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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难解死结

大唐双龙传 黄易 18799 2024-03-05 11:28:41

寇仲大吃一惊,闪身护着贞嫂和大仇人宇文化及,井中月疾挑傅君嫱宝剑,叫道:“嫱姨请听小侄一言。”傅君嫱玉脸微红,啐道:“谁是你的嫱姨,滚开!”蛮腰轻扭,宝剑生出精奥至包括全无欣赏心情的宇文化及在内都大为惊叹的变化,以毫厘之差避过寇仲的井中月,接着娇躯像陀螺般立定转动,长剑回绕,疾刺寇仲脸门,毫不留情,狠辣至极点。寇仲不敢冒犯她,缚手缚脚下,只好见招挡招,把井中月攻势收回,横刀格架。傅君嫱竟大嗔道:“哪有这么差劲的招数,滚!”神态娇美无伦,充满天真烂漫的少女味儿。一脚飞出,毫不避嫌地朝寇仲下阴踢去。

她右旁的徐子陵,后方的侯希白均为她动人的情态怦然心动。但只有徐子陵明白她对寇仲的怨怼。弈剑术专讲料敌机先,先决的条件是要掌握敌手武技的高下,摸清对方的底子,从而作出判断。她对寇仲的评价显然非常高,岂知寇仲因不敢冒犯她,使不出平时五成功夫,令她的弈剑术因“料敌失误”大失预算,无法展开,等于下错一子。

“砰!”寇仲左掌下压,封着傅君嫱不念姨侄之情的一脚。但她的内劲却分八重涌来,寇仲拼尽全力才不致被她震得撞到后面贞嫂的娇躯去。骇然对这比他还小上一两岁的姨姨叫道:“嫱姨把九玄大法练至第八重啦!厉害啊!”

傅君嫱亦想不到寇仲能硬挡她全力的一脚,竟发出一阵轻笑,说道:“这一掌还像点样子,看!我要割下你疯言乱语的舌头来。”先往后退,旋即又旋卷回来,宝剑化作万千芒虹,雨点般往寇仲吹打过去,奇幻凌厉。侯希白竟取出随身携带的笔墨,张开美人扇,就在画有婠婠和尚秀芳那一面疾写起来,可见傅君嫱美态对他震撼之大。

贞嫂忽然转身,把宇文化及搂个结实,对她来说,宇文化及是这世上唯一全心全意爱她疼她的男人。宇文化及肝肠寸断地把他的卫夫人拥入怀里,以他的自负和长期处于权势巅峰的身份地位,哪曾想过有连自己的女人亦无力保护的一天。也不知是否前生的冤孽,宇文化及第一眼见到卫贞贞,便不能自已。以前他也曾为别的女人心动,但得到手后总可弃之如敝屣,只有这次是情恨深种,与往昔任何一次不同。

战鼓声倏地停下,像开始时那么突然。徐子陵却无暇理会,但对眼前的难题仍是束手无策,怎样可使傅君嫱明白他们正处于左右两难的境地?寇仲知道若再留手,不要说保护贞嫂和宇文化及,自己恐怕亦要小命难保,因为这位比他年轻的嫱姨实在太厉害,招招夺命。暗叹一口气,肩脊一挺,变得威猛无匹,井中月斩瓜切菜的连续劈出,每一刀都把傅君嫱的长剑准确无误的震开,像是预先晓得傅君嫱宝剑的招式变化似的。竟是以弈剑术对弈剑术。傅君嫱蓦地退开,剑回鞘内,俏目紧盯寇仲,说道:“我打不过你。”众皆愕然。

寇仲忙还刀入鞘,躬身道:“嫱姨大人有大量,恕小侄不敬之罪,唉!请容小侄解释内中情由。”

傅君嫱俏面霜寒,冷得像外面的雪雨,语气却非常平静,说道:“不用解释,师尊南来时,自会找你们说话。”再往后退,来到侯希白旁,仍有闲心探头一看,神态娇憨地说道:“好小子,竟在绘画奴家,是否想讨打?”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你眼望我眼,这位美人儿姨姨一时狠辣冷静,一忽儿天真烂漫,教人糊涂得难以捉摸。可惜两人已失去欣赏的心情,暗忖这个误会后果严重,偏无法补救。

侯希白受宠若惊的尴尬道:“我是死性不改,确是该打!”

傅君嫱娇笑道:“见你尚算画得不错,你那颗头暂时在脖子上多留一会儿吧!”续往后掠,消没在内堂大门外。

寇仲颓然向徐子陵怪道:“你为何不帮手说话?”

徐子陵苦笑道:“我可以说什么呢?”

寇仲以苦笑回报。

宇文化及的声音响起道:“两位眷念与贞贞的旧情谊,我宇文化及非常感激。”

寇仲听他语气异乎寻常,一震转身,讶道:“你晓得我们和贞嫂的交往吗?”

宇文化及紧拥着贞嫂,神色平静答道:“我知道贞贞所有的事,怎会不晓得你们和贞贞的关系。本人有个最后的心愿,希望你们能看在贞贞份上,成全我们,让我和贞贞能共埋于一穴。”

三人同时大吃一惊,知道不妙,往两人扑去。宇文化及往后坐入椅内,双手仍紧抱贞嫂,鲜血同时由眼耳口鼻流出,竟是自碎经脉而亡。密集的足音在堂外响起。寇仲和徐子陵更骇然发觉贞嫂早毒发身亡,登时手足冰冷,脑袋内顿感一片空白,茫然不知身在何处,眼前的惨事是如此残酷而不能改移!

侯希白探手搂上两人肩头,凄然道:“这或者是把他们此生不渝的爱情延续下去的唯一方法。”

贞嫂的面容仍是那么平静祥和,似在诉说死亡对她是最好的归宿。

刘黑闼雄壮的声音在大门响起道:“恭喜两位老弟得报大仇。”

寇仲和徐子陵四目相投,想哭却哭不出来,心中对宇文化及再无丝毫恨意,无论是爱是恨,一切该在此时此地结束。

寇仲和徐子陵驾着载上宇文化及和贞嫂棺木的密封马车,从东门出城,刘黑闼亲自护送一程。许城换上大夏的旗帜,城外旷野军营广布,灯火处处,阵容鼎盛,充盈着战胜者的气氛。此时离宇文化及和贞嫂自尽只有个把时辰,天尚未亮,雪雨仍是漫无休止的从黑压压的夜空洒下,两人的感觉仍是麻木空白。由于宇文化及乃弒杀炀帝杨广元凶,虽然身死,他的首级依然有很大的利用价值。若非提出要求保他全尸秘密安葬的是寇仲和徐子陵,刘黑闼怎肯答应。所以宇文化及因贞嫂的关系,死后总算有点运道。

刘黑闼此时驰至两人之旁,说道:“我在这里待两位老弟回来喝解秽酒如何?”两人答应一声,径自驾着灵车,往前方被白雪覆盖的山野驰去。

寇仲别头瞥负责操缰的徐子陵一眼,见他直勾勾地呆看前方被雨雪模糊了的原野,叹道:“命运实在难以测度,谁猜得到贞嫂竟成为我们大仇家的爱妃,弄至今天的田地。”

徐子陵朝他望来,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沉声道:“贞嫂是早萌死志,在她转身拥抱宇文化及时,把暗藏的毒丸服下,可当时只有宇文化及晓得。唉!瞧着心爱的女人死在自己怀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寇仲心如刀割,说不出话来。蹄声响起,从后追上。寇仲回头看去,竟是刚才宣称有事,未能随行的侯希白。

侯希白策骑来到马车旁,欣然道:“成了!”

两人脑袋的灵活度大减,捉摸不到他的意思,寇仲愕然道:“成什么东西?”

侯希白道:“我终完成那幅帛画,带来作他两人陪葬之物。”

寇仲马鞭扬起,轻轻打在马屁股上,拉曳灵车的四匹健马立即加速,朝白雪茫茫的天地深处驰去。

许城南门大道旁一间空置多时的酒肆内,刘黑闼、侯希白、寇仲和徐子陵围桌进酒。太阳刚没在西山下,安葬宇文化及和贞嫂的丧事,用尽他们一个白天的时间。

酒过三巡,刘黑闼低声向寇仲和徐子陵两人道:“入土为安,谁也难免一死,只看谁先走一步。假若死后有另一个世界,他日我们不是也可以在那里聚首吗?到时或许会发觉生前所有恩恩怨怨,只是一大箩的笑话。”

侯希白“嗖”的一声张开美人扇,以画有婠婠、尚秀芳、傅君嫱的一面向着三人,另一手击台赞道:“最后那两句说得真好!可见刘帅不但是个胸怀广阔豁达的人,更是视死如归的好汉。”

寇仲瞥侯希白的折扇一眼,捧头道:“这三个女人任何一个都可令我患上头痛症,三个聚在一起更他老爷子的不得了。”

刘黑闼和侯希白正努力开解他们,忽然发觉寇仲如此“正常”,似是毫无悲戚之情,为之面面相觑。

徐子陵淡然自若的举杯道:“我们确中了毒,幸好有解药在此,就让我们四兄弟多服一剂解药。”

众人轰然欢呼中,把四杯解秽酒喝个一滴不剩。

刘黑闼竖起拇指赞道:“好!不愧我的好兄弟,提得起,放得下。那我们不如闲话少说,直入正题如何?”

寇仲一拍额头道:“幸好你提醒我,我差点忘掉自己是王世充的特使,奉他的臭命来巴结刘大哥你的老板。”

刘黑闼哑然失笑道:“老板,不过窦爷会喜欢这个称谓,因为是由名震天下的寇少帅奉赠的。”

一个豪雄沉厚的声音在街上传进来道:“黑闼说得一点没错,只要是少帅奉赠之物,我窦建德无不欣然领受。”

四人慌忙起立迎迓。窦建德昂然而入,一行人风尘仆仆,显是长途跋涉地赶来。随从依他吩咐守在铺外,窦建德跨过门槛,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寇仲身上,长笑道:“见面胜似闻名,寇兄弟果是人中之龙,幸会幸会。”寇仲连忙谦让。

刘黑闼引见过徐子陵和侯希白后,五人杯来杯往的喝掉半罈酒,窦建德微笑道:“唐军知我们攻占许城,开始从魏县撤军,我们是否应乘势追击呢?”

寇仲心中一震,唐军撤走,魏地将尽入窦建德手上,令他声势更盛,且与唐军再无缓冲之地,大战一触即发。

刘黑闼沉吟道:“李神通还不放在黑闼眼内,李世勣却是当代名将,只看他在李密入关投降,仍能力抗王世充,便知是个人才。他这回闻风而退,固是慑于我军威势,亦不无诱敌之意。愚见以为目前当务之急,是先巩固战果,向旧魏子民宣扬我军仁爱之风,待万众归心,我们才挥兵西进,铲除李世勣的瓦岗旧部。”

侯希白不由听得打从心内赞赏。

窦建德道:“现在宋金刚先后攻克晋州、龙门两大重镇,李元吉、裴寂弃并州败逃,太原告急,若我们不趁此机会击溃李世勣的山东军,待李世民稳住太原,我们将坐失良机,少帅以为如何?”

寇仲正喝酒喝得昏天昏地,酒入愁肠,满怀感触,只是不表现出来。闻言勉强打起精神,讶道:“李元吉竟这么快败阵,是否李世民在拖他的后腿?”

窦建德手摸酒杯,定神瞧着寇仲道:“有裴寂做监军,李世民焉敢作怪。”裴寂是李渊关系最深的亲信大臣,李渊特别派他随军,正是要作李世民和李元吉之间缓冲的人。

寇仲朝徐子陵瞧去,见他心不在焉的默然听着,晓得贞嫂的自尽,对他造成永不磨灭的打击,强压下心中的伤痛,说道:“在李世民击败宋金刚前,窦公你必须击溃李世勣的山东军,否则李世民乘势攻打洛阳,李世勣可轻易把窦公隔断在大河之北,眼巴巴地瞧着李世民鲸吞洛阳。”

窦建德望进杯内的酒去,露出深思的神色,教人对他产生莫测高深的感觉。

侯希白微笑道:“听少帅的口气,宋金刚是必败无疑。”

寇仲想岔开徐子陵的注意,把话题向他抛过去道:“陵少有什么意见?”

徐子陵苦笑道:“各位请不要见怪,我并没有留神你们的对话,寇仲这一招摆明是耍我。”

刘黑闼心中暗叹,他当然明白徐子陵是个怎样的人,打圆场地把话题向他重复一次。

窦建德饶有兴趣地说道:“这确是个有趣的讨论。”

徐子陵佩服地说道:“我同意寇仲的看法,宋金刚和李世民均为精通兵法的战争高手,两人本是不相上下,分别在宋金刚只是一头视突厥为主人的狗,不得人心,而李世民必能洞悉和利用他这弱点,令他全军覆没。”

“砰!”窦建德击桌赞道:“好一句不得人心!现在我也深信不疑宋金刚绝非李世民的对手。既是如此,我们要作好西攻唐军的准备,立即挥军迫李世勣决战。”

刘黑闼双目异光暴盛,举杯道:“黑闼敬窦爷一杯,祝我军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两人轰然痛饮。徐子陵却是心中暗叹,窦建德的一句话,不知又有多少人要因战争而流离失所,甚至陈尸道旁。因贞嫂的死亡,寇仲的雄心壮志一时大打折扣,尚未恢复过来,呆看意气昂扬的窦建德和刘黑闼,欲语无言。

窦建德又轮流与寇仲等对饮,说道:“三位行止如何?”

寇仲晓得这名震一方的霸主是要看自己有否跟从他的意思,答道:“我和小陵想去探望翟大小姐。希白要到哪里去?”

侯希白道:“我去找雷老哥,看他康复的情况。”

刘黑闼道:“想不到我们兄弟匆匆一聚,又要分开,不过已是痛快至极,我敬三位一杯,祝你们一路平安,很快大家又会碰头饮酒。”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感激,晓得刘黑闼暗示他们须立即离开,连忙举杯回应。

雪粉又从夜空往大地洒下来。

夜色苍茫下,两人远离许城达百里之遥,雨雪仍下个不休,他们抵达一座小山之顶,山野河流在下方延展至无限的远处。

寇仲酒意上涌,叹道:“人世间的恩恩怨怨,是否真如刘大哥所言,只是一大箩的笑话?”

徐子陵苦笑道:“假如你真可把香玉山或魔门诸邪当作朋友或笑话,你不但不用再去争天下,更可出家做和尚。不过照我看就算空门中人,仍未能对人世漠不关心,否则师妃暄就不用和我们反目。”

寇仲颓然坐下,点头道:“还是你清醒点,只要想起香玉山,我心中立生杀机。即使人生只是一场春梦,但梦境太真实啦!一天未破醒,我们仍要身不由己的被支配。”

徐子陵在他旁坐下,喟然道:“我们是因眼看着贞嫂自尽的刺激,才会生出对生命的内省,试想想在当时仇恨高烧下,我们一心一意就是要杀死宇文化及,哪会想到其他。由此可以推想,一段时间之后,我们会恢复正常,再无暇去想生命是否只是一场春梦。”

寇仲叹道:“可是我现在确有万念俱灰的感觉,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只想去看看大小姐和小陵仲,更不愿于此与你分道扬镳,各自上路。”

徐子陵道:“问题是你老哥背上肩负无数的责任和别人的期待,你不但是宋缺的钦选女婿,更是他的功业继承人。寇少帅又是少帅军的领袖,彭梁的军民等着你回去领导和保护他们。”

寇仲一呆道:“你好像是首次鼓励我去争天下。”

徐子陵道:“可以这么说。一旦李世民出漏子,又或李建成得势,突厥的大军便会南下,那时就要靠你少帅军力挽狂澜。这是宁道奇放你一马的真正原因。”

寇仲沉吟道:“如果大获全胜的是李世民,窦建德、王世充全被击垮,你对我会有什么忠告?”

徐子陵目注地平尽处的茫茫白雪,轻轻道:“那时我将难以知道。”

寇仲剧震道:“你想到哪里去?”

徐子陵双目射出斩之不断的伤感神色,摇头苦笑道:“我的好兄弟要去争天下,中原还有什么值得小弟留恋之处?”

寇仲愕然道:“我以为你要到塞外去只是随便说说,雷老哥不是要靠你去对付香家吗?唉!至少你该到巴蜀见见石青璇,这么形单只影的到塞外流浪,实教兄弟心伤。”

徐子陵洒然笑道:“事实上我非常享受孤单的感觉,只有远离人世,我才可以更接近大自然,感受生命的存在和意义,香玉山现在已找到最强横的靠山,将来假若李世民坍台,我必回到你身边,与你并肩作战,把突厥赶回老家,这是承诺。”

寇仲双目闪亮起来,哈哈大笑道:“我听到啦,这是对我最大的鼓励。我绝不会让李小子攻陷洛阳,照你看窦建德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徐子陵摇头道:“我不清楚。他的行事总透着点莫测高深的味道,若没有李世民,唐军绝非他的对手。”

寇仲忽然叫道:“糟了!”

徐子陵摸不着头脑地说道:“糟什么?”

寇仲苦笑道:“刚才竟忘记向刘老哥或小白借几两银子,现在我们两兄弟身无分文,如何挨到乐寿找大小姐?”

徐子陵笑道:“把你的井中月变卖不就成?只要有赌本,我可多变几两银子出来给你花用。”

寇仲长身而起,下意识地拂扫身上的雪渍,哑然失笑道:“若要变卖,我们尚各有一颗夜明珠,你舍得吗?那可是无可替代的纪念品,每回拿在手上把玩,就像重历长安城内装神扮鬼那段难忘的日子。”

徐子陵耸肩道:“那就边走边想办法吧!我们年轻力壮,做苦工大概可赚几个子儿。”

寇仲豪情奋起,说道:“从无到有,从有到无,自离开扬州后,我们是首次被打回原形,重新做穷鬼。就让我们这对穷鬼兄弟,再闯江湖,以天为被铺,以地为卧蓆。有了!我们为何想不到去猎两头猝鹿来换赌本?”

徐子陵悲伤稍减,叫声“好主意”,往山下掠去。寇仲连忙跟随其后,两人迅速去远。

历亭在永济渠南岸,是窦建德的属土,为水陆交汇的大城镇,由此往乐寿,可坐船沿永济渠北上,到另一城镇东光登岸,往西两天快马,可抵目的地。另一个方法是渡过永济渠,西行至漳水,乘船亦是两天可抵乐寿。不过无论选择哪个方法,在实行上都有困难,皆因两人身无分文,在这纷乱的时代,少个子儿也寸步难行。他们昼夜不停的急赶三天路,仍没有半粒米饭下过肚,若非他们功力深厚,早冻僵途上,午后时分来到城门外,见到设于城外的几个食铺茶寮挤满商旅途人,更感饥肠辘辘,份外难挨。

徐子陵一把扯着寇仲,说道:“除非你想打进城去,否则我们须于此止步。”

寇仲记起入城必须缴税,笑道:“我们既是他们老板的小兄弟,寇仲和徐子陵两个名号又那么响,索性向城门的兵大哥要求见驻守这里的文官武将,向他们亮出名号,借点盘川,医饱肚子,不是什么都迎刃而解吗?”

徐子陵没好气地说道:“你既不肯跟随窦建德打天下,却要受他的恩惠,算什么英雄好汉?”

寇仲拍额道:“我是饿得糊涂,受过他的恩,将来怎好意思和他争天下,唉!那些馒头真香。”

徐子陵别头一看,最接近他们的食铺正在蒸包子,热气腾升,香气四溢,不由得想起当年贞嫂经常义赠菜肉包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蓄意压下去的伤情,涌上心头。

店主见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蒸笼,还以为生意来了,嚷道:“一文钱一个,趁热吃最松香美味。”

寇仲拍拍空空如也的腰囊,苦笑道:“要不要请人做粗活,我们不要工钱,只要馒头。”

店主露出鄙夷之色,不耐烦地说道:“这里不请人,到别处去!”

寇仲不以为忤,哈哈一笑,洒然耸肩,朝徐子陵道:“看来还是要饿着肚子上路,不若潜进河里捉两尾鲜鱼,凭我两兄弟的身手,该只是举手之劳?”

店主再不理他们,侍候棚内的几桌客人去了。

徐子陵心忖这不失为一个解决饥肠的办法,欣然道:“去吧!”正要离开,有人叫道:“两位仁兄请留步。”

两人愕然回头,唤他们的人是棚内其中一个食客,独据一桌,是个脸孔圆嘟嘟的中年胖汉,一看便觉是个做生意的人。

胖子起立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让我管平作个小东道如何?”

徐子陵感激地说道:“好意心领,怎可要管老板破费。”

管平欣然坚持道:“两位仁兄怎都要赏管平些许薄面,千万不要客气,请入座。”

寇仲向徐子陵打个眼色,示意他不要错失机会,领头朝管平的桌子走去,徐子陵拿他没法,只好随他入席。

管平唤来麦粥馒头,供两人大快朵颐,忽然压低声音道:“两位是否练家子?”

寇仲一边把馒头塞进口里,一边竖起拇指赞道:“管老板真有眼光,我们都懂两下子。”

管平欣然道:“我别的不行,但鉴人之术却颇有点心得。虽对两位姓名来历一无所知,可是只看两位龙行虎步的风采雄姿,直已心折。最难得是两位并不恃强横行,宁愿挨饿仍不偷不抢,实乃真正的英雄好汉。”

徐子陵怕寇仲又给他乱起些什么小晶、小暄、小璇一类的名字,忙自我介绍道:“我叫傅杰,他叫傅雄,来自余杭,想到乐寿探望亲戚。”

管平叹道:“实不相瞒,现在我的小命危如累卵,随时会给恶人害死,两位如肯相助,我愿以黄金二两酬谢两位。”

寇仲一对大眼立时闪亮,说道:“谁人竟敢随意伤人害命,难道不惧王法?”

管平愕然道:“王法?”旋即苦笑道:“官府在远,拳头在近,兼且群雄各自割据称王,在这里犯事,逃往别处便可逍遥法外。坦白说,若在平遥,谁敢动我半根毫毛,但来到这里人地生疏,唉!”

徐子陵同情心大起,问道:“管老板乃精明的生意人,为何会陷身这种局面?”

管平压低声音道:“皆因信错了人。这次我随大伙到山海关做生意,请得大道社的人作保镖,本来一切妥当,岂知途中始发觉大道社的人与我的仇家暗中勾结,一时令我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寇仲不解道:“既然生命受到威胁,何不一走了之。”

管平惨然道:“问题是我随伙附运的五百疋上等绸缎,有一半是行家托付的货物,如若一走了之,自己损失惨重固不在话下,回去还要赔个倾家荡产,且信誉受损,以后势将难再做生意。”

寇仲皱眉道:“山海关不是远在边塞的不毛之地?管老板有信心能把这么大批丝绸卖掉?”

管平解释道:“在北疆最吃得开的是北霸帮,北霸帮的大龙头‘霸王’杜兴在长城两边都是同样吃得开,无论契丹人、突厥人、高丽人多少给他一点面子。故能把从山海关出口运往塞外诸夷的生意垄断,以前是抽佣了事,近年则自己大做买卖勾当。我这批绸缎是他派人来订购的,还付了一成订金。只要我把货运到山海关,便可收取议定的黄金货值。”

寇仲大讶道:“北疆竟有如此厉害人物,突厥人为何要卖他的账。”

管平道:“一来因他武功高强,被誉为北疆第一高手,更因他有突厥人和契丹人的血统,所以突厥人或契丹人并不视他为外人。”

徐子陵和寇仲交换个眼色,暗感不妙,这‘霸王’杜兴极可能是突厥入侵中原的一只厉害棋子,等于以前铁勒人培养的任少名。

寇仲道:“你们请作保镖的大道社又是什么路数?”

管平愕然道:“你们行走江湖的人,竟未听过山西最大的帮会大道社吗?自大隋亡后,天下纷乱,盗贼四起,道路不靖,大道社于是在各省市遍设镖局,收费虽然昂贵,却是物有所值。据我所知他们只曾失过三趟镖,事后都能追回部分物资,更把劫镖者赶尽杀绝。”

徐子陵皱眉道:“镖局最重商誉,若他们监守自盗,以后谁敢信任他们?”

管平苦笑道:“在一般情理言确是如此,故这回若非我亲耳听到,绝不肯相信。”

寇仲奇道:“这样的事,管老板怎会亲耳听到?”

管平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的两条大船泊在这里的码头后,我循例到船舱检看货物,忽然听到负责这次护镖的大道社副社主‘夜叉’冯跋和手下孟得功、苏运三人在舱门处说话的声音,内中提到收取了存义公的百两黄金,要在抵达山海关前把我害死,吞掉我的绸货。我吓得躲起来,到他们离开才敢潜逃出来,连忙离船,来到这里,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却有幸碰上你们。”

徐子陵问道:“存义公是什么人?名字这么古怪的?”

管平道:“存义公是山西最大的布行,与我的蔚盛长和卖颜料的日升行并称山西三大商号。存义公一直想兼营绸缎,我们曾因此和存义公闹得很不愉快。”

寇仲道:“你们的货船何时继续上路?同行的尚有什么人?”

管平道:“明早才起行,一起附运的尚有山西另外十多间商号的货物,包括存义公和日升行在内。每个商号都派出代表多人随货北上,负责交收的事务。附运的全是北霸帮订的货。”

寇仲叹道:“管老板你中计了!”

管平愕然道:“中计?”

寇仲道:“这叫‘出口术’,冯跋等人根本晓得你在舱内点货,所以故意在舱门附近说话,好让你听个一清二楚,吓得逃之夭夭。我敢包保不关存义公的事,若你就这么赶回平遥向存义公兴问罪之师,就正中大道社的下怀。事后大道社更可推个一干二净,还诿过于你身上。而管老板你则完了,以后再不用干绸缎生意啦。”

管平听来半信半疑,忽明忽暗,脸色变得更为难看,想得呆起来,喃喃道:“我和大道社社主丘其朋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为何竟要害我?”接着探手抓紧寇仲的手,颤声道:“两位好汉定要助我,我决定立即退出团伙,取回货物,再另想办法运往山海关。”

徐子陵道:“我们助你取回货物只是举手之劳,不过祸根尚未消除,因为摸不清大道社为何要针对贵行下手。”

寇仲问道:“下一站你们会到什么地方去?”

管平道:“我们正是要到贵亲所在的乐寿去,因尚有一批货物会在那里附运,唉!该怎办好呢?”

寇仲心忖又会这么巧的,笑道:“从这里到乐寿尚有几天路程,我两兄弟暂作你的私人保镖,到乐寿后再说。”

管平反犹豫起来,说道:“这里是窦建德的地头,加上有你们壮我声势,我尚或有机会把货物取回来,谅大道社亦不敢当着其他商号的人公然害我并强占我的货物,可是一旦离开历亭,大道社人多势众,情况又有不同,倘若连累两位,我管平于心难安。”

寇仲拍拍吃饱的肚子,长身而起道:“管老板放心,不要看我们穷得发霉的样子,事实上我们是能应付任何场面的高手。出来江湖行走亦是本着替天行道的心。来!让我们先到船上好好睡一觉,只要你不离我们左右,保证到什么地方都像在平遥般没人能动你半根毫毛。”又一拍背上井中月,笑道:“要蛮来吗?先得问问我另一个兄弟肯不肯。”

管平疑信半参,又不好意思表示怀疑寇仲的能力,为难至极点。

徐子陵扯着他站起来,凑到他耳旁低声道:“管老板,该付账了!”

三人在黄昏时分上船,大道社包括冯跋在内的几个头儿均到城内寻乐子去了。管平此时只好硬着头皮,摆出大老板的派头,认寇仲和徐子陵为赶来会合的表侄,不理大道社的人反对,径自带两人入房。

寇仲见房内有两张床,问道:“谁人和你同房?”

管平道:“每个商号获分配一间房,我本来有个护院同行,可惜他离开平遥不久就病倒,得返平遥就医,我只好孤身上路,现在回想当时情况,我那伙计该是被人下毒,否则懂武功的人怎会那么容易病倒。”

寇仲点头同意,向徐子陵笑道:“我们又要挤在一起睡觉啦!”

徐子陵踢掉靴子,毫不客气往床上躺下去,困倦欲死地说道:“冯跋快回来,你去应付他,勿要吵醒我。”

管平惊魂未定地说道:“你怎知冯跋快回来呢?”

寇仲扯着管平在靠窗的椅子坐下,伸个懒腰道:“冯跋的手下见到管老板忽然带两个壮汉上船,当然会立即入城通知冯跋回来。”瞥徐子陵一眼后,笑道:“好家伙!要睡即睡,果然是睡觉的高手。”徐子陵慢、长、细的呼吸声轻轻响起,似有若无。

管平心惊胆战地说道:“待会儿冯跋回来,真不用唤醒他吗?多个人帮手总好过少个人吧!”

寇仲打个呵欠,说道:“我肯去和冯跋说话,已不知多么给他面子。若非怕管老板将来难做人,我肯定会把大道社的人全掷进永济渠去,自行驾舟北上。”

管平忍不住道:“坦白说,我也见过江湖上不少名家高手,但像两位般完全不把敌人放在眼内的,尚是首次遇上。若非见两位成竹在胸、思虑缜密,真要怀疑你们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初生之犊?”

寇仲隔几一拍他肩头,笑道:“我最喜欢坦白的人,咦!来了!大道社的人确有点效率。”

管平愕然道:“有人敲门吗?为何我听不到的。”

寇仲道:“冯跋刚上船,管老板当然听不到。”

管平半信半疑,正想说话,十多个人的足音在舱廊入口处响起,直逼而来。“砰!砰!”沙哑的声音在门外道:“冯跋求见,管先生请出来说两句话。”

寇仲哈哈笑道:“二当家你好,本人傅雄,是管老板的远房疏堂表侄。”接着轻踢管平一脚。

管平干咳一声,说道:“二当家有什么话要说,就和我的远房……表侄说吧!他说的就等于我管平说的。”

冯跋隔门阴恻恻地说道:“管老板要知道和我说话是要讲资格的,这趟镖由我大道社负责,依规矩绝不容任何陌生外人中途加入,管先生竟然不加理会,是否别有居心。”

寇仲哑然笑道:“谁真的别有居心,冯老哥你该比谁都清楚。”

冯跋默然片晌,语气忽然变得沉着平静,淡淡地说道:“有胆色!傅兄请到船楼来说话。”足音远去。

寇仲再伸个懒腰,长身而起,羡慕地瞥一眼深酣梦乡的徐子陵,说道:“早点解决,早点睡觉。无论发生什么事,管老板千万别离开小杰之旁。”

寇仲拉开房门,只见廊道通往船面的一截两边站了近十名武装大汉,人人目光不善的打量寇仲,杀气腾腾。寇仲目光一扫,眼神到处,众汉纷纷被慑,眼睛垂下或移开视线,皆因寇仲的眼神锐利如箭,如有实质,瞧得大道社诸人无不心悸意乱,不能坚持。寇仲哈哈一笑,跨过门槛,关上房门,穿过林立两旁的敌人,往船面方向悠然步去,自然而然有股迫人的气势,教人魄为之夺,不敢轻举妄动。在风灯照射下,近二十名大道社的人聚在船尾舵楼处,为首的中年大汉,身子扎实,中等身材,招风耳狮子鼻,容貌丑陋,双目凶光闪闪,目不转睛地盯着寇仲,背上一对长约四尺的铁叉交叉的从左右两肩露出叉尖,颇有点高手的强横气势。能坐上大道社副社主之位,当然有些斤两,换了是一般江湖好手,见到如此声势,不立即打退堂鼓才怪。

寇仲只觉有趣,刚踏上船面,人影一闪,守在舱门左边的大汉拿肩往他撞来。寇仲暗忖这种手段老子尽有得出卖,乃江湖惯用的手法,借此秤秤对方斤两。为施下马威,移动的速度倏增,敌汉登时撞在空处,在他身后往另一方踉跄错撞,碰在守着舱门右边的大汉身上,狼狈不堪。冯跋一方人众齐露出惊愕神色,因为他们竟看不到寇仲如何增速闪避,感觉非常怪异。寇仲好整以暇地来到冯跋前丈许处立定,原本在舱内的敌人拥出舱面,封死寇仲后路。冯跋迎上寇仲精芒电闪的双目,心中一寒,本有千言万语,忽然说不出半句话来。

寇仲深明见好就收的道理,他当然不会害怕大道社,可是如若与大道社结下解不开的仇怨,对管平这种正当商人,将是后患无穷。所以必须软硬兼施,把问题解决。舱内隐隐传来人声,是其他商号的人出来看个究竟,却给大道社的人拦住。寇仲逼近两步,待到冯跋两旁手下全把手按到兵器上方才止步,露出他招牌式有若灿烂阳光的笑容,从容自若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冤家则宜解不宜结,大家出来只为混饭吃,二当家乃明白事理的人,该不用小弟教你老人家怎么做吧?”

冯跋两旁大汉同声怒叱,幸好冯跋拦住,沉声道:“兄台是哪条在线的朋友?”

寇仲哑然失笑道:“当然是管老板的亲戚线。”说罢肩脊一挺,登时生出一股令人胆战心寒的气势,包括冯跋在内,无不下意识的后移半步。

寇仲洒然道:“规矩是人订出来的,亦会因形势而改变,否则就是食古不化,因循苟且。我们蔚盛长的马先生因病不能成行,中途退出,所以表婶命我两人日夜兼程赶上来随侍表叔,此事天公地道,合乎情理。不过最后决定权当然在二当家手上,如不获接纳,我们蔚盛长立即退出团伙,那时二当家可不要怪我们不识分寸,只知讨回公道。”他的话暗示如一旦反目,将会把冯跋的奸谋公诸其他商号成员,令大道社声名扫地。大家都是聪明人,管平没理由冒开罪大道社的严重后果,指控和诬蔑大道社。

冯跋脸色再变,闷哼道:“你敢威胁我大道社?”

寇仲装作谦恭地答道:“二当家万勿误会,小弟只是依江湖规矩行事。”

冯跋旁的大汉双目凶光迸射,阴恻恻地说道:“你依的是哪门子江湖规矩?”

寇仲皱眉道:“这位老哥是……”

大汉傲然道:“本人是大道社‘左手剑’孟得功。”

寇仲欣然道:“既有‘左手剑’,必有‘右手剑’,对吧?”他这句充满戏谑的话,立时激起冯跋一方人马的怒火,个个跃跃欲试,反是冯跋不敢轻举妄动,约束手下。

冯跋另一边的大汉道:“本人就是‘右手剑’苏运。”

寇仲说了几句言不由衷的江湖人相见时什么“久仰”一类的废话后,回应孟得功刚才的话道:“我所依的江湖规矩就是你敬小弟一尺,小弟敬你老哥一丈,明白吗?诸位大哥要对付的是来劫镖的人,而非小弟,倘若我们一旦动手,任何一方若有死伤均非好事,对吧?”

冯跋脸色阴晴不定,显是犹豫难决。敌人处处透出莫测高深的味道,令他难知其深浅,且来人又精于江湖门道,辞锋占尽上风。就在此僵持不下之际,一老一少两人从舱口步出。老的一个年纪在五十上下,神态随和自若,既不畏缩,也不盛气凌人,自然而然透出一股大商家的身份,中等身材,头发稀疏,他开口打圆场地说道:“老夫刚和管兄谈过,他两位表侄亦非外人,二当家可否给老夫点面子,破例让两位小哥儿中途加入?”年轻的一位颇有公子哥儿的味道,年纪和寇仲相若,只比寇仲矮少许,也是身材高大,衣着讲究,作文士打扮,额角宽广,目光锐利,长得一表人才。接着道:“这位傅兄一脸正气,二当家请……”

冯跋愀然不悦的打断他道:“既然存义公和日升行都认为没有问题,我冯跋还有什么话好说,若将来真从他两人身上出漏子,我大道社绝不负责。”言罢领着手下拂袖入舱。

寇仲这才晓得两人分别代表存义公和日升行两大商号,此时更肯定存义公没有和大道社暗中勾结,连忙向两人道谢。管平出来介绍寇仲与两人认识,老的是日升行大老板的亲弟罗意,年轻的是存义公老板的长子欧良材。

客气话说过后,寇仲回房在徐子陵旁倒头大睡,不管天塌下来的好好休息回气。只有在梦乡里,他们才能暂别这充满伤心事和烦恼的人间世。

天尚未亮,货船起锱开航。睡得天昏地暗的寇仲和徐子陵同时醒来,另一床的管平仍是鼾声如雷,熟睡如死。

寇仲爬起来坐在床沿,反手拍拍徐子陵道:“轻松的就你做,粗活则由我干,你这兄弟对我真好。”

徐子陵坐到他旁,呆望窗外永济渠西岸的雪景,沉声道:“昨晚我梦见娘。”

寇仲冲口问道:“娘好吗?”

徐子陵摇头道:“我不晓得,她在前面走着,我追在她身后唤她,她没理睬我,亦没有回头。”

寇仲道:“她或者在怪我们没亲手杀宇文化及!唉!就算事情重新发生一遍,我们仍只是那个选择。真奇怪,我对宇文化及似再没有仇恨,事实上他和你我并没有分别,同样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亦像我们般有时会做些蠢事。”

徐子陵苦笑道:“蠢事?究竟现在我做的是蠢事,还是少帅爷做的是蠢事?”

寇仲叹道:“仍是那一句,轻松的你去做,粗活全是我的。你说谁蠢一点?但现在若我说放弃争天下,你大概会劝我三思吧?”

徐子陵哂道:“说得可怜兮兮的,不过假若他日我和你并肩与突厥入侵的大军决战,会是很痛快的一件事。突厥的魔爪已伸进中原来,其他外族亦虎视眈眈,否则我们娘的师傅不会到中原来找宁道奇,真令人头痛。由于娘的关系,我们除避开他外,尚有什么办法?”

寇仲痛苦地说道:“最怕是避无可避,所以最佳的方法,是自强不息,像天之行道,不断迈进。天啊!有什么方法可令我们在短时间内功力突飞猛进,进步至连宁道奇、祝玉妍、石之轩都不怕?”

徐子陵苦笑道:“我想到时,会第一个通知你。”

寇仲摇头道:“这办法只有不怕干粗活的人才想得到。”

徐子陵皱眉道:“说来听听。”

寇仲双目明亮起来,压低声音道:“当然是老跋的武道修行,又或你陵少的以战养战。还记得那高开道的手下张金树说的突厥人的马战多么厉害吗?耳闻不如目见,横竖你陵少要到塞外去,我就送君一程,顺道去跟颉利学点东西。”

徐子陵默然片晌,颓然道:“在昨夜的梦境中,我回到扬州我们废园里的破屋,贞嫂竟在那里为我们收拾打扫,还骂我们的屋内乱七八糟。出门后竟见到娘在路上踽踽走着。唉!你明白吗?我现在对什么事都心灰意冷提不起兴趣。”

寇仲苦笑道:“好吧!那就到乐寿后我们分手吧!唉!怎会变成这样的。”仰身躺回床上,以充满苦涩味道的语气轻轻道:“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有点恨你。”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你不是恨我,而是逼我,不过武道修行和以战养战是两回事,前者是苦修,后者则是应敌的手段。所以跋锋寒离开我们,形单影只的进行孤独的旅程,一个人去应付所有艰难的事,一个人去思索和内省所遇的事。我们的以战养战还不够多吗?现在该是修行的时候了!”

寇仲骇然坐起来,说道:“照你这么说,我岂非没法修行,在眼前的情况下,我是不可能独自一个人的。”

管平仍在大扯鼻鼾,为他们的低声私语提供最佳的掩护。

徐子陵探手搭着他的宽肩,摇头道:“孤独是一种心境,我们一天不分开,一天不能成为像宁道奇般那种独当一面的高手,以你仲少的资质才智,该明白我的意思。”

寇仲颓然道:“好吧!但你要流浪多久,才肯回来探我或为我收尸呢?”

徐子陵失笑道:“不要说得那么可怜兮兮。我实在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或者有一天,我忽然心中一动,便会回来。”

寇仲百般感触地苦笑道:“我两兄弟自懂事以来一直拍档秤不离铊的闯荡,忽然就要分手,怎不教人惆怅不舍。”

徐子陵不悦道:“你怎能以‘忽然’来形容这件事,我们不是约好取得宝藏后,你去打你的天下,我则去过我梦想中的生活吗?”

寇仲尽最后的努力道:“可是如今形势有变,李世民随时坍台,突厥则入侵在即,你陵少好该因应形势作出改变,先陪小弟看清楚情况,始决定去留。”

徐子陵苦笑道:“好家伙,自己言而无信,还说得振振有词。”

寇仲叹道:“我这叫不屈不挠,绝处求生,坦白说,纵使以前我被迫答应放你走,总觉得那只是空口白话地说说而已,而不会真的发生。到现在分开一事迫在眉睫,当然又是另一回事。”稍顿后道:“送你一程亦遭拒绝,还算什么兄弟?”

徐子陵苦笑道:“你等于有家室的人,整棚的人在彭梁待你回去,你更应作好准备,未来的一年将决定你少帅军的存亡,你怎能置家室于不顾?”

寇仲听了竟露出兴奋神色,欣然道:“这个你倒不用担心,准备工夫自有虚行之、宣永等给小弟办妥,李世民要收拾宋金刚至少要一年半载的时间,我现在完全自由自在,适宜到外地旅行。”

徐子陵尚未有机会回应,船速陡增。两人你眼望我眼,均晓得发生不寻常的事情。

三艘轻型风帆从后追来,速度远胜大道社的两艘吃水较深的货船,双方距离不住收窄。寇仲和徐子陵钻出船舱,来意不善的风帆逼至五十丈内,每船载有七、八名武装大汉,人数远比不上大道社两船合起来的百多名人数,不过只要看对方来势汹汹、有恃无恐,便知来人不把大道社放在眼内。冯跋在孟得功、苏运等十多人簇拥下,立在船尾,神色凝重的紧盯着不断接近的风帆。其他人均手执弓箭兵器,分布船上各处,进入随时开战的状态,严阵以待。晨光照耀下的永济渠,一时杀气腾腾,形势紧张得像绷紧的弓弦,一触即发。把守舱门的两名大道社镖师因见识过寇仲的手段,不敢拦阻两人,却把其他商号的人劝阻留在舱内。

寇仲和徐子陵来到冯跋等人身后,冯跋扬声喝过去道:“来者可是黄河帮的朋友,小弟大道社冯跋,敝社大当家丘其朋一向和贵帮副帮主‘生诸葛’吴三思吴先生有交情,有什么事,贵帮只要一句话,冯某自会登门请罪。”

寇仲和徐子陵当然听过黄河帮的威名,乃黄河水域最大的帮会,名列天下八帮十会的第一帮,声势尤在海沙帮、巨鲲帮和大江会之上。他两人虽不把这类帮会放在心上,亦知事情大不简单。要知这种大帮大会,绝不会干拦途截劫的盗贼勾当,且最注重江湖上的人脉关系,一切依足江湖规矩,只有如此才能吃得开和财源滚进。

来船同时减速,保持在三丈许的距离,此时可清楚看到双方的容貌表情。

敌船中间的风帆一名二十七八岁许的壮汉排众而出,卓立船头,抱拳道:“原来这回镖货是由二当家亲自押运,那就更好说话。本人‘红缨枪’奚介,乃敝帮主‘大鹏’陶光祖座下左锋将,这次要来烦扰二当家,是情非得已,请二当家见谅。”

冯跋听得眉头大皱,讶道:“五湖四海皆兄弟,何况我们一向和贵帮有交情,有什么事,奚兄请直言无碍。”

直到此刻,寇仲和徐子陵仍抱着看热闹的轻松心情,心忖必要时才出手,保证可杀得黄河帮的人夹着尾巴走。

长相粗豪的奚介叫一声“好”后,说道:“此事实难一言尽述,二当家若真当我们是朋友,就请把敝帮死敌美艳夫人的手下段褚交出来,兄弟掉头就走。”

冯跋下意识地回头,瞥了寇仲和徐子陵各一眼,才向奚介道:“我们船上并没有姓段名褚的人,不知他长得是何模样?”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不知好气还是好笑,晓得冯跋怀疑他们其中之一是段褚。不过美艳夫人的名字还是首次听到,充满香艳诱人的味儿,不禁大感兴趣。

奚介道:“我们也是只闻其名而未见过其人,消息来自敝帮一个可绝对信任的眼线,肯定此人会混进贵社的镖队内,阴谋不轨,如能把此人拔掉,对贵社实有利无害。”

冯跋哈哈笑道:“谁是美艳夫人的手下我不晓得,但疑人却有两个,奚兄可否移驾到船上来分辨。拦住他们!”后一句却是向众手下说的。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暗叫不好时,早给团团围着,他们本可不顾而去,甚至带走管平,但蔚盛长一举开罪两大帮社,后果却是严重至极点,船上托运的五百疋绸缎是另一个头痛的问题。冯跋更可肆无忌惮地进行他的“奸谋”。最大问题是两人确心中有鬼,冒充管平的远房表侄,一旦对质下必然无所遁形。这可不是以武力能解决的事。

风声响起,奚介由五名手下陪伴,跃登货船,来到冯跋身旁。假公济私的冯跋戟指两人暴喝道:“就是这两个自称傅雄傅杰来历不明的人,硬要在中途加入,嫌疑最大。”

奚介双目精光闪闪,用神打量两人。寇仲迎上他的眼神苦笑道:“奚老兄找的那个段褚是什么年纪,假若误把冯京作马凉,只会白便宜奚老哥的仇家。”

奚介冷笑道:“休要卖口乖,我黄河帮一向恩怨分明,绝不会错怪好人。”转向冯跋道:“他们既是来历不明,二当家怎会容他们在船上?”

冯跋道:“他们是这趟镖队其中一个客人临时招揽回来的,还说是什么远房亲戚?哼!我才不信。”

奚介皱眉道:“可否把贵客请出来说话。”冯跋点头答应,自有手下应命入舱找管平。

寇仲和徐子陵你眼望我眼,一时想不到什么应付办法。徐子陵暗叹一口气,最坏的情况就是动武,这只会令误会加深,害惨管平,尽最后的努力友善地说道:“奚兄究竟何时得到消息,晓得镖团有奚兄的仇家混进来,因为我们是昨晚登船的,此事二当家和船上任何一个人都可作证。”

奚介冷然道:“不怕告诉你,我们收到的消息乃我帮一位兄弟临死前说的,只有一句话,就是段褚混在大道社这个镖团内。”

寇仲愕然道:“谁人下毒手害死奚兄的帮中兄弟?是在什么地方发生的呢?”

奚介声色俱厉的喝道:“不要和我称兄道弟,任你们舌灿莲花,今天亦休想善罢。”

此时脸色青白的管平给押送到船面来,颤声道:“发生什么事?”

寇仲忙提醒他道:“表叔莫要慌张,只要把我们的关系照实……”

冯跋厉喝打断道:“住口!”

奚介双目凶芒剧盛,瞪着管平道:“本人黄河帮奚介,管先生若有一字谎言,我奚介绝不会放过你。现在你从实招来,这两个人究竟是否你的亲戚?”

管平吓得差点软倒地上,结结巴巴地说道:“大爷饶命,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瞠目结舌,他们一心一意来助管平,而管平竟在这关键时刻把他们出卖。而他表现出来的窝囊相,亦大出他们意料之外,与早前认识的管平像是两个不同的人似的,心中暗叫不妥。冯跋大为得意,脸含冷笑。

奚介双目更明亮了,叱道:“什么不知道,给我说清楚些。”

管平颤声道:“我是在城外碰上他们的,他们说要赚些盘川,唉!我见他们好眉好貌,又身强力壮,似乎会两下子,于是……”

寇仲和徐子陵同时失声道:“什么?”

管平躲到奚介身后,大嚷道:“你两人骗得我好苦,想累死我这正经的生意人吗?”

“铿锵”之声不绝如缕,包括奚介和冯跋在内,人人掣出兵器。

奚介一摆红缨枪,大喝道:“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寇仲反而平静下来,摇头苦笑道:“还有什么话好说的。请了!后会有期。”就在众人一拥而上之际,两人拔身冲天直上,不理他们叱喝震天,凌空换气,往西岸投去。

两人颓然在远离永济渠的一座雪林内坐下,四目交投,同时捧腹大笑,笑得呛出泪水。

寇仲喘着气道:“枉我们一向自负聪明才智,竟给个骗棍累得我们七荤八素,差些儿永不超生。”

徐子陵挨后靠着结霜的松树树身,叹道:“好家伙,说得七情上面,感动了我们两个傻子来给他背黑锅。,我敢说什么大道社要杀人吞货,是由他生编白造出来的。除非大道社打算以后退出江湖,否则哪会蠢得自己去打烂自己的饭钵,镖行讲的是信用,为何我们偏深信不疑?”

寇仲思索道:“可是冯跋确像心中有鬼的样子。”

徐子陵大力一拍他膝头,微笑道:“管平肯定是我们所遇过的骗子中最高明的,骗得我们晕头转向,连他究竟是蔚盛长的老板还是受僱的这么一个问题,都忘记去问。事实上我们对他真是一无所知。这是否叫轻敌呢?”

寇仲苦笑道:“我们从没将他当过敌人,何来轻敌?唉!偏偏这正是最棋差一招的轻敌。!这口气我肯定咽不下去的。照你看,管平是否正是奚介找的什么美艳夫人的手下那个段褚呢?美艳夫人,好一个香喷喷色香味俱全的名字,听听已引死人。”

徐子陵失笑道:“穷心未尽,色心又起,别忘记我们的财政并没有半个子儿的改善,仍是不名一文,幸好总算填饱肚子,可多挨几天。到乐寿后我们再去找管平算账,那是大小姐的地头,我们做起事来亦轻松方便点。”

寇仲开怀笑道:“我们这回真是阴沟里翻船,被人家窥见我们最大的弱点,就是行侠仗义的性格。”

徐子陵没好气地说道:“不要说笑了,启程如何?”

寇仲打出要说话的手势,沉吟道:“镖货本身是否会有问题?我是指杜兴订货的事,货根本不是杜兴订的。”

徐子陵点头道:“这是个巧妙布置的骗局,团内有个骗子随行,不知如何地这秘密给黄河帮晓得,而骗子亦知走漏风声,于是找来两个傻小子作替死鬼,管平啊!你厉害得教人难以相信。”

寇仲道:“他是否知道我和你是寇仲和徐子陵呢?今早在舱房内说话时,他可能只在装睡。唉!愈想愈不服气,我们就以骗制骗,和美艳夫人玩一铺。”

两人两手相握,齐声喝道:“以骗制骗。”他们英雄了得,不屑凭武力对付段褚,故想出这别出心裁而公平的报复方法。在江湖上,最受憎厌鄙视的正是骗子。

乐寿位于沱水和漳水两河之间,乃北疆著名山城,控制着广大地区与两河及永济渠上游的交通,地理位置颇为重要,紧扼通往渔阳和山海关的陆路官道。城墙四周连环,坚固雄伟,以砖石严实包砌,再以箭楼瓮城加强防卫的能力,又把溪水引进,内则为河道,外则成护河,附近山峦起伏,其气势确非一般筑在平原上的城廓可比。虽只有洛阳、长安那种大都会一半的规模,却自有其恢宏壮大的气势,令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乱山环绕,山川夹流,崎岖险阻,实乃边方用武之地。城中更是廛里繁盛,房舍鳞次栉比,楼阁相望。两人抵达乐寿,刚好是二月初二,天气解寒,雪融后城里城外树木葱茏,一片大地春回的美景。随着夏国的声势日强,乐寿商业发达,成为北疆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窦建德又于两河一渠建造子城和堡垒,以道路与乐寿相连,自成一个贯通河渠的交通体系,益增其战略和经济上的重要性。城内最主要的是贯通四道城门的南北大街和东西大街,核心处就是夏宫所在的内城,其他较次街道依这十字轴心井然分布。

寇仲和徐子陵躲在一批农民队伍的货物中里,避过缴税,偷进城内。再依刘黑闼的指示,来到城北一所巨宅前,只见门卫森严,不时有江湖人物出入,门庭热闹,显见翟娇在乐寿非常吃得开。两人怀着兴奋的心情,来到外院门处,把门的其中一名大汉,见到他们大喜欲呼,寇仲晓得对方见过他们,慌忙制止他唤出他们名字,说道:“我们这回行踪保密,大小姐在吗?”

大汉吩咐其他人几句,立即领他们进入宅院,边行边道:“大小姐行动不便,小人领两位爷儿直接到内堂见她,唉!两位大爷能在这时候来真好,我们所有兄弟都非常景仰两位大爷。”

徐子陵和寇仲吃了一惊,前者关心问道:“大小姐为何行动不便?发生什么事?”

大汉完全把他们当作自己人,压低声音沉痛地说道:“大小姐在边塞遇伏受了腿伤,又折损大批兄弟,所以心情极坏,唉!幸好两位大爷驾到,可以为我们讨回公道。”

寇仲双目杀机大盛,狠狠道:“谁人如此斗胆?屠爷呢?”

大汉惨然道:“屠爷为救小姐,受伤更重,其他的由大小姐亲自告诉两位大爷。”

寇仲和徐子陵大为懔然,要知屠叔方乃当年翟让麾下的首席高手,武功高强,两人的点穴截脉手法就是从他处学来,令两人受用无穷。若他也落得身负重伤,那敌人的实力确是不可轻侮。且翟娇的手下全是瓦岗军旧部的精锐亲兵,非一般乌聚的帮会可比,这么惨吃大亏,敌人的厉害可想而知。

寇仲忽然有点尴尬地问道:“楚楚姑娘没事吧?”徐子陵记起翟娇的贴身美婢楚楚,当年在荥阳大龙头府内与楚楚等年轻婢女掷雪球为乐的情景,登时重现脑海。

大汉答道:“楚大姐幸好因要照顾陵仲少爷,没有随行。”

三人此时来到内堂的石阶前,翟娇愤怒的声音从堂内传出叱道:“没用的家伙,这么一点小事也办得一塌糊涂,给我滚。”寇仲和徐子陵听她无论中气、火气仍是那么盛,反放下心来,涌起久别重遇的欢悦,忙加快步伐,登上入门的长阶。

五名汉子垂头丧气地走出大门,与三人撞个正着,见到寇仲和徐子陵,五人中有三人认出他们,无不露出惊喜神色,其中一人高呼道:“大小姐!是寇爷和徐爷来了!”

翟娇的声音暴喝出来道:“什么寇爷徐爷,是否那两个小子来了?”众汉见翟娇对这两位名震天下的高手如此不客气,又尴尬又兴奋。

两人哪还按捺得下关心思念之情,同时抢进堂内,众汉急急追随,闹哄哄一片,气氛热烈。

翟娇半躺在一张卧椅上,右脚包得似猪蹄,堂内充满药酒的气味,而翟娇脸上更有种失血后的苍白,人仍算精神,背后立着四名壮汉,不失其派头气势。见到真是两人来访,大喝道:“你两个家伙滚到哪里去?到今天才懂得来见我,信否我着人打断你们的狗腿。”

寇仲一揖到地,恭敬地说道:“大小姐骂得对,我这两个家伙探望来迟,请大小姐恕罪。”

徐子陵趋前道:“大小姐的脚伤……”

翟娇长眼一瞪,打断他道:“放心吧!我翟娇岂是那么容易死得去的。”

寇仲问道:“屠公伤势如何?”

翟娇道:“他当然也死不去。你两个小子来得正好,我要你们去为我杀三个人。”接着目光扫过在两人身后陪笑的大汉,怒道:“你们站在那里嬉皮笑脸的想讨打吗?给我滚出去,以为他们来了你们便可白吃饭吗?没这么便宜的事,滚。”众人慌忙退出堂外。翟娇又对身后四卫喝道:“你们也滚,有我这两个兄弟在,谁还敢来行刺我。”

到内堂只剩下三人时,翟娇开恩赐两人在她左右坐下。

寇仲问道:“大小姐要我们为你杀哪三个人?”

翟娇沉吟片晌,语气转柔,说道:“听说你们丢失了杨公宝藏,为什么这般没用?”

寇仲不敢骗她,压低声音解释清楚。

翟娇显是为他们高兴,点头道:“这就算了吧!小仲你一定要争争气气的,勿要让旧隋的贪官得到天下。”

两人在翟娇前只有点头的份儿,由于素素和小陵仲的关系,他们早视翟娇为亲人。

翟娇忽然两眼微红,咬牙切齿的狠狠道:“我这回输得真惨,死去十五个多年来追随我的兄弟,又失去一批货,还要赔钱。”

这次连徐子陵亦动火,沉声道:“究竟是谁干的?我们定会替大小姐讨回公道。”

翟娇再发脾气,怒道:“世上有何公道可言!谁的拳头硬谁就可横行作恶,第一个要杀的是‘霸王’杜兴,我要你们把北霸帮连根拔掉,否则怎出得我这口鸟气。”接着骂出大串说惯粗话的他们仍听得会脸红的粗话。他们从翟娇口中,始证实杜兴确有其人,非是管平胡诌出来的。

寇仲道:“是否杜兴的人伏击大小姐?”

翟娇不悦道:“草原上那么黑,我怎晓得突袭我们的是什么人?不过若非杜兴,就是契丹的马贼头呼延金,还有是来自高丽的韩朝安,不出这三者之一,我要你们拿这三个狼狈为奸的人的首级回来见我。”

寇仲虽晓得事情不易办,仍拍胸道:“此事包在你两个好兄弟我们身上,大小姐失去的那批货,我们定逼他们呕出来。”

翟娇毫不客气地说道:“那就要快点上路,那批上等羊皮我是从回纥购回来的,至少可为我赚几千两黄金。现在不但没有货交给人,更要赔钱,气死我了!”

徐子陵道:“我们明早立即启程,今晚尚有机会从长计议,我们想先去看看屠公和小陵仲。”

翟娇点头道:“我也要为你们安排北上的事宜,晚膳时再坐到一起说吧!”

屠叔方身上多处负伤,但差点要他命的是拍在肩胛的一掌,重创他的五脏六腑,害得他要长卧榻上休息。见到两人于此时刻驾临,自是老怀安慰,放下心事。他最清楚翟娇的性格,若非腿伤不良于行,早领人重返边塞寻找敌人算账。事有缓急轻重之分,寇仲和徐子陵虽急于见小陵仲这个他们的心肝宝贝,仍得先为屠叔方疗伤,当下寇仲取出“神针”,在徐子陵辅助下,用大半个时辰为屠叔方疗治受伤的经脉,打通淤塞的气窍。

他们的长生真气确是非同小可,治效神速,一番工夫,屠叔方立大见起色,着两人把他扶得挨坐床头,说道:“这次遇袭,我们实是损失惨重,大伤元气,且对我们的生意影响深远,最惨是不敢让人知道,但纸终包不住火,到瞒无可瞒时,我们义胜隆辛苦建立起来的声誉,将大受打击。”

寇仲安慰道:“屠公放心,我们怎样都会设法把那批羊皮夺回来,唉!希望那些贼子尚未把货卖掉。”

屠叔方讶道:“大小姐没告诉你们,杜兴向我们开出价钱,要我们拿五千两黄金去把八万张羊皮赎回来吗?坦白说,纵使过程平安顺利,我们顶多只能赚两千两黄金上下,现在若再付赎金,前前后后至少要白赔近万两黄金,实非我们所能负担。”这等于杨公宝库内藏金十分之一之数,确是笔大数目。

徐子陵愤然道:“这是欺人太甚。”

寇仲道:“羊皮既在杜兴手上,当然是他派人劫走的,现在更来敲诈赎金,还有天理吗?”

屠叔方道:“是否杜兴所劫,仍是难下定论。表面上杜兴和我们义胜隆一向关系不错,而每逢遇上贼劫失货,杜兴都充当中间人和事佬的角色,从中抽佣取利,不过五千两确是狮子大张口,大小姐为此有两天气得睡不着。”

寇仲道:“杜兴知否大小姐和我们的关系?”

屠叔方沉吟道:“这个很难说。”

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个眼神,隐隐感到事情非想象中般简单,极有可能是针对他两人的一个行动。

徐子陵道:“杜兴背后是否有突厥人在撑腰?”

屠叔方点头道:“突厥人和契丹人都在背后撑杜兴的腰。不过杜兴和契丹的呼延金关系较为密切,在山海关一带,亦以契丹人的力量因较集中而比突厥更强大,尤其突利和颉利正内争不休,契丹人遂恃势横行,任何想做塞外生意的人须看他们的脸色行事。”

寇仲想起被自己打得弃甲曳兵,狼狈逃返契丹的窟哥王子,心中大感不安,翟娇极可能是被自己连累。故为翟娇讨回公道一事,更是义不容辞。

徐子陵沉声道:“这可能是香玉山针对我们的行动,亦只有他那么清楚我们与大小姐的关系。”

屠叔方一震道:“香玉山!我倒没想过是他从中弄鬼,他……他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吗?”

寇仲把香玉山成为赵德言的弟子,以及突厥人和契丹人与他们的恩怨扼要地解释一遍。

屠叔方道:“看来你们的猜测不无道理,回想当时的情况,敌人实有生擒大小姐之心,幸好给我和一众兄弟拼死把她救出来,借夜色落荒逃走。现在他们要求赎金,正是一计不成又出一计,看死我们付不出来,只好向你们求援。”

寇仲咬牙切齿道:“好小子,我不来对付你,你却来算计我,我寇仲不杀你就誓不为人。”

屠叔方道:“既明知是陷阱,你们绝不可踩进去。”

徐子陵微笑道:“刚刚相反,现在就算前面是刀山油镬,我们也要硬闯。”

寇仲笑道:“屠公放心,用兵伐谋,我们绝不会只逞匹夫之勇,何况突利是我们肝胆相照,曾同生共死的战友。”

屠叔方喜道:“若突利肯站在你们一方,当然是另一回事。”

两人暗忖就算没有突利这外援,此事依然不能不管。屠叔方露出疲态,两人不敢扰他休息,又想去见小陵仲,告辞而出。奉翟娇之命专门侍候他们的是个叫任俊的后生小子,人相当精灵,是翟娇的心腹爱将。见两人出来,知机地说道:“小的立即领寇爷和徐爷去见陵仲少爷。”

寇仲探手搭着他肩头道:“你听过美艳夫人的名字没有?”

任俊受宠若惊,不迭点头道:“当然听过。在北疆她可说艳名远播,吸引了大批围绕裙边的不贰之臣。不过真正见过她的人绝不多,因她行踪飘忽,居无定所。”

三人穿过花园,朝后院走去。

徐子陵问道:“她是否汉人?”

任俊道:“听说她是伊吾族的人,武功非常高明,两位爷儿不是和她有什么过节吧?”

寇仲停步道:“现在还没有,迟些却很难说。我想小俊替我们办一件事。”

任俊欣然道:“寇爷请吩咐。”

徐子陵道:“你是否熟悉平遥的情况?”

任俊恭谨答道:“凡做生意贸易的人都知道平遥,那是太原最富庶的城市,平遥人既有魄力又勇于冒险,生意做得很大。”

寇仲道:“平遥三大商号,其中蔚盛长的老板是否姓管的呢?”

任俊道:“蔚盛长的大老板该是李姓,据闻还与李渊有亲戚关系。”

寇仲向徐子陵苦笑道:“果然不出所料,中了那家伙的奸计。”

徐子陵洒然道:“来日方长,横竖我们要到山海关去,就看看他管平尚有什么法宝。”

寇仲微笑道:“不再拒绝与小弟同行了吗?”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寇仲何时变得这么心胸狭窄,斤斤计较。”

寇仲叹道:“被自己兄弟伤害的滋味都不知有多么难受,有机会当然要报一箭之仇。”

夹在中间的任俊听得一头雾水,但仍感到两人间深厚的兄弟情意。

寇仲大力一拍任俊肩头,指着前面林木环绕的建筑物道:“小陵仲是否在里面?”

任俊点头应是,寇仲道:“你不用陪我们进去,我要你去查一件事,大道社由二当家冯跋带头,押一批平遥商家的镖货途经乐寿,小俊看看他们什么时候抵达,乐寿哪个商号有货附运,资料愈详细愈好,我们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

任俊见能为两人出力办事,大感光采,领命去了。

寇仲探手搂上徐子陵肩头,微笑道:“这是命运,你不想和我一起去见识关外的风光也不行。”

徐子陵苦笑道:“我认命啦!”

两人对视而笑,举足往前迈步。

《大唐双龙传》第十二册 终

大唐双龙传·第十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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