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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8章 宋浪子

君为客 洬忱 3938 2024-11-12 10:31:40

秋雨缠绵,一片茶白中溶入了抹紫棠。宋诀陵撑着把油纸伞,也不顾道上湿滑,只踩稳了石子轻巧行着。

一声鸟鸣惊动了他,他挪了伞仰天观,只见雪白双翼遮住了梧桐雨,一只信鸽正正掠过上空。

“这飞奴怎的向北飞?”宋诀陵琢磨道。

“那信鸽来处住着叶杨二姓,一个东世子,一个南疆大族,向北传书做什么?书院仅容每人三月一家书,这般宝贵的机会,向北传书岂不浪费?”

“奇怪……”

宋诀陵正撑伞立于雨中沉思,乍闻身后足音乱响,他回身略窥——原来是季徯秩。

季徯秩本就轻虑浅谋,明知早秋雨多也不知要携把纸伞,这就罢了,他师父柳契深偏也是个缺心眼的,清晨偏唤他去踏什么秋。天公落雨也没有先打个招呼的习惯,直叫师徒二人在山野里痛痛快快淋了一遭。

没辙,散了,各回各屋呗!

季徯秩跑得近了,怕给过路人衣裳上溅泥点子,只得慢了步子。秋初衣服还没来得及添厚,雨水便将季徯秩的身形勾了个透。

宋诀陵眯缝着眼略微打量,心中思道:“京城皆道季徯秩一身美人骨,如今瞧来,倒真不假。”

宋诀陵虽说是像个流氓般端详人家,心里头却未生半分要去给那美人撑伞的欲望,瞧那人落魄可怜也不过放他一马没去逗弄他。

宋诀陵欠身给季徯秩让出道来,还亲切叮嘱一句:

“这雨凉,小侯爷可要保重身体。”

“是要保重身体,只是您这会儿干嘛扯着袖不叫人走呢?”

宋诀陵本意是不去纠缠那落汤子,哪知竟稀里糊涂地伸出了只手来留人。自个儿失态,他却不慌乱,只不动声色地将刹那惊惶遮掩而去,歪头笑道:

“侯爷这是去哪儿呢?”

季徯秩把身上那湿衣裳扯了扯,辗然一笑:“明摆着呢!急!您今儿就别拦着人了罢!”

“您这么一跑,岂不是叫身子生了汗?雨又脏,咱俩一块儿到汤泉那暖暖身子去?”宋诀陵不依不饶。

季徯秩笑着推辞:“不劳。”

雨落芭蕉,聚了叶片一掌心的水。风一刮,掌一倾,便在一旁的池塘里溅起几朵漂亮水花。

宋诀陵明知故问:“为何呢?”

“好歹是稷州人,含蓄!”

季徯秩眉目传情,只是他似笑非笑,眼珠子再那么略微一转动,就差没把流氓这俩大字写下来贴宋诀陵脑门上了。

宋诀陵笑着摩挲伞柄,手顺着季徯秩的湿袖攀上去攥紧季徯秩的臂:

“都是男儿郎,论什么含不含蓄的?”

“那没办法,男儿气概事小,失身事大!”

“小侯爷懂的倒是多……我寻思着我也不是什么见人就吃的断袖啊?”

“是吗?哎呦我这脑子!从前是谁嚷嚷着男女通吃来着?”季徯秩轻声细语,蹙眉思索状。

“嗐!这可不是得看对象为何人么!侯爷这般的,叫人不馋都不行!难不成我偶尔嘴馋想尝个别的口味就成断袖了?”

季徯秩佩服地给他抱了个拳:“还是二爷您歪理多!”

宋诀陵轻佻地瞧着那些个水珠自季徯秩颈子上滑下来堆在锁子骨处,暧昧道:

“小侯爷平日里倒也学着点仗势欺人啊!这会儿叫我一个贱的好整以暇地撑着伞,您这贵的却狼狈不堪地淋秋雨,可不是贵贱颠倒了吗?——不然我教教您?”

季徯秩揣着笑意:“不了不了,我是良家子,用不着二爷手把手地教我当流氓。”

“那我教点别的?”

“讲不通。”季徯秩没闲情招惹这个厚脸皮的,只挣开他的手道,“我看二爷也不像个断袖,这般绕弯子缠人,只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啊呀!侯爷可是误会我了!我不是见侯爷此刻湿漉漉的,瞧着好生可怜,这才决定要陪着您的吗?”宋诀陵将季徯秩扯进伞来,“此时天正阴着,又是晨间,估摸着除了我俩,没人会去沐浴。汤泉那儿有提前备好的院服,也不劳您还往屋里跑一趟,咱俩去那儿好好把误会解开?”

季徯秩听着,点点头:“我看成,那走罢。”

“欸真走?”宋诀陵惊诧。

“走。”季徯秩不改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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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进了汤泉,却只有一柄屏风,二人分不出先后便只能背朝对方脱衣裳。

季徯秩将他那湿得已可用来揩桌揩地的衣裳尽数褪尽,披上了一旁备着的薄衣。

宋诀陵是鼎州男儿,本没有披衣沐浴的习惯,但见季徯秩最后还是披了层薄的,自个儿也就不大好意思去宽衣解带卸去最后一层。

二人试着水温渐渐把身子没进汤泉里去,从前口齿伶俐还要争个高下,这会儿却不约而同地闭了嘴。

热汤蒸得季徯秩酥肤淡粉一片,仿若娇俏女子搽了粉。宋诀陵起初拣了个离他很远的位子,半晌却又自作主张挨了过来。

二人挨得近了,心跳声清晰可闻,只是都太平稳有力——原来他二人总把断袖挂嘴边,话说得轻浮,却是实打实的没把对方太当回事儿。

宋诀陵忽而打趣道:“适才没机会瞧,这会儿挨近了才瞧清楚小侯爷身上的肌肉,真真是匀称漂亮!宋某原以为您这么张脸,铁定配上细胳膊细腿,一身软皮囊呢!您身上也真是香得可以。”

季徯秩将抿着的唇松了,笑道:“打小练武的,身上若皆是软肉可太奇怪!——不是说要解释解释,今儿在热汤里都臂膀紧贴着闻香了,怎么还不见您解开误会?”

宋诀陵颇无辜:“我没扑到小侯爷身上挂着,还不够解释吗?”

“那该解释的都解释清楚了,咱俩便聊聊别的?”季徯秩温和笑,“譬如鼎州如今局况如何。”

宋诀陵唇角也生了笑:“诶我这是被摆了一道啊?”

“瞧您这话说的!咱俩好容易解开误会,放下芥蒂谈谈天怎么啦?”季徯秩在身子上抹皂角。

“可您要问鼎州却怎么来问我?您许是不知,家父早调任缱都已有好些年,鼎州早非宋家温巢,我爹一个秘书监少卿能知道些什么?我一个吃喝等死的纨绔又能知道什么?”

那宋诀陵眸中寒意渗出,只借着擦拭入眼的水珠顺势敛睫,把没抑住的寒光速速收了。

季徯秩轻笑道:“臣子有国便有家,何愁无巢?”

“叶落归根的道理孩童皆知,难不成小侯爷竟不知?”宋诀陵捧水净面,“还是说在这缱都做只深宫雀还恰巧合了您心意?”

季徯秩眉宇间是不变的平静:“人臣在忠,不问因果。”

“哈……”宋诀陵闻言垂下凤目,他痴愣地盯着水面,喃喃道,“忠……真忠!”

不是一路人!

雪融至寒天恐都不及宋诀陵此刻心寒,然他心里寒彻,却并不妨碍他摆出混子模样继续笑个没完:

“话虽如此,但我可还念着远在鼎州的亲眷呐!我们北疆儿郎离了家就好比苍鹰折了半边翅膀,不比其他州民那般心硬如磐。嗳!恐怕这也算个北疆习气罢?”

季徯秩颦眉蹙额,听出他话里有话——宋诀陵是在讽刺他忘了本——可他除了觉着那话难听外也没甚强烈反应,眨眼间眉头便松了。

这样才对,这样才最是漂亮。

宋诀陵就着汤泉的壁沿仰了头:“对了,小侯爷,我们鼎州人都说狗很灵,像人。不过折了四条腿的狗,除了吠天,似乎也干不了什么,人该不会也如此罢?

季徯秩当他在发疯,并不搭理,那宋诀陵却故作惊奇状,道:

“嗬——那我不是得朝万岁嚎上几嗓子么?”

季徯秩哼笑一声:“二爷当真会说话。”

宋诀陵停顿须臾,又道:“您甫七岁便来了缱都,应是见识深远。宋某今儿有一事求教——听闻大漠里的狼放至城里养不活,笼里养的莺虽是病了,但叫得好听,比得过天上飞的那仅会报丧的黑鸦,是么?不过在我看来呀,狼也好,莺鸦也罢,都是圈在笼子里才有灵性……”

季徯秩半分不恼,他缓缓洗净身上皂沫,道:

“二爷,犬折了腿,吠天,不折腿难道就吠地?您向我请教,可我所言您未必爱听。俗话说‘远水救不了近火’,如今您只有黑鸦,难道就能把他掐死以换只叫得好听的莺么?您鄙弃乌鸦报丧,怎不言赤乌是瑞鸟?再说,哪怕鸟与狼皆困于笼中,人也会被固着于笼侧,这笼子囚的是那笼外看客,还是笼内主儿,说不准啊!”

季徯秩收了笑,蹙眉怜悯道:“二爷,今日所言,我知,你知,天公知,圣上不知。我没闲情再陪您打哑谜,只劝您一句,日后莫忘谨言慎行!”

宋诀陵大笑几声,左掌倏地击打水面,水花迸溅起来迷了季徯秩双眼。

“季徯秩,你当真不恨他?!你爹与我爹曾被天下人并唤‘十六州双忠’。如今呢?一个沦为天下笑柄,一个披着满身伤痕去北疆斗命。更何况若无他病急乱投医,当年你兄长又怎会……”

季徯秩压着火气,只扬起水浇了宋诀陵一脸,他缓缓起身,漠道:

“我父兄皆尽了臣子本分不是么?是,佛门两年清净平不了我心中杀兄恨。但杀他的是蘅秦兵,不是万岁爷!”

季徯秩走至屏风后驻步,自衣桁上取了巾来,面无表情道:

“你怒你怨……可宋诀陵,你如今在怨什么呢?是怨你离家缺爱,还是怨你宋家失势?”

不知是水入了眼还是灵台怒汤沸腾所致,宋诀陵眸中猩红,似是一牵便能扯出道道血丝。

“好、好啊!好一个我怨什么!季徯秩,我告诉你!我不怨,我恨!我恨恶人当道,金缕衣,万户侯;我恨善人受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你问我北疆如何?那遍野的不是黄沙,是饿殍!百姓恨的不是蘅秦兵,恨的是吃人的饿犬,恨的是吃空饷的京官!那狗皇帝看在眼里,可他无动于衷!他配做什么万岁?”

“‘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1】’啊,小侯爷!”宋诀陵呢喃。

季徯秩闻言喉里没了声,他沉默地擦净身子上的水,抬手把衣裳给穿了。宋诀陵却并不打算出来,嗓子经了那番嘶吼变得有些低哑:

“‘举世混浊,清士乃见【2】’。这魏家的天色至黯,总会见圣明。那人总有一天会死,你不趁早做打算,早晚会死于中原逐鹿。”

“多说无益,我昏,只怕二爷再怎么咬牙切齿,我也全当是小孩儿胡闹。”

季徯秩说罢要出门,却又听身后人冷哼:“雨没停,小侯爷急着出去当落汤子吗?”

季徯秩没理,只把那些个脏的衣裳揉至一处抱怀里,顶着微雨跑回去了。

宋诀陵听不着他的足音,只捧水淋身,却觉着越洗越脏,似是洗出了淋漓鲜血,洗出了一身的腐臭。

他这将门之子,儿时虽不愁吃穿用度,但没少见父亲为营里的用度发愁。也曾见过荒年营中的哥哥们在腰间系麻绳,狠命勒住腰身只望少吃些粮。

八尺男儿啊!个个腰细得不成样。

初见他觉着新奇好玩,便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可他估摸到死都不会忘记他那平素温柔的娘,瞧见后眸子中浓浓的愤懑失望,以及后来的场面——昏黄烛火,肩上鞭痕,面上珠泪。

悉宋营的兵士不及苌燕营守备军那般具备极高资质,也不及鼎西镇关侯薛止道所率领的金月营那般,从军饷到兵器样样不缺,还要在兵器上阔气地点粒金儿,然而悉宋营诸兵士皆于营中长大,个个情同手足,确是众心如城。

巍弘帝忌惮悉宋营便是深谙“上下同欲者胜【3】”的道理。

成于此,败亦于此。

巍弘帝自继位以来便一直在设法削弱悉宋营。先是派了御史出访,后是在那儿设了行军司马。枢成一十五年魏秦的那场败仗又给他提供了个好缘由,叫他名正言顺地动起手来,先是分裂了悉宋营的领兵与调兵权,还不够,便将领兵权也从宋家手中收去。

哪知没有宋家人,这营中兵士怕已当了多年的乞食子。

恩情这东西,不还就是一缕烟,飘着飘着就散了,什么也不挨着。若要还,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北疆人胆子肥,鲜少怕过什么,可最是怕报恩无门。然而如今他剜去了悉宋营的心脏,群龙无首却引了条蛇来当龙头!

军营大开宴,沙场观美人,悉宋营也开始如同这魏的很多东西一样开始腐烂。

“多少荒唐事……季徯秩啊,你怎就不恨那狗皇帝?”

宋诀陵想着想着,竟变得有些痴。他在这汤泉之中泡了太久,脑袋里已然一片混沌,整个人有如醉酒一般不清醒。腿渐渐地使不上来劲,叫他只能顺着石壁往下滑。

氤氲热气将他藏在其中,泉水渐渐没过他的肩,颈,颔,鼻,眼,毫不怜惜地灌入他的鼻腔……

他太清醒,太失望。

太过清醒,因而太过失望。

这魏家天下,不容臣子插手。

谁知万尺山河,沃野的是臣下的血,翠林的是臣子的尸,厚土印下的是臣僚的足。

君为客,臣当为主翁!

恍惚之中,一张熟面又出现在他眼前。那人将他从水中捞出,又用玉指探了探他的鼻息。

往后皆模糊,只依稀察觉肌温抵过了秋凉,身子一上一下地耸动,应是那人蹒跚着将他背回了屋。

耳上朱砂痣红得诱人,他知道那是季徯秩,但他没做出一丁点儿的反应,他明白自个儿此刻不愿面对季徯秩,季徯秩亦然。

后来,只听木门吱呀,他的世界又陷入了不见头的沉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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