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缱都
冬寒跨了北边的高山大河,今儿终于也把京城给裹住了。
魏盛熠坐在御书房里头批奏章,木门被敲得闷响阵阵。那些阉人敲门向来轻手轻脚,如今这般应是来了客。
魏盛熠含了口寒气入嘴咽了,道:“侯爷莫敲了,进来罢。”
季徯秩披着红裳进来的,他虽是带伤入宫,步子倒还似从前那般迅稳。许久未见,他原以为魏盛熠会垂头执笔,就连分他一眼都稀罕,哪知却直直撞上了魏盛熠那双棠梨眸子。
那人用手撑着脸儿,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季徯秩。
季徯秩也不慌,坦然一笑,跪下道:“陛下,别来无恙。”
“起来罢——你我之间是这般需要拘谨的关系么?”
季徯秩垂着眼睫,并不说话。
魏盛熠的瞳子浅,眉骨生得又高,眉浓起来不蹙也似蹙,那么个深邃的容颜凝在了那儿,石塑似的冰凉,嘴里本就不暖的话被那冷脸一冻,更寒了几遭。
“伤哪了?朕瞧你气色不大好,往常你善忍,向来伤不挂脸,伤得再重也跟个没事人似的……”那笔向下滴了墨魏盛熠才回过神来,把笔尖放在墨盘上刮了刮,“今儿这般……唇都泛白了,想必病得不轻……何必非得要来见我?”
“一码归一码。臣这毛病也不是一日犯的,久病需长治,不急这一时。”季徯秩用手虚掩着左腹,问,“近来朝中可忙么?”
“大事倒没有,皆是些聊胜于无的小事。”
“聊胜于无么?臣该夸您心宽,还是将人命视作草芥?”季徯秩拿那双妩媚含情眼凝视着那双深邃多情目,情意不见半分,噼里啪啦的全是瞧不真切的怒意。
一声冷笑泄出来,魏盛熠道:
“冷眼静看才能把东西瞧清,季侯何必自乱阵脚呢?你问朕如今忙不忙,忙的。你瞧朕如今把一家家的权臣给铲倒了,又为朝中无人堪受重位而心焦起来。”
“哦?空的是什么位子?臣从前结识了不少清正的大人……”
“不是文臣,”魏盛熠把他的话打住,似笑非笑,“是武将——南北衙的位子。”
“哦……难怪。”季徯秩拿手盘着和田白玉佛珠,道,“如今南疆顾家算是赔尽了,那池家的大儿子也不是什么堪当重任的,小儿子又死了。东边您封了山,不叫阜叶营众兵士下来,北边的更是动不得,左瞧右瞧,好似只有那西边可以空出只手来了……”
“朕倒是想动西边,你可答应么?喻大将军可乐意么……说到这儿,喻大将军过得还好么?”
“就那样,每日都笑着的。”
“笑着好啊……他这刚正的,恐怕恨惨了朕罢?”
“错了。空山他看事最是通透,心也最是不偏。我们几人,他最不恨你。”
“最不恨却也并非不恨罢?朕觉着过往不堪,从来只是向前看。恨就恨着罢,朕也没办法。”
“宁温他呢?他可过得还好么?”
许未焺,字宁温。
“怎样是好?怎样又是不好?这件事,朕不喜他人乱做文章,纵然是你也不行。”
“臣在陛下心中当真特别……”季徯秩稍稍歪了脑袋笑,“陛下这么说,看来是过得不好。”
“激怒朕于你而言有何好处么?”魏盛熠将眸子落在他身上,“究竟是多重的伤?”
“您给宁温择了一条没有他路的路。”
“他合该随朕同生共死。”魏盛熠淡道。
“他做错了什么?”
“这是他当受的福泽。”
“福泽?您要娶他进宫么?再接下来要封他为妃吗?怎么将他一个大家公子捯饬成了妓子却说是福泽?”季徯秩把披风给解了,又把手伸向腰封,慢条斯理地卸,还道,“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您拿他爹要挟他,可要当心那人倔起来,一口气就寻了死。”
“朕不知放手二字,侯爷多说无益。”
“阿焺他和我们不一样,他的心是有轻重的,他最景仰先皇,最爱慕的是付家二小姐,在他所在意之人中,心头最轻的就是你,你要怎么让自己变重,才能敌得过你兄长,才能敌过付二小姐啊?你要他的心,好难,太难了,根本不可能。”
“朕不求他的心。”
“原来陛下讨要的是皮肉欢畅,不是他的心呐。”
“总比入宝山而空回来得好,人么,别去想非要得到什么,抓住眼前的不松手,才不会常常失望。”
季徯秩轻笑一声:“臣愚钝,今儿受教了。”
魏盛熠撑着脸儿瞧季徯秩动作,那锦衣一层层地被剥下,落在地上,堆起来,层层叠叠,到最后上身已是褪无可褪,只剩环着腰身的一圈白布。
“够了。”魏盛熠皱起眉来道。
季徯秩又笑,像是不知疼般,痛快地将覆在伤口上的布揭了开。黏住的皮肉被他粗暴撕开,他面上却是带着笑的。
未愈合的血窟窿被潦草缝合狰狞地扎在腰间,烂七八糟的刀口从那儿还能瞧出个大概。
魏盛熠终于皱起了眉,把怒意藏在眼里阖了起来,深吸了口气,道:
“何人伤的你?”
季徯秩道:“无关紧要的,臣做事张扬,难免树敌。”
“瞧过大夫了吗?”
“臣虽多才多艺,在医术方面终究是个愣子,倒真没那么大的本事在自己皮肉上落针。”
“一会儿朕派御医去你府瞧瞧。”魏盛熠扶额道,“你这是在找死。”
“是吗?臣这是同您学的。”
“你说什么?”
季徯秩将布重新扎好,屈膝去拾衣来穿,笑道:“瞎子般走路,哪儿有坑往哪栽,您这般当皇帝,当得可还快活吗?”
“有何不快活?侯爷说得对啊,朕当的是皇帝,朕可不是长命百岁的神仙。命么,就那么样不是吗?”
“足下多少人唤您千百声万岁,您倒好,玩刀剑舔血的游戏。”
“够了……你是帮朕不帮?”
“您要臣回南北衙去,可这般龛季营的兵符不就尽数落在阿戟手里了吗?你真真是信他,信臣。”
“兵符三分的把戏先皇已经玩够了,朕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事真真是没闲工夫去管。你说朕尤其喜欢把命拿来玩,把兵给你们玩又如何?”
“有恃无恐罢?”季徯秩道,“稷西的兵难动缱都的根,陛下把臣招来更是叫他们群龙无首。”
“朕的心思你既已猜着,便该知缱都这一访,你是有去无回。”
“您把先皇锁宋落珩的招用在臣身上,真是叫臣受宠若惊。”
魏盛熠这会儿瞳子向上瞧着他,配上那剑般的浓眉,仿若下一秒便要扑上来的恶狼。
“你是自投罗网。”
“臣是心甘情愿。”
“为了什么?”
“您还是不要问了罢?”季徯秩理好衣裳,直了身子,“您早晚得明白,我们四人,阿焺他最是慈悲心肠,剩下几人皆是心狠手辣。你害了当中的善菩萨,来日谁人渡你?”
“朕不要他渡朕,只要他永远留在朕身边。”
“陛下,臣身旁的疯子特别多……可陛下还是疯得一枝独秀。”
魏盛熠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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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徯秩从御书房里出来,没拿正眼瞧那候在外头虞熹——或者该念他的化名,范拂。
虞熹原是要遵照魏盛熠的旨意摆轿送他的,却生生被季徯秩给拦下了,那侯爷说:
“我这伤到底小,不比公公您。”
虞熹弓了身子作揖,唇抖着。
季徯秩每走一步,腹部的伤就疼一下,疼久了,人也麻了,倒是走得更快了些。这侯爷负伤在身,倒是不改意气风发模样。他在兵营里头历练久了,宽肩窄腰,身形颀长瘦劲,男儿骨相一年年的浓了,再配上那张面容,惹得不少宫女垂头不敢相视。
如今见了季徯秩,她们也愈发想不通——为何迷惑帝王的不是他季况溟,而是那烈火轰雷似的许宁温?
季徯秩走的端庄,却已是失魂已久。不远处匆匆行来一人,昂首阔步,在廊里喊他:
“喂!季侯,干嘛呢?!可是在效仿落水狗吗?从前就总是淋着,今儿怎么还在吹风淋雪?莫非是喜欢?”
“史侍郎……”季徯秩稍稍抬头,瞧清人后便停了步子,恭了身子作揖道,“怎么一见面就骂人是狗?”
“进廊子去罢,再淋会儿该成病鬼歇榻上去了。”
“方才只顾想事情了,都没注意着旁边有廊子。”
“呵——那您还真是了不得,快些找大夫瞧瞧罢……”史迟风抱着些文书,倒还是空出手来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回来了?不走了?”
“回来是回来了,走不走还说不准呢!”季徯秩道,“听闻令妹嫁去了洛家?”
“不错。”史迟风拿眼把季徯秩通身扫了扫。
季徯秩任他瞧,还笑问:“洛家近来颓势频频,令尊怎么答应了那桩亲事?”
“下官家里向来不问出身,只看为人,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险些将三妹妹嫁给了宋诀陵那个狗东西!”
“喔——史大人还恨着呢?”季徯秩笑了。
“……下官若是您,那色胚胆敢往下官脖子上来那么一下,下官早已当着众人面把那腌臜玩意儿的皮给扒了!”
“太远了,记不清了……”季徯秩笑,“大人见着我,不说我怎么总说他?”
史迟风瞧着季徯秩面上淋漓笑意,皱着眉,道:
“见着您就想到他那个流氓!倒不是说您怎么,就是天上仙人和泥里□□,天上地下,俩人站在一块儿扎眼得刺目,叫人想忘也忘不了。”
“这可不行,大人以后想着我就想着宋诀陵,老了以后记忆里的东西都被搅和在一块儿,可不是把我也划到流氓那儿去了?”
史迟风烦躁地挥挥手,道:“哪儿跟哪儿啊?唉甭聊那狗东西了,真真是败坏人心情……对了,近日京城里头乱,大理寺里边更是乱,侯爷您得小心些。”
“别瞧我长着这么张脸,好歹是个武官。”
“武官就五毒不侵,刀枪不入了吗?”史迟风抱着臂,诧异模样,“武将是不会死吗?”
季徯秩哑口无言,良久只得笑道:“嗐……大人今儿进宫为的是?”
史迟风“哦”了声,道:
“下官今日进宫为的是同陛下商讨俸银一事,前几年南疆闹旱涝,上的税少如皮毛,如今孟春将至,什么修坝、分种都得趁早,但现在国库里边的银子就那么点儿,哪里够分?稍稍拖一会儿那些大嘴紫红官儿又要黑鸦似的乱叫。不如把俸禄的银子砍下一些,好歹给他们按时发……”
季徯秩噗呲一笑:“这样他们就不叫了吗?”
“这般少些跑户部门前讨债的闲疯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这些户部三头六臂,嘴巴大,手也多,私吞了他们多少银子呢!”
季徯秩把身上的雪拍了,拍不掉的皆融在手心,他甩了甩,笑道:“您这是把自己摘出去,却把火往陛下身上拱了。”
“下官敢吗?此事下官已于堂上明呈几次,堂上没聋没瞎的都该清楚这事儿下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该骂下官的是如何也少不了。今儿,下官来催命,是抱着脑袋往哪滚都行的决心来的。”
“您比我辛苦。”季徯秩略微抬头瞥了眼天色,道,“那我就不耽误您办事儿了,瞧这天色,只怕天色愈深雪也愈大,您也要多加保重身体。”
“走罢!您先走,下官目送您走。免得宫人嚼舌根,又骂下官五礼学了个屁。”
“大人话糙理不粗!”
季徯秩没推辞,终于抬脚走了,只是面上苦笑不卸,自顾呢喃道:
“到底皆是穷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