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诀陵凤眼狭眯,被浓墨浸了一遭的青丝此刻正泼在薄衫之上,添他好些慵懒倜傥。
方铭被宋诀陵那幽黑眸子一打,登时浮起一身鸡皮疙瘩。他缓了口气,将身后那报信的士卒揽过来,咳了声,问:
“你适才要说什么?”
那士卒冷汗涔涔,舌头捋不直,半晌才瞧着方铭脸色支支吾吾道:
“宋、宋将军和俞姑娘的帐里头,只……只有俞姑娘她一人……”
方铭吞一口唾沫,对着正纠缠的二人干笑起来:
“没想到二爷您纵然不久后便要娶妻成家,这风流性子也是死活不改呐!——原来侯爷所说的大开眼界在这儿!”
“嗐!这不是趁着没成家,偷欢半晌么?”宋诀陵略微俯身将下颌垫在季徯秩的肩头,笑道,“日后可还不知侯爷乐不乐意陪我玩呢!哄了好久的,方将军今儿这般委实扫兴!”
季徯秩由着宋诀陵把自个儿箍紧了,还放纵他将湿漉漉的气息尽数往自个儿身上招呼。季徯秩当然明白大难临头,他俩肌肤相亲也不是什么值当骂的,只是宋诀陵贴得太紧,以至于什么不该碰的东西也硌着了他的后腰。他通身轰地烫到了耳根,好在面上不大显色。
季徯秩淡喘一口气,将脑袋斜了不叫宋诀陵再亲,还同方铭笑道:
“二爷与季某本就常被市井评头论足,今儿这般烟花风月更是不为他们所容,只盼方大将军能将嘴皮子阖得严实些,若叫这些琐事传了出去,季某身后名恐怕左右离不开妖邪二字。”
方铭还是无甚所谓地笑,抢白道:“侯爷和二爷被那般传闲话,依下官所见,不无辜啊!”
“虽说是不无辜,只要您不把这事说出去,我俩可不就是无辜?”宋诀陵嘴角勾起来,笑得颇狡黠。然他那对凤眸不带丝毫温度,寒得很,叫人明白其所述远非请求,乃是赤裸裸的要挟。
方铭眨眼,将那些道寒光半分不落地眨进眼底。他把佩剑咯噔归鞘,摆摆手道:
“成罢成罢!二位爷都这么吩咐了,末将岂敢乱说呐?这夜不长啦!侯爷和二爷就继续刁风弄月,只是还是小心些,莫叫俞姑娘发觉了,伤了人姑娘的心!”
季徯秩目送着方铭离去,略微旋身催促道:
“二爷让让罢,顶着人了。”
“顶着了?哪儿呢?”宋诀陵把身子更往前压了几分,笑道,“侯爷胃口小了这般多?这就算顶着了?”
“二爷,怎么养了这么久了还听不懂人话呢?实在是惹人生怜!”季徯秩伸手将那被宋诀陵磨落肩头的衣裳捞了上来,“您要站帐前当风幡,到底别拉我呀!若是被俞姑娘瞧着了,日后不知她要怎看我,连带着我也不好意思再见她。”
“你见她做什么?”
“总会见着的嘛!二爷不是自告奋勇说要带我逛鼎州的嘛?怎么?要我住外头客栈,不叫我歇您府邸吗?”
“什么话!我舍得吗?”
宋诀陵嘴上可缠人,到底还是把季徯秩松了,又贴心地替他掀了帐门。他朝一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帐前登时便来了几人守着。
宋诀陵在帐前跺掉长靴上的雪,这才跟着季徯秩进帐。
彼时,那神情不虞的燕绥淮正歇在屏风后,他不久前方同宋诀陵大吵一架,眼下还有些不大好意思,只得撇着嘴别别扭扭地道谢:
“委屈你二人了。”
宋诀陵从季徯秩桌上倒了杯冷水来吃,喉结滚动间又伸腿勾了把椅子来坐。他甫咽了水,便道:
“我是不委屈,侯爷委屈才是真。”
燕绥淮把话替季徯秩接了:“那倒是,也不想想方才你说的什么鬼话!”
他说罢怜悯地抬眼去瞧季徯秩,却见那人的肩颈处被宋诀陵留了不少红痕齿印。他于是蹙起眉来,骂道:
“不是……宋落珩你这狗东西!逢场作戏怎能真下嘴?你这脸皮啊真真是厚!”
“哥哥好心救你,你怎么能骂哥哥狗东西呢?”宋诀陵哼笑一声,“戏不真可有人瞧吗?那方铭若是真闯进帐来了,甭提什么颈上几点印子,你的颈上汩汩冒血,再顶不了脑袋才是真!到时候你皮都被大理寺给剥没喽,看你还有没有功夫说我脸皮厚。”
燕绥淮自知理亏也就不再吭声,只是他到底不是个能安静得下来的,那墨珠子转着转着又落到宋诀陵不停抬落的手上。
“大半夜的,你喝那么多水干嘛?”燕绥淮念着,伸手往壶身上一摸,“嘶——还是凉的。”
宋诀陵似笑非笑地觑着他:“燕小将军都自顾不暇了,怎么还来管哥哥呢?”
“哥什么哥?你不嫌犯恶心,我还嫌呢!”
“莫要吵了。”季徯秩穿戴齐整,垂睫道,“待会儿我差人寻套侍卫衣裳给你,你好好换上了。今夜姑且先在我这儿应付应付,明早御驾启程得早,我找个借口在山上晃一会儿,你跟我车后头走。”
“多谢侯爷。”
“省省罢!”季徯秩晃了晃脑袋,“你越谢我,我越忍不住去思忖我此举是对是错。我这人善变得很,你还是莫要招我——这儿没二爷事了,你吃水吃够了就回自个儿帐子里去。这会儿这般的乱,您心也真是大,竟留俞姑娘一个弱女子独留帐中……那么好个人儿怎么就从了二爷这么个放泼撒豪的流氓呢?”
“弱女子?”燕绥淮举着茶杯冷笑一声。
“燕小将军这又是什么个意思?”季徯秩问。
“我是肯定比不上侯爷的嘛。”宋诀陵笑着插嘴道,“不妨事的,北疆的姑娘同南边的弱骨不同,况且还有栾壹守着她呢!”
“听二爷这话,今夜可是赖我这儿了?”
宋诀陵捎着笑意点头。
“成。那二爷就守着燕小将军,我去榻上歇一歇。”
“干什么把我撇出去呢?我同侯爷一块儿睡不成吗?”
季徯秩绕过宋诀陵话中不加掩饰的暧昧意味,平静道:
“能成吗?栾汜他又不是以一当千的金刚,您同我都阖了眼,只怕出了什么岔子,明日我俩都不知道能不能睁眼。”
宋诀陵玩味道:“哦,原来是这般,我还以为侯爷单纯是不想同我睡。”
燕绥淮闻言皱起脸来:“你说话真真是难听。”
季徯秩旋旋胳膊和手腕,把鞋脱了便钻被褥里去了。宋诀陵同燕绥淮坐在桌前,相互问候过家里人也就没什么好聊。
他俩都藏了不少的秘密,也都不是疏于防备之人,那是都别想从对方口中套出点什么。只是不说话归不说话,好长时间宋诀陵都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燕绥淮。
燕家的兵符如今由燕绥淮他爹燕年攥着,只要那人还活着,燕绥淮就决计没有伸手讨得兵符的道理。然而就算这燕年死了,燕家的兵还姓不姓燕,那还得看皇上意思。简而言之,这燕小子说白不过一只纸老虎,不是什么值得高看的。
但宋诀陵对燕绥淮可感兴趣,他实在不知何人能叫这倔呆子恭恭敬敬地低头认主。
燕绥淮被他盯得火气上头,正欲拍桌骂,手却被宋诀陵摁住了不叫动,还听宋诀陵低声埋怨道:
“干嘛吵侯爷歇息呀?”
“你看什么看?!”
“燕小将军这皮囊可是值千金吗?怎么连看都不让看呢?哥哥我在猜你的主子是何人呢!好生奇怪,怎么如今就连你这泪娃娃都有秘密了呢?”
“你利索点把嘴给我合了!”燕绥淮瞪着他,“你无缘无故把俞雪棠拉进局,我还没同你算账呢!”
宋诀陵托着下巴,说:“人家甘心乐意,你骂什么?”
“这些东西岂是她乐意就该叫她掺和的么?!”
“可我用得着她啊。”
“铁肠石心的狗东西。”
“没法子,你也不是头天认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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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铭领兵翻帐子翻了一夜,竟还真翻出了点七七八八的。
许未焺他叔父许渭被刺客给捅穿了,哭喊个没完,呜呜啊啊地叫着昏死过去。魏盛熠不知是看了谁的面子,派了御医给许渭瞧。可那方铭一点儿也不懂得体谅人,那许渭疗好伤前脚刚入梦,方铭后脚就带兵闯进来翻帐子。
许渭被吵醒了,乜斜着眼有气无力地瞧那些个不识好歹的官兵。他倒没把这事放心上——如今好好跟着魏盛熠,荣华富贵他享个没完,本就没必要干些吃力不讨好的谋乱事儿。
许渭瞧着瞧着,眼皮愈发地沉重,正欲阖眼,却听闻“呲啦”一声响。他微微睁大了眼,只见方铭半跪于被翻倒的案桌一侧,手上捏着封不知哪里得来的密函。
“许渭!你好大的胆子!!”方铭指着他嘶吼一声。
“什、什么?”许渭惊恐地瞪大了眼,急得额上冷汗直流,他疼得动弹不得,只还费力辩解,“卑职不知那是何物啊!”
“你不知?!”方铭猛一拍桌,“老子告诉你,这信函上头清清楚楚地写着‘行刺错失良机,暂且撤退’!”
“不、不是!大人!您听卑职说,那、那信函上决计不是卑职的字迹,您比对比对就知的……”那许渭像是忘了腰间有伤,忍着钻心疼痛从榻上挣扎着滚了下来。他手脚并用,艰难地爬到方铭的脚边,发狠地夺来信纸,神志不清地嘟囔着:
“不是、不是,那决计不是我写的……”
那人把信夺来一行行看去,面色忽地惨白如寒尸,他瞪着眼流泪,疯了般咧着嘴笑起来:
“这、这是我的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