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来得急,去得也急,不出多时那雨便停了,苍穹也透出了微光。徐云承作别了燕绥淮,一径投西而去。马儿连跑十余日,终于越过了李王封地到了烽谢营。
“徐监军!”
此处的雨初停,浓云散不去,天还是蒙蒙亮。徐云承离烽谢营那辕门还有段距离,眯着眼只看见远处晃动着一团模糊东西。
待马跑近了些,他才终于瞧清——原是那杨亦信在同他招手问候,怕他看不见甚至还踮了脚。
徐云承打马近了,调笑道:“元戚,你眼神真好,只是我眼神差些,你踮脚也是无用。——帮我拎拎包袱,我下马。”
“行囊是该给我,”杨亦信接过包袱,扯住辔绳问他,“只是你这会儿下马干嘛呢?还有好长段路呢。高马贵人,该叫营里的汉子都好好瞧瞧我们这京城来的漂亮大人才是。”
“怎么能用漂亮来形容男人?只饶你这回。”徐云承淡笑一声。
杨亦信不以为意:“漂亮就是漂亮啊,阿溟也漂亮,沈氏双子也漂亮,九寻也漂亮……女儿家漂亮,男儿郎也能漂亮,漂亮就是漂亮。”
“是是是,放我下马罢,”徐云承笑笑,推辞道,“甫进营就用鼻子看人,来日恐怕没人敢平视我了。”
“当心点儿,把马蹬踩稳咯!”杨亦信拦不住,便扶着他下来。
然徐云承刚踏进兵营便觉得营中士卒投来的眼神很不寻常。他略略瞧过一遭,见他们个个身形魁梧,且生了不少刀疤,便开口问道:
“元戚,听闻烽谢营募新兵之事全由你一人操办。可自你接手后,这烽谢营该是没出过兵的才对,怎么他们身上都落了不少疤呢?”
杨亦信挠挠头,道:“不瞒你,这些士卒原来皆是鼎州罪不至死的犯人。他们多数是因着冲撞了恶官,被陷害入狱的,在囹吾当中受了不少私刑。当年陛下即位,大赦天下,这些个人儿没有地方去。我瞧他们可怜,便挨个把他们收了,亲自教导。”
徐云承轻叹:“原是这般。”
“耽之,你切莫要因他们在牢狱走了一回就……”
“我明白的。”徐云承颔首道,他往周遭瞧了一瞧忽而又笑起来,“不过也真是稀罕,北疆的兵士多好打赤膊,就连我儿时到苌燕营也都被营中哥哥们带着赤了膀,他们倒是规矩得很。”
“嗐!我这将军是南边人,他们先前惯常看我眼色办事,渐渐地便把习惯也养了出来。”杨亦信插着腰,得意道,“我的功劳!”
徐云承笑着点头:“是是是,我帐子哪儿呢?带我去瞧瞧罢。”
杨亦信眉飞色舞道:“在我帐旁,我亲自安排的!”
徐云承谢过了,略微思忖,问他:“先前那监军……”
“葬在城外林子里。”杨亦信朝侧旁的副将点头,面不改色道,“不过陛下倒真是未曾过问此事。——对了,阿承你可有照顾好自个儿身子么?”
徐云承苦笑道:“多亏了你,郎中来得好勤,只是为了看病,好多回险些误了上值。”
杨亦信顿步,回身道:“哪顶官帽都不比自个儿的人命一条重。”
一阵飒爽夏风刮过,唰啦卷下不少榆树叶。
杨亦信用手扫去徐云承肩头淋上的细碎绿叶,调笑道:“绿叶衬娇花,若非你眼神懵懂,小爷早就拿你当有意为之。”
徐云承听罢扶额劝他:“元戚,消停会儿罢。若是养坏了习惯,把这番混账话跑街上乱说去,只怕免不得遭骂,要训你乱调戏女儿家。”
杨亦信冲徐云承笑:“怎么?可是不中听?”
徐云承也笑:“中听,只是颇油嘴滑舌。”
杨亦信闻言哈哈大笑,只说:“今儿大人瞧着气色还不错,那小爷就姑且放过大人您。”
徐云承玩笑地抚他的背,那人的笑声蓦地停了又很快续上。然那徐云承的心思细,只淡笑不语。他进帐时落在了后头,直盯着那人的脊背若有所思。
方坐下来,那杨亦信便给他倒了碗药汤,笑道:“阿承,来、尝尝,听郎中说这汤对你那病好。”
徐云承略微点头,接过抿了口,笑道:“这汤药的味道好正宗,实在是久违的滋味了……我幼时体弱多病,这般味道的药汤少说都喝了千碗。”
杨亦信盘着腿一哂,道:“耽之,讲点真话。”
“……实在是令人难以下咽。”
“不好喝也得喝。”杨亦信撑着脸儿瞧他,“我亲手熬的。”
徐云承利落抬碗,只咕咚几口便喝光了,他用帕子拭了嘴:“你来一趟鼎州,倒是长了不少本事。”
“那是!喝完了?说声好喝呗?”杨亦信饶有兴致地盯着徐云承,“我嘛,就是喜欢听人夸奖。”
“养只鹦鹉罢。”徐云承道,“教好了,说话保准好听。”
杨亦信笑起来。
徐云承笑着敛睫:“你那副将叫什么,身量好高。”
“再高也不比阿陵和阿淮那俩顶天的!——噢,他叫望月。”
“好听。”徐云承不假思索,“看着年级很轻。”
“今载十七,也算不上小了。”杨亦信说着,又把空碗拿过来给他舀汤,汤勺碰在壁上叮当响,他说,“再喝碗!——我总疑心你是在我跟前做戏,忍着不咳。”
“怎么这般想?”徐云承摇头,他低眉喝汤,只还问杨亦信,“说起来,我们二人认识好些年了,似乎鲜少听闻你谈及往事。”
“嗳!也不是不能说的,只是前半部分同其他翎州孩童那般寻常,后来在蘅秦边塞住了一段日子,也是无趣得很,同这儿鼎州孩童过的日子一无二致,倒也没什么好说的。”
“原是这般。”徐云承琢磨着他的神色,在那人抬眸看过来时不动声色地转了视线,说,“近来翎州的胜报你可听着了?”
“那是自然。”杨亦信阖眼叹一口气,“终于赢了……当年听闻阡宵死讯的时候,我一时冲动险些跳河里陪他去了,那么好个人儿……”
徐云承心里泛了些酸楚,也说:“是啊,那么好个人儿。”
“嗐!”杨亦信高声把徐云承的魂唤回来,“故土重归嘛,楚国已派人递了降书,签署和约的日子也近了,阡宵在下边应该也会笑的罢!”
见徐云承面色缓和了些,杨亦信摩挲着酒杯又道:“皇上今儿已经动身了罢?”
徐云承嗯了声:“再有十多天便到了。”
“喔这般算来,大婚的日子约莫是在秋初,应能讨来个丰收的好彩头呢!”杨亦信笑得灿烂,“不过陛下此行吃住都是问题,应是要借他官府邸暂住的罢?这鼎州薛侯府修得最是阔气,陛下他……”
徐云承抚住他肩头,打断了他:“陛下他已做了决定,说是要到悉宋营去。”
杨亦信略瞪双目:“悉宋营?可宋家将士多对陛下抱有不小敌意,如今陛下要成亲,悉宋营没闹起来已是万幸,怎能飞蛾扑火?”
徐云承稍稍晃了头,说:“这还不打紧,听是许千牛备身也会随陛下一道前来。”
杨亦信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他匆忙咽了,惊诧道:“大婚在即……将男宠捎在身侧?”
徐云承叹一口气。
“那些个蘅秦人可最是厌恶男风……”杨亦信皱了眉,“陛下他既怀着讨好心思,是千不该万不该做出这番举动啊。”
徐云承捧着碗说:“我看不透陛下心思,在京城待了许久,也没能时常见着陛下。”
“你当然见不着,听闻自段老仙逝后那位便沉溺鱼水,当真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1】’啊!”杨亦信把徐云承的碗拉到自个儿面前,直摇头。
徐云承想了片刻,说:“此事我不太清楚。——莫要再舀,我就快吐……”
“最后一碗。”杨亦信笑说。
杨亦信吃酒,只给徐云承喝汤,他把盛汤的瓷盆放自个儿手边,徐云承甫一喝完,他便殷勤地又去给他舀。这回舀得很满,递汤的时候杨亦信怕弄洒,便打算在碗下边托一托,哪知一个不留神便把徐云承的腕骨给握了。
那徐云承吃了一惊,手抖着叫汤险些泼下来。
徐云承的局促被杨亦信拢进眼底,化作他面上一段似笑非笑的神情。徐云承忧心他介怀,赶忙将碗搁下,同他解释道:
“元戚,我适才愣神……”
杨亦信不听,只是盯住了他,探身过去攥了他的手腕拉到面前,笑道:
“阿承,你这般忌惮他人成,但忌惮我,不成。咱们来日可是要做结拜兄弟的,怎么能碰碰手就给吓成这般呢?我一辈子也不会伤你,决计不会!”
“我最心疼你。”杨亦信又补了一句,“我是真把你当我亲哥,结拜后那更是。”
“你也太执着。”徐云承笑着叹一声,“怎么就非结拜不可?”
“不能拜堂,自然只能拜把子啊!”杨亦信就着酒低声含糊道。
“又咕哝什么呢?”徐云承问他。
“混账话,”杨亦信笑起来,“这回是不中听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