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迹常拉着沈长思一道起身接待,因着个头太高便屈了半边腿,顺势将手搭在了沈长思肩头。搭就搭吧,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要命的是他顺势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沈长思身上。
沈长思不动如山,只还咕哝一声:
“世子爷,近些年来吞沙石吞多了罢?——可要压死人了!”
李迹常带着笑,忽见江临言身侧带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郎,惊奇打量了一番,赶忙问道:
“师父,您儿子已这般大了?”
沈长思见江临言把扇一展又要胡言乱语,赶忙插嘴道:“没,我的。”
“你、你?!”李迹常眼睛瞪得滴溜圆。
辛庄明不由那二人再闹,只拱手乖顺道:“师侄见过师叔。”
李迹常愣了一愣,看向沈长思:“你小子收徒了?”
沈长思点了头:“我这是为了叫咱师门常青。”
李迹常的视线扫过辛庄明通身,末了停在那草鞋上,问:“你可是坎州山上儿郎么?”
辛庄明不敢擅作主张,只沉默不语,又受那李迹常气势所逼,退后半步。沈长思揉着他的脑袋爽快应下来,说:
“是。”
浓眉压眼,李迹常略一正色面上便露了些凶。他琢磨半晌,同沈长思说:“你平日里最恨那些山匪,这少年郎既能叫你手下留情,想必是个好苗子。”
李迹常齿间着意咬重了那“恨”字,沈长思明白他在试探辛庄明的反应,只应下来,说:
“他很有天分。”
辛庄明拧了眉,十指抖着攥成拳状。沈长思把他拉近了,背身将自个儿的长指挤进了那拳头里,几下捣散了。
山民遭官兵剿尽的消息入耳来,李迹常心下了然,平了眉头搭住辛庄明的肩说:
“出身这东西就是个狗屁,在这烽谢营里,有你师伯罩着你。”
“都说了是师叔。”沈长思斩钉截铁。
辛庄明扭头看向沈长思,问他:“究竟是师叔还是师伯。”
沈长思一板一眼:“师叔。”
辛庄明点了头。
李迹常笑着问他:“多大了?”
辛庄明应声:“甫十七。”
“师伯吩咐下去,让他们每夜给你备一碗牛乳,说不准来日个头能窜天。”
“他身量高了,岂不显得我很没气势?”沈长思婉拒道,“这是我徒儿,你不要插手。”
“你个促狭鬼!”李迹常笑道,“我是他师伯!”
沈长思回过头去瞧江临言,见他不吭一声,忽然说道:“行罢,我坐不住,带我徒弟出去溜达一圈。你难得见师父一面,好好叙叙旧罢!”
那李迹常恋恋不舍地送他们出帐,被沈长思指着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回来请他师父坐,说:
“听长思那话的意思,您同他先前见过了?”
江临言点头:“那可不,为师陪他上的山!”
“原来是这般。”李迹常笑着笑着皱起脸来,“师父您好生偏心,怎么这么些年,从来就没来看过我。”
江临言弹他的额:“适才为师立在这儿你不也只盯你师侄,何曾分过一眼来瞧为师这把老骨头?”
李迹常盘腿坐着,说:“嗐!那小子的眼神太不寻常,杀意满得近溢,留在身边无异于悬刀颈上,难免在意。”
“你师兄弟二人还真是情投意合,长思也说过这番话。——那辛庄明是山寨的少帮主,我们屠光了那寨子,他心里头免不了怨恨我二人。”
李迹常用指揩了碗沿的牛乳,喃喃道:“少帮主么,那该是恨上一恨……收徒一事不是长思他自个儿的意思?!”
“是为师的意思。”
李迹常面色难看,倒也没冲他骂出声,只叹一口气,把茶壶拉了来,说:“……你俩倒也真下得去手,当年温师叔屠戮匪山被世人诟病许久,未曾想有一日这事儿会落到你二人头上。”
“没得选,恨这东西的余威太强,你看看宋落珩,看看季况溟,你再看看我……”江临言道,“那孩子虽是为师留下来的,为的却是心肝儿他。他心太软,但又太掂得清轻重,为师是忧心屠山之事来日不知会变作什么东西折磨他。但为师终究不能伴其终生,索性叫他肩上背个担子,这般才不会时常颓丧盼死。”
“还是师父思虑周全。”李迹常抬颔示意江临言,“喏!那是徒儿亲手煮的乳茶,费了不少心思的……适才倒给长思,那臭小子愣是没喝几口便欢天喜地的陪他徒儿玩去了!——师父您替他喝了罢?”
“是是是,师父理当吃徒儿剩下来的。”
李迹常笑笑说:“成了,您喝徒儿这碗新的,把长思那杯推给我。”
江临言不撒手,说:“为师当年可是独自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二人拉扯大的,还介意这东西?”
“您就可劲闹我!”
江临言看向帐外一轮半落红日,道:“要落雨了,你可挑好伞了吗?”
李迹常低声笑,摇头说:“没有。”
江临言饶有兴致,说:“当真?”
“师父您若是乐意信,就信罢,这世道人骗人,谁都信不过。”
“为何不挑呢?”江临言笑道,“爵位可不是个能叫李家有恃无恐的东西。”
李迹常把碗轻轻搁下:“时运不济嘛!鼎西太穷,为打魏一十五年那仗更是债台高筑。当年还是仰仗峰北、江北二道诸位大人开了私库,这才勉强应付过去……今儿戍边和还债已够我们李家忙活了,哪还能玩得起那般游戏呢?”
江临言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王爷的意思?”
“我的意思。”
“好!”江临言拊掌,又问,“你爹心里可有人选?”
“有。”李迹常站起身来,喀啷一声拔剑指他,寒声笑道,“不就是师父您吗?”
剑被他攥得很稳,一分不动地浮在江临言的额前,他说:“我曾在我爹面前口出狂言,道我若知晓他要扶持之新帝为何人,定要砍下那人脑袋,提来他病榻前给他瞧!——可后来,他同我说,那人唤作‘江临言’。”
剑尖略垂,直直指向江临言的眉心,江临言面上无变色,只冷静道:
“这会儿不动手,还要等什么时候?为师教你那招,这会儿不用一用?”
“杀了您会殃及多少人,徒儿不清楚。”李迹常说罢只迅疾将剑归鞘,“徒儿无意乱你们的局。”
江临言勾指让李迹常把脑袋凑过来,登即阖扇将他脑袋敲了回去,说:“没大没小!”
江临言捏起那茶盏,问:“你还记得当年先帝那遗腹子魏景闻么?”
李迹常并不否认。
“当年对世人称是送去玄山寺的,可我的人去那儿探过,那地儿却连僧人都没了影儿。——这事儿同你有干系没有?”
李迹常蹙了眉头,苦笑道:“怎能有关系?我连我的好师父都不帮,要我去帮那些个外人,怎么可能?”
“好一个不偏不倚。”江临言眸光掠过他的眉头,眸中带笑道,“咱今儿聊的这事儿你可别同你师兄说啊!”
“不说。”李迹常拱手,“师父,对不住。”
“你这又是干甚?还不快些把那手放下来。为师本就没有想拉你二人入局,你有个屁的对不住!真把为师当你爹?!”江临言吃进一口乳茶,润了润嗓,说,“为师不过是那群赌徒的门面,负责将银子铜钱往桌上抛,随即退回后边,剩下的全看气运几何……乖徒你二人呢,就好好围在一旁当看客,不要同那些个赌钱的爷扯上关系。必要时,把为师脑袋斩下来拿去邀功,好歹保住命来。”
李迹常捂面大笑:“要徒儿砍您脑袋?徒儿宁死不干!”
江临言抚住他的肩头也跟着笑,待笑声止了,才说:“秤中间站不了人,你身后是这封地上的七万百姓,不是为师!——北疆的重情重义不该用在此处,你同孩提的区别在于习得了从容放手和体面道别。”
李迹常不肯抬头,只说:“师父您就坐上去罢,坐上那龙椅,去摸九重天上的月。徒儿已瞧倦了您披道袍的模样,也想尝尝鲜,瞧瞧您披龙袍是合般模样。”
“披龙袍么?”江临言阖了眼,“可为师若只想要一身道袍呢?”
浓睫于李迹常面上打下朦朦胧胧一层灰,他并未回答前话,只淡笑道:“您可是受朝廷招安了?怎么会来了边关?”
“剿匪一事闹得太大,被魏盛熠逮着了,没法子,来就来呗,我乖徒在这儿呢,不去白不去!”
李迹常闷笑一声:“来日师徒变君臣,又是不能常见了。”
江临言哈哈大笑:“说不准呢!兴许过不了几月,为师就葬在你这儿了。”
李迹常盯着那江临言说:“呸呸呸!您同心肝儿师徒俩,一个说要入赘,一个说要葬在这儿,尽说些妄自菲薄的!”
“你既不要为师葬在你这儿,也不要心肝儿入赘你家,那为师来日把你俩拉进宫来养作男宠罢,咱仨天天窝在后宫下棋。”
“光下棋不得劲儿,再吃吃酒罢?”李迹常笑说,“不然不够醉生梦死。”
江临言点点头:“有道理,来日史册上咱仨名字并列啊,写个荒淫无道——千古昏帝。”
李迹常笑着补充:“师兄弟共侍一夫——万年妖臣。”
他二人笑得开怀,却倏地在某一时刻不约而同地止了笑。
碗沿的乳茶珠凝在一处,落回碗底。
江临言拍了他的肩出去,说:
“续舟,你说诳时,颦眉总无意间将左眉梢压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