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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武尊毕玄

大唐双龙传 黄易 20166 2024-03-05 11:28:41

黑狼军以整天时间,处理死伤狼藉的战场,收集金狼军遗留下来的粮食、兵器、马匹、营帐等丰富的战利品。敌人的尸骸集中一处以柴火烧为灰烬,伤者则尽成俘虏。此战突利方面阵亡者八百多人,颉利方面则近三千之众,肯定是一场漂亮的胜仗,可惜因人疲马倦,无法再立即追击敌人,未能乘势扩大战果。己方死者被集中到二十多个帐幕内,于黄昏时分举行公祭,杀马供于帐前,以奠亡灵,在突利的带领下,绕营七圈,每次来到帐门时,以刀击臂而哭,再把死者和陪葬的日用品衣物一起火化,然后收集骨灰,待将来回乡安葬。

把死者优恤处理停当后,全军大事庆祝,篝火处处,战士舞刀弄枪,把臂高歌跳舞,烤肉的香气弥漫整个营地,充满胜利的气氛。突利与一众大酋将领和寇仲等巡视各营,与众同乐,激励士气,然后返回主帐,举行最高层的庆功宴。此仗胜来不易,众酋将更知全赖寇仲献计出力,又佩服寇仲等于赫连堡力抗颉利大军的壮举,对他们敬若神明。

酒过三巡后,突利肃容对被安排坐在他右方的寇仲举杯道:“我和少帅生生世世均为兄弟,少帅将来征逐中原,有需要兄弟的地方,我突利敢向草原高山立誓,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结社率等十多名酋将全体举杯,眼神坚定地瞧着寇仲。寇仲慌忙举杯,心中一阵激荡,这番话等于突利摆明舍李世民而倾向他的立场,突厥人最重信诺,这番话确是非同小可,影响着中土形势的变化。徐子陵却不知是悲是喜,寇仲现在北得突利,南得宋缺两大靠山全力支持,与李世民再非无一拼之力。兼且寇仲从奔狼原一战中表现出来的战争智慧,实是震慑人心,连徐子陵亦对这老朋友及拍档兄弟泛起深不可测的感觉。师妃暄捧李世民为皇之愿,再非像以前般容易实现。

众人轰然痛饮。突利转向坐在寇仲身旁的菩萨敬酒,说道,说道:“待大局稍定后,我会派使者通知时健和贵族各大酋,要他们重新推选新的时健,看他们敢不敢不选你。”

菩萨慌忙还敬道谢,满脸喜容。在奔狼原之战前,老时健有颉利在背后撑腰,根本不用卖突利的账,现在势易时移,当然是另一回事。突利亦乐得把菩萨捧为回纥之主,回纥乃草原上除突厥外最强大的民族之一,多了这个盟友,突利更不用把颉利放在眼内。

跋锋寒正凝视被围在中央闪跃不定的篝火,突利从羊腿割下一片烧得香喷喷的烤肉,递给他道:“颉利有毕玄,我突利却有你跋锋寒,毕玄又何足惧哉!”众将轰然叫好,举杯相敬。

跋锋寒喃喃念出毕玄的名字,一对虎目亮起光芒,哈哈一笑道:“这杯是为毕玄喝的。”一饮而尽。

突利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豪气干云,充满自信。

徐子陵问道:“可汗认识马吉吗?”

突利微一错愕,不好意思地说道:“当然认识。我还没有机会问你们为何到塞外来,是否与此人有关?”

寇仲苦笑道:“我也弄不清楚与多少人有关!杜兴是另一个有关系的混蛋,他还说和你是朋友。”

突利向结社率道:“杜兴是否和你有交情?”

结社率老脸微红道:“他不时送些礼物给我,为的是战马的买卖。”

突利冷哼道:“若他敢开罪我的兄弟,我会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徐子陵暗忖自己还是喜欢以前和他一齐共处患难的突利,此刻的突利有种凌驾于一切,随时可决定别人生死的霸主气派。

跋锋寒提议道:“少帅不如把这次远道前来草原的来龙去脉,详述一遍,很多事说不定迎刃而解。”

其中一位酋将点头道:“只要我们力所能及,必为少帅办妥。”

从这两句话,可看出游牧汗国与中土君臣制度的分别。在中土只有君主才能带头作主,但在突厥汗国,领袖由各部落的大酋头推选出来,军队由各个部落组成,部落的酋头都有管事权。至于颉利的大汗,则是通过像突利般的小汗去统治庞大的汗国。

寇仲一边喝酒吃肉,娓娓道出事情始末,最后狠狠道:“马吉肯定是个关键人物,找到他该可把狼盗挖出来,大小姐那八万张羊皮亦有着落,然后我们再掉头去找杜兴和许开山算账。”

跋锋寒笑道:“找杜兴和许开山算什么账?这两个家伙一扮丑人一扮好人,肯定推个一干二净,难道你能一刀把他们杀掉吗?江湖规矩就重一个‘理’字。”

寇仲颓然道:“你说得对,这两个家伙确是滑不留手,很难抓着他们的狐狸尾巴。”

突利哑然失笑道:“有我突利在,你们大可放心。先不论其他,只要给我三个月时间,我可为你们筹措八万张上等羊皮,先向大小姐交差,由我遣人送去给她。”

跋锋寒坚决地摇头拒绝,说道:“八万张上等羊皮并非小数目,况且这样得到羊皮,太欠乐趣,我要马吉把羊皮呕出来。”

突利同意道:“我明白锋寒的感受,马吉算什么东西?现在我要他跪下,他将永远不敢站起来。”

接着向众将问道:“谁晓得马吉现在在什么地方?”

菩萨道:“我知道。”

寇仲大喜追问。

菩萨道:“我不晓得他此刻身在何方,却知道他会到龙泉去参加拜紫亭的立国大典,同时和拜紫亭进行一单大买卖。”

突利双目杀机大盛,沉声道:“马吉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

寇仲乘机问道:“拜紫亭的立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结社率道:“那是高丽人和颉利的一个阴谋,好牵制契丹人,不让他们插手理会我们和颉利间的纠缠。坦白说,契丹人暗助我们也是不安好心,最好我们长期分裂,攻战不休,那他们就可大肆扩展,增强实力。”

徐子陵心中一动,从怀内掏出五采石,说道:“这是美艳夫人在统万交给我们,托我们送去给拜紫亭的五采石。”

突利等无不动容,显然知晓此石的来历。

菩萨震动地说道:“这真是靺鞨人的镇族之宝五采石吗?美艳夫人怎会把此异宝交给你们?”

寇仲、徐子陵和跋锋寒你眼望我眼,心想此石不是从契丹人手上偷出来的吗?为何会是靺鞨的镇国之宝?

突利把手伸过去道:“可否给我看看?”

徐子陵毫不犹豫地把五采石摆在突利掌心,后者拿石后以两指捏起,送到眼前细审道:“在你们南北朝时代,靺鞨尚未分裂为七部,总名勿吉,其主从波斯人手上得此异宝,遂以之装饰大族长的冠帽,五采石从此成为勿吉领袖的象征。后来契丹入侵,勿吉灭亡,族人散逃各地,形成靺鞨七部,最强大的就是北面的黑水靺鞨和南部的粟末靺鞨,其他五部均弱不足道。五采石从此落入契丹人手上。假设此石能被拜紫亭得到,等于你们中原人得到和氏宝璧,会令他声势大增,顺理成章的借机立国。”

三人恍然大悟,同时暗叫不妙,因此事对突利是有害无利,但若就这么把五采石送给突利,他们怎向美艳夫人交代?这是江湖规矩。

寇仲道:“此石会不会是假的?”

突利微微一笑,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地把五采石交还徐子陵,摇头叹道:“如此异宝,怎假得来?且就算是假的也没关系,只要拜紫亭以假作真,亦已收效。”

突利不愧东突厥最有实力的第二号人物,分析得一针见血。

徐子陵苦笑瞧着手上的五采石,说道:“现在我们该怎办?听说契丹人会和室韦人联手来抢夺此石。”

结社率怒骂道:“美艳夫人这婊子真可恶,摆明是要离间我们和契丹人。”

众人点头同意,若契丹人和寇仲等冲突,夹在中间的突利肯定是左右做人难。

菩萨皱眉道:“美艳夫人一向与拜紫亭没有交情联系,为何肯帮拜紫亭这个天大的忙?五采石又怎会落入她手中?”

他的问题当然没有人能回答。

跋锋寒大讶道:“菩萨兄对草原发生的事了如指掌啊。”

菩萨微笑道:“这是我以前唯一能办到的事。”

突利洒然道:“就当我从没见过五采石。明天我先把菩萨兄送回国去,亲口告诉时健他儿子辉煌的事迹,他老啦!且又老又糊涂,好该让位给他超卓的儿子。”

众人同感愕然,刚才他还说会遣人去向老时健说话,忽然又变作亲自送菩萨回国夺位,教人摸不着头脑。菩萨震惊得发呆。

跋锋寒奇道:“可汗不用去追杀颉利吗?”

突利叹道:“看过五采石后我又改变主意,若我远征都斤山,值此东北方形势瞬息万变之际,回来时谁知是怎样一番光景?只好打消这诱人的念头,先安内再攘外,只要菩萨兄重镇回纥,我不信颉利敢再倾师东来。”

寇仲同意道:“此确为明智之举,且颉利受过教训,再非这么易被吃掉。”

一把搂着突利肩膀,说道:“老兄,我们又要分开了!真舍不得你。”

突利反手搂他的熊腰,说道:“分分合合,人生就是如此,我真的很感激你们。”

徐子陵一拳打在跋锋寒胁下,说道:“老跋不是要去见一个人吗?”

突利道:“你们定要来幽都让小弟稍尽地主之谊,说不定不用等到那时,在龙泉我们便可重聚一堂。”

寇仲讶道:“你竟肯去参加拜紫亭的立国大典?”

突利长笑道:“他够胆立国,我就够胆去,有什么好怕的。”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突利摆明车马,绝不会让拜紫亭成为统一靺鞨的霸主。其中更牵涉到黑水粟末两部的激烈斗争。以前突利是无暇兼顾,现在成功逐走颉利入侵的大军,形势逆转,再无顾忌。此正是突利放弃追杀颉利的主因。从另一个角度看,颉利扶助拜紫亭的策略已收到效果,令突利动弹不得。

跋锋寒笑喝道:“今晚我们不醉无归。”众人大笑对饮。

突利凑到寇仲耳旁用汉语道:“若在龙泉不能碰头,记得到幽都找小弟,我有份礼物要亲手交给你。”

寇仲立时两眼放光,试探道:“是否一头会飞的东西?”

突利含笑点头,又低声道:“记得把老跋押来见芭黛儿,我真的不介意。”

寇仲道:“你好像一点不担心我们会被契丹和室韦的人全力追杀的样子。”

突利笑道:“还有黑水部的铁弗由,他比任何人更希望把五采石拿到手。”接着改以突厥话站起来大喝道:“你们答我一个问题。”

话声传遍远近山头营地,把歌舞作乐的喧天吵声全压下去。一时只剩篝火中的柴枝啪作响。众人都不知他要说什么,鸦雀无声的静待。

突利振臂以内功逼出说话,大喝道:“我的三位兄弟寇仲、跋锋寒和徐子陵联手,大草原上还有能奈何他们的人吗?”

全体黑狼军轰然应道:“没有!”

声音直透壮丽的星空,震得山野草原簌簌抖颤。三人同时想起“邪王”石之轩。

大草原地势高而平坦,地域广阔,区内有以千计的大小湖泊,东起兴安岭,西至阿尔泰山,南抵阴山山脉,北达贝加尔湖和叶尼塞河、也儿的石河上游一带。东西较长,超过三千里,南北两千多里,就算以跑得最快的骏马,日行百里的高速,而全不歇息地赶路,且无任何障碍阻隔,没有一个月时间,也休想横渡大草原。

从肯特山至兴安岭,从斡难河到怯绿连河、阴山山脉的广大地域,是由起伏不大的丘陵、平原、沙漠和山地组成。黄沙浩荡的戈壁沙漠位于大草原南半部和西部地区,严重缺水,成为这片平原最令人望之生畏的不毛之地。气候更是变化剧烈,春季多风,夏季北部多雨,南部干旱炎热。

在这片自然风光独特的辽阔区域,最珍贵的东西一是草,二是水,乃生存的基本条件,缺一不可。每当一地的水、草耗尽,就要转移草场,以解决饲养牲畜的问题,形成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牲畜是生计,水草是基本条件,在大草原上的民族,就是环绕这两要素展开你争我夺的争霸战。从匈奴开始,到鲜卑、柔然和今天的突厥,此兴彼继的成为大草原的霸主,有些民族被兼并,与兼并者融合为一,有的则避难远方,其变化之速,是寇仲和徐子陵这些中土汉人难以想象的。在这种情势下,能存在的民族无不悍勇成风,崇尚武力,以保障水草牲畜,故高手辈出,能人无数。但像毕玄般威慑大地,则是从未在大草原出现过的罕有和不寻常的例子。但今天他终于有了挑战者和够资格的对手……跋锋寒。赫连堡和奔狼原两役,注定这两代的高手,会有交锋相对的一天。

大草原最富饶的呼伦贝尔牧场,位于阔连海子和捕鱼儿海两大湖泊间,现时是颉利的根据地,如若突利能成功侵占此区,他将取颉利而代之,成为草原新一代的霸主领袖。辽阔富庶的呼伦贝尔草原在三人脚下扩展至地平外的无垠远处,在这被誉为游牧民族摇篮的美丽境域,大小湖泊像一面面明镜般点缀其上,长短河流交织在绿草如茵的地面,野马成群结队的纵情驰骋,处处草浪花香,置身其中,仿如陷进一个作不完的美丽梦境里。在这里最凶猛的民族是自认为狼的突厥人,最恶的猛兽却是真狼,联群结队的觅食,单是其嗥叫声足可教人胆寒魄落。最大的两个湖是呼伦池和贝尔河,由呼伦河连贯起来,从东面流入草原,河道的位置像游牧民族居无定所的常起变化,甚至河水亦会不时变咸或变淡,却渔产丰富。三人与突利的大军分手后,故意绕道此区,一方面是要使觊觎五采石或他们性命的人,摸不到他们的行踪,更重要的原因,是让寇仲和徐子陵两个远方来客,能观赏大草原最动人的景色。

寇仲指着远处竖立在一个小湖旁的十多个营帐,营地旁马羊成群,三数牧人悠闲地放牧,问道:“这该属哪一族的帐幕?”

跋锋寒随意地瞥两眼,说道:“凡以毛毡搭盖的账房,中央隆起,四周下垂,都是我们突厥的帐幕。少帅喜欢的话,我们今晚可在那里借宿一宵,让你体验我族的风情。”

徐子陵担心地说道:“这不是颉利的地头吗?人家怎会欢迎我们?”

跋锋寒哑然笑道:“在大草原上,每个放牧的小部落,都自成一个与外界隔绝的族群,消息并不流通,有时整年碰不到外人,遇上外人时会特别好客热情,大家守望相助。所以我最痛恨马贼,因为他们是宁洽草原生活的卑鄙破坏和掠夺者,杀马贼更是我对自己少时曾当过马贼的一种补赎。”

寇仲欣然道:“不如我们过去看看有没有杀马贼的生意,接一两单来玩玩。”

跋锋寒摇头道:“若你抱此心意,必失望而返,因为马贼绝不敢到毕玄的地头犯事。而颉利则是草原上势力最强的马贼头子,是能夺国灭族的马贼。”

寇仲凝望前方,说道:“不知李世民是否正与宋金刚全面交战,胜负如何?”

徐子陵目光投向葱绿的草地,说道:“我现在懒得什么都不愿想,只想躺下来看看天上的浮云。小仲你可有留意,自踏进这片草原后,千里梦和万里斑特别精神似的。”

跋锋寒道:“所以有人称呼伦贝尔为马儿的故乡,就像你们回到扬州,小弟回到高昌城,我虽是突厥人,出生地却是那里。”

寇仲尚是首次听跋锋寒说及出生地,兴趣盎然地说道:“高昌!是否专产汗血宝马的高昌,那是怎样一个地方?”

跋锋寒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表情,沉声道:“高昌城在大草原之西一个叫吐鲁蕃的大盆谷内,夹在两列天山山脉的支脉内,形成一片广阔的平原,南面是荒凉的觉罗塔格山的峻岭,北面则被博格达山的群峰封闭,非常酷热,晚上则冷得要命。那是沙漠的气候。”

寇仲道:“若能顺路经过就好啦!说到顺路,不知我们能不能顺道去干掉南室韦的夫妻恶盗深末桓和木玲呢?好让箭大师可了却这一生憾事。”

跋锋寒一拍背上亡月弓,点头道:“受人之物,当然要替人办事。不过我们不必千辛万苦地去寻深末桓,若我所料无差,他该会来找我们晦气,因为他既为颉利的走狗爪牙,我们手上又有异宝五采石,他肯放过我们才是奇事。”

突厥牧人的营地早给抛在大后方,太阳仍悬在地平之上,蓝天白云快要被迷人的星夜更替。在大草原上,大自然日夜的变化,予人的感觉尤为强烈。

徐子陵遥指前方地平远处道:“那是什么?”

两人极目瞧去。寇仲皱眉道:“好像是一座营帐。”

随着三人催马疾行,黑点扩大成一座孤零零独竖平原的营帐,跋锋寒道:“这是一座专供停尸的丧帐,否则不会在帐的四旁竖立祭旗,真奇怪!你们看到人吗?”

两人茫然摇头,大感不妥。看似很近,可是直到太阳没在地平下,他们始赶到这座奇怪的营帐之前,帐内空无一人。三人跳下马来,让它们吃草歇息。壮阔的星空下,大草原杳无人迹。

寇仲呆瞧着本该用来供奉死者火化葬礼的丧帐,说道:“这东西真邪门,且偏竖在我们路经之处,极大可能是冲着我们来的。”

跋锋寒的目光缓缓扫过草原,搜寻敌踪,同意道:“我尚是首次遇上这种怪事。”

徐子陵绕着营帐走一圈后,回到两人身边道:“更奇怪的是附近的草地并没有给人践踏过的痕迹,我们能办得到吗?”

跋锋寒摇头道:“不可能没留下痕迹的。”跟着亲自视察一遍,然后苦笑道:“我们遇上真正的高手了!”

寇仲倒抽一口凉气道:“难道是石之轩?”

夜空上明月斜挂,照得草原迷蒙凄美,晚风徐徐拂起,夜凉如水,可是三人却有遍体生寒的感觉。不管对方是谁,单是露此一手,已足把胆大包天的三人震慑。要知他们为赶赴龙泉趁渤海国开朝大典的热闹,一直马不停蹄的在赶路,而对方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缀在他们后方,现在还赶过他们,早一步在前方设置不祥的丧帐,根本是没有可能办到的事。

寇仲断然道:“我敢肯定只是凑巧碰上。”

话犹未已,一声冷哼从后方马儿吃草处传过来,震得三人耳鼓嗡嗡作响。三人骇然大震,旋风般转过身去。迷蒙月色下,一人卓然傲立在三匹马儿中间,一手负后,另一手温柔地抚摸万里斑项脊的鬃毛,神情闲适自在,浑身却散发着邪异莫名的慑人气概,仿佛是暗中统治大草原的神魔,忽然现身人间。他看上去只是三十许人,体魄完美,古铜色的皮肤闪烁着眩目的光泽,双腿特长,使他雄伟的躯体更有撑向星空之势。披在身上的野麻外袍随风拂扬,手掌宽厚阔大,似是蕴藏着世上最可怕的力量。最使人惊心动魄的是他就像充满暗涌的大海汪洋,动中带静,静中含动,教人完全无法捉摸其动静。乌黑的头发直梳往后结成发髻,俊伟古拙的容颜有如青铜铸出来无半点瑕疵的人像,只看一眼足可令人毕生难忘,心存惊悸。高挺笔直的鼻梁上嵌着一对充满妖异魅力、冷峻而又神采飞扬的眼睛,却不会透露心内情绪的变化和感受,使人感到他随时可动手把任何人或物毁去,事后不会有丝毫内疚。

那人悠然道:“好马!最适合作陪葬之物。”

跋锋寒踏前一步,双目闪起前所未见的异芒,大喝道:“来者是否毕玄?”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面面相觑,哪想得到竟会忽然遇上在大草原纵横无敌,盛名数十年长垂不衰的“武尊”毕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毕玄摆明是因他们助突利击败颉利,含怒追来找他们晦气。只看他敢孤身一人来找他们算账的自信和气魄,已令人心折,因他们三人绝非省油灯。

毕玄收回抚马的手,悠然朝他们望来,眼神严峻深邃,精芒电闪,嘴角飘出一丝冷酷的笑意,以汉语淡淡地说道:“赫连堡和奔狼原两役,令你们名震大草原,更令本人抛下一切,立即赶来,你们可说虽死无憾。”

跋锋寒仰天发出一阵长笑,冷笑道:“今天的大草原,早非你毕玄昔日的大草原,金狼军刚吃第一场大败仗,下一场败仗好该轮到你老人家承受啦!”

他因杀死毕玄宠爱的首徒,故两人仇深似海,只有凭武力解决一途,即使没有赫连奔狼两役,亦难善罢。“锵!”斩玄剑出鞘,遥指毕玄,凛冽的剑气,催逼而去。

毕玄却不受丝毫影响,目光落在他的斩玄剑上,好整以暇道:“剑是好剑,只怕却有负斩玄之名。”

语音才落,他像魔法变幻般移到剑锋外半丈许处,右拳击出。出乎三人意料,毕玄的一拳没有生出丝毫拳风呼啸之声,亦不带起半分劲气,可是三人同时感到所有反攻路线全给拳势封死。由于跋锋寒踏前一步,使徐寇两人居于左右后侧,自然形成一个三角阵,而毕玄这看似简单的一拳,却把三角阵的攻击能力完全瘫痪,只余后撤一途。就在此时,三人都生出身不由主要往前仆跌过去的可怕感觉。忽然间,后撤变得再不可能。仍是没有劲气狂飙,整个空间却灼热沸腾,若如在黄沙浩瀚,干旱炎热,令人望之生畏的沙漠中赤身裸体曝晒多天,濒临渴死那种干涩缺水的骇人滋味。炎阳奇功,果是名不虚传。

毕玄此拳根本是避无可避,逼得首当其冲的跋锋寒只有硬拼一途,这也是他最不愿发生的事。寇仲猛掣井中月,徐子陵手捏法印,但都迟了一线。毕玄拳势以惊人的高速推进,再生变化,热度不住递增升温,无可测度,更无法掌握。但又像全无变化,返本归原的集千变万化于不变之中,如此武功,尽夺天地之造化。跋锋寒感到自己催出的剑气,面对这种更高层次的拳劲,变成鲁班门前弄大斧般儿戏,别无选择下,暴喝一声,脚踩奇步,尽展所能,迎着毕玄似变非变的拳势,斩玄剑划出合乎天地至理妙至毫颠的弧度,全力迎击毕玄不住扩大,至乎充塞宇宙的一拳去。毕玄的拳头当然不会变大,只因其气势完全把他压倒钳制,影响到他的心灵,遂生出这种异象错觉。

就在拳剑交锋前的刹那,毕玄往前冲刺的雄伟躯体在近乎不可能下,双足轻撑,竟微升离地寸许,拳化为掌,变得从较高的角度痛拍剑锋,跋锋寒来不及变招,眼睁睁瞧着毕玄这突生的变化,全无办法,惨失一招。“砰!”寇仲和徐子陵大吃一惊下,跋锋寒的斩玄剑上下颤震,发出“嗡嗡”剑鸣,虎躯有若触电,退回两人中间去,嘴角溢出血丝。寇仲井中月闪电劈出,彷似抽刀断水地逼得热浪往两旁翻滚,直取毕玄胸口;徐子陵则宝瓶气发,不敢有丝毫怠慢,硬把热浪冲开一道缺口。两大年轻高手,倾尽全力朝这位身居塞内外三大宗师之一的“武尊”毕玄攻去。毕玄左右晃动,双目中精芒闪烁,如若天上的闪电般发生在瞳仁深处,两袖拂出,似攻非攻,却正中寇仲的井中月和徐子陵的宝瓶气。“砰!砰!”两人攻势全被封挡,全身经脉灼热起来,难受得想象大草原的野狼般对月仰嗥,感觉可怖至极点,难过到要吐血。毕玄哈哈一笑,往后退开。跋锋寒张手拦着被迫回身后的两人,双目射出坚定不移的神色,凝视毕玄。

毕玄在两丈外悠然立定,冷酷的脸容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摇首叹道:“自三十年前与宁道奇一战后,本人从未如此痛快,跋锋寒你能挡本人全力一击,足可盛名永存。”

跋锋寒的脸色无比凝重,低声向两人耳语道:“这一场是我的,如我不幸战死,就以此帐作我火葬之所,马儿任它留在草原吧!”

寇仲和徐子陵两颗心直沉下去,以跋锋寒的高傲自负,此番语出,再无商量余地。问题是以毕玄显露出来的盖世武功,纵使三人联手,亦未必能稳操胜券,跋锋寒单独决战,岂有侥幸可言。这番话等于他临终前的遗言。毕玄那种级数境界,已臻达完美无瑕,既不会出错,更无可乘之机。

对方虽在两丈之外,但三人却再感觉不到大草原的夜风,有如置身大沙漠的干旱火燄中,可知毕玄正以炎阳大法锁紧笼罩,想逃跑亦难办到。谁想过世上有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功法?更不知如何可以化解抵挡,如何可对这武学的大宗师造成伤害。跋锋寒脊肩一挺,稳如山岳地朝毕玄踏出三步,两人只能头皮发麻地瞧着。忽然灼热全消,夜风吹来,毕玄的炎阳气全集中到跋锋寒身上。炎阳大法就像沙漠上空的烈日,初置其中并不感到怎样,却是无处可避,最终可把你烘干成一堆白骨。

跋锋寒握剑的手仍是那么坚定,冷然喝道:“请赐教!”

斩玄剑似往下沉,突斜指向上,忽然人随剑走,化作长虹,如脱弦强箭朝毕玄射去,充满一往无还的意味。毕玄露出欣赏的神色,一个空翻,竟来到跋锋寒头上。跋锋寒毕生期待的一战,忽然变成眼前的现实。

跋锋寒在出招前曾想遍毕玄所有应招的方法,包括对方凌空跃起,不过仍想漏一招,就是炎阳气消失得一丝不剩。高手交战,纵然蒙上双目,仍可从对方劲气的微妙变化把握对手的进退动静,其感应的清晰更胜似黑夜怒涛中的明灯,使双方晓得攻守的运变,不致稍有错失。但毕玄竟能将真气完全收敛,那种感觉比被他的炎阳气压制至动弹不得更难应付,虽明明看到对手所有动作,却仍像从阳光烈照的天地坠进暗不见指的黑狱,顿觉一切无从捉摸,其惊骇与震慑感直可令人发狂。毕玄的右脚在上方迅速扩大,朝他似重似轻的践来,其出神入化处,非是亲眼目睹,绝不肯相信区区一脚,竟可臻如斯境界。

寇仲和徐子陵忍不住缓缓移向战圈,如跋锋寒真的吃上大亏,他们将会不顾一切的全力出手。他们并不晓得战情的变化或跋锋寒当前的感受,只知当跋锋寒进攻之始,毕玄已开始腾起,显然看破跋锋寒进攻的路数。高下之别,不言可知。跋锋寒骤觉无从变招,因为剑势已出,改变只会使自己阵脚大乱,无以为继。冷哼一声,硬往左移,斩玄剑上挑,爆起漫天剑雨,往身在空中的毕玄下盘迎去。毕玄哈哈一笑,右脚原式不变地踩进剑雨去。平平无奇的一脚,显出千锤百炼的功力,先穿破剑雨,然后脚跟不动的只以脚尖扫摆,牛皮长靴毫厘无误的命中剑锋。跋锋寒立感全身经脉发热胀痛,竟生出无法运气吐劲的骇人感觉,虎躯剧震,横移之势变成身不由己地往旁踉跄跌退,失去重心,无法续施杀招。毕玄木桩似的笔直插在草地,两袖先后拂出,彷如一双追逐游戏的蝴蝶,却是气势慑人,不予跋锋寒丝毫喘息的机会。值此生死关头,跋锋寒显露出多年苦修的成果,改跌势为大旋身,剑尖分别点中两袖。“砰!砰!”连声,跋锋寒往外旋开。毕玄如影附形的追前,跋锋寒忽又回旋过来,斩玄剑全力展开,把毕玄卷进惊涛裂岸的剑势去。毕玄大笑道:“好剑!”进退自如的以双袖从容应付。

见跋锋寒终于能从劣势中转为有攻有守,寇仲和徐子陵松了一口气。只有身在局内的跋锋寒晓得自己命不久矣。皆因这形势是毕玄的恩赐,一方面毕玄是想看看他的本领,更重要的是毕玄不想寇仲和徐子陵察觉跋锋寒的危险而介入阻止。跋锋寒把召唤两人援手的诱人想法完全排出脑海之外,心如止水的尽展所长,以命搏命,希冀能创出奇迹。蓦地跋锋寒的斩玄剑破入毕玄的袖影中,眼看可命中这无可比拟的大宗师胸口要害,但对方的胸口忽然变成肩膊,长剑入肉一寸即给反震弹出。所有快速的动作如飞烟般散去。

寇仲和徐子陵狂喝扑来时,毕玄一脚横踢跋锋寒的丹田要害,后者断线风筝的离地抛飞,直挺挺的“砰”一声掉在柔软的草原上。

毕玄古铜色的面上掠过一抹艳红,迅速移离,大笑道:“两位为他尽帐葬之礼后,立即给我滚回中原去,否则休怪毕玄不懂怜才。”转瞬间变成草原边际的一个小点。

两人悲痛欲绝,扑到跋锋寒旁,只见他眼耳口鼻全渗出鲜血,呼吸已绝。

寇仲探他胸口,大叫道:“他心脉仍未尽断,我们立即施救。”

徐子陵将他扶起,长生气源源不绝从他背后输入。寇仲则抓起他双手,与徐子陵的长生气合流,在他体内运转三周天后,热泪泉涌道:“唉!我们应该救他,还是任他死去?他的真气全被毕玄踢散,主经脉断去七八,救回来恐怕只能是个终生瘫痪的废人。”

徐子陵也是泪湿衣襟,但神情坚定,沉声道:“破而后立,败而后成。老跋能否再次挑战毕玄,就要看换日大法真否如传说般那么灵光。”

太阳升离地平,照亮草原。跋锋寒躺在帐内毛毡上,面门重要穴位处插着寇仲那七支银针,寇徐两人早力竭身疲,只能喘息着静候施法的结果。经过整晚的试验、推敲、努力,他们终于成功令跋锋寒活下来,恢复呼吸,又激发他三脉七轮的潜力,释放出他残余的真气;至于能否接回他已断折的数条主经脉,就要看跋锋寒本身的功力和换日大法的神效。对徐子陵来说,直至在赫连堡一战藉此法迅速让三人恢复功力,换日大法仍只是辅助性的,而非真的能以此快速修炼以达其脱胎换骨的目的。现在无法可施下,只好寄望换日大法确有重生之效。

跋锋寒的呼吸急促起来,两人大吃一惊,徐子陵按上他丹田气海,寇仲则迅运银针,盼望能把他救醒。跋锋寒浑体一颤,睫毛不住颤震,困难地张开眼睛,眼神空洞涣散,直勾勾地瞪着帐顶,视而不见。

两人喜极狂叫道:“老跋!”

跋锋寒眼神逐渐凝聚,恢复意识,困难地呼出一口气,望望两人,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又忽然想起曾发生过什么事似的,声音沙哑无力地说道:“我还未死吗?”

寇仲发觉热泪全不受控制的倾盘泻下,流过脸颊,滴在跋锋寒胸膛上,摇头道:“你当然未死,还会复原过来,再是一条好汉子。”

跋锋寒此时发觉脸插银针,想移动身体却动弹不得,叹道:“不要哭!我最怕见男人哭,这里是什么地方,毕玄走了吗?”

徐子陵比较冷静,虽亦泪水盈眶,仍强忍着不让泪珠滚出来,沉声道:“仍是那个帐幕,毕玄虽占上点便宜,亦付出代价,所以夹着尾巴溜掉。”

跋锋寒苦笑道:“为何要救我呢?这样生不如死的,做人有啥乐趣?你们不用骗我啦。”

徐子陵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彼此兄弟,我们怎会哄你?你所以能呼吸说话,全赖换日大法的神奇功效,此法亦会使你功力尽复,甚至更胜从前。只要你依法修炼,定可接回断去的经脉。”

寇仲帮口道:“中土从没有人能修成换日大法,因为要破后才能立,败而后成。你老哥现在既破且败,正是乘机练成大法的好时机。千万不要放弃,否则连自尽都要求我们帮忙。”

跋锋寒双目射出希望的光辉,说道:“怎么练?”

徐子陵道:“由现在开始,我们轮流把真气送进你体内,而你则自负导引之责,凭意志振起生命潜藏的力量,我会把口诀念一遍给你老哥听。”

跋锋寒道:“好吧!我们试一遍看看。”

寇仲拿起井中月,说道:“我到帐外把风。”

黄昏时分,跋锋寒沉沉睡去,面门银针被拔除。

寇仲领马儿去附近一条小河喝水回来,入帐坐到徐子陵旁,说道:“情况如何?”

徐子陵道:“要看今晚的发展,直至这刻,老跋一切都符合换日大法口诀所说的情况,激起娘所说的每人自身内那自具自足的宝库内所藏的潜能和生机。他五脏六腑的淤血已消散得有八、九成,问题是断去的经脉能否再接上。他现在不是在睡觉,而是进入绝对松弛的休憩状态,无人无我,是真正的卧襌。”

寇仲道:“他听得到我们说话吗?”

徐子陵道:“应该听不到的。因为他必须以自身的无上定力,全力催发体内激起的生机。其诀云:既从一念生,还从一念灭;生灭灭尽处,灭灭生机起。这叫念力,在这生死关头,我和你只能负上护法之责,一切要看他自己的造化。假若……唉……”

寇仲提心吊胆地说道:“假若什么呢?不要欲言又止好吗?”

徐子陵颓然道:“只有老天爷晓得换日大法能否在老跋这种生灭灭尽处生效,假若明早他接不回断去的经脉,我们只好下手成全他,再找毕玄拼命。”

寇仲道:“歌诀既有生灭灭尽处,灭灭生机起这句话,他一定可吉人天相的。唉!我的娘!你说得对,这些歌诀说不定只为念起来顺口而作的,但愿只有这次是例外。”

徐子陵苦笑道:“多想无益,毕玄的厉害确远超乎我们想象之外。到现在我才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是胡乱作出来的。”

寇仲道:“毕玄本打定主意来取我们三人的小命,杀我们半个不留。岂知我们比他想的要厉害,被老跋面临生灭灭尽之前反击受伤,才不能继续对我两个下杀手,你猜他伤愈后,会否再来追杀我们?”

徐子陵道:“这个可能性很大,怎办好呢?老跋现在绝不可移动,倘惊醒他更是前功尽废,复原无望。”

寇仲伸手触摸跋锋寒躺卧的毛毡,这是他们从行囊取出来的,说道:“虽然辛苦些,但只要我们小心点,每人抓着毡子两角,不是可在完全不惊扰他下将他运走?”

徐子陵皱眉道:“抬到哪里去?太远的话我们会吃不消的。”

寇仲道:“刚才我带马儿去喝水的小河旁有大片野林,那里总比这个不祥的帐子安全些儿。然后我一把火将这劳什子丧帐烧掉,再骑马儿四处制造践踏草地的假象以惑敌,跑到远处后才沿河回来。即使毕玄机灵过人,也要弄出个大头佛来。”

徐子陵道:“单是毕玄单人匹马我们尚可跟他拼个一死。最怕来的还有赵德言、暾欲谷和以千百计的金狼军,就依你的方法办吧!”

蹄声轰鸣,三十多骑如飞驰来,到达烧成灰烬的丧帐处,纷纷下马察看。一头猎鹰从那群人中飞出,冲天而上,盘旋绕飞。

藏身树顶的寇仲凑到徐子陵耳旁道:“见到毕玄吗?”

在目前的情况,毕玄成了他们的催命符大克星。若给他寻到,跋锋寒肯定完蛋。

徐子陵摇头道:“太远了看不清楚。他终是宗师身份,说过的场面话不能不算数。照我看来的该是赵德言和香小贼,只有他们才不肯放过我们。”

寇仲咬牙道:“让我去引开他们。”

当敌人找不到跋锋寒的遗骸或骨灰,会猜到跋锋寒重伤未死,只要循蹄迹追至河边,再兵分两路沿河搜索,终能找到他们,故寇仲有此提议。

徐子陵摇头道:“要死就死在一块儿。你最糟是不熟路,早晚会给他们追上,别忘记头顶上有对鹰目注视着你。”

寇仲别首一瞥在林木间空地卧襌的跋锋寒和旁边休息的马儿,叹道:“好吧!纵死我也要找香小子陪葬的!我从没这么痛恨和鄙视一个人过。”

猎鹰忽然飞回来,两三个急旋后,又望西飞去。寇仲和徐子陵大喜,猎鹰显是发现那方向有人。怎会这么巧的?果然敌人纷纷上马,全速追着猎鹰,迅速渡河远去。天渐明亮,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

跋锋寒张开眼睛,好片晌恢复清醒意识,说道:“扶我坐起来。”

两人依言把他扶好,心儿霍霍急跳地听他说话。

跋锋寒深吸一口气,哈哈笑道:“我输啦!”见两人呆头鸟般瞧着他,欣然道:“不要误会,我说的是输给毕玄,却没有输给换日大法。”

两人大喜高呼,欢欣若狂。

跋锋寒试着摇动双臂,说道:“我只是练成换日大法第一层的基本功,使断经重接,但一段时间内绝不能妄动真气,一切得顺乎自然。照我看有七、八天光景,我该可功力尽复,说不定能更胜从前。你们千万不可再以长生气助我,否则我的功力会大打折扣。”

两人只懂点头。

跋锋寒探手搂着两人肩头,说道:“确是我的好兄弟,让我站起来吧。”

两人将他扶起。

跋锋寒目光落在林外朝阳下闪闪生辉的嫩绿草原,不胜唏嘘地说道:“只有死过翻生,才知能看到大草原的美景是多么幸福珍贵。哼!终有一天我要毕玄尝到失败的滋味。放开我,我跋锋寒要凭自己的力量站稳。”

两人侍候他喝了几口水,放开他,跋锋寒摇晃两下,终于立定,苍白的面容苦笑道:“我恐怕没法骑马。”

寇仲笑道:“让我们轮流扶你吧!”

两人不敢告诉他仍陷身险境,随时会给赵德言等追上来。

徐子陵只好道:“不如再休息一天,到日落后再赶路。”

跋锋寒愕然片刻,沉声道:“是否有追兵?”

寇仲知无法瞒他,否则就不用将他从帐幕移到这里,遂把昨晚的事说出来。

跋锋寒断然道:“我们更须立即起程,凭人马如一之术全速赶路,这是唯一撇掉追兵之法。”

徐子陵突然大喝道:“停!”

寇仲领着跋锋寒的爱驹塔克拉玛干回头奔来,见到面容苍白如死的跋锋寒不禁大吃一惊道:“什么事?”

跋锋寒闭上眼睛,伏在徐子陵背上,说道:“我的头很晕。”

徐子陵道:“没什么事的,只要休息一会就成。”

寇仲下马过来帮徐子陵把跋锋寒扶下马背,让他躺在草地上休息。太阳已过中天,大草原虽不见敌踪,但敌人却可在任何一刻出现。几头野鹰在远方一个小湖树林上盘旋,教人更是草木皆兵,疑神疑鬼。跋锋寒闭上眼睛,竟酣然入睡。

寇仲担心地说道:“不是有什么不妥吧!”

徐子陵搭上他的腕脉,喜动于色地说道:“不但不用担心,还该欢呼喝彩,换日大法已进入夺天地精华以固本体的第二阶段。老跋不是受不住颠簸之苦,而是受阳光地气的影响,自然而然要躺下作卧襌。我本没信心他可功力尽复,现在有啦!”

寇仲疑虑未释地说道:“这岂非等于吸收日月精华!真的这么厉害?”

徐子陵道:“不是吸收日月精华,而是吸取来自天地的先天真气,就像我们的长生气。”

寇仲苦笑道:“希望他不会睡七日七夜,那时只有待人来宰我们的份儿。”

徐子陵剧震道:“糟了!”

寇仲循他目光瞧去,只见昨夜敌人驰走的方向尘头大起,隐隐有人马赶来。

定神看清楚,始知虚惊一场。这该是一队从西方来出使的某国队伍,由百多个披挂着垂至齐膝锁子甲,裤子统在高筒靴子中,圆领上衣只遮着一截手臂的骑士负责护送。令人注目的是战士都戴着顶部呈鸡冠状的头盔,有护檐垂至耳际,护着颈背,既是头盔,更像沙漠区民族流行防风沙的风帽。队中有十多头骆驼,货物绑扎在双峰所装设的木架上,除此外还有五辆骡车,每辆车由四头骡子拖拉,不缓不急地在他们之前经过,朝东北方推进。他们观察马队,对方亦打量他们。

寇仲低声道:“不知是西方哪一国的人?穿得这么古怪。”

暂失跋锋寒这最佳向导的提点指示,他们是无从猜估。

徐子陵道:“骆驼是沙漠的畜牲,他们的帽子又有防晒防沙的作用,应是来自沙漠区的人。”

一声叱喝,整队停下来,横亘前方达半里之长。领头的一个年轻骑士笔直朝他们策骑驰至。那匹马儿头细颈粗,非常精壮。骑士身型强悍壮实,肤色黝黑,面容忠厚朴实,但一双眼非常精灵,该是智勇兼备之辈,腰挂马刀,背负长弓,威风凛凛。两人直觉感到对方没有恶意,一来因对方只是孤身来会,更因对方举起右掌,似是向他们打招呼问好,忙学对方般举掌回礼。

待驰至三人前方,骑士竟以汉语道:“汉人兄弟,你们要到哪里去,是否有人受伤?”目光落在平躺草地上的跋锋寒处。

两人哪想得到对方懂得汉语,大感愕然。且是首次在塞外被人唤作兄弟,更有受宠若惊之感。

寇仲答道:“他确是身受重伤,须卧地休息,老兄你们是哪里来的?”

年轻骑士飞身下马,走到两人身前,俯首审视跋锋寒,沉声道:“是否被突厥人打伤呢?他该是突厥人,对吗?他应是内脏受创。”

徐子陵讶道:“他是我们的突厥兄弟,老兄你怎晓得他是被突厥人打伤的?”

年轻骑士道:“我叫越克蓬,是吐鲁蕃车师国王座下护驾将军,昨晚有一群突厥人到我们营地查询两个汉人的行踪,该是你们吧?”

两人你眼望我眼,始知昨晚赵德言等追兵误中的副车是这来自车师国的使节团。

越克蓬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说道:“我回答他们,好像听到有蹄声朝西去了,他们便朝那方追去。”

寇仲喜道:“多谢帮忙。”

越克蓬冷哼道:“突厥人满手血腥,横行霸道,不骗他们骗谁?”

徐子陵忍不住问道:“将军为何能说一口这么漂亮的汉语?”

越克蓬欣然道:“在你们汉明帝统治中原的时期,贵朝大将班超领兵前来,驱走欺压我们的匈奴,成立西域都护府;后来汉朝覆亡,屯驻的汉军归化我国,娶妻生子,我本身也有汉人血统,故对中土文化非常倾慕,自小学习汉语。”

两人心忖难怪他会称他们为汉人兄弟,值此跋锋寒受伤,前路茫茫的当儿,遇上有汉人血统的人,分外有他乡遇故知的惊喜。

越克蓬友善地说道:“小弟这次是奉王命送贺礼到东北的龙泉去,你们若走那方向,大可和我们一道上路,你们的突厥兄弟可在骡车内养伤。”

寇仲大喜,旋即又摇头道:“我们开罪突厥人,若跟你们走在一道,会连累你们。将军的好意心领啦!”

越克蓬竖起拇指赞道:“很多人都说汉人无义狡猾,我看你们却是好汉子。不用担心,突厥人早认定你们不在我们队中,只要三位肯屈就躲在篷车之内,包保他们不会生疑。来吧!若给他们的猎鹰发现你们,将是大祸临头的时刻。”

在密封的骡车内,两人舒适地挨在布帛一类的货物上,护着平躺中间的跋锋寒,三匹马儿紧随骡车之后。

寇仲叹道:“过去的一天一夜,肯定是我们一生中最惶惑失落的时间,现在终于过去。”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不要说得这么早,老跋一天未复原,我们仍不会有好日子过。唉!我首次后悔接过美艳夫人的五采石,更怕牵累见义勇为的越克蓬兄弟。”

寇仲苦笑道:“现在只有见一步行一步,总好过被毕玄干掉我们。”

另一名懂汉语的车师战士,越克蓬的副将客专在车旁说道:“小心点!突厥人来了!”

寇仲的手摸上放在身旁的井中月,两颗心提至咽喉。若被发现,他们只好尽力反击,既不能舍下跋锋寒,更不能任对方杀戮义助他们的车师战士。

蹄声轰鸣,迅速逼近。暾欲谷的声音以突厥话喝道:“有没有碰上那两个汉人?”

越克蓬答道:“我们没有再遇上任何人。”

蹄声远去。两人松弛下来,暗叫侥幸。到黄昏扎营休息,追兵没再出现。

安顿好仍酣睡不醒的跋锋寒,两人加入越克蓬一众的野外晚宴,团团围着篝火,在大草原清寒的晚风中,喝着互相传递的葡萄美酒,寇仲大喝两口后动容道:“这是我喝过最清醇美味的酒。”

架在篝火上大铁锅内的羊肉汤,香气传遍营地。众战士好客热情,把食物以大陶碗盛着送到两人手上。

越克蓬道:“尚未请教两位高姓大名。”

寇仲不愿骗他,坦然道:“我叫寇仲,他是徐子陵。”

越克蓬显是从未听过他们的名字,欣然道:“原来是寇兄和徐兄,两个都是好名字。”

寇仲好奇问道:“若我想称将军为兄,越克蓬三字该以何字为姓?”

越克蓬答道:“我的全名是越克蓬他古鲁那,鲁那是族名,他古是祖姓,越克蓬是小弟的名字。”

寇仲哈哈笑道:“那我称将军为蓬兄如何?是否会冒犯呢?”

越克蓬笑道:“蓬兄叫来很好听啊!”

徐子陵道:“这次全仗蓬兄仗义帮忙,让我们避过劫难,我两兄弟永志不忘。明早我们会自行上路,希望将来仍有见面的日子。”

越克蓬愕然道:“你们的突厥兄弟仍昏迷不醒,为何不待他醒后再作打算?”

寇仲明白徐子陵不想牵累越克蓬,说道:“蓬兄放心,我们自己会想办法。”

越克蓬面色一沉,不悦道:“两位是否不把我当做朋友?”

徐子陵忙道:“蓬兄不要误会,你永远是我们的兄弟。”

越克蓬断然道:“那就待进入契丹人的牧野,大家才分手吧!”黑实的面容忽露忧色。

寇仲苦笑道:“契丹人对我们不会比颉利的手下客气。”

越克蓬皱眉道:“你们究竟做过什么事?”

寇仲道:“蓬兄可知我们这位受伤的突厥兄弟,就是跋锋寒。”

越克蓬和懂汉语的客专同时动容,前者剧震道:“竟是马贼克星跋锋寒,我真的看走眼,大草原谁能伤他?”

寇仲叹道:“还不是毕玄那老家伙。”

越克蓬和客专立即色变。

越克蓬倒抽一口凉气,面上却现出坚决的神情,说道:“那此事我更不能不管。跋锋寒曾为我们除去横行吐鲁蕃绿州的两股马贼,是我们的恩人。”

客专插嘴问道:“毕玄一向手段凶残,杀人不眨眼,跋锋寒又是颉利恨之入骨的人,毕玄为何会留他一命?”

寇仲坦然道:“不是毕玄手下留情,而是我们从毕玄手上把跋锋寒的性命抢回来。”

越克蓬和客专瞠目以对,似是不能相信。

寇仲洒然笑道:“幸好只是毕玄孤身追来,否则我两兄弟肯定没命坐在这里和各位喝葡萄酒。”

越克蓬难以置信地说道:“你们曾和毕玄交手?”

寇仲道:“真正和他交手的是跋锋寒,所以差点掉命。我们只和他过了两招,毕玄走后,暾欲谷等人就赶来寻我们晦气,我们为照顾老跋,只好跑跑逃逃。”

越克蓬剧震道:“刚才那批突厥人,竟有暾欲谷在内?”

寇仲解释一番后,诚恳地说道:“向你们问话的那个便是他,蓬兄有任务在身,不宜蹚这混水,蓬兄对我们的恩惠,我们非常感激。”

越克蓬忽然打个哈哈,欣然道:“两位在中土必是大大有名的人,所以能成跋锋寒的朋友,且能逼退毕玄。实不相瞒,小弟这次到龙泉去参加粟末部的开国大典,是另怀目的,早存舍命之心,不如我们同舟共济,忠诚合作,互惠互利如何?”

寇仲和徐子陵大感愕然,亦被勾起好奇心,暗忖朋友有事,当然该出手帮忙,何况是恩人,更是义不容辞。

寇仲肯定地说道:“蓬兄请直说无碍,只要老跋醒过来,天大的事我们也可想办法。”

越克蓬沉吟片晌,说道:“你们听过伏难陀此人否?”

徐子陵道:“是否煽动拜紫亭立国的‘天竺狂僧’伏难陀?”

越克蓬双目杀机大盛,狠狠道:“正是此人,七年前此人到吐鲁蕃传教,舌战摩尼教和景教两教教主,辩才无碍,法理精深,深得各国君主赞许,并成立天竺教。当时他并不叫伏难陀,整个脸被毛蓬蓬的胡子掩盖,自称苦僧。那时谁都以为他是法行高深的圣僧,被他骗得服服帖帖,岂知……唉!”

寇仲道:“蓬兄是否被骗者之一?”

越克蓬道:“那时我年纪尚少,父母是景教徒,所以没有被骗。可是各国王族无不奉他如神明,在他巧立名目下献金献宝,又着子女随他修法,直到摩尼教和景教两教教主忽然暴毙,始有人怀疑是他下的毒手,但已迟了一步,被他挟带大批财宝逃个无影无踪,更发觉大批有姿色的女信徒被他借修法奸淫杀害。此事惹起轩然大波,先王更因曾对他竭诚推介而被众人责难,忧愤至死,此仇此恨,我们车师国的人绝不会忘记。”

徐子陵道:“吐鲁蕃有多少国?”

越克蓬答道:“共有八国,最强大的是我们车师前国,其他就是车师后国和山北六国。两年前,我们有人到龙泉做买卖,凑巧碰上伏难陀,他虽剃掉胡须,仍给一眼辨认出来。”

寇仲恍然道:“你们这次是藉送礼为名,其实却是去找伏难陀算账。照我看拜紫亭也不会是什么好人,十有九成与伏难陀狼狈为奸,骗掉你们的财富作开国之用。”

徐子陵道:“这种淫僧人人得而诛之,何况是蓬兄的事,我们绝不会袖手旁观。”

越克蓬苦笑道:“问题是我们能否过得第一关,就是把贺礼送抵龙泉。因为契丹恶名最着的马贼头子呼延金,得到契丹势力最强的阿保甲全力支持,誓要截劫我们送往龙泉的贺礼。”

寇仲道:“蓬兄绕道不经契丹,不是可把问题解决?”

越克蓬叹道:“不经契丹,就要经室韦,听说室韦人因反对拜紫亭而和契丹人结盟。南室韦的深末桓,据传比呼延金更难应付。”

寇仲喜道:“那就不如绕道室韦,把深末桓引出贼巢,因为我们正要找他。”

客专皱眉道:“我们不懂那边的路。”

徐子陵不愿因一己之私,影响别人的计划,忙道:“没问题,你们依照既定的路线走吧!”

越克蓬不好意思地说道:“小弟尚未请教两位因何事到草原来?”

寇仲头痛地说道:“本来只是要取回八万张被某方劫去的羊皮,可是事情的发展却错综复杂,蓬兄忽然问来,我真有点不知从何说起。”

越克蓬咋舌道:“八万张羊皮,可非一个小数目,买家是谁?”

寇仲道:“正是由拜紫亭做中间人,向回纥人买的。”

客专一震朝越克蓬瞧去,欲语还休,后者微一点头,说道:“同样的事曾发生在我们身上。约三年多前,我们曾向拜紫亭买过百车著名的响水稻,途中被人夜袭劫走,只有几个人侥幸逃生,其他惨遭杀害。一直以来我们只以为遇上马贼,没有怀疑到拜紫亭,看来并非如想象般简单。”

两人听得面面相觑。

寇仲咬牙切齿道:“我们也没怀疑过他,哼!若给我找到证据,我要他的立国大典变成亡国丧礼。”

越克蓬和客专只以为他说的是气话,怎猜得到两人与突利关系密切,确有倾覆粟末靺鞨的力量。

越克蓬探出手来,露出誓达目标的坚定神情,沉声道:“由今晚开始,我们就是并肩作战的兄弟,同生共死,绝不离弃。”

寇仲伸手和他紧握,说道:“无论如何困难,我们定会为贵国向伏难陀讨回公道。”

徐子陵紧随寇仲搭在两人握扣的手上,说道:“大草原上,是绝不容骗人的淫僧横行的。”

客专也加入握手为誓的行列,四人均感壮怀激烈。远方狼嗥声传来,提醒他们表面看似宁静和平的美丽大草原,实是危机暗伏,前路艰难。

两人回到帐幕,跋锋寒仍处于深眠的卧襌状态。

寇仲为他把脉后喜道:“我操他奶奶的熊,天竺虽出产懂说法的淫僧,亦出产货真价实的换日大法。老跋只余两道主脉未接上,真令人难以相信。”

徐子陵欣悦道:“这两天将是关键时刻,我们绝不容老跋受到任何外来的伤害。”

寇仲道:“明天我们进入契丹人的势力范围,更是不容有失。所以现在必须好好睡一觉。唉!我们多少晚没睡啦?”

徐子陵吹熄羊角风灯,说道:“照你看,狼盗会不会是拜紫亭的人,甚至那个段褚或叫什么管平的,也是为他敛财的走狗?”

寇仲呼出一口气道:“若你料个正着,那大明尊教该与拜紫亭一个鼻孔出气。!我们到龙泉闹他一个天翻地覆,教拜紫亭和那淫僧以后没好日子过。”

徐子陵苦笑道:“你好像忘掉另一个头痛的问题,娘的国家高丽正全力为拜紫亭撑腰,我们这么插手破坏,跟娘的师傅的仇怨会愈结愈深。”

寇仲想起在山海关芳踪乍现,旋即又敛迹的美人儿小师姨傅君嫱,捧头叹道:“我们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唉!睡醒再说吧!”躺到苇蓆去。

徐子陵卧于跋锋寒另一边,在帐内的黑暗里瞪大眼睛,心湖浮现师妃暄的绝世玉容,心忖她现在会否在大草原的另一角落呢?

前方战士一声叱喝,车队应声止步,挨坐在骡车内的寇仲和徐子陵你眼望我眼,均知发生不寻常的事。今早天刚亮起程,到现在只赶得个把时辰的路,若非遇上特别的事,不该停下来。他们不敢下车看个究竟,因怕拦路的是暾欲谷一方的人。跋锋寒行功正在最关键的阶段,任何惊扰可能令他难竟全功,所以两人分外小心。

不片刻越克蓬来到车尾,寇仲揭开蓬布,问道:“什么事?”

越克蓬脸色凝重地说道:“前方以三根长木杆分别挂着三个刚杀下来的血淋淋的狼头,那是契丹呼延金威慑大草原的标记‘血狼印’,见狼头者若不立刻把所有财货留在狼杆旁,他们会把对方杀得一个不留。”

寇仲皱眉道:“通常他们会在何时下手?”

越克蓬道:“很难说,有时他们会立即动手,又或待你担惊受怕多天后,忽然杀来。”

徐子陵道:“蓬兄有何打算?”

越克蓬道:“想不到甫进燕原,就给呼延金缀上,现在只好提高警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寇仲和徐子陵均心叫不妙,在草原上无险可守,他们又要照顾跋锋寒和大批贺礼,只要对方来个千来两千人,四面八方的攻来,他们该怎办好?

寇仲把心一横,说道:“我们到外面去驾驭骡车,发生事时好方便反击。”

驼车队继续上路,寇仲和徐子陵以三匹宝贝马儿换掉骡子,坐到马车御者的位置,驾车随队前进,经过三个高挂杆上狰狞可怖又可怜的狼头,以两人的胆色仍有怵目惊心的不安感觉。徐子陵取得送予跋锋寒的亡月弓,把所有箭矢随身带,作好战斗的准备。燕原仍是那么嫩绿迷人,但车队的气氛已变成另一个样子,这批从车师不远千里的到龙泉复仇的死士,人人处在高度戒备的状态下,再无先前轻松写意的神气。

燕河出现前方,蜿蜒而去,越克蓬命令车队靠河而行,减去敌人从北方攻来的可能性。漫漫原野,除野生动物外,不见人踪。这并不能稍安众人之心,契丹的呼延金、室韦的深末桓和高丽的韩朝安,分别为大草原上恶名最着的三股马贼,向以来去如风、神出鬼没令人闻之丧胆,谁都不晓得他们会在何时何地突然出现。

寇仲苦笑道:“想不到我两兄弟会有这么一天,竟像待宰的羔羊般提心吊胆地在等候大限的来临。若可跟呼延金来场单打独斗,小弟折寿十年也心甘情愿。”

徐子陵遥望前方,沉声道:“我们只能见步行步,这会是赫连堡后最艰难的一场硬仗,若真个抵挡不住,只有放弃财物,夺路逃走,待老跋醒来再找呼延金算账。”

经过无惊无险,但每人内心都是波涛汹涌的两个时辰后,车队再次停下。

领先的越克蓬策骑奔到踞坐马车上的两人旁,说道:“前方有密林阻道,我们该提早扎营,还是趁尚有两个时辰的阳光继续赶路?”

前方一片密林沿河生长,地势开始起伏不平,在这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情况下,越克蓬对这片敌人能藏身的密林望而生畏,是可以理解的。

寇仲断然道:“敌人迟早要来,且早来好过迟来。若我是呼延金,必不会在今晚我们背河可倚,严阵以待的时候来袭。而我们则要枕戈待旦,没觉好睡的硬挨一晚,到明早仍要面对目前进退两难的困境。”

越克蓬道:“说得有道理,我们索性避开这个林区,连夜通过丘陵地带,说不定可把敌人摆脱。”

徐子陵摇头道:“呼延金应在密林内。”

越克蓬一呆道:“徐兄怎能这么肯定?”

寇仲不想费唇舌解释徐子陵有过人的灵觉,说道:“因为那是伏击我们最佳的地方,深悉此区的呼延金当然不会错过。”

越克蓬豪气忽起,哈哈笑道:“来就来吧!我要教呼延金晓得,我们车师人绝非好欺负的。”

策马沿队而驰,以车师话下达命令,激励手下士气。当他回到队首,车队偏离燕河,绕道往前。

寇仲向徐子陵道:“蓬兄确是个人才,心地又好,我们怎样都要设法保住他的命。”

徐子陵叹道:“你保住他的命也没用,假若人货两失,他怎样回去向国王交代,还不如殉职战死落得光光荣荣。”

寇仲皱眉苦思道:“有什么两全其美之法,既可保住人,又可不用损失财物?”

徐子陵苦笑道:“希望来的只有数百人,我们就先来个大反扑,斩下呼延金的狗头。”

太阳降至西边地平上,铺红缀绿的大草原蒙上一层淡红的霞彩,和风吹拂,像一幅刺绣风景的帛卷,内中却是危机四伏。一片无涯无际的寂静弥漫眼前广阔的天地,左方绿林连天,前路丘陵波浪般起伏延长,零星的树木点缀其间。

两人苦思不得善法时,蹄声骤起,左方密林冲出数之不尽,头扎黑巾,身披战甲的契丹马贼,漫山遍野的从半里外杀来,喊杀震天。幸而这边厢早有准备,立即结车为环形阵,战士躲在车后,弯弓搭箭,护着另一边的骆驼。忽然前方亦杀声喧天,一队马贼从丘陵后现身,分作两股,一股直攻队头,另一股绕击右侧,众人立陷三面受敌的劣局。

寇仲倒抽一口凉气道:“我的娘!他们最少有三千人。”

这一仗如何能打?即使寇仲和徐子陵能杀出重围,跋锋寒、越克蓬所有人都要完蛋!看着敌人惊天动地的骇人攻势,越克蓬等人人脸上血色尽褪,他们面对的不再只是一股凶残的马贼,而是可倾国灭族的大军。凭他们区区只得百数的势力,不啻螳臂当车。

契丹马贼不住逼近。寇仲忽然大喝道:“蓬兄!立即撤退,龙泉再见。”一鞭击出,三匹健马吃痛冲出车阵,斜斜冲向敌人兵力最薄弱的东北角去,正是从密林和丘陵冲来的敌人中间位置。

当连徐子陵亦像越克蓬般以为寇仲不讲义气,自行落荒逃走,寇仲大喝道:“陵少!五采石!”

徐子陵醒悟过来,腾身而起翻上车顶,叫道:“你去把货物扔掉!”

寇仲道:“来不及啦!”两手各抓起一筒箭背在背上,朝前扑去,落在带头拉车的千里梦上,一手张弓另一手取箭,连珠般朝两边的敌人射去。

徐子陵卓立颠簸疾行的马车上,稳如泰山的以两指捏着五采石,高举头上暗守不动根本印,以真言的方法大喝突厥话道:“寇仲、徐子陵在此,谁敢来夺我们的五采石!”

寇仲此人急智生的妙计确是不愁呼延金不中计追来。首先寇仲在中原曾大败契丹另一大酋摩会的儿子窟哥,斩杀数以百计的契丹人,与契丹族结下深仇。其次是五采石乃契丹人从靺鞨人手上抢来保管多年,成为胜利荣辱的象征,意义重大,绝不容重落靺鞨人手上。更何况拜紫亭得石后将更能名正言顺成为靺鞨诸族的君主。相比之下,吐鲁蕃诸国的贺礼只是一件小事。所谓事有轻重缓急之分,呼延金并不晓得马车内有个不能移动的跋锋寒,只知若让两人杀出重围,落荒逃去,再把他们截着将是难比登天。且白昼时间无多,黑夜即临。果然敌阵中大喝之声传来,发出命令,两人虽听不懂契丹话,但只看敌骑全体掉转马头往他们追来,便知计划成功了一半,余下的一半就是如何杀出重围,再摆脱敌人。

这是近乎不可能的事。无论千里梦三匹良马如何神骏,在急赶一天路后,兼拖着装满半车的布帛,怎么都快不过在马背上长大的契丹马贼。可是两人再无别的选择。徐子陵一个翻滚,灵如猿猴的从车尾翻进车内,跋锋寒正安然酣睡,茫不知两人正面对生死关头。徐子陵抓起一疋布,待要掷出车外以减轻马儿负担,忽然心中一动,两手抖开长达两丈的野麻布。马车正逆风而行,两丈长的麻布在车尾飘出,彷如马车忽然长出一条大尾巴,被风拂得狂飞乱摆,“拂拂”作响。此时左方的敌骑潮水般涌来,徐子陵运劲放送,长麻布像一堵墙般横扫草原,刚好把冲来的五骑连人带马罩个正着,立时人仰马翻,累得后面的来骑纷纷失蹄,撞到一块儿。徐子陵生出希望,心忖这战术岂非一举两得,既可却敌又可减重,忙依法施为,麻布战术迅速开展。

一边控制马车一边杀敌的寇仲在前方也忙个不亦乐乎。双方都在与时间竞赛,看究竟是契丹马贼能先一步合拢,截断马车的去路,还是马车能在敌人合拢堵截前从破口逃出去。假若寇仲手上的不是灭日弓,威力强劲,敌人肯定可以冲近,射杀三匹良马,达到目的。寇仲哈哈一笑,马车偏离左方的敌人,控着千里梦往靠近本从丘陵区冲来,现变为由右前方斜斜杀至的敌骑队尾兵力薄弱处冲去,劲箭不断射出,狠下心肠不射人而射马,战马纷纷倾翻倒跌,后面收势不及的来骑纷被绊倒,连锁的反应下敌骑立时阵势大乱,难以全速拦阻去路。转眼间马车突围而出,所有敌人变成从后方追来。

徐子陵大喝过来道:“你负责控车,只要车子不翻倒,我们便成功啦!”

又一幅长麻布送出,熟能生巧下,麻布缠上整排近十骑的敌人马足,马儿失蹄,鞍上人立往前抛跌,无一幸免。马车冲上陵坡去,当越过丘顶,往下狂冲,太阳终于没入地平下。

马车藏在丘陵山区深处一座密林内,总算暂时摆脱追兵,却未脱离险境。三匹马儿口吐白沫,若再硬撑下去,必虚脱倒毙。部分敌人赶越他们,变得四面八方全是敌人,若非丘陵区森林广阔,且在深夜,他们又故意采迂回曲折的路线,恐怕早被敌人跟着车轮的痕迹追到这处来。但到天亮时,他们将优势尽失。火把的光影和马嘶人声在山丘另一边远去,两人稍松一口气,同时心知肚明,下一刻可能不会再有此好运。

寇仲道:“假设你是呼延金,来到这里只找到一辆空马车和三匹马儿,会怎么想呢?”

徐子陵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使的是疑兵惑敌之计,令呼延金以为他们弃下车马逃去。摇头道:“就算战死,我绝不会舍下马儿的。”

寇仲道:“它们是三匹第一流的骏骥,呼延金会将它们据为己有,那我们就可待老跋醒来后,再把马儿要回来,顺便斩下呼延金的狗头向大小姐交差。”

人声火光由远而近,直冲着他们所在的密林缓缓走来,这次看来应是避无可避。

徐子陵叹道:“若呼延金老羞成怒,杀掉三匹马儿泄愤,我们岂非后悔莫及。”

寇仲搂着他肩头道:“陵少先答我一个问题,假如我们出手硬拼,有多少成胜算?”

徐子陵没好气道:“当然是力战身死的结果。”

寇仲道:“这就是啦!我以寇仲之名作担保,如呼延金下毒手杀害我们的宝贝马儿,我们就立即反击,直至干掉呼延金为马儿报仇后才逃走。无论成功失败,总算对马儿有交代,即使不幸战死,由于呼延金并不晓得老跋的存在,他老哥说不定可逃过此劫,日后为我们雪此仇辱。”

敌人已来到密林区边缘处。

徐子陵终被打动,说道:“好!就依你之言。”

两人付诸行动,拣得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以野麻布在近树顶处匆匆扎起摇篮般的吊床,再以麻布作担架,将跋锋寒送上吊床,刚藏好身子,敌人叫嚷声起,发现马车。片刻后树下方周围火光处处,数也数不清有多少个敌人。两人瞧得头皮发麻,若没有跋锋寒,他们突围逃走该是游刃有余,力拼则必死无疑,顶多只能找得呼延金来陪葬。不过此人既能横行大草原,做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仍未伏诛,本身当然是武技强横,手下亦当有能人高手。

叫嚷声忽然收敛。十多骑急驰而至,至马车停处而止。一个尖锐难听的声音说了一番他们听不懂的契丹话后,完全出乎两人意料地以汉语道:“梁公子!你说此事是否奇怪,这三匹均为上等战马,两个小子为何舍下马儿逃走呢?照我看三匹马儿至少可多跑百来里路。”

另一个两人有点耳熟的年轻男子的声音回答道:“他两人在中原多次被人围攻,总是凭轻功逸走,我猜他们是怕留下蹄痕,故弃马不用,呼延大帅以为如何?”

呼延金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操他们的十八代祖宗,任他们逃到天脚底亦要追上去将他们碎尸万段。”

寇仲握上井中月刀柄,只要呼延金下令杀马,立即扑下去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那梁公子冷笑道:“在塞外他们人生路不熟,能逃到哪里去。就算大帅肯放过他们,深末桓夫妇和别勒古纳台亦绝不容他们把五采石送去给拜紫亭。更何况窟哥亦在广征勇士,务令他们不能活着回中原去。我们只须全速赶到草原区,任他们的腿如何快,在长途拼力下必要输给马腿。”

寇仲虎躯微震,凑到徐子陵耳旁道:“是梁师都的犬子梁舜明。”

徐子陵为之愕然。他们与梁舜明只有一面之缘,却闹得很不愉快。当时他们只是两个初窥武道的无名小卒,在被杜伏威胁持的情况下遇上梁舜明与庐陵沈家的人结伴同行。照道理梁师既是颉利的走狗,契丹则希望扩展势力,梁舜明和呼延金没道理会走在一道,然事实如此,其中该有他们不明白的因由。

呼延金枭笑起来,充满冷酷残忍的意味,说道:“好!我们就看这两个狡猾胆怯的小子能逃多远。”又道:“这三匹战利品,送公子一匹如何。”梁舜明连忙道谢。两人松一口气,晓得呼延金不会杀害马儿泄愤。

呼延金以契丹话发下连串命令,号角声四起,敌人迅速离开。两人不约而同地朝躺在身旁吊床上的跋锋寒关心的瞧去,同时狂喜。跋锋寒两眼张开,射出前所未见的异芒,嘴角溢出一丝冷酷而充满杀机的笑意。换日大法,终能偷天换日的从死神手上把他抢救回来,且功力尤胜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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