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酣,半玉盘离了人间的矮檐头,高悬去了仙家的琼楼玉宇。宴席已开,徐云承作别长街琉璃灯,直拍了衣上灰往刺史府行去。
那刺史府里头今儿依俗张灯结彩,大鱼大肉在桌,珠歌翠舞在道,徐云承这么个素衣郎窜入之中,仿若误入花鸡丛的一只雏。
冯起欢喜地招呼宾客落座,徐云承倒是自觉拣了个偏僻位子。然他偏安一隅却还乐得自在,别人品酒他吃茶,别人交颈他自语,只是半晌过后心情发闷,又以指腹摩挲起了那碧玉簪。
可他摸着簪子时,想的当真只是徐意清?
徐云承觉察不对,便欲与身侧的林题讨论治水方子清清脑子。谁料他余光一扫,旁人身形与林题可谓是风牛马不相及,只得阖唇不语。
他并不侧目去瞧身畔歇了什么牛鬼蛇神,仅独自思索如何调粮缓灾。
指尖落在案桌上,他蘸着茶水算账,喃喃自语:“自稷州运粮少说需得银子上千,待缱都的银子批下来,南城百姓恐怕……”
“这便是你们平州的待客之道?”那坐于徐云承身侧的男子闷声许久,见他实在不开窍,索性先张了嘴。
徐云承脊背挺如戒尺一把,只慢腾腾吃进一口茶,轻言细语:
“您乃座上宾,本不该坐此下位。这儿不比燕府,伺候人从不讲究个一视同仁,皆是盯着位子看人下菜碟……您若觉着侍仆伺候不周,那便快些回上座去。若是觉着是下官怠慢了您,在下粗枝大叶,一时半会儿的也改不好,在下便换个识礼的来与您作陪。”
燕绥淮不吭声,徐云承顿了顿便又道:“您既没想着要换位置,想必叫您觉着不适的便是下官了!”
徐云承利落,话音方落便起身,衣袂翻飞只掀起一股艳俗的香风。
“坐下!”燕绥淮不容置否地瞪视着他。
可徐云承举止虽乖顺谦卑,心底倒真不甚怕他。然他一刹算尽麻烦事,终究还是归了座。
只是那之后他便没再理会燕绥淮,反倒是直盯着对面瞧,叫燕绥淮也耐不住要顺着他的眸光去看视线尽处究竟有什么宝贝。
——林题。
徐云承看归看,燕绥淮拦不着,可他瞧着瞧着怎么眉间蹙意还渐渐浓了起来?燕绥淮见他对林题的关切之意溢于言表,又是惊又是恼,禁不住开口低唤一声:
“阿承……”
徐云承闻声只淡淡转了瞳子用余光罩了他片晌,旋即自顾起身,向前扶住了那正被灌着酒的消瘦红衣郎。
“询旷,你不善饮酒,便由我替了你罢!”
林题强忍腹内翻滚的痛意,勉强笑笑,说:“总劳你!”
徐云承笑着把脑袋轻轻摇晃,只贴心地将他扶到自个儿原来那座上,捉了酒盏迎向诸位宾客。
燕绥淮瞧着林题与徐云承两人一来一往,怒极反笑——这弱不禁风的失意文官到底有哪里值得他去费心讨好?既然要玩这般你侬我侬的游戏,那还不如找他燕绥淮!
林题长于理政,却粗于俗情。他款款落座,见燕绥淮笑得悚然,也没多想,慵懒道:“燕将军,近来可好?缱都一别,不曾想再遇竟是在平州。”
“您瞧不出来我好不好?”燕绥淮竭力平息心中妒火,只沉声道,“北疆不安宁,末将此次来平州,依旧身负要事。”
林题听出燕绥淮语气不善,没再追问,又因此刻腹中有如刀绞,胃口寡薄,便没动筷,只趴在案桌上嘎嘣嘎嘣地嚼花生米。
燕绥淮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徐云承,状似漫不经心地说:“林大人方调任平州不久,阿承又是个杜门不出的……你二人怎的瞧上去交情还不错?”
“耽之么?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与耽之相识,在下是撞了一辈子的运!”林题用下颌支着桌,笑意从那张倦色沉沉的脸儿上溢了出来,他眉飞色舞道,“耽之他啊可当真是冰清玉粹,从前下官便仰慕已久,今儿总算挨近了,哪知竟是远看是画,近看是仙呢?得与其同行,下官可谓是喜不自胜,惟独害怕脏了他的路!”
“那是得小心些。”燕绥淮抬手斟酒,耐人寻味地说,“这会儿挨近了又有什么用?‘衣不如新,人不如故【1】’啊。”
林题略微眯了眼,倒真没功夫去计较燕绥淮话里意味,只是仰面打了个哈欠,扒拉着装花生米的碟子睡了。
那之后燕绥淮没再吭声,垂眉吃起酒来。
他仍像当年那中秋夜一般瞧着徐云承,瞧着徐云承八面张罗,瞧着那些个达官显贵才子长才子短地拿酒灌人儿,还在心底笑他一句“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2】”。
徐云承同他人逢场作戏,他痴痴眯着眼,好似那笑全赏了他。他用空腹盛烈酒,将腐烂的脏腑烫得火热,在灼烧剧痛中疯了般探寻着徐云承的温度,仿若徐云承推回去的酒全灌进了他的肠。
林题没心没肺,那是天塌下来眉头不带皱,可坐于燕绥淮另一侧的官儿可别提有多心惊胆战。那不好惹的燕家祖宗酒灌得像是不要命也就罢了,还时不时握杯砸桌,浑身戾气,离话本子里头的魑魅魍魉就差冒柱黑烟了。
许是见燕绥淮面色过于阴郁,吴纪拎着三坛酒挤到徐云承他们那人堆里,豪横地架腿上案,说:“平州乃吾乡!诸位怎能光顾着请徐功曹吃酒?如此美酒,怎能不孝敬孝敬小爷我?”
那些官儿本就是欺软怕硬,一听吴纪的话乐呵得不行,忙不迭灌起了这自讨苦吃的事儿精。
“在下先敬吴将军一杯!”
“喝——!”
末了,吴纪替徐云承挡得多,自个儿要比徐云承还先醉,只趴在桌上嘟囔道:“阿淮,日后你要知恩图报,好好谢谢你纪哥……”
徐云承闻言神色未变,只沉默地将那俩字掺着酒咽了下去。
***
月影斜斜,夜色渐浓,诸客各乘车马离开。徐云承强稳身形,好不叫自个儿显露醉后丑态。
依稀间只见长史吴虑走至身侧,捣醒了那醉得嘟嘟囔囔个没完的吴纪,把他手上绕在自个儿脖上搀着他走了。
“那二人原是认识的么?”徐云承勉强掀了醉眼瞧他俩,“都姓吴,莫非沾点儿血?”
不过徐云承此刻正头昏脑胀,自也无心思索。趴了好一阵子,酒劲总算下去了些,可他方起身,身子便不受控制的向后倒去。
燕绥淮环臂在一旁虎视眈眈许久,这会儿手一伸,便稳稳当当地将徐云承捞进怀中。
“多谢。”徐云承垂头瞧不清来人相貌,只拍了燕绥淮的肩,要自个儿朝前走。
“谢我?当真?”燕绥淮冲他一笑,径直把徐云承的脑袋往胸膛上一摁,三下五除二便将他打横抱起。
徐云承仓皇失措,瞳子骤缩。他奋力想看清眼前人,却因眼里满是水雾而无济于事,只好无力地揉起眼来。
燕绥淮握住他的腕骨,将他的手从眼睛上头扒拉开来,说:“好容易生了这般好看一双眼,揉瞎了多可惜?”
燕绥淮垂眸,一径撞上那两颗湿润的琥珀,心中经年的怨愤登时烟消云散,惟余金戈铁马下由他悲哀藏掖住的温柔。
燕绥淮的眸水里头爬上几丝红,陈年的委屈与怨恨酿作泪滚在了眼眶,他哑声道:
“阿承,我好苦、好苦啊!”
徐云承鲜少耍酒疯,大多时候都钻在燕绥淮怀里睡,这会儿却不知怎么把眼睁了,说:
“……阿淮?”
燕绥淮想佯装自得,可说出来的话却是轻颤个没完:“是我。”
徐云承眼神朦胧,只抬手抚摸他高挺笔直的鼻骨,笑道:“回来了?”
燕绥淮滚动着喉结:“回来了。”
徐云承身子本就无力,脑袋更是一片混沌,没多久便睡去了,窝在燕绥淮怀里猫儿似的喘息。
***
刺史府的灯笼摇灭两只,燕绥淮还抱着人立在门罩下候车马。
手酸身疲,他却一刻不停地含笑拨弄着怀中人的软发。然他片晌不见燕家小厮打马来,先被一道清亮的女声唤醒于渊薮。
燕绥淮略微怔愣,只将抱住徐云承的双手连连收紧。
那女子眉翠唇红,身姿曼妙,可惜一袭布衣,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家奴。
然她见着燕绥淮那么个锦衣玉带的贵人并不生惧,只箭步上前,高声道:“当年您于公子及冠礼赠公子劣玉,不知有多伤人心,这么多年连封信都没有,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态?!”
燕绥淮并不撒手,只怜悯地看向她说:“钦裳,主子的事儿何时轮到你插手了?”
“奴的主子是徐家人,不是您!”钦裳并不垂眸,发狠地瞪着燕绥淮,“当年您对大人所行之事,大小姐她可是一点儿也不知情……马车已经备好了,有劳将军送大人上车!”
这般赤|裸裸的威胁,燕绥淮哪里会听不出来——燕绥淮明白徐意清再懂事也终究不是个菩萨,她虽才思两隽却安分守拙,走的是大家闺秀的老路,势必不容分桃断袖。
他燕绥淮已丢了徐云承,怎能再丢了个胞妹般的青梅!
燕绥淮略作一笑,眸色转冷,他说:“燕某先前行事过分轻狂,还望姑娘海涵。”
钦裳点了点头,方欲松口气,那混账东西竟当着她的面在徐云承额上落下一吻,还抬眸对她挑衅般地笑了笑。
钦裳恨得险些嚼下两腮的肉,她忿忿道:“这些年大人过得本就辛苦,您何必为他平添烦扰?奴虽身贱且蠢笨,尚知‘强扭的瓜不甜’,您不该不知!”
“‘山不就我,我便就山’,为了二字放下,我赔上多少岁月,可除了自伤又如何?”燕绥淮垂头蹭了蹭徐云承的面颊,“如今我难得与他重逢,我看见了什么,看见他把日子过成这副鬼样子!!我恨不能一巴掌扇死前些年那旁观的自个儿!没我,他过得不好。有我,他过得未必就不好,日后我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钦裳咬牙切齿:“燕将军有如此相貌家世,何必非在我家大人身上吊死不可?”
燕绥淮冷笑一声,耐人寻味道:“钦裳啊,你一直劝我干什么,怎么不剖出自个儿的心脏瞧瞧呢?”
钦裳闻言小脸煞白,即刻羞愤道:“血口喷人!奴怎敢有非分之想!”
“莫要再说,惹人生厌。”燕绥淮毫不掩饰傲慢骄矜,只敛目瞧着徐云承,旋即舒眉笑了,说,“阿承,怎么这般的轻?这几年干什么去了?”
钦裳强压心气,只帮着掀了帷帘。她原意是要他将徐云承安稳放到座上,哪知那燕绥淮竟也没脸没皮地跟了上去。
“您!”
“嘘——嚷什么?”燕绥淮斜睨她一眼,只道,“我将阿承平安送回家便走,又不是奸人流氓要进屋偷鸡摸狗。”
燕绥淮由徐云承枕着他的腿,用指尖勾着徐云承的发把玩再不理人。钦裳彻底没了法子,只能敛眉合目替他二人理了帘。
***
钦裳心细,忧心路上颠簸叫徐云承不好受,便专门叮嘱了车夫打马慢行。
燕绥淮倒是乐意,还偷摸着将车帘掀开一点儿,向月娥接了缕光以便细细端量徐云承那张冷面。
“颦眉,总颦眉!难不成是梦里也见了我这讨人嫌的?”燕绥淮用指轻轻拨弄他的眉宇,好容易捋平了,谁料半晌又拧了起来。
燕绥淮吁一口气,不管了。然他这会儿虽是气淡神宁,略微把今儿的事理一理,却又觉得心中隐痛阵阵。
“那林题为人至高至洁,平日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扑在书卷里头,却也怕脏了你徐云承。”燕绥淮眸光黯然,“好一个冰清玉粹啊……徐云承,我这污泥缠上了你,你应恨极了罢?”
燕绥淮的长指从徐云承的额,滑到鼻尖,再到那张总是抿着的薄唇。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瞳子里烹起了名为欲念的热汤。
酒味被风吹着吹着便散了,徐云承躺卧其膝,呼吸皆是令人安神的沉香气味——原来徐云承习惯难改,他燕绥淮亦然。
可不同的是,徐云承是不能改,燕绥淮是不愿改。
一丝凉风窜入了车内,缠住了他二人,逗得满头乌发搔人痒。
好冷。
好烫。
“阿承……”
燕绥淮舌尖微抬,又啪嗒一声落了回去。
欲望便骤然仿若山雨一般,哗啦落下,将他通身浇湿。
毫不留情,又不讲道理。
***
“到了!”
钦裳在外头摇着帷帘低唤。
她见内里良久没甚反应,这才无奈地叹了口气,伸个脑袋朝里探了探。
车厢内又暗又静,借着半寸渗入的月光,她得以费力瞧上一眼,却见燕绥淮阖着眸子压低身子,右手托着徐云承的后颈,左手则与徐云承五指紧扣,似乎如此便能永不分离。
枕着,搂着,牵着,托着,二人唇齿相依。
那吻绵长得很,仿若是一条溪流注入无际的湖。红舌交缠,气息相换,燕绥淮睁了那双晕上情|欲的迷离眼,看向钦裳时却是两眼空空,俄顷便又落在膝上人的面容之上。
钦裳面上绯红一片,匆匆松了帷帘。她站在车外头缓了许久,却也始终说不出一句顺得很的话来,只还拦着前来扶人的车夫,摆摆手,道:
“再、再等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