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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8章 燕君归

君为客 洬忱 3710 2024-11-12 10:31:40

魏·平州

入夜,刺史府却是熬烛不熄,今日平州诸官相聚为的是思量初七那赏灯宴要如何置办。

徐云承并不启唇,虽百无聊赖地翻阅着宾客名录,心里头却在想着南城的旱,念着北城的涝。

身侧歪在椅上的林题同他走的一个路子,不过较他还更放纵些。那人适才用饭时吃了点小酒,这会儿酒劲上头,已经打起了呵欠,很快便要去会见周公。

冯起见屋内众人皆无言,便索性起身在屋里头瞎转悠,徐云承见状连忙把林题倒腾清醒了,又不动声色地移目名册,指尖捏住边角翻去一页。

那名册上的大人非富即贵,多是邻州常客,打眼瞧过去并没有什么纳罕稀名,然他正欲阖上时,一名字却狞笑着给他适才的自负狠狠甩上了一巴掌。

——燕绥淮,字凭江。

六个由那人儿亲书的大字位于百字之间,端的是鸾翔凤翥,独玉立于鸡群。

徐云承的眸光略沉,多年前那苦潮又漫过了他的胸膛,叫他不自禁仰面求息,耳边却不适时地荡起少年郎阴恻恻的话语。

“其一,今后莫望我眼。”

“其二,今后勿唤我名。”

那些字句潮水似的盖过他的口鼻,叫他如堕深渊。可他忆起燕绥淮时,首要入脑的甚至不是这些窒息伤人的话,而是他叔父徐萧满颈子的血。

他二人那么浓那么真切的竹马情谊,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断袖恶癖洗去,粉刷作血淋淋的丑恶。

徐云承执杯盏的手颤了一颤,那未斟满的茶水险些泼洒。推辞宴会定会惹得冯起恼怒,可他又怎能如若牢中困兽般坐以待毙?

他扶额思索须臾,终于起身,拱手恭顺地说:“刺史大人,如今平州南北两城之民饱受旱涝俩灾折磨,此事伤及民本不说,卑职忧心此灾亦将碍今载平州考绩……依卑职愚见,邀众贵客瞧瞧初八灯会或是个彰显我州富庶依旧的好法子。平州初八灯会以掩面游灯为俗规,倒不是个随处可见的,于贵客而言应当是新鲜得很……”

纵然徐云承张口闭口皆是为显平州繁华百态,可他盯上的不过是那令游灯者皆遮掩面容的俗规。

他虽明白自个儿铁定躲不过那该死的宴席,但能躲一时算一时,说不准游灯耗空了燕绥淮气力,他便不会……

不会……不会什么呢?

他徐云承凭什么自作多情觉着燕绥淮还对往事耿耿于怀呢?

物是人非,他这小官怎配被那北疆赫赫有名的燕将军牵挂?

徐云承垂下眸子,不再吭声。

***

灯会如期而至。

今夜玉盘明,星子却稀疏。自天宫向下张望,原是那满天星,皆变作了地上花灯。人流如潮,纵然面具遮了人间百容,也难藏灌满真心的笑意随风荡。

红烛被各色琉璃灯罩一笼,登时变得斑驳陆离。徐云承垂眸行于侧畔,叫那些缤纷驱散了身上不改的寒色。

徐云承今儿难得用发带束了发,乌发如云,洋洋洒洒地泼下来遮去了他背上那漂亮的琵琶骨。

他着一身单色玄衣,那衣裳同夜行衣的差距不过是在袖边绣了几道浅淡银云纹。

寻常可见的廉价布匹搭上并不出彩的剪裁,那件衣裳素朴得可谓毫无可称赞之处,然而当那布料被徐云承那修长挺拔的身躯抻得平整时,瞧来竟亦是别具风味。

徐云承本意没于黑夜之中,谁料那身衣裳不比往日袍子那般宽松,只毫不吝啬地将他宽肩窄腰的身材细细勾勒,再加上他举止斯文,惹得不少过路娘子频回首,可惜他面上戴着那么个劳什子遮脸,叫人啥也看不见。

诸人不得窥美物,唯有摇着脑袋叹惋连连。

徐云承在那街上游游走走,末了停在一制簪的铺子前。他细细挑了个精雕细刻的青玉簪,打算寻个日子托人捎给远在京城的徐意清。

“许久未归,她又喜于信中搪塞我,不知过得是否当真称心如意……”

徐云承付完铜钱,挪步正打算走,哪知恰好瞧见不远处有一群人笑着闹着,正朝他这方向行来。

位于人群正中的那男子身量似要与天争高,只是那般的长身却并不单薄,纵然如今掩面不露,在人群中亦是极为出挑。

那人同徐云承一般着玄衣,又因面具形色相似,仿若正穿戴着相配的一套似的。他将秀发半扎半散,通身打扮讲究异常,只还用面具藏住了一张青山似的眉眼。

徐云承回过神时,那人已更挨近了些。许是因着性子无拘,张口从不避他人,他二人之间虽还余好些步,徐云承却已能闻其嗓音。

或许他真真就是话本子常说的那般公子,嗓音虽是低沉如深潭,笑声却是毫不遮掩的朗然,真好似将古人那句“萧萧肃肃,爽朗清举【1】”给摹了出来。

——那是燕绥淮。

用不着闻声瞧面,光看其迈步,徐云承便知那是燕绥淮不假。

徐云承知道自个儿该走了。

纵有面具遮掩着自己的颜容,可单单叫燕绥淮撇面那么一瞟,他便觉得自己赤身裸|体,无处遁逃。

心里升腾起的那股子不安硬生生压低了他的头,徐云承扶了扶面具,只垂着脑袋疾行自燕绥淮身侧穿过。

擦身而过的刹那,入鼻的乃燕一身轻浮酒气,燕绥淮身上再无旧时那般厚重清幽的沉香味。

他抿了抿唇,像是不甘——习惯这东西,燕绥淮能改,他不能,再想也不能。香么,他用习惯了,便觉得其他香料闻来皆不适,以至于至今仍用着旧时他与燕绥淮共同调配之香。

那香将他这人和屋子早早都给腌入了味儿,只消推开他屋门或是贴肤而嗅,总免不得捕着段段冷香。

但今儿为免各式麻烦,他临时换了种俗香盖身,如若不将鼻尖凑在衣上细嗅,便不会觉察端倪。

徐云承正怔愣,那燕绥淮却倏地攥住了他的手腕,迫使他停了步子。

本就不合礼节的举止已叫徐云承颇为讶异,谁知那布满厚茧的长指还放肆地掀了他的衣袖,径直探进其中摩挲他的肌肤。

徐云承不做思索,只赫然把燕绥淮的手甩了开来,仿若缠上他的是什么索命幽魂。

徐云承自知如此举动极为失礼,佯装着只是应激之举拱手朝燕绥淮做了个揖。

燕绥淮垂头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您身上的气味真是同鄙人一位故人像极。”

徐云承已沾了满身平州人惯用的俗香,清楚燕绥淮此番就是无事找茬,可令他诧异的是——燕绥淮本不是那般喜好同陌路人打交道的,怎独他徐云承恰好倒霉,撞上了这人改性?

徐云承没搭腔,只把脑袋晃了晃以示并不介怀,只抬脚便要走。

“啧!鄙人难遇这般珠玉,怎么您话都没张嘴说上一句便要走?”燕绥淮伸手将他拦住,“好歹相逢一场,不认识认识?”

燕绥淮身边绕着的那些个人,只是笑着抱臂瞧,没有半分要拦着燕绥淮耍疯的意思,片晌就不约而同地相互拉扯着走了。

这地儿留了他二人,徐云承倒是很从容。他不慌不忙地自袖袋当中取出玉簪子,冲燕绥淮比手势说自个儿正忙着寻人,需得先行告辞。然他比完手势并不待燕绥淮回应,一甩袖,便要学着适才那些个人大步离开。

燕绥淮眸色陡然一冷。

“徐——云——承!你胆敢再走一步试试?!”

徐云承身子蓦地一僵,确信那燕绥淮已认出人后便更不作掩饰地要逃。他并不好奇燕绥淮是如何认出自个儿来的,虽自认处境窘迫,倒一点儿不含糊地加快了步子。

他总把自个儿想得太轻,想着他逃到如此地步,燕绥淮便也该收手了,哪知后领被人一揪,不过眨眼功夫便被燕绥淮搂进了怀中。

暖的。

燕绥淮一面用臂弯箍住徐云承的颈子,一面揭了自个儿的面具,只还将脑袋滚在了徐云承肩颈,恶狼般贪婪地吮吸着他身上的气味。那阵冷香弥散开时,燕绥淮笑着同他贴耳亲昵道:

“徐大人可念旧……就是不知思不思故人呢?”

燕绥淮力气渐长,可徐云承好歹也是尚武的启州养出的儿郎,很快便从燕绥淮那愈发收紧的怀抱中挣脱了出来。

可惜若非燕绥淮有意为之,他决计跑不开。燕绥淮趁他挣扎之际灵巧地将指探入他的发间,借着他脱逃之力,把那面具带子一扯,便将徐云承那张叫他魂牵梦萦的面容,再度盛进了眸深处。

徐云承的面容被大大小小花灯映亮,长睫在其间有如蝶翼翻飞。燕绥淮呼吸一滞,似是了却心中百千憾事般,耳间绯红。

徐云承抬眼不浓不淡地瞧着燕绥淮,随即退后好几步,打算伺机离开。

“你怎么敢看我的眼了?”燕绥淮觑着他那明显流露淡漠的双眸,冷笑一声,侧身展臂拦了他的退路,“徐大人是觉着末将为人轻佻,不过四年光阴便能彻底打磨尽自个儿那腌臜浅陋的爱意吗?”

“还是说大人您低估了自个儿的容颜,想不到竟可以叫末将念念不忘这么些年?”燕绥淮用墨瞳子睨着徐云承,似是想从他的脸上寻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但刨根挖土得来的却是如镜湖般的平静。

燕绥淮俯身更凑近了些,怒意在眼波间沸腾作雾。

但徐云承这时却将长睫垂下,遮住自个儿在烛火之下异常透明的双眸。他利落地抽佩剑横抵在自个儿腰前,同燕绥淮拉开段不短的距离。

自尊不能饱腹,他活到今朝靠的就是奴颜媚骨。可燕绥淮乃高门重将,他折腰爱野草,无异于自毁前程。

这些道理,燕绥淮居高处半生,可以不懂,可他徐云承爬泥沟好些年,不能不懂。

如若一摊死水般的寂静在二人间酝酿,徐云承默了半晌,启唇道:“燕、将军,在下不过平州一小官,万万不值您高看。您的情意重如千钧,怎么能施舍给下官这低贱的鸿毛?恕在下不堪重负。”

呼之欲出的名字被徐云承生咽入腹,直叫燕绥淮那颗已是千疮百孔的心脏再度被捆上了无数股绳。绳头尽数握于徐云承之手,可他却毫不怜惜地狠狠拉紧,将那颗血心绞碎,令它烂得扭曲。

“怎么,你承担不起,我就偏要让你一身轻,留我自个儿将苦往心里咽吗?”燕绥淮的眉心深拧,仿若下一刻便会如同旧日那般抽噎起来。但他眼底空空,眼眸里再没有一点儿泪的影子,“我的感情没那么下贱,你要也罢,不要也罢,我爱留便留!”

燕绥淮瞪着他,面上显露出的虽是极为狠戾扭曲的神情,配上那些话却格外令人悲哀,好似在戳着心口的疤痕告诉徐云承——“瞧啊,你在我心上划开的刀口不过只是结了痂,距离愈合可还远着呢!”

“阿承,待会儿席上见!“燕绥淮阴晴不定,这会儿忽而热络地赏了徐云承个朗笑,背手走了个没影儿。

***

燕绥淮从一窄巷拐上了临近高楼,将楼上看他好戏的弟兄们一并骂了个狗血淋头。

同行的将军吴纪抱着胳膊看向楼下的徐云承,撅唇打了个口哨,说:

“哎呦哎呦,瞅瞅!你把那位美郎君的面具给扯了,人家顿步原地,玄衣酥肤,长睫褐眸,赚得多少姑娘妖童红了颊?”

燕绥淮凭栏观望,只暗暗攥紧了拳,并不吭声。

吴纪摩挲着燕绥淮那锦衣,揶揄道:“阿淮,你怎么打听到的那位大人今儿要着玄衣,莫不是学那些个街头巷尾的□□扒人屋瓦去了?”

燕绥淮狠狠瞪他一眼:“你再乱说,我扯了你舌头!”

吴纪耸耸肩:“你也太过粗鲁,这样要怎么才能讨人欢喜?”

燕绥淮深吸一口气,掠过那话,问他,“阿纪,这次求吴老爷那事儿,你有几分把握?”

“不多不多,也就十分罢?”吴纪笑道,“他到底是我爹,他老人家扛不住我一哭二闹三上吊的!”

燕绥淮说:“咱动作快些,可别叫方纥那狗东西察觉了!”

吴纪舔了舔犬牙,吊儿郎当地说:“皇上明文批的准我回乡探亲!那方纥就有那么神通广大,连我这逍遥公子哥归乡里为的是啥,也能知晓?”

吴纪说罢伸手拍了拍燕绥淮的脊背:“你放心,小爷我就是个宝,钱财气运样样不缺!你跟着我,定然吃香喝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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