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徯秩的指尖难以抑制地发麻发颤。
观头雪可白头偕老么?
好一句美言。
可这干他俩什么事儿呢?
季徯秩不知宋诀陵吐出那暧昧朦胧的词句为的是什么,也不愿懂。那人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他不能为此费太多心思。
他太怕自作多情了。
他太怕妾有情,郎无意了。
于是他接上了句完全搭不着边的话,约莫是稷州初雪常会下多久云云。
宋诀陵觉察其脱身之意后垂着头笑上几声,像是在笑季徯秩提防他过甚,可更多的显然是在自嘲——他怎么就把心里话这般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了呢?
季徯秩从那人的神情中咂摸出一丝可怜滋味,但这念头还来不及细细琢磨就消散得一干二净,因为宋诀陵同他说:
“况溟,你情不情愿回缱都?”
季徯秩这回倒是没愣,只是从从容容地问宋诀陵,道:“缘何?”
“我们缺些在缱都扎根的人手。”宋诀陵这次应得倒很是爽快。
“你有几成把握我能回去?”
“十成。”宋诀陵笑声朗然,“况溟,魏盛熠他信你,你若言你要回缱都他定不会拦你。”
季徯秩冷笑一声,仰面盯着眼前那双凤眼:“你也知他信我,怎不知我安居稷州一半是不愿负他。”
“你登了江家的船,便已负了魏盛熠。”宋诀陵熟练地捻去粘在季徯秩发尖的几点雪,“你这梦做得太沉,是时候醒醒了。”
季徯秩垂下眉睫,没有认命似的颓丧,只心平气和地寻了别的话路,道:
“这么久了,不知虞熹过得如何……他这年纪最易长个儿,良久未见,不知他长成什么样了。”
宋诀陵先是沉默半晌,后来把手搭在季徯秩的肩头又拍了好长时间才开口。他问季徯秩知道吗,虞熹自个儿寻人净了身。
净身。
净身。
望之不似人身。
猛寒攀上了季徯秩的骨,痛得他发懵——这稷州原也藏着冰窟么?怎么阵阵寒意冰得他骨肉剥离,冻得他肝肠寸断。
季徯秩双唇抖着,张合半晌,最后只恍恍惚惚地拧着眉落下一声沉沉的“何时”。
“你回稷州后不久。”
“为何我从未听闻?”季徯秩愣愣地瞧着青石地上半融半凝的雪,“我当真不堪。”
宋诀陵干笑几声,道:“怎么扯到那儿去了?要我说,他就是什么样的话说给什么样的人听。我人坏,自然该听坏话;你人好,自然就该听好话。虞熹他何时不是向你讨夸奖,向我讨骂?他觉着那事上不得台面,自然同我说。我装着那些坏的、脏的东西,背去遍地白骨的鼎州埋了。你若拎着那些东西回了稷州,岂非脏了这宝地的清泉翠柳。”
“这像话吗?”季徯秩将头朝一旁斜了斜躲开了宋诀陵近乎要抚上他脸儿的手,“你还是趁我未动怒之前尽快收手。”
“可不就是仗着你脾气好为非作歹?”
宋诀陵虽是扑了空,但他除了觉着手心空落落外,倒也没别的什么情绪。他利落地将手收了回去,迎着风雪叹出轻不可闻的一口气。
季徯秩将双眼一阖一睁,将虞熹的事全压进了心底,只待日后慢慢翻出来折磨自个儿。他冷静下来,重提前话道:
“我回了缱都该做些什么?”
宋诀陵倚着檐柱,抱着臂瞧亭外雪:“回南北衙禁军,剩下的东西那有人会同你交代……呼——这稷州的风雪果真较鼎州要寡淡许多。不过走了一年,都快把这滋味忘尽了。”
“淡罢?这稷州的一切皆是这般,什么东西瞧着都漂亮,嚼起来却都没什么浓滋味,早晚都会忘的……纵然我能侥幸回到缱都,进南北衙禁军也绝非易事。”
“你太小瞧自己了。”宋诀陵凤眸凝在那人身上,叫人不知他对上的是前半句还是后半句。
季徯秩属意不去瞧他,道:“我的事儿说够了,你呢?你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宋诀陵不知季徯秩会问这茬,犹豫良久,这才挑拣出显而易见的一句,他道:“回鼎州。”
“我知你要回鼎州,我问的是……”季徯秩皱着眉瞧宋诀陵,待撞上那人同样微微拧起的眉头后,他的喉间倏然如同在堵了块硬石般发不出声,他于是一哂,道,“成,我明白了。”
真的他听不得,假的他辨不出,到最后连真的假的都懒得同他说来。
一边清楚地明白他不该为此事动摇,盟友不该多情至此;一边为说不出为何的委屈与不甘所俘虏。
或许是因今儿下了雪的缘故,他忽觉被那冬雪给裹在了里头,周遭皆是叫他难以忍受的寒气。
季徯秩向来面不露心,这会儿他有意要把那些情绪掩住,自然没人能瞧出他心中酸涩,他道:
“给我带路罢。”
“这么急着走,可是有什么急事吗?”宋诀陵从那严肃神情中走出来,神色有些张皇。
可季徯秩就连宋诀陵此刻那稍显笨拙的神情都无法确认是真是假,因此他又笑了起来,道:“是。”
他说罢起身,将毛毯折了几折搭在臂上。
宋诀陵留不住人,后来只能领着人走。说是领,可他却站在季徯秩身后不言不语,只有季徯秩偶尔走错了路,他才轻轻道一声“错了”。
宋诀陵将季徯秩送到庇檐前,没像往常那般先说上几句戏言,开口叮嘱道:
“况溟,等你到了缱都,莫要同虞熹他小子往来过甚,以防叫他前功尽弃。”
“我明白的。”季徯秩伸手接了点雪,顿了须臾,道,“二爷,借我把伞吗?”
借伞,求散。
宋诀陵瞧着他的脸儿一言不发,末了只道:“我唤车夫送你回府邸……雪天,你又怕冷,走回去不是找罪受吗?”
“哈——二爷也真是小气,连一把伞都舍不得么?”季徯秩笑着离了门罩子,踏进雪中,他背身笑道,“多谢二爷好意,我再怎么怕冷也不至于娇气到穿了这么一身厚衣裳还会在寒风中发颤。这衣裳待我洗净便托人送回您手上……”
“送回我手上么?”宋诀陵耸了耸肩,“没机会咯!我今晚便要走了。”
季徯秩蓦然一怔,落在雪地上的靴印也较前几步深了些许。心脏的痛意最先体现在指尖上,而后顺着他的脊梁一寸寸地往上爬。他发不出火来,当然他也没道理发火的。人家何时来何时去皆是人家的事,干他什么事呢?
盟友的事也想管,他管的也忒宽!
寒风将季徯秩的悲哀吹落在地上拿雪给盖住了。
季徯秩勉强动了动指尖,扫去那令人不快的痛痒,而后稍稍勾了唇,回过身来笑道:
“哦?是吗?那该怎么办才好?我这东道主没给您接风洗尘也就罢了,就连送别都来不及准备……就只能祝二爷一路平安了。”
说罢他回身要走,忽闻身后人动静,便又停了步子。
“况溟……”宋诀陵轻声念。
“二爷唤我么?”
季徯秩走走停停,如今被那人一唤,又是一回头。那一回头,他迎着风雪瞧见宋诀陵笑着朝他张开了双臂。
季徯秩没动弹,问宋诀陵干什么,宋诀陵说抱一抱罢,在他们鼎州,临行前的相拥是祝福,能保赶路人平平安安。
“真的吗?”
“你觉着呢?”
许是为了快些了事,季徯秩没犹豫,几步行去拿手环住了宋诀陵的双臂。
雪地间,那赭红衣裳的侯爷赏了那浪子将军一个庄重的离别礼,只是二人只贴住了双肩,腰腹之间还隔着约莫三拳。宋诀陵怎会忍得了这般委屈,长臂一伸便把人死死拥在了怀里,他笑说:
“侯爷这般是祝我半路顺风,半路逢灾吗?”
“这是稷州人的祝福。”
“侯爷骗我呢?”
“嗯——”季徯秩应下了。
他被宋诀陵摁在肩头时还睁着眼,任由薄雪落在他的眉睫。眼前景象虽被宋诀陵那披风上的狐裘遮去大半,可他却无比心安。
彻骨寒逢暖风,他心中那些酸得很的东西缓缓漫开,很快便将他吞没。他稳住了声,道:
“真想亲眼瞧瞧鼎州是何般模样……若万事到头,来日续舟得了空闲,不知我这侯爷的面子够不够他那鼎西世子带着我在鼎州走一趟。”
“你若是要来鼎州,缘何寻他不寻我?”
“你也得把命留到那时才行不是么?”
“是了。”宋诀陵将季徯秩搂得很是紧,这会儿笑起来,手上功夫却也不见收,他低笑道,“就是为了给侯爷在鼎州带路我也得活下来啊——”
“二爷真是一点就通,撒手罢,走了。”
“况溟。”
宋诀陵立在门前陪他沐雪,话每次只说个半截,慢吞吞的。
从前宋诀陵慢,他等;宋诀陵再慢,他也还是等。可现在他等谁都行,唯独等不了宋诀陵。迟迟等不来后话,他就要先行抽身离去。
“还不说话吗?二爷若是无话可说,我便告辞了。”
“你也要活到能赴鼎州之日才行。”宋诀陵道。
季徯秩笑了,道:“二爷都这么说了,我岂敢不从……这儿离侯府说不上远,就不为难车夫顶着寒风赶马了。我自个儿走一走,就当散散心。”
宋诀陵没挽留,由着他去了。
那红渐渐远了,变成雪中一点梅,最后被素白彻彻底底抹去了踪影。宋诀陵立在府前定定地瞧风雪,又想起了他头一回听闻季徯秩名姓的那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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枢成一十五年冬。
魏·鼎州
“季、徯、秩。”
那眉清目秀的小侯爷叉开腿坐在个矮木桩上,他攥着根枯枝,微微俯身在雪地中划拉出那三个大字。
“这名漂亮罢?”
宋诀陵掀起凤眸懒懒瞥了那三个字一眼,敷衍地笑了声便接着垂头盘剑。
季滉胡乱拿肘子撞了撞宋诀陵,笑道:“怎么摆出这般满不在乎的模样。你可记好了啊,此乃舍弟之名。”
“哦。”宋诀陵还是没怎么放在心上。
“他同你一般大,你同他铁定合得来!”
“是吗?他玩刀还是剑?”宋诀陵闻言这才掀起凤眸冷冷地瞧他。
“这……我不情愿他日后步我后尘,不叫他碰刀剑的。他和我们这些武人不一样,日后在高堂上救苍生才是正途。不过他虽不同你一般碰刀玩剑的,但他性子活泼,你若见着他,保准会喜欢的。”
“哦?那他长什么样呢?”宋诀陵把剑搁下,双手浮在篝火上烤火,漫不经心地问。
“长什么样……那京城画圣范彻的神仙画像瞧过没?像那样的!”那季滉说着说着双眸放起光来,好似哪个爱玉的痴人正同他人夸耀自个儿心尖尖上的美玉一般。
俞落恰巧翻身下马,落地之际把他们的对话听了来,他叉着腰调笑那年轻的小侯爷:“那孩子真有那么漂亮?比小侯爷您还漂亮?”
“俞伯您呐可莫要再拿我寻乐子!我哪里算得上漂亮?您是不知道,舍弟他肤似凝脂,唇红眉翠,耳垂还生着两点朱砂痣……别提又多惹人怜爱!”
宋诀陵闻言却皱起了眉:“这有什么好?他若生得真真如您所述,那不似男儿郎,倒似女儿家。”
“你……”那季滉被堵得说不上话,急得面红耳赤,也就更加地夸大其词起来,“你……你不懂!那是美人相!你来日见着就知道了,单单一眼都能把你魂给销咯!”
“都是男儿郎,怎么瞧他一眼就能销我魂?我倒是能叫他闻风丧胆。”宋诀陵说罢把还处在怀里的长剑朝他比划了几下。
“你小子!”季滉这稷州的小侯爷急了也不知打人推人,只是跺了跺脚,把脚下的雪踩得很实。
宋诀陵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又烤起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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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季徯秩离开后,他足下生了根般立在府前不动弹。
为何枢成一十八年,他虽未曾亲见过季徯秩其人,却能一眼认出季徯秩来,恐怕就是因了当年季滉总在他身边絮絮叨叨,道其胞弟是怎般的似天仙。
宋诀陵因着亲睹季滉死相,在缱都那几年便一直对他念念不忘,渐渐地也就对季徯秩上心起来。
他被关进缱都之际季徯秩已去了玄山寺,而他整日躺在金银美酒堆里玩乐。
一日他被酒灌得头晕,突然想起季滉来,自然也想到了季徯秩——那未曾谋面的天上仙。
那人如今也同他一般可笑地在污泥里匍匐么?
他如今是怎样活下去的呢?恨得寻死觅活吗?还是终日以泪洗面呢?
他这鼎州狼在污泥里打滚不足为奇,可那玉面仙落入泥潭该有多狼狈呢?
啊……真好奇。
他晕晕乎乎,就这么想着,一直想,酒醒了也想。
当年缱都初见,宋诀陵面上虽无多惊异,但他头一回同意那死人的前尘之语。
那人儿可真是漂亮。
可是季滉有一点说错了。
大错特错。
宋诀陵在府前淋了一身雪,直待手被冻得通红,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脚进门。
季徯秩岂止销他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