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盛熠出塞不久,十八部便赫然降下瓢泼大雨,有人说这是洗礼迎子,有人说那是神明震怒。
然雨师显是还没踱至魏南,少了雨水降暑气,那儿的初秋依旧还燥着。魏盛熠离京前给季徯秩下了道旨,要他回翎州去督着楚国还土,季徯秩不敢抗旨不从,打马便去了。
虽说是还土,却不单单是运宝递书那般的轻易。
此一还,楚国派来了近百人,巫袍与各色官袍混杂在一块儿,缭乱似仲春丛里的花团。
楚民信奉灵山十巫,极重归土之式。十巫由楚人供奉,不如神佛那般心念众生平等,其庇佑者唯楚民而已,故而要将一块经了十巫长年庇佑的土地复归魏神,自然需得扫清其间十巫之福佑。
季徯秩还是头一回见着这般多的楚巫,不由得生了好些兴趣,立在原地眯眼细观起来。
这些楚巫皆是相似打扮——内着荼白薄裳,外披厚重长袍,袍底藏青,上头绕着形态不一的大红兽纹,佐以各色翎羽于袖边衣摆。
除却衣着,这些楚巫通身气度更是不同凡俗。他们好似并不以战败为耻,今儿造访不过是在履行天命。待同季徯秩交涉一二过后,他们便散开着手布置起了祭台。
那些个助祭在石坛四方扎下玄青幡旆,洒生米并春酒铺地。铜鼎被填上炭与柴,方烧了一阵便涌起浓烟。
七八巫女起舞降神,神情不露半分怯色,其侧诸人亦然,唯那主祭脸蛋惨白,瞳孔涣散,总因分神断念祭词,叫受降礼断于半途。
好在那人错了两回后总算清醒,袍袖一挥便变作了那些个巫祝常见的肃穆神情。
那主祭仰头,将一根冒点红光的香夹于掌心,面朝南边十磕头。
“巫咸降兮,祐我楚民除天灾!”
那主祭赤足踩过那被烧了一遭的烫土,将握在手中的椒糈自掌隙压出,掉进鼎中被火舌卷了去。
“儿承十巫之命为楚祈福祥,顺丰年,逆时雨,宁风旱,弥灾兵,远罪疾【1】已有十余载,今朝降神为求十巫除神福,舍厚恩,还土魏!”
南边忽地冲来一股迅猛疾风,将幡布吹得呼呼作响。直升的浓烟忽而毫不拘束地扑至主祭面上,叫他的脸儿遽然被模糊去了五官。
一旁的巫祝闻声而动,齐刷刷跪伏于地,使臣则快步向前,将备好的还土文书跪呈给季徯秩。
那季徯秩直身接过后,祭天仪式仍未停,风声疏狂间,只闻那主祭跪地高呼。
“山河疏兮,归故国!”
在那铿锵祭词间,鼎中火焰凶兽一般朝上拔高晃动,将秋台上的楚巫袍画上了浓浓火色。那主祭长眉狠蹙,将口中肉咬出了血。
他分了神,心中的话语好似要喷薄而出。
——归吗?你可归吗?步步为营,钻入他巢的将,你该归故国,不要徘徊他乡变作个孤魂野鬼。
“十巫悲兮,不生仇!”
鲜血在他嘴里荡着,叫祭词念来有半字模糊,心间咆哮如浪,毫不怜惜地向他滚来。
——恨吗?你还恨吗?众叛亲离,曝尸草野的王,你要阖眼,不要死不瞑目再挂念那负心的新郎。
浓重烟灰被风吹着往那主祭面上刮去,猩红了他的眼,废了他的嗓。
“楚民恸兮,万象安!”
祭词念毕,泪流不止的主祭由助祭扶下台,他经过季徯秩身侧,季徯秩问他:
“敢问大人名姓?”
那主祭抬起一双血丝浑浑的浊眼,将干燥发白的唇咬了咬,随之却是卑顺地垂了头不应声。
一旁的使臣忙忙赶来解释:“贵国大人见谅,此礼尾步需得主祭口含兰草不言半日,以避口祸与大不敬。”
季徯秩只道无妨,便放了人。
那主祭虽死命撑着,可是走起路来身子还是一摇一晃。近百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山野,却是很快便不见了踪迹,先前那光怪陆离的祭天之礼仿若顾家营诸人一块儿做的一场大梦。
后来秋浓,听闻楚魏两境山崩,吞了好些人,那主祭也在内,好在那些个要紧的文书都没事。由于那场山洪算不得大,又发生在座人迹罕至的偏山,魏楚两国都鲜少有人在意。
唯有那楚国大姓百氏在山野里竖起块新碑,字字皆是泪。
——百氏六十三代长孙百祁之墓。
***
得了楚国归土文书,季徯秩理当回京复命,他却先往平州跑了一趟,为的是去见林题。
季徯秩朝他作揖说:“还请大人吩咐。”
林题正逗鸟,这会儿忙着把指伸在笼侧供雏鸟啄,说:“侯爷是个聪明人,来这儿不该仅仅只是为了听我号令,您比我更知魏西境况,您算的该是比我要好。”
季徯秩推手:“林大人过誉。”
“我想将魏西收入江太子囊中。”林题收手抬杯,咕咚一口饮了茶,“要怎么办才好呢?”
“魏西有三州,”季徯秩说,“稷州有空山和季某,震州由常兄铲除了许、项两家恶霸,只要常兄回去,民心定然倾倒于他。如今魏西叫人头痛之处在乾州。”
“不错,可乾州为祐王封地,而那人儿是轻易不出门。”林题瞧着雏鸟在笼里抖羽轻跳,说,“听闻那儿还可能藏了好些火铳。——不过不打紧,这处动不得,还有别地儿可动得。且不论魏东魏北,咱们这魏南除了翎州,便只剩了阳北道四州。”
“大人原来瞧上的是紊坤平离四州。”季徯秩瞧着那青绿羽的雏鸟,说,“除了平州,余下的皆是官匪勾结的宝地。”
“那可不?官爷匪爷相互称兄道弟,平日里都一块儿上桌吃饭。”林题把笼子提到他二人之间,好叫季徯秩更容易瞧些,“这小畜生比我还金贵。”
季徯秩瞧着笼里那绿鹦鹉,说:“不容易啊。”
“毕竟这么些年的山匪了,商道都霸了多少条管不了,自然不容易。”林题嘬嘴学鸟鸣,须臾又说,“那就劳烦侯爷了。”
“大人还真是不客气。”
林题把鞋踢了,盘腿坐在椅上,淡道:“客气早没用咯!再客气,咱脑袋栓在一块儿,来日砍头都是一块儿砍。”
季徯秩点点头说:“好罢、好罢!只是如今季某手上可没兵,剿匪太难,要怎么办才好呢?”
“先不剿嘛!”林题垂了睫说,“大人叫他安分下来就成。”
季徯秩琢磨半晌,眼尾扬着镀上点狠:“使些阴招,您准不准?”
“能办成事就行,同那群蠢驴论什么阴阳?”林题想了一想又说,“听闻他们很好女色,眼下你我手中美人倒是有那么位,不如……”
“不如?”季徯秩笑了笑,“林大人难不成是想动徐皇贵妃?——您还想耽之活不活?”
林题啧了声,提笼自底下取了张纸给他推过去,说:“侯爷看看?”
季徯秩看过了,牵了霜月白这就回缱都去了。
***
自打魏盛熠赴北,缱都无人把持朝政,便停了上朝。只是魏盛熠临走前组了个内阁,由常修、前朝皇后洛照宛亲弟洛仲、梅观真等人一并坐镇,暂理期间缱都及地方呈报的大小事务。
全城戒严,缱都不再轻易放人出入。夜间宵禁更严八分,市集酒楼诸类夜活全叫官爷们拦停了。
人心惶惶,城门守备见季徯秩双手捧着楚国还土文书,自然不敢拦。城门一敞,那霜月白仰了仰颈子,在深夜里呼出一声尖利马啸。
季徯秩此番回京,那时常未开的城门吱呀一声响,在有些人眼底就像是见了土匪劫城。
一古铜皮男人缠缰绳在臂,拊掌而至,说:“半夜逗马,侯爷这兴致,好、真好!”
季徯秩下马去,只吩咐后边跟着的流玉牵了霜月白去喂草,继而旋身过来,说:“哟!方大将军!”
“侯爷不待在翎州避难也就罢了,却怎么还往坑里跳?——打更咯!您再瞎晃悠,当心真被官爷逮了。”
“嗨呀,有您在,谁敢逮我?”季徯秩那般说,指尖却是滑在佩剑上。
“末将敢。”方铭说,“无名无份的在缱都可怎么活?您还是快些到去领腰牌罢!”
“明儿再说!挂在腰间叮叮当当整日敲,烦。”
方铭松了马鞭,叫它垂在了季徯秩靴尖,道:“再烦也能叫官爷不抓人!——说罢,侯爷回来干嘛?”
“递文书是一件,还有一件,季某寻位大人有事儿!”
方铭愣一愣,把鞭子一甩收回掌心:“跟您说,朝堂上的老大人多半都乞骸骨归乡去了。”
“谁说我要找那些个顽固老头?”季徯秩说。
“那是哪位年轻大人劳您大驾光临?”方铭看着他,眼里全是赤|裸|裸的深究意味。
季徯秩不怕,说:“何少卿,欸不对,这会儿升官了,何大理寺卿!”
“那位大人!”方铭哈哈大笑,“提到他末将就乐呵!付溪他昔日盼了那么久的位子,叫何夙一个捡现成的给弄到手了,恐怕都要恨死他了!”
“少说季某妻兄闲话。——走了啊!”季徯秩朝方铭挥手。
“要走到明早吗?上马来罢!”
季徯秩弯了媚眼:“嗳大将军您人真是怪好的,都不知我这坏胚要干些什么,竟然说帮忙就帮忙!”
“末将不带您去,您不还是要去?这街上就您这么个闲逛的,被人瞧见了,铁定要道末将玩忽职守,那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