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么?”魏河恭捻动着侄儿身上绸衣,苦笑起来,“夫子说得是,春就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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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平王魏河恭的母妃并非高门出身,是巍弘帝微服出访时在画舫上相中的歌女。她地位卑贱,被那薄情君王临幸过几回便给忘了。
之后她好容易怀上了龙子魏河恭,那孩子甫六岁,她却又含恨去了。好在魏河恭性子百伶百俐,很讨巍弘帝喜欢,吃穿用度是样样不缺。
然巍弘帝为保其性子温文柔顺,派往其身侧的尽是些性柔的女官并太监,养得他言气卑弱,年纪尚浅之际见着生人总是羞答答地躲宫人后头,行事之优柔寡断更甚于魏千平。
他母妃漂亮,他自然也生了一张端正的好脸儿,身量也高,可才学武艺样样争不得前列,到最后只剩了好看和温恭,与他二哥魏盛熠皆被看作中看不中用的瓷花瓶。
可他和魏盛熠还有些差别,因为他在宫里没人敢亏待他,养了一身堪比女儿家的娇肉酥肤。
他皮薄肉嫩吃不得苦,所以当年他离宫封府,魏千平把这幺弟指去了乾州宝地,将这金笼里的先帝末子辗转又送进了金盆里。
魏河恭志向不大,那是万万不敢攀天。到了乾州后索性解开了经年捆缚的欲求,不再扮个无欲无求的淡君子。
他纵|欲,他堕落,他避锋,他任由风将他磨钝,像是河中浑圆的卵石,沉在河道里,如此这魏无数双窥伺的眼睛才能安心,他自个儿也才能安心。
他在那些美酒里泡着,泡得皮肉皱起,泡得双目无神,就连帝王家难得一见的慈悲心肠都险些泡烂在酒池肉林里。
拉他出泥潭的,是辞官离京的贺原,和那受贺原感召而来的段青玱。
自此魏河恭奉命唯谨,行事必问过他二人。再后来,他听那二人号令劫走魏景闻和洛照宛又与坎州山匪做了交易,买下火铳十万支,藏入了乾州府库。
可是他越过人潮,拨开后来招揽的许未焺,燕绥淮和李迹常三员武将,他在贺原身后,看到的是他二哥灼灼如狼的眸子。
——贺原乃为魏盛熠在乾州的臂膀,这一切皆是魏盛熠的排布。当年魏盛熠宣称魏景闻失去行踪,不过是他自个儿贼喊捉贼。
魏盛熠他瞒住了方纥,自个儿下了一步棋。他是觉着方纥以天下安定为己任,不会容忍魏景闻这变数存在于世,索性自作主张地将那对可怜母子一并交由了自个儿那窝囊幺弟。
谁料段青玱之死,也正在于魏盛熠乾州这一步棋。昨年冬至宴,段青玱指使燕绥淮刺杀魏盛熠无果,许渭一封谋逆书浇灭燕绥淮气焰的同时,也重重敲打了段青玱的脑袋。后来,段青玱与魏盛熠雨夜对谈,他这才知晓自个儿学生贺原的背后立着的,是魏盛熠。
段老,有心气,重仁义,而魏盛熠两不予他,那老人自然没了活路。
魏盛熠今儿死了,可他给了魏河恭活路,他也给了许未焺最后的归宿。
魏河恭一辈子在蜜罐里活着,从前无忧无虑,后来谨小慎微。
他怕死,太怕死了。
他母妃被后宫妃嫔下药药死的模样将他吓得发了好些日子的高烧,等那病痊愈,她母妃已经下葬了。
但除了死,他什么也不怕。
所以他当年敢在魏盛熠眼底答应了贺原的求助,也夺掠了洛家母子。至今朝,要将库存半数火铳借给悉宋营也是这般。
他一点儿也不怕——只要他不信这一举动,会叫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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苌燕营与薛家军近些时日大战三场,小战十余场,正打得两军人马疲惫不已,叶家军往里掺和的一脚,一举粉碎了两军相持不下的局面。
苌燕营主将燕年并非不愿坚守,可当启北城沦陷,他仰头瞧着那昔日富庶的城被火海吞没,他开始觉着自个儿错了。
如今秦人南下,魏人却忙于自相残杀。燕家忠君忠国,却鲜少参与皇家权争,以“何人登天,便认何人做主”为隐秘家训。若是薛止道他为的是缱都那空荡皇位,给他又何妨?好过打仗打得民不聊生。
于是那燕年脱去满身重甲,在风雪当中打赤膊出城,跪在了贺渐和温的刀尖之下。
贺渐凌厉地蹙起长眉,那被刀疤横跨的媚眼难耐地眯了眯,他寒声:“这便是燕大将军的骨气么?!”
“您要燕某人眼睁睁瞧着魏人杀魏人?甭说笑了!折燕某一人骨,换城营当中万人性命,太值。劳烦温将军让薛止道那狗东西快些从我启州过路,燕某无心权争,只愿北上救国!”
燕年那双老目依旧闪着少年时不变的意气光彩,墨中不混半分杂色,直直看人过去像是不见底的洞窟。
“薛止道今朝弃鼎东于不顾,鼎东却依旧安然无恙,燕大将军,您也该清醒了——薛止道他与蘅秦勾结,无由辩驳!您这一跪,跪的不是他薛止道,而是那些无耻下作的蘅秦人!燕大将军,您糊涂!!!”贺渐眉间皱了不知多少痛心怨愤。
燕年不作声,那温便冷漠地用剑梢挑起他的下颌,说:“你走,回城去。”
燕年跪如直松,哪怕冻得牙齿打颤,也仅仅是说:“薛止道他与蘅秦勾结又如何?难不成今儿我燕家军打的便不是叶家军和薛家军了?他们何错之有,要为主将之谋耗命?”
贺渐恨不能捶胸顿足,他道:“薛止道未曾吩咐过要我们留您性命,您这么一来,恐怕只剩了死路一条!”
“燕某人正有此意,还劳烦二位替燕某安抚好苌燕营诸将,莫要令他们因燕某人而与薛叶两家争斗。”
温并不下马,只说:“薛止道他要亲自杀您,理由,您清楚。”
燕年眸子一黯,哈哈大笑,说:“原来是因果报应!”
“您还当真笑得出来!”贺渐听温讲述过前因后果,此刻攥紧缰绳,堪堪抑住胸中恼怒,“那可是杀良臣啊!”
洋洋洒洒下落的白雪刺痛了燕年的臂膀,那半百有余的大将却坦然迎视那二位:“我燕家百年皆是如此走过,纵然如今得此际遇,燕某人也未曾对当年没有留薛老侯爷一命而感到悔恨。一人做事一人当,来日纵然薛止道他登天,可金书铁券始终握在燕家手里,祸不连九族,还望温大将军和贺大将军彼时莫忘提醒提醒薛侯爷。”
“话说完了?”温瞟他一眼,说,“来人,将燕大将军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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壑州风雪扑打着门窗,猛得像是往上头砸了雹子。
薛止道方栽完久羌歇下,此时手上捧了碗直飘热气的乳茶。他略略嗅过其间浓郁奶香,便挨着碗沿抿了一小口,不禁呢喃起来:
“这乳茶香甜可口,枫容与枝儿嗜甜,应是很和他俩口味的……”
然他眼前浮现出发妻与爱子的音容笑貌时,他又节制地将那碗茶搁下,同门外的不速之客说:“进来罢!”
那披着旧石青绸面斗篷之人哼笑着晃进来,道:“侯爷,随意放人进屋,可行吗?”
“禾川,你这身段太好认,我光凭那窗上剪影便认出了人儿。再说,我生得再文里文气,到底是金月营的主将,不过将帅印给了心腹,又非将一身武艺易了主。”
“您知晓我今儿干嘛来了?”骨节突出的指窜入了系绳间,付溪几下把斗篷解了,默默盯着他。
“打鸡骂狗来了。”薛止道淡淡一笑,“我先行请罪。”
付溪听罢,不由分说便抄起桌上摆着的一茶碟,啪地甩在薛止道面上。
薛止道一言不发,只待付溪发完脾气便从他手上收了东西。
“您要胡作非为到何时才好?”付溪睨着他,“人家把招术藏着掖着,您倒好,似乎不叫人知道心里头就发痒似的!”
薛止道神色依旧缓和,只说:“悉宋营探子来报,魏盛熠死前,身上携了几株久羌……我若是不先下手为强,这阜叶营恐怕就要落入他人之手了。”
“啊、原来是在下险些着了他人的道儿!”付溪眼里燃着丝火苗,只是他也笑,“缘由这般的充分,适才干甚一声不吭地挨打呢?总不至于连在下一个文臣的招数都躲不开罢?”
薛止道的笑意淡入风声中,他说:“这么一下,为的是提先付了来日我要惹祸的银子。”
“哦?”付溪眉峰蹙动,他砰地将掌摁在桌上,“您来日不只剩了安安稳稳登上帝位,换了这魏的天么?您还想要干些什么事儿来招惹我?”
薛止道晃了晃那碗凝住的乳茶,说:“来日方长,一时半会儿倒也说不清。”
“听您这话,来日变化莫测是一回事,您将来要惹祸又是另一回事。”付溪的眸光犀利,“在下与您,因那杀人令而聚首,因同为苍生大义而相谋,您切莫叫在下失望!”
薛止道垂了眸子,只惯常要抬手抚狸奴,忽而记起自个怕这壑州高寒冻着那猫儿,索性把它交给了鼎东府里头的老管事照顾。他缓缓落手,开口问付溪道:“近来你那位太学同窗,可有什么动作没有?”
“前些日子他来了巽州,待了两三日便走了。近些天儿,似乎是在阳北道四州里头晃悠,恐怕过些日子,咱们便能知道其主子为何人了……唔、总之如今魏家血脉屈指可数,眼下北疆探子传来消息,魏盛熠已死,这正统轮到了魏尚泽头上。然今儿我已把他盯作无缝的蛋,他没有外援,命算是握在了我手心。林询况他手上如若拿不出魏景闻和魏河恭,那么他们势必只能扶持异性帝王。他们与我们,比的说白不过是谁人的兵力强罢了。”
浅弧依旧挂在薛止道的唇边,他点了点头。
付溪出门,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薛止道瞥见了,问他怎么了。付溪一愣,回过神来直摇脑袋,道:“林询况他雇人给揍的。”
“林大人他从巽州离开时可还身体康健?”
“嗯。”
“什么也没干?”薛止道压低眼睫,话中有话。
“嗯。”
薛止道意味深长地“哦”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