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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乃与君绝

大唐双龙传 黄易 19068 2024-03-05 11:28:41

张婕妤今天的心情不佳,原来李渊本答应带她和尹德妃同赴终南别宫,岂知今早临时改变主意,命两个爱妃留在长安。见张婕妤前,郑公公再三对寇仲提出警告,若无必要,最好改天入宫求见。更暗示说如非看在寇仲份上,绝不肯通传。否则张婕妤一旦迁怒于他,郑公公就要倒足霉头。寇仲听他说得这般严重,亦想打退堂鼓。不过记起常何说的“张婕妤一句话抵得上李建成十句话”,只好硬着头皮去见张婕妤,因为郑公公被迁怒事小,迁怒于常何和沙家则事大。权衡轻重下,怎样都要冒这个险。

等了片刻,郑公公来到外厅道:“夫人确对先生另眼相看,知是先生来,所有事都暂且抛开,要先见先生。”

寇仲很想问张婕妤究竟抛开了什么事?却知这般问于礼不合,只好旁敲侧击道:“夫人的气平了吗?”

郑公公惶恐道:“她刚摔碎一个皇上送她的大食国花瓶,还不准人收拾,你说她的气平了吗?”

寇仲差点掉头要走,只是既已通传,变得势成骑虎,心想在这种情况下说自己要离开长安,她会有什么反应呢?

郑公公道:“来吧!勿要让夫人久等。”

寇仲脑海中只有“自作孽,不可活”六个字,头皮发麻的进入内院。张婕妤接见他的书斋显然非是她摔东西泄愤之处。地板干干净净的,左右侍候的婢子人人心惊肉跳的垂首肃立,唯一敢望的东西就是地板。张婕妤气鼓鼓地坐在太师椅内,对寇仲勉强点头,冷冷道:“先生请坐。”寇仲空有雄辩滔滔之才,但在这种情况下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乖乖的在她对面坐下。

张婕妤望往窗外,忽然叹一口气,声音转柔,以仍带有僵硬冰冷味道的语气道:“先生没有随皇上到终南山吗?”寇仲差点冲口而出说“张娘娘在这里,小人怎敢远离”,幸好想到说完这两句漂亮的拍马屁大话后,辞行的话怎再说得出口,只好摇摇头。

张婕妤秀眉一皱,冷冷道:“先生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旋即觉得自己对这救命恩人语气重了,歉然道:“先生勿要见怪,我心情不好。”

寇仲苦笑道:“小人正因见夫人今天心情欠佳,本有事情奉禀,也吓得说不出话来。”张婕妤微感愕然,目光移往郑公公去,后者立即垂下目光。

张婕妤娇叱道:“你们通通给我滚出去,我要单独和先生说话。”郑公公等能离开这里,都不知有多么感激寇仲的带挈,忙作鸟兽散。

斋内只剩两人,张婕妤离开座椅,一手按桌,带怒道:“莫先生你来给人家评评理,那董妃算什么东西,皇上竟舍我和尹德妃独带她往终南去,不分尊卑先后,天下间哪有如此不公平不合理的事。”

寇仲听得目瞪口呆,始知原来如此。不过张婕妤虽显出她泼辣的一面,却仍是姿色可观,另有一番美人娇嗔的动人神态。不问可知,李渊要把两位宠妃留在宫内,是为她们的安全着想,让董淑妮同行,极可能是因洞悉她与杨虚彦的关系。至于事实是否如此,就要李渊本人才知道。

张婕妤愈说愈气,秀目通红,狠狠道:“秦王把这狐狸精从洛阳带回来,我和尹德妃早猜到她是不安好心,想迷惑皇上,实在太可恶啦!”

寇仲怕她哭将起来,那就更难收拾,辞行的话还如何说出口,忙道:“娘娘请息怒,小人有另一番见解。”

张婕妤讶道:“什么见解?”

寇仲胡诌道:“小人刚才入宫,路上遇到皇上,当时尚有太子殿下在旁,小人说是要入宫见夫人,皇上露出非常关切夫人的神色,还千叮万嘱小人要好好侍候夫人,有太子殿下为证。”他虽然蓄意夸大,但肯定李建成不会揭穿他。

张婕妤最怕是失宠,闻言半信半疑地说道:“皇上真的仍关心我,那为什么启程也不来向我道别?”

寇仲现在几可肯定张婕妤非是阴癸派的卧底,因为她的妒忌和诉苦无不出自肺腑,绝非作伪。遂加重语气道:“假如小人没有猜错,皇上是怕见到夫人后会舍不得离开,又或忍不住要带夫人同赴终南。至于原因在哪里,就非小人所知……”接着压低声音道:“小人最善观人之道,望闻问切的‘望’就是指此。皇上因有心事,以致肝火上升,两颧带赤,此行到终南非像表面般简单,且肯定牵涉到非常机密的事,夫人自己心内知道便成,千万别透露给任可人晓得,包括尹德娘娘和太子殿下在内。否则难保皇上会真的不高兴。”

张婕妤露出凝重的神色,神不守舍的坐回椅内,点头道:“给先生这么说起,我也觉得皇上这几天行为古怪,好像心事重重?忽然又吩咐刘政会把左右两宫通往正宫的侧门封闭,忽然又召太子秦王等人去说话。最奇怪的是把玄武门总卫所交由裴寂负全责,建成太子只能管城防,都是不合情理的安排。”

寇仲暗骂李渊打草惊蛇,不过在他寇仲的立场来说,真是管屁事。

张婕妤轻抚酥胸,长长吁出一口气道:“现在我的心舒服多了!先生不但懂医病,还懂安人家的心。先生此来究竟有什么事呢?只要我力所能及,定会给先生尽心办好。”

寇仲暗松一口气,施尽浑身解数后,终争到一个说话的良机。

徐子陵与云帅碰头,后者道:“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

徐子陵知凭他的绝世轻功,确有本领在暗中窥探唐军的动静。道:“国师看到什么呢?”

云帅在高挺和轮廓分明的鼻子衬托下显得更深邃的眼睛,现出一丝令人难以捉摸把握,带点狡黠的神色,盯着徐子陵道:“我听到独孤家的西寄园传出一下强烈的破门声,赶往近处,见到李元吉和独孤家的人全聚在后院井口的四周,接着李渊和大批禁卫赶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只听他能随口说出独孤府的名称,便知他下过工夫调查。破门惹起注意的不用说是祝玉妍,她宁愿邪帝舍利暂时落入李家手上,亦胜过被杨虚彦得到。徐子陵忽然有点后悔与云帅合作,从他刚才一瞬即逝的眼神,使他直觉感到他所有行事都基于利益而出发,必要时可随时翻脸无情。他以波斯人居西突厥国师之位,与赵德言汉人为东突厥国师非常近似。只是这种相近足可令徐子陵起戒心。假若他也对邪帝舍利生出野心,会是非常头痛的事。忽然间他猛下决心,要把云帅剔出这游戏,事实上的而且确因形势的变化,他们本是万无一失的计划,变得难以依计行事。

徐子陵点头道:“昨晚发生很严重的意外,我们进入宝库时,被李元吉监听地底的人发现,幸好我们成功从地底河逃走。我这次来,就是要告诉云帅计划取消。”

云帅一震道:“邪帝舍利呢?”

徐子陵更觉云帅对舍利非是没有贪念,却感到骗一个至少直到此刻仍和他们合作的人,是不义的事。微笑道:“舍利正在我们手上。”

云帅愕然道:“既是如此,为何要取消计划。”

徐子陵摇头失笑道:“问题是就算我们如何保证舍利在我们手内,仍没有人肯相信。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若依原定计划进行,等于把自己投进赵德言布下的罗网去。”

云帅道:“假若李家的人在库内搜不到舍利,怎么会不相信?”

徐子陵道:“现在库内充满沼气,李家的人只能匆匆下去看一遍,恶劣的环境不容他们作彻底的查探。”他没有对云帅说半句假话,只是把真库隐瞒。

云帅沉吟片刻,问道:“邪帝舍利究竟是什么东西?”

徐子陵坦然道:“我尚未看过。”

云帅失声道:“什么?”

徐子陵压低声音道:“邪帝舍利给放在一个密封的铜制容器内,只有尺许高,里面盛满不知是什么的浆液。我们不敢把它打开,所以与邪帝舍利仍是缘悭一面。”

云帅双目射出锐利神光,似要把徐子陵看通看透,皱眉道:“你们对这魔门人人争夺的异宝,没有半点好奇心吗?”

徐子陵洒然笑道:“真的没有。”

云帅道:“你们既不要利用邪帝舍利去进行计划,打算要怎样处置它?”

徐子陵漫不经意地说道:“或者找个地方埋掉算了,国师有什么好的提议?”

云帅道:“我认为仍可依计而行,只要舍利是真舍利,我们仍可利用它操控局面,教赵德言中计。”

徐子陵道:“我要跟寇仲好好商量,今晚酉时前会给国师一个肯定的回复。”

云帅忽然叹一口气,说道:“我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假若一切依计划行事,到人人出手抢夺邪帝舍利的一刻,我若加入抢夺,两位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徐子陵想不到他如此坦白,毫不掩饰,反大增好感。也坦诚答道:“我和寇仲最希望舍利能落在师妃暄手内,不过照目前的情况,她出现的机会并不大,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出手助你又如何。只不知国师有否想过后果呢?”

云帅苦笑道:“后果是如若我成功得手,则返国之路将是九死一生,但对你们却是有利无害。凭我的脚力,开始的一段路谁都截不住我。但由于我人生路不熟,始终有被赶上的危险,不过我仍认为值得冒险一试。”

徐子陵道:“国师得到舍利,由于不懂汲取之法,会是得物无所用,还平白放过一个杀死赵德言的机会,似乎不大划算得来。”

云帅道:“你先和寇仲商量是否实行原定计划,到一切落实,我们再作仔细思量。”

徐子陵暗叹一口气,又记起“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两句老生常谈的话。

李渊的春狩队伍浩浩荡荡的驰出朱雀大门,进入朱雀大街,庶民夹道欢送,鞭炮响个不绝,气氛热烈。自古以来,历代帝王宗室对游猎钟爱者不乏其人,每个王朝都指定某一范围为皇家苑囿,闲人不准在区内狩猎。终南山就是大唐皇朝入主长安后选定的游猎区。与游猎有关的历史变故不胜枚举。远古夏朝的天子太康,因沉迷狩猎,被东夷族的首领后羿趁他出猎发动叛变,自己登上皇座。不过后羿并没有从中汲取教训,亦迷于游猎而不理国务,落得与太康同一悲惨下场。周朝更专门制定射礼和田猎的制度,把游猎提升为国家大事,乃至以之作为一种选拔人才的方法。很多有为的君主,都是游猎迷,例如战国时曾荣登霸主的楚庄王,汉朝的汉武帝,三国的曹操。不过最荒谬的是魏明帝曹叡,竟在洛阳东面的荥阳设禁苑,广达千余里,在其内养虎六百、狼三百、狐狸一万,其他飞禽走兽更是不计其数,又不准当地百姓伤害苑里的猛兽,猛兽遂四处伤人,弄得居民饱受其害。非但使人有苛政猛于虎的悲叹,苛政还直接与猛虎恶兽扯上关系。李阀继承田猎的传统,视此为国家兴旺的象征,田猎和美人,是李渊两大乐此不疲的嗜好。不过这回田猎关乎正道与魔门的斗争,前朝和新朝的倾轧,自是乐趣大减。

寇仲跟在队尾离宫,朝北里走去。心内不无感慨,旋即被另一种情绪取代。他要见的人是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妓的尚秀芳,即使她昨晚没遣人来找他,他亦感到有必要向她辞行。寇仲心内矛盾得要命,既想见到尚秀芳,迷醉在她动人的风情娇态内,忘掉人世间丑恶的一面。却又隐隐感到自己在玩火,一个不好,会有“焚身”之患。

蹄声轰鸣。一辆马车从皇城朱雀大门驰出,前后各有八名禁卫护驾,到寇仲旁倏然而止,秀宁公主的声音从低垂的窗帘传来道:“莫先生到哪里去,可否让秀宁送你一程呢?”身处通衢大道,别无选择下,寇仲只好登上马车,面对另一个他既想见又不愿见的人。

徐子陵沿街疾行,目的地是北里的乐泉馆,他本想潜返宝库察看情况,可是在光天化日下,永安渠无论河面和两岸均交通频繁,他难道在众目睽睽下跃往水内?刺杀安隆的机会愈趋渺茫,但仍有一线之机,只要他今天肯到乐泉馆就成。横竖闲来无事,遂到乐泉馆踩踩场子,顺道找间开业的食铺填饱肚子。以他现在的修为,数天滴水不进也不成问题,但对吃东西仍是有乐趣和胃口,觉得是人生的一种享受。经过明堂窝和六福赌馆,出入的人很多,已没有前两天的人龙,肯定大批赌客输剩两袖清风,再没有能力来凑热闹。李世民是主张禁赌的。奈何明堂窝有尹德妃的恶霸父亲尹祖文在背后撑腰,而李元吉则是六福的大后台,只看大仙胡佛和女儿胡小仙可公然出现皇宫的年夜宴,便知在太子党和妃嫔党的支持下,李渊容许两大赌场的存在。从这点看,李渊非是个好皇帝。

思量间,娇呼声从六福赌馆大门处传来。徐子陵没想到娇声呼唤的是自己,不回头的继续前进,到足音在后方追来,才停步回首。在年夜宴大出锋头的美妓纪倩娇息喘喘地朝他急步赶来,惹得路人侧目。徐子陵大感头痛,因知此女难缠。

纪倩来到他旁,嗔道:“你这人怎么啦?愈叫愈走的,人家不晓得你怎么称呼?”

徐子陵很想装作认不得她,却知此举不合情理,因为不论男女,只要看过漂亮如她纪倩一眼,绝不会忘记。讶道:“这位不是曾经在六福内见过的姑娘吗?不知找在下有什么事呢?”

纪倩扯着他衣袖道:“找个地方坐下再说,总之不会是问你借银子。”

徐子陵拿她没法,被她扯得身不由己地去了。

车厢宽敞,只在两端各设座位,寇仲本要在另一端与她对坐,李秀宁低声道:“坐到我身旁来,方便说话。你要去哪里?”

寇仲不想让她晓得自己是去找尚秀芳,随口道:“我要到北里的六福赌馆。”暗忖在六福只要走过斜对面,就是上林苑。

李秀宁吩咐手下后,轻扭蛮腰,别过俏脸凝视他道:“秀宁还以为你昨晚难逃灾劫!到过下面的人都认为你在沼洞生存的机会微乎其微,人家正为你担心,竟忽然收到你去见婕妤的消息。”

寇仲伸个懒腰,舒服的挨往背后的软枕,微笑道:“我寇仲什么场面未见过,一个沼洞难不到我的。”

李秀宁讶道:“看你的样子,似并没有因失去宝藏而失望。唉!你脑袋的构造是否和常人不同呢?”

寇仲迎上她的美目,压低声音道:“我现在再没时间去为宝库烦恼。更多谢公主关心。那消息公主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是指师妃暄请出宁道奇来对付寇仲一事。

李秀宁垂首道:“是柴绍从二王兄处听回来的。你和徐子陵武功虽高,恐怕仍非宁道奇的对手。”

寇仲心中思量,假若李世民是故意让柴绍告诉李秀宁,再由李秀宁通知他们,以离间徐子陵和师妃暄的关系,那李世民的心计就太厉害。

李秀宁又往他望来,秀眸射出焦灼不安的神色,说道:“现在既然失去宝库,少帅是否会考虑退出逐鹿?”

寇仲苦笑道:“我不想骗公主,事实上我再没有退出的可能,除非把我杀死,否则我定会为目标竭尽全力。”

李秀宁平静下来,显然对他终于心死。目光往前望去,点头道:“人各有志,秀宁不能相强。”

马车停下。寇仲心中暗叹,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与李秀宁以朋友的身份交谈,下次见面,将是势不两立的敌人。低声道:“公主珍重。”推门下车去了。

纪倩是酒家的熟客,轻易取得二楼的厢房,由她点酒菜,伙计退出后,说道:“我叫纪倩,仁兄你高姓大名。”

纪倩一副江湖儿女的作风,爽朗豪迈之气不让男儿,徐子陵虽是被迫到这里来,对她仍没有恶感,说道:“我叫雍秦。”

纪倩露出一丝狡猾的笑意,说道:“其实人家早晓得你叫雍秦,刚才只是诈作不知,蝶夫人是否看上你?她的男人可不好惹,你小心永远离不开长安。”

徐子陵微笑道:“纪姑娘又看上在下什么呢?不是只为要我来这里陪你吃顿酒饭吧?”

酒菜送到,两人暂停说话。伙计离房,纪倩洁白纤美的手拿起酒壶,为他倒酒,娇笑道:“我看上的是你的赌术,可否传我两手,我可赠你三百两黄金作传艺的酬报,且保证你能安全离开长安。不是我危言耸听,杨文干下了追杀令,务要置你于死地。”

徐子陵暗忖这才合理。杨文干既然邀得香玉山执行阴谋,事后他大可置身事外,更因借着与李建成的关系,不单保留权力,还可乘机扩张实力,到完全控制形势后,再把李建成除掉。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要杀人灭口,避免李建成从徐子陵身上查出内情。如若突厥人真的肯支持杨文干,而李渊和李世民事前又全不知情,他确有成功的机会。

徐子陵淡淡笑道:“既然如此,姑娘为何要来蹚这浊水,你难道不怕杨文干?”

纪倩不解的打量他半晌,不答反问的讶道:“我知你是懂两下子功夫的,可是京兆联乃关中第一大帮,你若认为自己可以免祸,不是没有自知之明,就是以为我纪倩在虚言恫吓,究竟是属于哪个原因?”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两个原因都对。姑娘先答我一个问题,你为何不惜重金要跟我学骗人的伎俩?”

纪倩道:“这个不用你理。唔!你这人看来是冥顽不灵。算了吧!你的死活我再不管。你有没有兴趣赚三百两金子?”

徐子陵微笑道:“若我要赚点使用,大可到明堂窝或六福赌馆碰手风,姑娘以为然否?”

纪倩大嗔道:“怎么说你都不明白,只要你踏进任何一间赌场,给京兆联的人盯上定要小命不保。人家救了你一次,还不懂感恩。”

徐子陵讶道:“你什么时候救过我?”

纪倩没好气道:“你的脑袋是否石头造的?谁把你从赌场门口的鬼门关扯到这里来,还任饮任食。好吧!五百两金子,一口价,不要再扭扭捏捏像个娘儿似的,顶多本姑娘再陪你一晚。”

这次轮到徐子陵脸红,幸有假面具护主,耳朵又给假发遮掩。他尚是首次遇上言行放纵大胆如纪倩的女子。偏她又长得这般明艳动人,令人完全不会把粗俗或淫荡与她扯上关系。想起年夜宴追求她的众多公子哥儿,不由心中大讶,像她这样当红的名妓,竟要献金献身的来学赌术,肯定非是为钱财或贪玩那么简单。

纪倩见他呆看着自己,嫣然一笑,横他一个千娇百媚的一眼,秋波流转,呵气如兰的轻轻道:“不要以为我纪倩是个很随便的人,长安不知有多少男人想亲近我,我却连指尖都不让他们碰上,你是不知有多么幸运了!”

徐子陵心中一动,压低声音道:“姑娘若肯赐告不惜一切要学在下这小玩艺的真正原因,说不定在下不需姑娘付出任何代价,便把敝派的赌技倾囊相授。”

纪倩定神瞧他好半晌,忽然花枝乱颤的娇笑起来,喘息细细媚态横生地说道:“唉!想不到我纪倩刚过年立即大走霉运,遇上个没有男子气的男人。”接着俏脸一沉,狠狠道:“你想探听本姑娘的事吗?你定是当我纪倩第一天到江湖来混。你最好立即滚离长安,否则休想本姑娘给你收尸。”言罢气鼓鼓地拂袖离房,把门重重关上。

虽给她臭骂一顿,徐子陵仍从她的话判断出她是心地善良的人,所以不忘劝自己离开长安。徐子陵哑然一笑,举筷向原封未动的满桌肴菜进军,横竖肚子空空如也,亦不该浪费。

房门又张开。香风随来,纪倩回到对面的位子坐下,讶道:“你这人很不简单,明知大祸临身,却优悠闲闲地坐在这里大吃东西。”

徐子陵举起酒杯,向她遥施敬礼,微笑道:“这叫今朝有酒今朝醉,借敬姑娘一杯。”

纪倩看着他把酒一口喝掉,放下酒杯时,黛眉轻蹙道:“楼下有张桌子坐的是四个京兆联的人,都是他们联内赫赫有名的高手,你想等到明天愁来明日当也不行。”

徐子陵拿起个馒头,送到嘴边狠嚼一口,洒然笑道:“姑娘为何要回头呢?开罪京兆联对你并没有好处。”

纪倩叹道:“这或者是怜才吧!你是人家在赌场遇上最高明的赌徒,手法不着半点痕迹。好啦!最后一句话,你是否想财色兼收?”

寇仲抵达上林苑,报上来意,把门的大汉认得他是当今炙手可热的红人莫神医,客气得不得了。其中一汉领他往尚秀芳的临时香居,还通风报信道:“可达志大爷刚来求见小姐,现在尚未离开,莫爷或要稍候片刻。”寇仲暗忖哪里有美女,哪里就可见到可达志的踪影,不过也不得不承认可达志有令任何美女倾心迷醉的魅力。

到达尚秀芳的别院,汉子把责任交给尚秀芳的婢女,由她招呼寇仲。

寇仲到厢厅坐下,等了近半个时辰,仍未被美人召见,不耐烦起来,想走时却被婢子拦着,惶恐地说道:“莫先生请待片刻,让小婢再去通传。”见到小婢慌张惧怕的样子,寇仲只好按捺下心头闷火,再次安坐。他倒非因觉得被冷落而使性子要走,而是时间宝贵,他还要去见青青,看这与他关系微妙的女子因何事屡次找他。岂知再等整刻钟,尚秀芳仍未出现,寇仲再没耐性呆等下去,对婢子道:“我待会儿再来吧!”

婢子骇然道:“小姐吩咐,要无论如何也把先生留下,她……”

寇仲微笑道:“是我无论如何要走,不关你的事。只要姐姐你如实报上,小姐是不会怪你的。”言罢洒然去了。

徐子陵风卷残云地把肚子填饱,迎上纪倩紧盯他不放的眼神,从容笑道:“既然大祸临头,哪还有闲情财色兼收。待我过了楼下那一关再说吧!”

纪倩踩足嗔道:“真的给你气死,现在只有我可帮你,仍不明白吗?”

徐子陵不解道:“姑娘凭什么来照拂我?”

纪倩挺起酥胸,傲然道:“在长安,谁敢不给我纪倩三分面子,只要你跟我在一起,谁都不敢动你。”

在一般的情况下,徐子陵亦相信纪倩说的非是虚言。只凭她能在宫廷表演歌舞,这身份地位便没有人敢开罪她。可是眼前乃非常时期,恐怕纪倩也压不住京兆联的人。

徐子陵道:“这样吧:我们来作个试验,一起离开,假设京兆联的人真的因为姑娘不来对付我,就传姑娘那手玩艺。假如是相反的情况,姑娘须死去这条心,且要袖手不理我和京兆联间的事。”

纪倩气鼓鼓地说道:“说到底你仍不肯信京兆联的人想杀你,走吧!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言而无信。”

寇仲来到风雅阁,立即被请到青青的香居,见到他,青青长长吁出一口气,说道:“你终于来了!”

寇仲大讶道:“夫人这么急欲见小人,又不是痛症发作,究竟是什么事呢?”

青青先命其他人退出厅外,捧来一个锦盒,放在桌上,含笑把盒子打开,内中有一卷帛画似的东西,柔声道:“这本来是展示在街头的皇榜重金悬赏,我派人偷摘下来,先生自己打开看吧!”

寇仲叹道:“不用看我也知道是谁这么值钱?夫人真厉害。你是什么时候生疑的?”

青青把玉手穿入他臂弯,另一手把锦盒掩上,挽着他直入闺房,在一角长椅并排坐下,欣然道:“第一次见到你,我感到那眼神似曾相识,最奇怪是你对我的过去了如指掌,语语中的。本来仍想不到会是你,幸好齐王告诉我你们潜来长安,只是苦于无法找到你们,几件事合起来,我还不生疑吗?后来更从齐王处晓得你们有易容之法,到大年夜宫廷宴那晚,你和子陵两个站在一起,虽比以前长得高大,又神气多了。但人家仍一眼把你们辨认出来。”

寇仲迎上她的目光,心中涌起亲切温馨的感受,但绝不涉及男女私情,就像往昔与素素相处的情景,缓缓把面具揭开除下。

青青双目一红,垂下螓首,轻轻道:“你们真的不怪我以怨报恩?”

寇仲心道他和徐子陵早把她忘掉,还有什么恩恩怨怨!当然不会说出来,微笑道:“青姐只是下不了台阶嘛!我们从没有怪姐姐。”

青青恢复生气,艳光绽放,喜滋滋地道:“当我看到榜文,知道你们就是名震天下的‘少帅’寇仲和徐子陵,我和喜儿开心得睡不着觉,又不敢跟别人说,更为你们担心。”

寇仲奇道:“你不时去看城内的皇榜吗?”

青青“噗嗤”娇笑道:“是从不会去看。只是听齐王提起你们,人家立即感到说的是你们。当年你们年纪虽小,但我和喜儿均晓得你们非是池中之物,只是没想过会变成家喻户晓的大英雄而已。子陵呢?”

寇仲道:“他很好,我曾向他提起遇上你们。顺便问一句,喜儿是否和可达志那小子搭上?”

青青神色一暗,说道:“我们这些以卖笑为生的女子,有什么和谁搭上的?可达志是太子身边的红人,纵使心中不愿,仍不敢开罪他吧。”

寇仲乘机问道:“喜儿是否认识一个叫查杰的后生小子?”

青青奇道:“你怎会知道此事?”

寇仲笑道:“查杰是我的兄弟,这小子相当不错。”

青青掩口娇笑,恢复青楼女子的本色,半边娇躯挨过来,凑到他耳边道:“少帅想当媒人吗?不过喜儿怕未必愿意呢。”

寇仲一呆道:“喜儿不喜欢小杰吗?”

青青叹道:“喜儿有点像当年的我,很容易对好看的男人生情,又易于相信人,怎么说都改不了。她对查杰该是有点好感!不过这几天她只把可达志挂在口边,我劝她不听,只好由得她去碰钉子。”

在现今的情况下,查杰既不宜亦无暇去顾及儿女私情,寇仲只好岔开道:“青姐现在贵为着名的青楼老板娘,结交的全是权贵中人,我和小陵非常欣慰,这几天我们会离开长安,有机会再回来探望姐姐。”

青青道:“姐姐明白你们的处境,我真的以你们为荣,齐王那么自视至高的人,提起你们时亦不得不承认你们是最难缠的敌手。你们准备何时离开?”

寇仲感到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她,就如信任素素那样,坦白道:“快则今晚,迟则明朝,要视情况发展而定。”

青青失望地说道:“那我和喜儿岂不是没有时间侍候你们。”

寇仲吓了一跳,忙道:“我们姐弟之情,有别寻常,何来什么侍候?”

青青微一错愕,旋即欣悦地说道:“青青今天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英雄豪杰,其他的男人,无论口上说得多么漂亮,说到底仍是对我们的身体感到最大的兴趣。唉!喜儿不知到哪里去了,知道错过与你见面的机会,她会很失望的。”

寇仲把面具戴好,长身而起道:“此地一别,未知何日才是再见之期,青姐好好保重。”

青青猛地扯着他衣袖,站起来道:“差点忘记告诉你,齐王离京到终南山狩猎只是个幌子。事实上他出城后掉转头便潜回来,为的是要在暗中谋算你们。”

寇仲心忖这才合理,与青青殷殷道别后离开。踏出风雅阁,他整个人轻松起来,斗志昂扬。无论前途如何艰苦,他有信心逐一克服。

徐子陵和纪倩步下酒楼大门的台阶,来到街上,午时刚过,这条北里最繁华的大街车水马龙,行人熙来攘往,非常热闹。徐子陵负手大步沿街而走,纪倩要半奔半跑地赶在他身旁,邀功道:“你看!若非有本姑娘在旁,你恐怕永远出不了那道大门。”徐子陵哑然失笑,没有答她。纪倩忽然来个两手扠腰,娇喝道:“你不信吗?快停下。”徐子陵终于停步,已是身在丈外。街上无论男女,都把目光投往艳光四射的纪倩身上,登徒子更看得目不转睛,垂涎欲滴地饱餐秀色。

徐子陵无视旁人的目光,缓缓转身道:“不信又如何?”

纪倩怒嗔道:“不信我就任得你自生自灭,做鬼也要做个后悔鬼。”

徐子陵移步来到她身前,淡淡一笑道:“无论有你或没有你在我身旁,他们也不肯放过我,不信可试试看。”

纪倩好像首次认识他般,重新由上至下把他打量一遍,嘟着嘴儿道:“怎样试?”

徐子陵仰天打个哈哈,说道:“姑娘请随我来。”

接着领路前行,专拣横街窄巷走,来到一条行人稀疏的小横街,倏地停下,说道:“他们来了!”

纪倩回头一看,笑道:“胡诌,后面没半个人影,你就算下不了台阶,也不用说谎吧!”

徐子陵仰望晴空,悠然道:“你朝后再看一遍。”

纪倩半信半疑的回首再望,色变道:“兔嵬子!竟敢不把我纪倩放在眼内。”四名大汉从后赶至。纪倩挡在徐子陵背后,嗔道:“你们晓得我是谁吗?”

另一大汉恭敬地说道:“纪倩小姐艳名远播,谁人不晓。”他表面毕恭毕敬,可是话中有刺,暗讽纪倩是个以色相驰名的妓女。对上这么一个“不客气”的老江湖,纪倩这小江湖登时语塞。

先头发言的大汉道:“我们当然尊敬纪小姐,更尊敬莫爷,这回是奉蝶夫人之命前来,请莫爷移驾见个面。”另两汉往旁散开,只看其来势,便知是能应付任何场面的老江湖。

纪倩终于找到话说,沉声道:“若只是请莫爷去见蝶夫人,需要这么大阵仗?你以为我不晓得你们是谁?”

先发言的大汉从容笑道:“小人左金龙,在京兆联只是小角色,只因联主提拔,才有机会在联主身边办事,难得纪小姐晓得有我这号人物。”接着指着说话阴损的汉子道:“他叫李拔,在京兆联亦只是跑龙套的小角色,联内粗重的事全由我们负责,专诚来请莫爷去见夫人,有什么大阵仗可言,小姐谬奖啦!”

李拔阴恻恻笑道:“纪小姐名成利就,享惯清福,哪晓得我们这些四处奔波,刀头舐血的人的苦处。”

纪倩终于脸色微变,晓得这些恶霸流氓,绝不卖她情面。不知如何是好时,徐子陵悠然转过身来,移到纪倩旁,微笑道:“我们是第二次见面了!”正是这两个人,曾在门后偷袭徐子陵,还把刀子架上他的颈项。

左金龙抱拳道:“莫爷你好!夫人有急事找莫爷。”

徐子陵好整以暇的先瞧纪倩一眼,朝左金龙道:“告诉夫人,这两天小弟刚好没空,过两天再说吧!”

李拔脸色一沉,冷笑道:“你好像不知道在对谁说话。”

徐子陵双目精芒迸射,沉喝道:“着!”抬起右手。包括纪倩在内,五个人都生出难以形容的感觉。只见他手的动作似缓似快,令人难以捉摸。最骇人的是,明明可在弹指间完成的迅快动作,却像漫无止境的漫长,当徐子陵把手提到胸口的高度,忽然五指移动,作出万千变化,最后变成大拇指单独向外,往李拔额头按去。李拔这才惊觉徐子陵是针对他出手的。忙往后撤,人人均认为李拔可避过这招似是缓慢笨拙的一指头禅时,李拔已然中招,断线风筝地往后抛跌,直挺挺地躺到地上。附近的行人哗然退避。

左金龙和其余两汉不可置信地瞧着躺倒街头的李拔,不知是否给吓呆了,竟不懂动手反击。纪倩把目光从李拔处移往徐子陵,目瞪口呆地瞧他。徐子陵以微笑回报。

左金龙清醒过来,怒叱一声,掣出佩刀,喝道:“小子在使邪术。”另两汉亦取出兵器,联同左金龙把徐子陵和纪倩团团围着,叱喝作势。

徐子陵摇头笑道:“明知我懂邪术,你们仍要来惹我,是否活得不耐烦呢?”举足朝左金龙踢去。左金龙见他离自己足有半丈,这一脚怎能踢中自己,不过他非常小心,先喝一声“兄弟上”,接着挥刀疾斩徐子陵踢来的一脚。另两汉从后方两侧杀上,其中之一竟挥刀向纪倩迎头劈下,务要分徐子陵的心,使他无法施展邪术。纪倩惊呼一声,自然地往徐子陵靠过去。

徐子陵左手轻抄纪倩蛮腰,后两汉的攻势全部落空,眼睁睁瞧着徐子陵不知如何轻轻松松的晃到左金龙刀子劈空处,右脚原式不变的踹在他小腹处。左金龙应脚抛飞寻丈之多,爬不起来。徐子陵顽皮心起,放开纪倩时顺手一带,纪倩娇躯旋转起来,虽比不上穿上舞衣时旋动的发袂飘扬,但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儿在街头妙态横生,仍是引人入胜。纪倩第一个转身,看到的是徐子陵退到两汉刀锋下,只要刀再劈下少许,徐子陵肯定小命难保。到身不由己的第二个旋转,两汉长刀甩手,踉跄倒跌,已是溃不成军之局。

徐子陵潇洒的一个旋身转回来,探手轻触纪倩纤巧的腰肢,仍有腾云驾雾感觉的纪倩旋势竟像起始般忽然之间的倏地消失,美眸异彩闪闪地瞧着徐子陵道:“你究竟是谁?”

徐子陵往后退开,既没有加密加快步伐,可是刹那间远抵两丈开外,微笑道:“姑娘请速离险地。”

纪倩追之不及,踩足嗔道:“人家想向你拜师学艺啊!”

徐子陵转身疾行,声音传回来道:“骗人的伎俩,就算非是存心不良,学之有害无益,请恕在下难以应命。”

纪倩瞧着徐子陵转进另一道横巷,两名被击倒的大汉正勉强爬起来,亦知不宜留此,踩足去了。

离开风雅阁,寇仲仍在思量青青说李元吉潜返长安,密谋对付他们的话。照道理,李元吉会比任何人更肯定他寇仲逃进地底沼洞去,就算大难不死逃出生天,出口亦要在城外的地底河流出地面某一远处,短时间休想回城,甚至受了重伤。李元吉只要使人暗中留意城门出入的人,命守城和在哨楼的卫兵加强警觉,光天化日下,寇仲休想重返长安而不被发觉。所以李元吉目前针对的该是徐子陵。寇仲记起昨晚才叫徐子陵四处亮相,让清楚他身份的人从而认定邪帝舍利在他们身上,因为那时并不晓得库下有库这回事。想到这里,再没兴趣返回沙府。

徐子陵这一刻在什么地方呢?

离开打斗现场和纪倩,徐子陵心中暗骂自己太过张扬,不过刚才被他击倒的四个京兆联好手,看似严重,其实只是被他击中窍穴,在几个时辰内会神志迷糊,难以向任何人叙述详情,待他们清醒过来,那时“雍秦”将会消失,不留半点让人追寻的痕迹。他忽然生出无家可归的感觉。在长安这些日子,他总有落脚的地方,例如扮岳山时回东来客栈,否则便到侯希白的多情窝,又或雷九指在崇贤里的“行宫”,乃至高占道的藏身处,每个地方都可给他“家”的感觉。但现在却是家不成家,再没有一处地方是安全的。宝库则要待入黑后才能潜进去。

偌大的长安城,仍是那么热闹和充满新春的气氛,他感到的只是危机四伏的另一面。与街上其他人相比,他似若活在另一个只有仇杀争强的人间世内。“库下有库”这个误会,使他和寇仲暂时尽失优势,认定邪帝舍利并不在他们手上的敌人,谁肯放虎归山,纵龙出海。祝玉妍和赵德言仍未动手,只因弄不清楚为何寇仲能轻轻松松的返回长安城的地面,所以仍需少许时间去追查考虑。该到什么地方暂避风头火势?他发觉自己惯性地来到永安渠旁,心中苦笑,放慢脚步,沿岸漫行。永安大渠上的舟船往来,恢复新春前的频密情况,远方天际积聚大团乌云,显示另一场大雪正在酝酿中,不久后会再次君临这座早铺上白色外衣的名城。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河面传过来道:“小兄弟!可否登船一叙。”

徐子陵差点魂飞魄散,别头瞧去,身穿儒服,状若神仙中人的魔门大邪人石之轩正安坐一艘小艇上,悠闲的拨动从船尾探入水面的单桨,双目闪动着奇异的光芒。徐子陵心中叫苦,如若动手,不用三数招,石之轩立即可认出岳山原来是徐子陵的另一个化身,这是徐子陵最不愿暴露的身份。紧握一下在袖内铸上“雍秦”名号的一对护臂,徐子陵的心定下些儿,把心一横跳上石之轩泊往岸旁的小艇,在艇头坐下。

石之轩深深朝他凝视打量,嘴角露出一丝令人难解的笑意,木桨划进水内,艇子缓缓离岸。

蹄音轰鸣。寇仲心中暗叹,停下步来。可达志和十多骑突厥骑士,驰至他旁勒马停下,微笑道:“神医请上马。”

寇仲不悦道:“老子现在没空,有什么事留到今晚再说吧!”心中暗懔,可达志这么像随时可找到他的样子,肯定是一直有他的人在暗中监视自己,而他们更有一套在城内特别的通信方法,所以有现在般被截街头的情况发生。

可达志跳下马来,保持笑容地客气地说道:“莫先生万勿误会,可某只是想了解一下先生在宝库内何处发现圣舍利,假若先生不愿亲向言帅解释,我们可找个地方说话。一买一卖,讲的是公平交易,先生好应解去我们的疑窦。”

寇仲当然晓得此刻动手对他毫无好处,还会牵累常何和沙家,拿他没法,只好道:“横竖小弟正饿着肚子,可兄有什么好提议?”

可达志道:“福聚楼今天开张营业,可某特别在那里订下台子,好和先生饮酒谈心,先生请!”

寇仲产生变成被押解的重犯的感觉,无奈上马。

一段在徐子陵头皮发麻,如坐针毡下渡过的沉默后,石之轩收回俯视河水的目光,仰天叹道:“很快又有场大风雪。”徐子陵不知该怎样回答他才对。

石之轩朝他望来,闲话家常地问道:“子陵为何不留在巴蜀?”

徐子陵早猜到他看破自己的身份,但听他亲口道来,仍忍不住心内的震撼,深吸一口气道:“我仍未想到要在任何一处停留下来。”

石之轩点头沉重地说道:“答得好!答得好!你晓得我是谁吗?”

徐子陵道:“本来不晓得,现在知道啦。”

石之轩仰天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神转柔,似是喃喃自语地说道:“青璇好吗?”

徐子陵苦笑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石之轩目光倏地变得无比锋利,似能直看进徐子陵的肺腑内去。平静地说道:“你听过她的箫艺吗?是怎样的?”

冰寒的河风迎着船头吹来,徐子陵感到背脊寒嗖嗖的,但一颗心却热起来,回忆起当日在成都独尊堡近处听石青璇凭窗奏箫的动人情景,一时竟浑忘对坐的乃天下武林无不畏惧的混世魔王“邪王”石之轩,轻轻道:“她的箫曲似是对命运的一种反抗。”

石之轩剧震道:“什么?”

徐子陵大讶之下朝石之轩瞧去。在这一刻,石之轩再没有丝毫邪恶阴险的意味,只像一个毕生失意的离乡游子,在偶然的机会下,听到来自早被遗忘的家乡的珍贵信息,难以排遣心怀的愁绪。石之轩双目涌现剪之不断既深刻又复杂的感情,微泛泪光,唱道:“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得与君绝。”

无论徐子陵事前如何猜想石之轩的反应,仍猜不到他情绪会激动至慷慨悲歌。他的歌声疲惫苍凉,把他心内深藏的痛楚以一种近乎自恋和耽溺的方式释放出来,像一段公告天下的忏情书,充满灰暗艰涩的味道,谁能不为之动容。这几句诗文是说只有高山变为平地,江水枯竭,冬天响雷,夏天大雪,天地合拢,才能与所爱断绝情义。如此深情出现在一个亲手设计害死娇妻的大邪人身上,份外使人感到他的矛盾和自责。徐子陵无法把扮作岳山时心狠手辣的对手,与眼前这神伤魂断,洒傲不群,又充满才情,文质彬彬的人连系起来,一时欲语无言。他首次体会到侯希白说石之轩有双重性格的评语。

寇仲正凭窗下望,赫然见到徐子陵的雍秦正和一个陌生的中年儒士乘艇而过,心内的震骇实非任何言语可以形容。他直觉感到此人正是石之轩,因他曾从徐子陵口中听过对石之轩衣着外貌的形容。幸好可达志坐的位置看不到河面的情景,兼且正在点菜,茫不知寇仲给吓得出了浑身冷汗,魂飞魄散。

小艇在桥底停下。为怕惹人注目,可达志的手下在门外散去,没有跟到二楼来。楼上闹哄哄一片,坐满客人,其中一桌是李密和晁公错,只看李密没被邀往春狩,可想见他在李阀眼中的地位。

可达志遣走伙计,向寇仲道:“对可某先前的问题,先生有什么话要说的呢?”

寇仲此时判断出石之轩对徐子陵暂无恶意,虽仍大惑不解,但心儿总安定下来,脑筋转到可达志身上,晓得自己若表示出不知库下有库的事,任自己说得天花乱坠,休想可达志肯信舍利在他手上。只恨若说自己知道库下有库,仍是不妥,因为李阀方面的人早肯定他和徐子陵没有进入下一层的宝库,事实亦是如此。可达志摆明是一言不合,就揭破他的身份,免得他有机会逃离长安。

寇仲从容一笑,压低声音道:“敢问可兄,若我真的是从沼洞逃生,现在能否和你坐在这里喝酒聊天呢?咦!又下大雪了!”

可达志往窗外望去,一球球的雪花从天上降下,比以往任何一场大雪更来势凌厉。

徐子陵见过石之轩三种截然不同的面目:一派邪王本色、辣手无情的石之轩;佛光照人,横看竖看都是得道高僧样儿的无漏寺方丈;最后就是眼前这内心深藏无尽苦痛孤独的落魄文士。大雪像两道帘子般把桥底变成一个彷似与外世隔绝的天地,外面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失去所有实质的感觉。偶有其他船只闯入,瞬又离开,短暂地把内外两个天地连系在一起。

石之轩低沉的声音又在桥底的封闭空间响起,只听他道:“自从她死后,我从未如此孤独。我曾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为何我要这般做。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深刻痛苦的自责和懊丧。

徐子陵呆看着他,眼前的一切毫不真实,“邪王”石之轩竟在他面前忏悔自责,说出去包保没有人相信。忽然间,他明白到他的破绽是他的确对石青璇的生母碧秀心动了真情,他不是舍弃石青璇,而是怕面对石青璇。上乘先天内功最重心法修养,他是因心中死结难解,令不死印法出现破绽,致败于宁道奇之手。而邪帝舍利可能是他唯一补救的方法。

徐子陵忍不住问道:“前辈怎样看穿我的真正身份?”

石之轩剧震一下,缓缓抬头,双目悲伤的情绪尽去,代之而起是锐利如刀刃的闪闪邪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徐子陵心叫不妙,怎料到平常不过的一句话,竟把另一个可怕的石之轩请神般的召回来。

可达志凝望窗外,缓缓道:“大雪总令我想起塞外的风沙,人世间令我心动的事数不出多少件;可是我却会对着一团龙卷风下跪,为裂破沙原上空的霹雳电闪热血沸腾。在大自然的力量下,人是那么渺小。这番心事我尚是首次向人透露,因为阁下不但有资格作本人的敌手,更是个值得尊敬的硬汉子。”

寇仲微笑道:“原来可兄的饮酒谈心不是说着玩的,让小弟敬你一杯。”

两人欣然举杯相碰,饮至滴酒不剩,相视一笑,气氛表面融洽无间,但双方均看到对方眼内暗藏的浓烈杀机。

寇仲露出思索缅怀的神色,徐徐道:“犹记得功夫初成时,我在一个小谷之内,忽然间感到整个世界都与以前不同,我的感官像提升了层次,看到和感受到平时疏忽的事物,本来平凡不过的花草树木,都像活过来似的,其肌理色彩,丰富动人至令人洒泪。但这感觉只维持几天,一切又习以为常,我仍很怀念那一刻的感觉。”

可达志拍案叹道:“这正是所有人的通病,一旦习惯,便属平常,再没有任何新鲜感。女人亦如是,富贵荣华,亦不外如是。”

寇仲苦笑道:“若非我晓得你是什么人,定会以为你想劝我退隐江湖。但问题是尽管失去新鲜感,但得而复失,打回原形,实比从没得到更令人难以接受。试想可兄若被人废去武功,可挨得多少天?”

可达志举起酒壶,为他斟酒,笑道:“说得好,确是不能回首。想到终有一天,能与你老哥分判生死,可某已对生命充满渴望和期待。”

寇仲心道,说不定今晚将可如你所愿,举杯道:“这一杯就为我们的未来干杯。”

两人轰然对饮,意态豪雄,不但旁人侧目,惹得李密、晁公错等也朝他们瞧来。寇仲暂得可达志的照拂,并不把任何人的注意眼光放在心上。

可达志凑近少许,低声道:“我曾到下面看过,要从那沼洞逃生似近乎神迹,若非有此了解,少帅以为小弟仍有耐性在这里跟你喝酒谈心吗?”

寇仲微笑道:“你倒够坦白,我也就长话短说,我敢以人格担保,今晚拿来的是千真万确的邪帝舍利,这种异宝岂是常物,想鱼目混珠只是笑话。”

可达志双目精芒剧盛,沉声道:“如何可保证阁下不会爽约?”

寇仲傲然道:“我寇仲两个字就是保证,否则我就是猪狗不如的东西。但你们勿要食言,如若既不肯救人,又要夺宝,甚至连我们都要干掉,我会教你们非常后悔。”

可达志双目闪过浓烈的杀意,冷笑道:“舍利既在你们手上,主动亦由你们掌握,我们还能干出什么事来呢?兄弟放心吧!”

寇仲装作漫不经意地把目光投往跃马桥下,蒙蒙大雪中,小艇艇尾从桥底下露出小截。

徐子陵丝毫不让的与石之轩对视。一丝阴冷的笑意在石之轩嘴角扩大,平静地说道:“圣舍利仍在下面,对吗?”事实确是如此,只不过和石之轩想象中的情况有些小出入,徐子陵坦然点头。

石之轩的瞳孔像一双瞄准徐子陵的刃锋,再不透露任何内心的情绪,另有种神秘莫测的冷狠沉着,更似与活人身上的血肉没有任何相连,缓缓道:“看在你没有骗我份上,我放你一条生路,立即滚得远远的,今晚城门关上后,若你仍在城内,休怪我石之轩没警告过你。”

徐子陵从容笑道:“不是看在青璇份上吗?”

石之轩剧震一下,伤感神色一闪即消,恢复冰冷无情的神色,盯着他道:“不要让我对你仅余的一点好感也失去,对我来说,杀人是这世上少有的赏心乐事。”

连徐子陵亦在怀疑早前那个石之轩和现在眼前此君是否同一个人。摇头叹道:“我根本不需前辈的任何好感,更不愿因别人的怜悯而得以苟且偷生。前辈若要杀我徐子陵,请随便动手。”

石之轩哈哈一笑,连说三声“好”后,微笑道:“杀人也是一种艺术,就这么把你杀掉,实在是一种浪费,子陵后会有期。”

前一刻他还在船内安然端坐,下一刻他已消失在桥外的风雪中,弹起、后退、闪移连串复杂的动作,在刹那间完成,看得徐子陵整条脊骨凉飕飕的。幻魔身法,确是神乎其技。

徐子陵头皮发麻地呆坐半晌,忽然心生警兆,寇仲钻进桥底,坐到刚才石之轩的位置,笑嘻嘻道:“和你的未来岳父说了什么亲热话儿。”顺手执桨,划进水内。小艇离开桥底,进入漫天雨雪中。

寇仲把艇子靠岸。大雪有如黑夜为他们提供最佳的掩护,现在他们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回地下宝库,再非不可能的事。

寇仲道:“石之轩本来是要杀你的,却忽然因你而勾起心事,最后把你放过。他明知你的性格,所以最后那番话是故意惹你激怒他,他便可没顾忌地把你杀死。从这点推看,石青璇在他的邪心里仍占着很重要的位置。”

徐子陵哂道:“不要摆出一副旁观者清的样子。你今晚真的要依原定计划行事吗?我怕云帅不是那么可靠。”

寇仲不理会他的问题,进一步分析道:“他没有见过你的庐山真面目,若真的关心女儿,好应该请你这未来快婿脱下面具给他过目。而他没作这要求,正因他存心杀你,故不愿有其他因素介入。”

徐子陵没好气道:“最后一次警告你,我和石青璇没半点瓜葛。”

寇仲举手投降道:“我只是想逗你开心,云帅要造反随便他。今晚是愈乱愈好,谁得到舍利都没有好结果,宁道奇是唯一例外,因为只有他才不惧石之轩,这么邪门的东西,请恕小弟无福消受。”

徐子陵讶道:“你好像忘记还有个祝玉妍。”

寇仲抓头道:“我总觉得石之轩比祝玉妍更厉害。好啦!我要回沙家打个转,稍后在地下碰头如何?”

徐子陵道:“我怕婠婠会害你。”

寇仲苦笑道:“说得对,现在形势清楚明白,一旦婠妖女认定舍利不在我手上,定会不再留情把我杀死。问题是她会像赵德言般难下判断。所以我是故意回沙府让她可以找到我,设法令她相信舍利真的在我手上,那今晚我们才有机会混水摸鱼,溜之大吉。”

徐子陵道:“最怕是她们来个借刀杀人,利用李元吉来对付你。”

寇仲终于改变想法,点头道:“你这小子肯定是第一流的说客,好吧!我和你一起回去。”

徐子陵道:“回去前我们要和云帅弄妥今晚行事的细节。我们绝不宜被人看到走在一块儿,小弟先行一步,你追在我身后来吧!”

徐子陵借大雪的掩护,穿街过巷,忽行忽停,施尽浑身解数不让人跟在身后。石之轩能在永安渠把他截个正着,令他大为震懔,如若对方因自己而找到云帅,那他将会为此终生遗憾,石之轩绝不会对云帅客气的。来到云帅秘宅的后院墙,徐子陵把感官的灵敏度催逼提升至以他目前功力所能臻至的极限,不要说宅内的情况,附近几所邻舍的虚实,亦避不过他的耳目。一切如常。他感到云帅单独一人在宅内候他。徐子陵踰墙入院,直趋厅堂。

一人昂然临窗卓立,徐子陵虽脚落无声,却瞒不过他,在徐子陵踏入厅堂的一刻,旋风般转过身来,长笑道:“纵使在下与子陵兄向为死敌,子陵兄仍是在下佩服的人之一。”此君年纪在二十七、八许间,高挺轩昂,身材完美至无可挑剔,浑身上下每寸肌肉都充满力量,英俊中带着高贵优雅的气质,唯一的缺点是鼻梁过分高耸和弯钩,令他本已锋利的眼神更深邃难测,更使人感到他与生俱来的骄傲和只有自己不顾他人的自私自利本质。他左手拿着连鞘的长剑,散发着凛冽的杀气。

徐子陵表面从容冷静,心中却翻起连天巨浪,叫苦不迭,点头道:“虚彦兄你好!”忽然间他醒悟到问题出在云帅身上而非他徐子陵身上。云帅虽轻功盖世,终瞒不过石之轩的耳目,被石之轩查到落脚之所。阴沉的石之轩没有立即发难,明知他和寇仲与云帅有联系,于是放长线钓大鱼,今早徐子陵往见云帅,遂被石之轩盯上。可以想象石之轩是远远吊着徐子陵,希望从他身上一并查到寇仲所在,幸好徐子陵和寇仲分头活动,令石之轩误以为寇仲不是葬身沼洞,就是尚未重返城内,才有河上见面之举。石之轩显然猜到他会再见云帅,遂施借刀杀人之计,通知杨虚彦借李元吉的力量把他干掉。云帅肯定凶多吉少。眼前此局摆明是针对他而设,他就算过得杨虚彦这一关,也过不了外面的重重包围。唯一的生机就是尾随而来的寇仲,希望他知机先一步发现李元吉方面的伏兵,否则他们将难逃大难。杨虚彦的影子剑尚未出鞘,气势已把他锁紧,令他除动手外,再无别法。徐子陵缓缓解下面具,收在怀内。

杨虚彦从鞘内拔出佩剑,欣然笑道:“子陵兄进步之速,教人惊异,遥想当年在荥阳沈落雁的香居,在下影子剑出,子陵兄只有逃命的份儿。今天子陵兄能否保命逃生,须看子陵兄再有什么精进。”

徐子陵两手缩入袖内,紧握左右精钢护臂,不由得想起老爹杜伏威的“袖里乾坤”,淡淡地说道:“虚彦兄的风度令小弟非常心折,竟对失去半截印卷的事不置一词。”

杨虚彦闻言双目立即杀机大盛,往左斜跨出一步,洒然笑道:“只要把子陵兄擒下,哪怕子陵兄不乖乖如实招出,子陵兄的想法为何恁地稚嫩。”

徐子陵往右踏步,哑然失笑道:“就算虚彦兄能把小弟生擒,恐仍要好梦难圆,虚彦兄想知道原因吗?”

两人一边迈步在厅堂的有限空间盘旋,互寻对方的破绽空隙,一边唇枪舌剑,力图在对方的心志破开缺口,争取主动进击的良机。厅堂杀气漫空,劲气交击,暂时谁都占不到上风。杨虚彦成为天下闻名的影子刺客之际,徐子陵仍只是籍籍无名之辈,现在却能与对方平起平坐,一决生死,想想已足可自豪。

杨虚彦闻言冷哼道:“纵使毁掉又如何,石师不但答应把不死印法传我,还决定亲自下手收拾那叛徒。所以在下听到子陵兄的话,觉得非常可笑。”

这番话不知是真是假,但徐子陵听入耳内,忍不住心中一震,知道要糟时,杨虚彦剑光大盛。漫空都是重重剑影,以徐子陵的眼力,亦看不出那一剑是虚,那一剑是实。在凌厉万变的影子剑后,杨虚彦像空气般消失。

寇仲伏在远方一座高楼的瓦顶,任由雪花无休止的盖往他身上,心内的震骇难以形容。他本意是要看看石之轩是否会跟在徐子陵身后,故意延迟进入云帅院宅,岂知不到一刻钟,四面八方同时现出敌踪,人数达百人之众,埋伏在附近宅院的瓦顶街巷,将云帅的秘巢重重围困。他认得的除李元吉、梅珣、宇文宝外,尚有晁公错、李密、王伯当、“陇西派”的派主金大椿。不计李元吉的麾下好手,以这股实力,若正面交锋,纵使寇仲出手,亦只是白白多赔一条命的份儿。可见李元吉这次是志在必得,不容徐子陵有任何逃生的机会。长林军的人却不见半个。

他伏身处恰好在李密、王伯当等十多人的后方,想闯入屋内与徐子陵会合已是非常困难,更遑论为徐子陵打开一道缺口。但他并没有因敌我悬殊而惊慌失措,他的心静如井中之月,缓缓脱掉外袍,除下面具,把宝刀缓缓抽出。

雪下得更大更密。天色逐渐暗沉下去。寇仲无暇去想生死未卜的云帅,只希望在屋内把徐子陵缠着的不是石之轩,否则明年今日,就是他两兄弟的忌辰。

杨虚彦当然不是真的消失,而是徐子陵双目被他独有的手法催发剑光剑气所眩,配以他的幻魔身法,无法掌握到他的位置和形迹。自杨虚彦出道以来,饮恨在他这种别树一帜的凌厉剑法下的俊杰豪雄,多不胜数。徐子陵无法抢得主动,一时处于挨打之局,只能纯凭感觉的两袖挥出。“叮叮!”袖内护臂先后击中影子剑。这一招大出杨虚彦意料之外,哪想得到一向以空手对敌的徐子陵袖内暗藏护臂,无论在运力和招数上皆因错估敌情而失准。剑影散去,杨虚彦锐气大减。徐子陵一声长笑,两手从袖内探出,变化万千地朝后撤的杨虚彦攻去。杨虚彦不慌不忙,冷哼一声,瞬息间连劈两剑,任徐子陵的招式如何玄奥莫测,仍被他破去。第三剑更是凌厉无匹,硬把徐子陵迫开。徐子陵想不到他如此强横,两手又缩回袖内,杨虚彦这次学乖了,闪电窜前,影子剑幻出千百剑芒,细碎锋利的剑气立即把徐子陵笼罩紧锁。

徐子陵左袖拂散他的剑气,另一袖拂上剑锋,当杨虚彦以为他会以袖内护臂再硬拼一招时,徐子陵使出卸劲法,利用袖子的柔软带得杨虚彦差点失去势子,往他右侧斜冲过去。杨虚彦骇然抽剑后撤,徐子陵一个翻腾,头下脚上的飞临杨虚彦上方,双掌全力下击。这数着交手以快打快,变招之速,令人难以捉摸。杨虚彦一阵冷笑,长剑化作一道电芒,冲天而上,竟然毫不理会压下来的双掌,若大家原式不变,他肯定要伤在徐子陵掌下,但他的影子剑将会由两掌间贯入,洞穿徐子陵的面门。徐子陵亦要心中佩服,这可说是对方扭转局势的唯一方法。哈哈一笑,两掌合拢,重重拍打在剑锋处。气劲交击,狂飙往四外激溅散射,立时台折椅翻,厅内家具首先遭殃。

杨虚彦往旁错开,心叫不妙之际,徐子陵借反震之力,整个人像风车般凌空急旋,刹那间旋往窗外,落在院落内。杨虚彦全力展开幻魔身法,眨眼间穿窗而出,长剑直击徐子陵。他本以为徐子陵千辛万苦从他剑势的锁缠下脱身,必会立即逃之夭夭。哪知徐子陵竟沉腰坐马,一拳轰上他的剑尖。拳剑交触,两人有若触电,同时口喷鲜血,徐子陵被震得“砰”一声背脊撞上院墙,杨虚彦则给他硬轰得倒飞回屋内。徐子陵贴着墙壁往上弹射,长笑道:“今天恕小弟不再奉陪!”杨虚彦落入屋内微一跄踉,徐子陵早升至墙头,脚尖用力,斜冲而起。

李元吉的大喝声响彻雪花漫空的黄昏,高呼道:“格杀勿论!”箭矢声响,近百枝劲箭从附近瓦面和街巷射至,织成一片无所不包的箭网,向徐子陵射去。就在这命悬一发的时刻,一团雪球不知从哪里掷出,直送至徐子陵脚下。徐子陵早晓得寇仲会在暗中接应,轻踏雪球,感觉到雪球内暗含的强猛真劲,再一阵长笑,借劲倏忽改向加速,在箭网布成前,横过十多丈的遥阔空间,往邻近的楼房顶窜去。

李密、王伯当和十多名高手同时在徐子陵扑去的楼房上现身,李密喝道:“看你这次能逃到哪里去?”

另一团雪球又再雪中送炭地来到徐子陵前方脚下,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徐子陵不但没有改变方向,还在踏雪借劲后,加速往两丈许外的李密扑去,一副送上门受死的样子。李密心中一动,大鸟般腾身而起,向徐子陵迎去,两掌卷起狂猛的劲气,务要在空中把徐子陵逼落地面,让正从四处聚拢过来的己方人马,把他困在重围内。策略上确是无懈可击,不愧是曾纵横天下的一方霸主。李元吉是第一个赶到徐子陵下方的人,只要徐子陵被截下来,他敢写保单可把徐子陵杀死。他虽明知一旁有徐子陵的同党在暗中帮助徐子陵,但由于形势混乱,一时间连对方的位置都摸不着,只好先把徐子陵困死,到时哪怕极可能是寇仲的徐子陵同党不现身受死。晁公错此时赶到雪球掷出的地方,却连寇仲的影子都见不着,他是老江湖,立即腾身而起,到高处环目四顾,搜寻敌踪。杨虚彦追了出来,往徐子陵所在赶去。

徐子陵离开云帅的宅院后,就像磁石吸铁般,牵动整个包围网。全场只有寇仲一个人明白徐子陵的逃生策略,趁此黄昏大雪,天色昏暗的时刻,他就那么的杂在敌人队伍中,赶往接应徐子陵的最佳地点,令晁公错的高空探索徒劳无功。到离李密尚有丈许距离,劲风压体的一刻,徐子陵凌空换气,施出云帅启蒙的回飞之术,倏改方向,往外斜飞。正在窜房越屋赶来的梅珣和宇文宝,从侧赶至,见徐子陵似要改向往他们处掠去,如获至宝,同时腾身而起,全力截击。李密扑过了头,眼睁睁瞧着徐子陵斜移开去,一指点出,指风袭向徐子陵肩背,变招之快,且在凌空的当儿,在在显示出他非是浪得虚名之辈。岂知徐子陵又回飞过来,不但避过李密的指风,还教梅珣和宇文宝齐齐扑空。

徐子陵拐个弯,仍向没有李密,只剩下王伯当作把关大将的十多名敌人扑去。陇西派派主金大椿和两名徒弟“柳叶刀”刁昂、“齐眉棍”谷驹恰好赶至,加入王伯当的阵营,看得下方的李元吉心中大定,断定无论徐子陵如何了得,仍闯不过这一关,大喝一声,冲天而起,裂马枪朝徐子陵后背攻去。寇仲就在这要命时刻,出现在王伯当等人后方,人随刀走,井中月化作无可挡御的长虹,往敌阵后方冲去。徐子陵心叫寇仲你来得好,双拳轰出,分取敌方最强的王伯当和金大椿。即使把守屋顶是最强的晁公错、杨虚彦、李元吉、梅珣或李密,在徐子陵和寇仲的前后夹击下,亦要溃散避开,更何况是王伯当和金大椿这些较次的高手。

寇仲和徐子陵默契之佳,天下不作第三人想,见徐子陵把攻击集中在王伯当和金大椿两人身上,他立即推波助澜,收窄井中月的攻击范围,所有变化,均针对两人而发。王伯当和金大椿哪肯冒这个险,分别往左右避开。其他人见己方最强的两个人分头躲避,又见无论是凌空飞来的徐子陵,又或从后方突袭的寇仲都是势不可当,一副与敌偕亡的狠劲,人人虚晃一招后,朝两旁溃散。牢不可破的包围网,终露出缺口。徐子陵踏足瓦面,与寇仲错身而过,两掌拍出,分别击中再由左右攻来王伯当的双尖矛和金大椿的长剑,硬把两人已失锐气的反攻瓦解。寇仲则直赴瓦缘,井中月疾挥,狠狠砍中李元吉刺来的裂马枪头,还大笑道:“齐王请回吧!”李元吉被迫得连人带枪往下堕跌,偏是莫奈他何。晁公错凌空而来,飞临两人上方。徐子陵和寇仲同时出击,双拳一刀,就算来的是宁道奇亦难以讨好,何况是晁公错,与徐子陵的双拳硬拼一掌后,便借力飞开,否则寇仲的井中月大有可能把他的头斩下来。两人肩头猛撞,借力腾飞,越过众人头顶,竟朝相反方向逸去。这一招又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一时之间都不知追赶谁才对。

李元吉大喝道:“追!”带头往寇仲追去。杨虚彦这才赶至,展开幻魔身法,倏忽间赶到徐子陵背后两丈许处。形势乱成一片。徐子陵自知若论轻功,实逊以轻功身法名震当代的杨虚彦一筹,不过他却是有恃无恐,只要不给人截着,便大有逃生机会。

两人分头逃走,后面各有一群如狼似虎的强敌穷追不舍。双方都是逢屋过屋,好像在比试轻功身法。片刻后徐子陵和寇仲分别绕了大半个圈,竟又走在一块儿,前方就是跃马桥。追得两人最近的是杨虚彦,接着是晁公错、李元吉、李密和梅珣,其他人依功力落后在远方处。

此时天已尽黑,不过杨虚彦等追兵都有把握可在短时间内赶上两人,不容他们脱身溜掉。敌人愈追愈近,两人同声发喊,从瓦顶跃往地上,肩头再碰,速度陡增,拔身而起,往永安渠水投去。“咕咚”两声,齐齐没入黑沉沉的河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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