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鼎西
两军僵持了好些日子,到今朝,只消再有两日,铁蒺藜便将挡不住烽谢营肆意冲撞的兵马,塞门车刺破的胸膛亦会变作肉墙,难再阻拦铁马开路。
枪林刀树就快涌进城中,这时浓云之间掠过一只信鸽,扑扑扇动着雪翼落在城楼不远处。
副将姜瑜匆匆取信上报,面上怔忪不宁,他勾指踮脚要李迹常俯首闻信。那李世子从容照做,听罢却是紧阖双眸,皱眉看向柳契深。
柳契深一笑,问:“来了什么好事儿?”
李迹常愁眉不展,道:“是耽之的吩咐。”
柳契深勾指要他说。
入冬后,天亮得尤其晚,此时虽已至破晓时分却迟迟不见天光。柳契深一面催促李迹常快些下城楼,一面指使兵士擂响金鼓。
鼓声喧嚣于城楼之上,柳契深徐徐搁下霸王弓,抽出腰间碧玉笛。
须臾之间,清越笛声逾越滚滚鼓声,如同扎入石涧所传之地籁,叫退至射程外暂作歇息的敌军莫名打了个寒战。
李迹常踩住踏跺,闻曲略微一怔,要回身,谁料那柳契深不知何时已闪至其身后,拿剑尾抵住其脊背,说:
“朝前走,莫回头。”
***
又是两日僵持,待城门崩碎,杨亦信将刀剑搭上柳契深的脖颈时,那举止佻薄者只解脱似的松了手中霸王弓。
“为了这城,杨师侄拼死打了七日,委实辛苦。”柳契深挑眉,分外愉悦地说,“可惜这城早已搬空,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份大礼,你得之可还欢喜?”
杨亦信侧目眺望城中,却见火龙从东门霍然卷来。他耸耸肩,不以为意,拔剑指向柳契深:“师叔可知当年事?”
“自然是知道的,魏一十六年,你死爹,我死友,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如今刀剑相对,怎能不叫师叔我扼腕叹息?”
“同是天涯沦落人?您挚友季恍死在顾泮手中,那是因他手刃薛老侯爷,这是因果报应。而我爹死在薛止道手里,何其无辜!”
柳契深凑近几分,抬指抚上杨亦信的脸儿。那被他特意磨尖的玉扳指生生在杨亦信脸上割出一道血痕,他呼出一口温温白气,说:
“杀你爹者为鼎东薛止道,可薛止道当年能将北疆搅得天翻地覆,你身后那些个秦人同样也功不可没,这可是关门落闩的。”
“师叔,您可要把账算清楚。若无季恍当年杀了薛止道他爹,哪有这么些乱事!可季恍背后是燕家,燕家背后是魏家,所以最该死的还是魏家!”
“该死的是魏束风,”柳契深说,“而非魏。”
杨亦信死死盯着柳契深,见他将手摸向腰间,更是警惕,谁料他不过勾住腰间玉笛,不紧不慢地将那东西置于唇前。悠扬的笛声从那光润玉管里溢出来,涌进这城楼上下之人的耳朵里。
见杨亦信迟迟不动刀,格图将手搭在了他肩,厉声说:“朝满,动手!”
“师叔——”杨亦信凝眉,自牙缝间挤出几字,“阖眼罢。”
柳契深略略张口吃进一口寒风,笑道:“我还这般的年轻,竟要去陪季恍顾期那俩早死鬼,不知我那山屋里头的花草……”
呲——
一柄白缨长枪捅入柳契深腹中,鲜血炸溅,格图毫不留情地前后抽动,叫那人死命□□的上扬唇角抑制不住地抽搐起来。
柳契深的脏腑破裂,粘稠的鲜血慢腾腾地落在积了雪的城楼之上。末了他跌身长枪,一瞬便耷拉作无魂骨肉。
格图见状收枪立直,同杨亦信说:“朝满,我不是教过你的吗?沙场之上,万万不能将对敌人显露出的哀悯,付之于行动。”
“朝满知错。”杨亦信抹去甲上粘腻的鲜血,后脑发麻阵阵。
他怕了吗?倒不是怕,只是眼窝处有些湿痒。
他的眼神渐趋失光一般的呆滞,却依旧麻木地将柳契深的头颅砍下,又将其尸首一并抛下了城楼。
沙雪翻滚,马蹄奔腾,这两相分离的尸首,被冰寒冻作青紫,又被人马踏得稀烂。
***
宋诀陵他们初尝败仗,是在燕绥淮副将柴晏出发去乾州借火铳后不久。
那蘅秦单于伯策果真狡猾,仗着悉宋营久未向北,不知北境局况,便在涉过冰河不远处垒起块高地,同悉宋营诸人玩起了守易攻难的把戏。
悉宋营以耍刀的重骑为主,专掌拉弓的弓手少之又少。秦人便是利用了他们置换武器的少顷工夫,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然好容易跨过这道坎,那些个秦兵又纵马向北失了踪影。眼下悉宋营处于劣势,只能扎在此处高地,不敢贸然向北。
“还能回家吗?”燕绥淮支颐望着浓云天。
“回不回无所谓,将那伯策老贼的头颅砍下便成。”俞雪棠挽袖摩挲着肘部新疤,说,“呿!那畜牲咬得还当真是狠!”
“饥肠辘辘时撞见盘中餐,那些狼兄没把你手臂给叼去,你是撞大运了。”燕绥淮没瞧她,仅拾了几根碎柴丢进火丛里。
乍闻身后马蹄响,原是紫章锦将那凤目冷朗君驮了来。
俞雪棠回身甫一觑见那宋诀陵,便不动声色地借着燕绥淮身形遮挡,落了袖。
宋诀陵翻身下马,剑连鞘扎入沙土间。他定定看向远方,道:“悉宋营同秦军消磨至今,早已是寡不敌众,若万人依旧浩浩荡荡向前,无疑于立高碑于敌前。”
燕绥淮掸去身上沙砾:“怎么?你想要我们兵分三路,各自为营,奇袭敌军?”
宋诀陵点头,说:“如今伯策不断退后,无疑是在引你我深入漠北。管他是否布下天罗地网,我没有要退回关中的心思,索性佯装着计,随风而动。”
“佯装着计掩人耳目自然好,可势必需要一支兵马直冲秦人,以蒙蔽敌军。若当真如此,那路人马无疑于献祭送死。”燕绥淮搓着刀柄。
“是。”宋诀陵毫不遮掩。
燕绥淮叹口气,说:“也罢,能救多少救多少,那便由我行中路。”
俞雪棠轻呲一声:“你们都给姑奶奶我用心掂量掂量轻重,我们仨当中,死我一人才最不可惜,怎么着都该是我。”
燕绥淮闻言登时开嗓阻挠她,宋诀陵蓦地沉声说:“都别争了,这主意是我提出来的,我已安排好了,由我亲自领兵前去。”
眼看那燕绥淮愀然不乐又要发作,俞雪棠赶忙把他拦了,说:“甭跟诀陵哥犟,你拗不过他,如今咱俩跪下给他几磕头才是对的,以示感恩戴德。”
北风穿甲,常人离火几寸便能冻得发抖,然这三位土生土长的北疆人,却只觉着此刻闷热得发慌儿。
良久无人言,末了栾汜给他们上饭,问他们:“怎么都不说话?您几位这会儿都在想什么呢?”
俞雪棠勾唇说,想明儿会不会更冷。
燕绥淮说他想他爹娘,俞雪棠骂他放屁,想男人罢。栾汜闻言便问他是否想他爹了,燕绥淮差些暴跳如雷。
轮到宋诀陵,他仍旧一声不吭,栾汜见状便噤声退下了。
***
宋诀陵将自个儿的排布说与麾下听时,营中无人生怨。那位被派去与宋诀陵同领这路兵马的大将曹结,便吆喝着要同弟兄们好好吃一回酒,日后好上路。
夜深,曹结高举酒罐仰天笑:“弟兄们,今儿天寒得很,冻得人牙都快掉了!咱们敞开肚子吃啊,把身子暖了!”
悉宋营众声喧哗,知苦尤笑,那曹结料理完这头事,跑到宋燕俞三人那儿,盘腿坐下来。
“曹叔,拉您下水,落珩含愧。”宋诀陵开口。
曹结随意搓了把髯胡,说:“‘古来征战几人还【1】’呐!叔同你说,这一切皆是天公注定!——不过落珩,你如今当真啥也不挂心上?”那人对嘴吃酒。
“牵挂么?我爹不信鬼神……”宋诀陵把头摇了一摇,笑起来,“可我偏偏想要这时能有人给我烧柱香。”
“瞅你小子那话!”曹结道,“你才不是想要别人给你烧柱香,你是想要‘那位’给你上香祈福!”
“哪位?”
“你心里那位!”曹结把酒壶捧怀里笑,“你曹叔我当年是何等的情场高手,你这毛还没长齐的,就想瞒过我?”
燕绥淮和俞雪棠皆识趣地闭着嘴,那宋诀陵倒难得话多,他说:“要想那位给晚辈上香?做梦!晚辈在那人心里,屁也不是!”
“喔!竟还是单相思?”
“那人成亲了。”宋诀陵说话时指尖略有颤动,“我也成亲了。”
曹结挠着鬓角:“这个嘛,曹叔理解你这般瞧他人院里果子的心思……啧难办!你来日打仗事毕,再去十六州里走走,寻个新欢好……嗐!曹叔看你不如同雪棠生米煮熟饭!她多好个姑娘……”
俞雪棠圆眼一弯,插嘴说:“曹叔,若要雪棠假戏真做,雪棠毋宁死。”
“那绥淮小子呢?”
“当下便死。”俞雪棠果断道。
曹结纳罕道:“他俩小子身世好,功夫好,颜容好,又是咱们北疆的好儿郎,你怎么就看不上呢?”
“是呀,他俩多好的人儿,”俞雪棠打量着手上刀光亮的剑身,喜上眉梢,“您就凑活着嫁了呗?”
“……”
宋诀陵替那支吾说不上来话的曹结解了围:“晚辈们这会儿连与周公会面尚且不得,哪有功夫同月老相见?还是先去同阎王爷论论生死簿上的日子几何罢!”
“今夜便是用来一醉解千愁的,你还在这儿嘀咕生死之事,合该掌嘴!”
“欸!以吃酒替掌嘴!”宋诀陵适才拿酒温手,一直没喝,这会儿才囫囵进肚一杯凉的。
“你也就搁你曹叔跟前唱欢泼戏,听士卒们说,你平日里就是块捂不融的积冰!腰腹瘦劲,倒是能憋事儿!”
“他憋事?他是不把事儿当事儿!”燕绥淮哼唧道。
曹结说:“这就是你不懂,阿陵他只是口拙,他的冷情不过是装出来的!”
宋诀陵矢口否认:“曹叔,您吃醉了。”
“甭说些鬼话,回头领曹叔看看那位叫你神魂颠倒的人儿!记住没?”
“记住什么呀,人家都成亲了!”俞雪棠道。
“唉!你说就他宋落珩这眼高于顶的臭性子,碰上个中意的人儿何其难!——好容易找着了,竟是单相思!咱们这些打仗干杀人勾当的,得挨着活人吸点人气,不然准要活成鬼!”
“我不懂。”宋诀陵说。
“你小子不懂?那么你俩呢?懂不懂?”
“不懂。”燕俞不乐意接那烧起来的火盆,索性同声一辞。
“我就说你们皆是群乳臭未干的小鬼!”曹结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淌出来,他怕会凝在面上,只连忙抹了,还展臂揽住宋燕二人的肩,又说,“你们曹叔我来日若是出了啥事儿,你们可得多关照关照你们叔母。她眼下手里银子该是够用的,你们偶尔去瞧瞧她便成……记着同她说,别再记挂我了,若是有了别的欢好,想嫁便嫁,甭顾忌我这么个地下人!”
“曹叔,风大,落珩听不清您话。”宋诀陵那对凤目依然不露情绪,仅转了话头道,“欸,又下雪了,这会儿鼎州城内该开腊梅了。”
“叔知道你喜欢梅!——你们这些臭小子小时候,意清看初花,雪棠看花上虫,迹常小子啥花都不看,绥淮小子啥花只要漂亮都看,云承小子只看那些快蔫死的,你小子则只看冬三月里的腊梅!”曹结饶有兴致地说,“那会儿你曹叔我也才二十余岁,专门被派去照料你们这些个小鬼头!”
曹结说着,眼眶又红。那三人抿唇一笑,皆伸手去拍打曹结的宽背,嘴里念上些宽慰话语。
***
宋诀陵已是三日未眠,这会儿陪着曹结吃了几壶酒,眼皮子重得有如拴了几钧重铁。
“阿陵啊,阖上双眼睡。”曹结说。
宋诀陵摆手说无妨。
“嗳快些倚在曹叔肩头睡会儿!你呀从小逞强到大……真是,多多顾惜身子罢!”
宋诀陵到底听话,于是歪了身子,抵住那汉子粗厚的肩头。
堕入久久萦绕不散的魇梦前,他先梦了季徯秩,梦见季徯秩跪身佛堂,嘴中念着他的名。
宋诀陵被酸水浸满,不禁想,是他的气运已经好至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还是他此时眼前的根本不是梦,而是他自个儿脑中肖想?
不知道。
不过是缩在墙角窥人念佛祈福,可他单单那么瞧着,便欢喜得飘飘然,乃至于险些于睡梦中垂泪。
他不是正人君子,漆黑的欲念涌动着,从来见长不见消。
他渴慕用自个儿的鲜血把季徯秩给彻底浇湿,而后肆意在那酥白的肌肤上涂抹开腥臭的殷红,仿若畜牲般在他身子上留下浓重的气味。
他渴望与季徯秩唇齿交缠,逼迫那人吞饮自个儿的呼吸。
他渴求锻打一条坚不可摧的链子,锁住季徯秩,也锁住他,如同蟒一般将季徯秩紧紧束缚,并勒令季徯秩如同他渴慕季徯秩一般,渴慕他。
北疆人身上有股蛮劲,好争抢,对于心爱之物,那是抢也要得手。
可是他今朝哪里舍得伤季徯秩一根毫毛?
他想,季徯秩向来不经冻的,如今天儿这般的冷,受了寒可怎么办?
于是乎,那些黑黢黢的贪欲被朔风一扫,变作了天寒且加衣,变作了在此寒天之中能与季徯秩抵足而眠,叫自个儿肌肤的温烫褪去季徯秩身子上砭人的凉意。
可是季徯秩说不要再相见。
那就别见了罢。
反正在当年那梦里,季徯秩的身旁也没有他,来日他躲在树后窥探几眼侯府金匾,兴许当真能知足。
“况溟——”
曹结闻其梦呓,默了半晌,后来将宋诀陵背起,一脚深一脚浅地给他送回帐里去。曹结将人放下了,却不急着走,只曲腿坐一旁,拿指绕他那紫棠发带,呢喃细语:
“郎追郎本就隔山海,还偏偏是那忠君盲目的季家侯爷!你小子实在是自讨苦吃!”
***
一阵雪风忽而打进稷州季府佛堂,径直灭了佛龛上头的数十根烛。
那正念经祈福的侯爷受扰睁目,缓缓起身,却是眸光沉定地望向朔北:
“这风雪愈来愈大了。”
流玉提着灯进来燃烛,灯笼一晃,瞥见季徯秩耳上朱砂痣红得仿若谁人心尖血,就连面颊也是绯红一片。
她见状赶忙上手试温,随之冲外惊呼道:
“姚、姚子柯!你快些来!!!侯爷身子烫得好似烧了火!”
那季徯秩还要逞强说无碍,忽觉眼花耳鸣,天旋地转,只一刹便栽进了流玉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