,因看出徐子陵实已稍落下风,非因技不如人,只因他不惯用剑。

众人目光不由望向李渊,看他是否会借此停战之机,中止比武。

可达志捧刀而立,在李渊作出决定前,长笑道:“痛快痛快!想不到莫兄高明至此,请莫兄再接三刀,然后小弟向莫兄敬酒赔罪。”

这么一说,连李渊也不好意思下令停赛。

徐子陵翻腾的气血,到这刻平复下来,心知接着来的三刀必定非同小可,微微一笑道:“可兄请刀下留情,让小弟就算输也不至输得太难看。”

谁都知道徐子陵这番只是谦虚之词,故不会当真,更为他的气度心折。

可达志微感错愕,有点尴尬地道:“莫兄说笑啦!小弟刚才施展的分别是‘旋沙’和‘滚沙’两种刀诀,接着来的就是‘卷沙’刀法,请莫兄指点。”

说毕双目奇光大盛,刀收往后,全身衣袂拂扬,气势狂猛至极点。最奇异的是周遭的空气像停止了流动,空寂得像没有半滴风的茫茫大漠,空气还灼热起来。

徐子陵露出凝重神色,全神戒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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