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宋诀陵离了顾家营后不久,楚国的降书便送至了关前。季徯秩携楚降之飞章登京上告,最后被魏盛熠留在了京城。
今儿季徯秩照旧进宫面圣,只是那殿中徐意清也在。季徯秩笑着同她点了头,调笑道:
“臣好久没能看花。”
徐意清略作一笑:“本宫亦是好久不见侯爷了。当年见着时,本宫还是太后足下枝。”
“实在是好远了。”
季徯秩说罢稍稍沉默,见魏盛熠没请徐意清出去,明白了这皇贵妃今儿亦是客。
魏盛熠歪在椅背上,慵懒地说:“今儿帝妃臣共聚殿中吃茶享乐,来日天若是要塌,首当其冲摔死的便该是咱们仨。”
“天塌又如何?人生得意须尽欢【1】啊,皇上!今儿已没有多少乐给您享了,上路前多为自己讨些甜头罢。”季徯秩道。
“侯爷较以往洒脱不少。”徐意清温温道,“是什么东西把您变了呢?”
“天公?佛祖?”季徯秩带着笑,道,“娘娘喜寺就颂佛,喜庙便歌天罢!——然娘娘与臣走至今朝,只怕皆是被万人推着昏昏朝前,再好的谋略摆上大局也不过是些雕虫小技,无异于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2】!”
“本宫自知己为蝼蚁,倒是侯爷不必如此自轻。”徐意清道,“这世上,本宫虽是愚弱无力,倒也勉强能算得出撼世者有几人,而侯爷必在其中。”
“都说了娘娘是花啊。”季徯秩弯了媚眼看向她,“陛下身上刺儿,到底有多少是从娘娘身上摘下来的呢?微臣本也想着要细细清算,可是一算才发觉刺儿多得叫微臣数不过来!——付禾川被陛下调去巽州是您的手笔罢?”
“当年缱都长住,本宫也曾因付大人惊才艳绝而拊掌心叹。那般不知醉的清醒人儿哪里会轻易颓靡,可他确乎是流连风月,贪图享乐。于他而言装痴扮愚捞不尽半分的明面好处,这般看来,便只剩了心中有鬼。巽州乱,需得人去治,他正合适。”徐意清扶了扶发间步摇,垂睫温和地说,“本宫才不是花,若论起花来,定是侯爷罢,总叫人生发欲摘的念想。”
“摘?那是,只可惜摘的是微臣的脑袋。”季徯秩耸耸肩。
徐意清捂唇笑起来,季徯秩情不自禁地瞧着她笑,脑子却尽是顾步染的面庞。
见美人,想死人,哪个混账教他这般行事的。他赶忙将那些思绪捣散了,眸子也跟着挪了开来。
魏盛熠适才自顾忖量,这会儿才略张嘴:“听闻明儿朝堂里要有大动作。”
“这、臣倒是不知,可是他州报灾?”季徯秩尝了茶,夸奖道,“味浓香永,好茶!”
魏盛熠侧目看他,说:“是那方上任的台院侍御史常之安要弹劾朝臣。”
“是么?”季徯秩笑道,“常兄要弹劾谁呢?”
“你不清楚?”魏盛熠手上把着杆箭,“你不该不清楚。”
“到底不是人家肚里蛔虫!陛下,真对不住,微臣前些日子忙打仗,着实没工夫使唤人。”季徯秩品着口齿间残余的茶香,淡定道。
“侯爷还是莫要瞒了。”魏盛熠道,“先前那常修过得好苦,是你亲自同朕举荐的他。”
“这倒是不假。”
“你当堂举荐他常之安,无异于同百官昭示那常之安为你同党。翌日其告劾他官,你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了身。”
季徯秩无辜道:“可微臣不过爱才心切。”
魏盛熠说:“朝堂之上,没人管你是不是爱才心切。”
“好罢。”季徯秩说,“那么微臣只能认栽了!”
“侯爷这回把狐狸尾巴藏得太不好,难不成就不怕若是有豺狼顺着常大人那条线挖去,挖深了,查到侯爷背后之人?”魏盛熠问他。
“竟还能如此么?那陛下怎么至今还未寻着呢?”季徯秩吃茶,笑呵呵地说,“娘娘为何突然就不说话了?”
“这茶太好。”徐意清从容道,“侯爷累了?怎么平白还拉本宫出来挡刀?”
“陛下问得臣心慌,就臣这性子,一瞧便知兜不住什么事,可不是怕说漏嘴怕得发抖!”季徯秩笑着说。
“你何必防朕?”魏盛熠问他。
“臣防的是娘娘。”季徯秩回答。
徐意清轻声说:“本宫为君刀,侯爷不防君,倒是防起刀来,岂非本末倒置?”
“割人在刀不在君,臣见阎王爷只能是被刀抹的颈子。”季徯秩道,“臣不信待陛下赴秦后,您便会收手。”
徐意清摇头:“本宫到底不是权臣,争这些东西除了给徐家和家兄添堵,再没有别的用处。本宫此刻便能收手,不过得看陛下……”
季徯秩问魏盛熠:“陛下何时放人?”
魏盛熠问徐意清:“贵妃何时想走?”
徐意清淡笑一声,说:“臣妾若早些得知自个儿有这般大的权利,也不至于把如何老死于深宫之中想了好几遭——不如待陛下启程和亲,便放臣妾走?”
“这般晚?”
“臣妾不敢得寸进尺,”徐意清须臾又补充道,“再早点怕您不放人。
”
季徯秩吹了吹烫茶:“娘娘可要去稷州避风头么?”
徐意清反问:“侯爷新婚燕尔还似在眼前,这会儿便思虑起填房纳妾了?”
“陛下还在身侧,微臣不敢孟浪!”季徯秩笑说,“倒是娘娘怎么把臣的婚嫁之事看作避难之法了呢?”
“不是吗?”徐意清说,“有一就有二。”
季徯秩眯缝了眼——徐意清这是瞧出了他娶付荑并非出于本意。
然他并不着急于否认,只打个马虎眼,说:“这事还真难说。”
徐意清没抬头:“还是不麻烦侯爷了罢!如今稷州兵权移人,稷州早便不是上乘的避难之所。”
“那皇贵妃娘娘觉着这魏哪儿最是宜居?”
“翎州。”徐意清答道。
季徯秩合掌:“娘娘还真是会挑。”
徐意清说:“只要侯爷不再到那儿去挑事,翎州五大营必将恨不得将瞳子全放在楚国身上。这魏内里的金戈铁马,他们背着身当然瞧不着。”
“娘娘这是在提醒臣——翎州的兵动不得啊!”季徯秩道,“人美心肠又好。”
徐意清仰颈,于杯盏上留下抹殷红口脂印:“能在后宫里头安稳度过这么些年的,能有几个好心肠?自古以来利益不相争者,最是容易被表面功夫迷了眼,侯爷可要当心。”
“臣就说娘娘心善罢……只是依娘娘您所言,您要到翎州去,陛下又要赴鼎州,那微臣呢?微臣又能去哪儿呢?”
魏盛熠道:“侯爷既已有路了就别问了罢?——侯爷明儿想要朕怎么做?”
“顺水推舟最是好。”
季徯秩说罢展臂把魏盛熠揽了过来,那人儿怕他动作太大叫茶洒了,又怕叫手中箭伤着他,只赶忙全搁下了。魏盛熠顺势靠在了他的肩头,他则仰头倚住了椅背,那二位锦衣郎此刻像是偎依取暖的小兽。
季徯秩笑着说:“咱们像是大难临头了,现要各自飞。”
“大难临头是真,各自飞还得再看看。”魏盛熠阖着眼说。
季徯秩斜眸觑见徐意清皓腕之上的玉镯,笑起来:“娘娘手上的这是翎州产的上品秋白玉。”
徐意清点头:“侯爷识货。”
季徯秩闻言想了一想,便说:“因着故友喜欢,略知一二。”
徐意清随着他笑:“倒真是赶巧了,本宫亦是因着一故人,这才渐渐对此生了喜欢之心。”
魏盛熠质问道:“爱妃这是要当着朕的面谈心上人?”
“死人也不叫说?”徐意清愣也不带愣,毫不客气道,“死者为大,陛下姑且忍一忍……也不知侯爷何日才能寻着心上人呢?”
魏盛熠冷不丁哼了声,季徯秩于是打定主意不叫魏盛熠再枕他的肩头。那魏盛熠见状顿了一顿,笑起来。
那二人皆是一怔——魏盛熠这笑含了真心。
“比心上人有何乐趣可言?”
“你们谁要同朕比命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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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朝。
殿上寂寂无声,吞咽之声都算得上吵。
不知是何人走漏的风声,亦或是何人有意为之,那时任台院侍御史的常修手执笏板上前时,权官儿的眼皆变作了刀子。
哪家要遭殃?谁人都不敢喘息,皆不知自个儿今日究竟是个看戏的还是唱戏的。
常修眼不带斜,只迈着正步朝前,拜过,说:“臣常修今日欲劾刑部尚书沈印并户部尚书史裴。”
魏盛熠了然,怪不得前些日子季徯秩张罗着要为沈长思封爵,原是因着要补偿今朝演的这么一出。
史裴重病在榻,今儿不必临堂遭罪,那沈印直面风波倒是稳如泰山,原来是仗着账簿在手,料定常修不论百般弹劾,终究是空口无凭。
迎着诸臣窃语,常修不疾不徐地开了口:“自枢成一十四年沈印下车伊始到今朝,沈印于刑部一手遮天,滥用私刑,收受各家贿赂银锭数以万计。”
沈印听至此,嘴角泄了点笑,他见那常修此刻论及银两数目时略显温吞,更是确信那人此刻断然查无实据。
他正得意,遽然听闻常修惊天地的一声:“枢成一十五年,沈家挪用北疆军粮,致使烽谢营五月无新粮,并以此粮充筹码同北狄相勾结以谋国!”
沈印惊得桃花老目晃个不停。
对他们这些个大族而言,贪污纳贿虽是重罪,可到底凭着族望勉强能撑过去,可谋逆乃平视百家,碰者皆杀头的东西!
殿上倏地吩呶大乱,朝臣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只不约而同地退开沈家人半寸。
“勾、勾结?”沈印闻言险些跌倒在地,适才的镇静全被其抛之脑后,“狗官!你……你血口喷人!”
那神情张皇的大理寺卿颜阳雪亦跨出列来,他赶忙上前一拜,回道:“陛下,近些年来,刑部掌大理寺复核之职,若是沈尚书手下有异动,大理寺不至丝毫不觉……可若此事属实,大理寺诸人亦有渎职之罪,是万万不该犯错而无罚……还望陛下明察!”
颜阳雪背上汗珠直淌。
谁人不知颜家和沈家早便是沆瀣一气,这会儿被视作同党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只怕他这时若不先顶下个罪来,表明自个儿对沈家脏事一概不知的态度,一会儿被人胡乱扯上谋逆重罪才最是要命。
那常修并不理会,只接着弹劾史家道:“户部尚书史裴于震州坐拥良田千亩,今朝尽数划于其嫡女郎婿项环名下。”
魏盛熠闻言点点头,只像个并不在乎真假的看客,听得津津有味。
这缱都九家经了这般多的风雨,谁人手上能不沾腥?今儿这常修弹劾谁,说白了都不奇怪,只是他想知道季徯秩究竟想做什么。
他听罢只问常修:“史沈乃我缱都二家大姓,一盆脏水可染不黑,常大人可准备齐全了?”
常修不卑不亢,神色肃穆,只颔首。
“呈上来罢。”
那常修将奏疏、劾状、证词三书一并呈了上去。
沈印这会儿已是六神无主,好歹稳住了身形。那心直口快的史迟风见状又欲骂,这回却被他爹史澈给扯住了衣袖。
史澈冲他直摇头,皱纹之间曲曲绕绕的皆是苦,只还隐忍道:“迟风,你莫、莫要冲动!”
史迟风喃喃:“我史家,怎会……”
“迟风啊……”史澈张嘴,话语却梗在了他的喉间。
末了那常修俯拜殿前,朗声道:“陛下,臣还有一本请奏。”
魏盛熠眉蓦地一挑,只抬手:“爱卿请说。”
“季侯金貂换酒,粗莽横行,本就常受世人非议。近来坊间多论季侯今朝自余国习得怪异巫术,府中藏有咒君伤民之木偶人……臣以为今朝应当彻查侯府!”
群臣听罢,无不瞪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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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消息不出几日便传入了巽州。
“哈……”
付溪适才忙着疏通河道,如今成了个泥人。他掬了一大捧水乱泼,浇得面上泥沉沉地往下滑,只抬手抹了个大概,登即放声大笑。
传信的白淳分外不解,只轻声问他:“大人这是为何而笑呢?”
“可笑自然就笑,一笑那常修没弹劾你富埒王侯的白家,二笑他竟不去碰那苟延残喘的许家。”那付溪顿了半晌,又道,“三笑那只狐狸实在太聪明。”
白淳皱眉看付溪,又见那人大笑几声,说:
“摘干净了啊!那季况溟把他自个儿从中摘得干干净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