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坎州
脚下的竹叶被踩得咔擦作响,那穿行于其中的二人皆是冷静模样,瞧不出半点张皇。
江临言轻车熟路地将人儿领回了那人在山脚扎的营帐里头。
一路上,他那乖徒都在问他一件事——他怎么在这儿?或者说他是怎么突破设在山脚的关卡来到这儿的?
江临言抽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懒洋洋地不吭声,只要沈长思问他,他就伸出一根指头指指自己的嘴,意思是他一张口这草就会掉,所以他这会儿说不了话。
可沈长思一点儿也不明白他师父好端端地在嘴里叼根草干什么,自然不停地接着问,然而那人又继续无赖似地指嘴,叫沈长思所行皆化作了无用功。
二人回到山脚那兵营里头,沈长思叫属下拎来了一壶不知哪个好客人家酿的春醪。
那春醪往桌上一放,沈长思那双桃花眼便牢牢钉在了江临言身上,好像他不把那人完完全全装进眼底,那人便要乘风归去,再像先前那般销声匿迹好几年。
“师父。”
江临言慢悠悠地把那根狗尾巴草从嘴里抽出来,声音拖得老长:
“欸——”
沈长思垂头笑了一声,原先是和他师父面对面坐着的,这会儿把椅子挪到了他身边,与他肩并肩地挨着坐。
江临言不问也明白,他这乖徒就是忧心他一声不吭地跑没影了,故而挨近些锁着他,可他非要明知故问。
“干什么?”江临言笑。
“没干什么。”沈长思也笑,停顿须臾这才又黏糊道,“徒儿这几年想您想得好苦。”
沈长思是那般把心里话夹着混账话一道说出来的性子,嘴里的话通常皆是甜得叫人不知东西南北的,可偏偏有那么几个就是能辨其真心几何。
江临言算一个。
江临言把送至嘴边的酒笑出了涟漪似的痕,他抹了抹嘴,道:“你这话为师有些年没听了,如今这么一听,还真有种别样的滋味……脸皮厚哟——”
“这叫有其师必有其徒。”
“听不懂。”江临言眨了眨眼,倏忽又咧开嘴笑,“想我多点儿还是想迹常多点儿。”
沈长思答得干脆:“都想。”
“谁多点儿?”江临言来了兴致,铁了心要刨根问底。
“您。”沈长思倒是回答得毫不含糊。
“说笑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回头见着迹常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我。”江临言往他脑袋上乱揉了一把,“你这几年尽呆在京城耗日子了,恐怕也有好多年没瞧见迹常那小子了罢?”
沈长思垂着脑袋,半天才低低应了一声:“是,下了山就没再瞧见过了。”
江临言抚着酒杯的杯壁,斜了眸子瞧沈长思的笼了层霜似的面色,安抚道:
“你莫要自责了。方才我若没及时赶到那林子,这会儿你恐怕也陪着他们去了,他们这笔血帐算天算地都算不到你头上。”
“这话可劝不动我。”沈长思无奈地摇了摇脑袋,抿了口酒,又道,“若不是我非要将他们招来剿匪,他们估摸着早晚都能寻着个安分的好营生,而不该是这般无辜地死在这儿。”
“这种事儿你以后遇着的只会多不会少,哪有那么多时间供你伤春悲秋?你当时敢同魏盛熠夸下海口,便该想到这样的后果。”
“您怎么用词用得这般轻?”沈长思凝视着那铜杯里有些浊的酒液,“您该说我不自量力,好高骛远。”
“谁?谁敢这么说我江临言的徒弟?”江临言猛一拍桌。
沈长思瞧着他师父演,舒唇笑了:“您这般护着我,真应了那句话……嘶……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是……”
沈长思蹙着眉思索,可不待他寻着个合适的词补上,那江临言已爽快地对上了。
“欸——这为师知道!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您听来不觉得奇怪?”
“奇怪?那换个。‘色令心迷’。”
沈长思明白他师父这是费心在逗他开心,便勉强自己陪着他笑。江临言瞧出他笑不从心,便将他的脸儿掰向自己,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双桃花眼。
沈长思被他的眼睛盯得失了从容,索性将眼睛给阖上了,道:“师父,你这使的又是什么招?”
“睁眼。”
“……这……”
“睁眼。”
沈长思听江临言声调平平,忧心自己不听话一会儿把人给气跑了,终于舒开了眸子。可叫他惊奇的是,那人面上没有半分怒意不说,竟还是笑着的,笑得烂漫爽逸,笑得清澈纯粹,一点儿也不像个漂泊江湖的沧桑剑客,像个眼中载满日月山河的仙人。
沈长思忽然想要躲起来,把自己沾满朝堂尘土的、肮脏的脸藏起来,把懦弱无能的自己藏起来,不要叫他瞧见。
“笑。”沈长思正怔愣着忽然听见江临言对他说。
沈长思于是像方才那般牵起嘴角,那笑可漂亮,仍谁瞧见恐怕都忍不住夸一句人比花娇。
可江临言却对他说:“干什么哭?”
“没哭。”沈长思有些躁,“您哪里瞧见我哭了?”
“义尧,笑。”江临言道。
“怎么笑?”沈长思双眉蹙起,眼里的薄薄水光被烛光一打便闪着晃动起来,“我在笑,您却说我在哭,那么我要怎么笑?”
“为什么哭?”江临言仍旧笃定。
沈长思终于缴械投降:“师父,这世上有太多东西不如我意,叫我失望,叫我心痛,叫我苦恨,叫我魂不附体。”
“什么东西?为师问你,你真答的上来吗?你开得了口吗?”
“有何不可?”
“那么为师问你,你恨沈家吗?你恨沈明素吗?你恨魏盛熠吗?”
沈长思犹豫了片刻,问道:“师父想听到怎样的答案?”
“为师要听你的答案。”
“都不恨。”沈长思摇头,“沈家生我养我,我当不了白眼狼。明素么?我身为兄长却四处惹事,一事无成,他奔波四海,拖着双病眼,辛苦至极,我怜爱他尚且来不及,又怎么会恨他?至于皇上么?陛下贵为天子,我这般小人哪敢不知分寸,僭越上苍。”
“你不信你师父我的风水,倒信那人的九重天?”江临言把手搭在沈长思的肩上,单手满上一杯酒送到沈长思的嘴边。
沈长思仰起脖子任由江临言把那杯酒灌进他的唇舌喉腔,还听江临言接道:“你不恨他们,当然痛苦。沈家污浊,你却深陷其中因着血缘不得解脱;明素受宠,你却因沈家眼底容不得莽夫而活在轻视当中;当今圣上媚外负里,不识你才。然你却不能恨他们……”
“不是这样。”沈长思苦笑。
江临言把空酒杯“锵”地一声放回桌,大手随即覆在了沈长思的喉结上,将他的吞咽全握在了手心,他在沈长思的耳边道:
“长思,你最恨你自己。”
那话叫沈长思听来真是太过于可笑,他于是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不知从何时起,那酒突然变得好辣,辣得他的眼泪从眼角不停地往下滚。
“不许哭。”
“没有哭。”
“又扯空心架子?”江临言道,“再这么昧着良心说话为师可走了?”
“不要走。”沈长思拿手背往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把那些泪水抹得干干净净,他抬起头盯着江临言,那双桃花般的眸子此刻带上了一点漂亮的红,他道,“我求您留在这坎州助我剿匪,助陛下救这乱世于水火烹煎。”
“助他?不要。”江临言回绝得很是干脆。
“为何?”
“为师对救那人脱离民怨没有兴趣。”
沈长思了解他师父为人固执,打定了主意多半听不进劝,便蹙着眉凄凄叹了一声,深吸了口气,故作轻松道:“成——您何时出发?我送送您……您来日若是瞧见我师弟了,莫忘替我同他问问好。至于我在坎州剿匪一事就莫要向他提,您就说他师兄在南疆同楚国讨债。”
江临言抚着他的头发,玩味道:“谁说我要走?”
“您不是说……”
“为师虽对救那人不感兴趣,但对救你可是感兴趣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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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深夜,山脚那小兵营里头只有一张大帐还摇着烛火。
沈长思下巴抵着桌,借着有些昏暗的烛火瞧他师父提笔在那山势图上描描画画。橙黄色的暖光打在江临言面上,叫他清秀面容上的线条更加柔和起来。
他散去了一身的江湖逍遥气,那般沉静模样像个舌战群儒的文臣,倒一点儿不像个耍刀玩血的武徒,也不再似个鬼话连篇的风水师。
江临言空出只手来摸沈长思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地顺着。沈长思的眼皮子正打架,这会儿被他师父一摸,稍稍精神了些,他笑道:
“您还把我当黄毛小孩儿呢?”
“为师可是瞧着你和迹常的个子窜起来的。”江临言的右手还挥动着毛笔,只是面上有些骄傲神色,“你们长大得太快,叫为师到如今还发懵。现在时间隔得长了,为师更是常常犯糊涂!有时想起那段时光来,只记得你们一直是个小孩儿,快下山的时候,一下便窜成这般大了——诶呦,累啦?累了就阖眼休息一会儿罢!”
“您说话像个老头儿。”沈长思阖着眼笑。
“为师要来得再晚些,你在地府瞧见为师时,你真就只能瞧见一个老头了。”
“是、是、是,我沈长思的师父当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你和迹常俩小孩儿虽然性子闹腾了些,但就凭嘴甜这一点,都不知道能讨多少姑娘欢心。”
沈长思又笑:“我尽力还成,我师弟粗手粗脚的,可不容易讨姑娘喜欢。”
“人总会变的。”
“您有没有至少去瞧过他一眼……在下山之后?”
“没有。”江临言道,“盯着北疆的人太多,为师哪有那么大本事平安游走南北?”
“我总觉着您无所不能……”
“那是神仙。”
“我知。”沈长思含糊应道,“那您去不了鼎州,为何不来缱都见我?”
江临言没回答,只是在那人睡熟后替他将垂至面前的发别到耳后:
“为师当然偷偷来过缱都见你,也偷偷骑了几个月的马,吃了一嘴黄土风沙,只为远远瞧迹常一眼……可是为师不能同你们说,这世上能通天的,只有万岁和贼寇。为师不要同你们反目成仇,也不要你们为成我大业,甘心赴死。”
“为师不要你们为难,为师要你们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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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帐外的天还未亮起天光,只是远方隐约泛上了一层灰。
沈长思惊醒的时候,先是模模糊糊地往周遭瞧了一瞧,不知在找什么东西。这一瞧直叫他猛地起身,差点把身下的椅子撞翻。
他慌张地环顾四周,只见从不远处那行军床上有个人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莫慌,为师在,为师在——”
那人说着又躺了下去,没一会儿便入梦去寻了周公。沈长思靠在桌角上稳心神,过了一会儿才晃着脑袋笑。
沈长思已被那患得患失的毛病困了好些年——别人懂得及时行乐,他倒好瞧着眼前的东西不懂尽情享受眼前的喜悦,眼里瞧着的皆是来日失去的苦痛。
所以他向来不好争抢。
然而有些东西到手不需争,他们自作主张地来,又自作主张地走,像是一阵握不住的风,随心来,随意去。他没有资格把那些人留下,只能笑着送他们走,然后怅然若失,不知道的人见他离别笑面还以为他没心没肺。
下序清山那会儿,别的人都只瞧见他嘻嘻哈哈,只有江临言和李迹常拍了他的肩,严词厉色道:
“忍着,不许哭!”
沈长思愣了好一会儿,俯身把江临言给他盖上的暖衾从地上拾起,又叹了口气。
他师父江临言人虽还算是亲切体贴,但体贴也是有个度的。就拿目前这情况来说罢,他虽懂给沈长思盖上条暖衾,却不知将那人扶到榻上睡,还鸠占鹊巢,舒舒服服地在那行军床上歇了个欢。
说他体贴罢,倒也真是体贴,只是叫人不清楚他到底用了多大的心。
沈长思两指一捏,把江临言画至深夜的山势图放在面前抖了抖,自己摊开看了。
江临言在图中山上圈了三个点,一个在主峰半腰处,一个在两座最高峰之间的山谷里头最后一个正是他们所处之地。
他这一琢磨便忘了时间。
他盯着那张图瞧了又瞧,百思不得其解,眼瞧着帐外有天光隐隐泄入,揉了眼正打算去外头伸伸懒腰,结果一回身便被他师父给吓了一大跳。
江临言拿着那“风水正好”的折扇往沈长思脑袋上一敲,笑道:
“魂呢?回身子里边没?要不要为师给你招招魂?”
沈长思被打还笑,把双臂舒展开伸了个懒腰:“师父您这画的是什么个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要你们即刻把窝从这里搬走的意思。”
沈长思也没有犹豫,只唤来了下属,还在同下属解释的时候又朝江临言问了一句:
“搬去哪儿?”
“哪儿都好,越是落魄的地儿越好,离这越远越是好。”
“成。”沈长思说着又要出帐去寻人,可自己那衣裳却被身后人给扯住了,他有些诧异地回身,问道,“师父,怎么?”
“你小子怎么不问为师这是为何?”
沈长思对他笑:“我信您。”
沈长思为了这件事跑了一整天,留江临言在帐内从早歇到晚。
江临言再见到他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清晨了。
他领着江临言上了马车,这才道:“这山位于坎州北,我把营地迁到了坎州南边一块地儿,那儿人少,若非专程往那儿去,估摸着没什么人知道那儿新修了个兵营。”
“行。”江临言盯着沈长思的脸儿瞧,又摸了他的臂膀一把,半天才吐出一句,“长思,你过几天去把脸儿晒一晒,把身上那些硬肉减一减,这大半年你就跟着我姓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