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李营由柳契深坐镇,这几日稍得喘息。鼎中首战告捷,宋燕俞三人带足两月兵粮,领十五万兵马出关,留吴虑与栾壹看顾鼎中几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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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吁——”俞雪棠趷登停马,说,“这地儿好,平坦且地势稍高,无沙丘遮人目,今夜咱们就在此处扎营。”
身后数以万计的骏马停了步子,飘起的尘土全都绕在了蹄侧。诸将士下马扎营,忙得只能轮着吃饭。
云气赤黄,西北风糙粒尤多,宋诀陵仰头观天,说:“今夜要起沙。”
燕绥淮单手捧了碗喝稀粥,将脑袋抬起,也跟着看天,片晌说:“看不懂。”
宋诀陵把他脑袋摁了,吩咐栾汜道:“去知会营里的弟兄们们一声,扎帐时把钉子敲严实些,夜里要刮雨黄沙。”
宋诀陵说罢便给俞雪棠抛去一块硬乎乎的大饼,说:“别挑食了,连吃饭都要安个人来伺候你?”
俞雪棠将手落在腹上,略微摁了摁说:“我不饿,给弟兄们吃罢!”
宋诀陵不再劝,道:“都听你的。”
宋诀陵走得干脆,燕绥淮倒是留了下来,他轻声:“你同阿陵他拗什么呢?你一人不吃饭也省不下来什么粮,他拿你挑剔敲打你,要论平日,你早怒不可遏,今儿怎么这般安静?”
“我叔死在枢成一十五年,我爹死在昱析四年,他们临行前,都曾与我大吵一架。”俞雪棠在掌心夹了鹿皮拭刀,说,“我的嘴像是能给人下咒,我不想在战时同人吵。”
燕绥淮咕咚咽粥,催她:“唉,快些张嘴吃东西罢!搞坏了身子,谁照顾你?该吃吃,该喝喝,那些关在牢房里的,走黄泉路前不也有人给他们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一个戍边将士正经吃饭有什么错?莫非当真想叫悉宋营传出饿死人的恶闻?”
俞雪棠咬了咬唇肉,说:“我错了。——淮哥,你近来没再和陵哥起争执了罢?”
“没。”燕绥淮将碗更斜了些。
“适才是近些天里头回说话?”俞雪棠问他。
“哎呀,你甭管!”燕绥淮将碗搁下。
“我眼睛盯紧了你俩呢,日后谁先动手,老娘我就先卸了谁的皮!”俞雪棠啃着饼,说,“我眼睫长,不容易进沙,今晚就由我巡帐子。”
“歪理。”燕绥淮说,“你生得那么瘦,可别叫风爷给拐跑了。”
俞雪棠用拇指唰地推刀出鞘,这么一下终于把燕绥淮给唬跑了。
燕绥淮走时却也不闭嘴,还说:“吃饭快去帐子里吃,在这儿吃一嘴的沙!本来饼就硬了,还要掺沙进去……你嘴又不是筛子,齿牙还能滤渣。”
“啰哩啰嗦,活似我府里那厨爷。”俞雪棠回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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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并不安宁,先是沙风中闷弓四响,狼嚎横生,后是驱狼出营的俞雪棠挂红而归。
她回帐的时候宋诀陵立在营门处,他折鞭而立,左右都像是要赏她一鞭子。
俞雪棠浑似没看见,只耸耸肩打马过去。
谁料身后响起一阵阴恻恻的调子:“来人,传我号令,大帅俞雪棠私违军令,擅自领兵出营,自此剥夺帅印,改充燕凭江副将。”
俞雪棠瞪他:“这沙中狼尤为凶狠,多靠食人肉过活,适才一队蛮子挑衅,再加上群狼环伺。我若不出兵,你也有可能变作野狼的腹中餐!”
“若你追出去遇见的是秦兵,赔了命去,岂不是叫我赔了本?”宋诀陵话音凛冽,“若知你这般不通事,当初早该换了吴朔萧来。”
俞雪棠气火攻心,到底没说话,只把将军头盔抛给身侧士卒,摁住臂上被狼撕咬出的伤口去寻郎中。
那美人儿怒意翻天,宋诀陵这凤目却是一眨不眨,只平静地看向沙中幽深处。
片晌他略微甩头,这才赶忙揉了眉入帐去。
——当真是昏了,怎么就能在沙里看到了南边的秾丽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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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雪棠疗伤,无能巡帐,宋诀陵便接了她的活儿,一夜未阖眼。至卯初,秦兵又犯,宋诀陵敛力追击,费力不少,待将前来进犯的人马一一清剿,数去不过二十余秦人。
他收刀回帐,栾汜替他磨刀,问:“公子,您略微歇歇罢,一会儿秦人再来,姑且由卑职替了您。”
“不劳。次次来犯皆是这么些人,一次追击便需得要耗力不少,待到何时这些虚晃当中搀进两万兵马,便足以叫悉宋营那些个被溜了好些来回的兵士命断今夕。”宋诀陵往腰间挂了剑,说,“都待着罢,一个也别往外走。”
于是秦兵三次来犯时,宋诀陵展臂禁行,吩咐营中巡帐兵士备弓驻步,每十步一人,绕营做好远攻准备。
第三回仍旧是挑衅似的攻击,及至第四回,那些个骑兵自马上抛下个麻袋,随即扬鞭北撤。
宋诀陵夺了营门处兵卒之弓,双箭横发,换箭尤快,一连射死了几个欲离的秦兵。
他抬靴碾过那麻袋,见其中没有刀剑兵器,这才挥刀破袋。里头塞着个奄奄一息的人儿。宋诀陵方觑见那张惨白的颜容,登时皱眉道: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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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盛熠被扶入帐中时嘴里还在往外冒血,睁眼瞧见宋诀陵后的第一声,是毫不遮掩的一个“呿”。
而后才艰难说:“都离远了,秦人下了毒,若是叫朕染上什么易传于他人的急病,你们悉宋营可要遭殃。”
宋落珩侧目,那帐中小兵急急裹面,去扯开帐门通风散气。
通了半晌,那些个郎中才拥上来查。
毒验过了,郎中们的唇却也跟着抖了起来:“陛下今儿身中连机毒,中毒者日日夜夜如火灼脏腑……若无解药,自毒发起,约莫一月后便会身亡。”
“一月么?那够了。有劳你们派一快马,送朕回缱都去。”
“秦人当真是好,不挟天子,竟放人归来。”宋诀陵说。
“什么话?不过是想拿朕命当筹码,又见朕在蘅秦里头滴水不沾,怕给朕活活饿死了,赔钱!”
宋诀陵移目,见那些个郎中拱手不撤,便道:“接着说。”
“陛下身上还有一毒,乃千罗毒!此毒若还未显面,顶多叫中毒者受苦,可一旦显面……”郎中拱手,支吾道,“便为今朝壑州瘟疫的起源……”
魏盛熠蓦地一愣,淡道:“还留了这么一手么……那些秦人是忧心你们悉宋营不会救朕,因而生了拿朕当疫鼠的心思。”
魏盛熠说罢又问:“这毒最快何时会起效用?”
那最为年长的老郎中领着身后一干人齐刷刷跪伏在地,道:“随时。”
“老郎中,”魏盛熠微微扭头看向那些个白袍医者,“朕若是死在毒发前,尸身可还有威胁?”
老郎中忙不迭甩脑袋,魏盛熠见状便挥手要那些郎中出去,同时吩咐宋诀陵出去取一瓶即刻见效的毒来。
宋诀陵动作利落,再度进帐时听见魏盛熠笑:“朕袖袋里藏了几株久羌,你唤你心尖的主子送到壑州去罢!”
“送去了,您怎么办?”宋诀陵抱臂看他,“您不是要去缱都么,这病没治好便送您回去,万一毒发提前,害死的可不止壑州民……您这般要求,岂非镜上悬针?”
“朕强逼着你送朕回京了?”那双棠梨眸子被血丝混作了檀色,魏盛熠镇静道,“趁着眼下朕还未发病,给朕个痛快!”
“您说得轻易。”宋诀陵道,“整个魏还等着您出来主持公道,您这么死在我们悉宋营手上,叛国的就不只是他薛止道和杨亦信了。”
魏盛熠低眉,哈哈大笑:“魏谁人不想杀朕?杀了朕乃全魏最好的证道之法!”
“您就这么想死?”猎猎沙风还在外头卷,宋诀陵沉声问。
“你有必要同我废话?”魏盛熠眦笑一声,“怎么,你忧心你杀了朕,溟哥会恨上你?”
“没你,他也恨我。”宋诀陵道。
“也是,”魏盛熠说,“遭了霸王硬上弓,谁能欢喜?”
宋诀陵不咸不淡地看着他,被烛火罩着依旧冷意逼人:“您可是掀了末将家的屋瓦?”
魏盛熠应答:“朕只是试一试,是将军应了。”
“您的奕局临末。”宋诀陵道,“也该揭局了!”
“揭局么?”魏盛熠躺着,血沫从嘴角溢出来,又被他用秦人的喜服抹了,“箭在弦上,你先给朕喂药罢。”
宋诀陵将瓶塞拔了,在掌心倒出一粒黢黑药丸,送进魏盛熠嘴里,看他生咽了,才说:“这药只容陛下再活两刻。——说罢!”
魏盛熠起初还慢悠悠的,待到那药的药效愈发明显,这才脱去了帝王腔,开了口:“枢成一十九年,我甫十一,遇了先生。先生授我诗书礼易乐春秋,授我兵法百家,立我志,要我救世。”
“自那时起,我便借先生之手于暗中筹措兵马,经年功夫累得禁军两支,亦得了那骁勇善战的方铭。当年叶王要赴北戍边,我以壑州山民居雪峰,日子颇苦为由,答应叶王来日登基定会削减壑州赋税,得了那耿介良王;又收买内宦,查清朝堂偏心我者,一个个收作幕僚,其中至重者乃白许二家。”
“许太后野心勃发,本该有如顺水行舟,可惜先生早留一手,于当年她偷换佛金募兵之际,安插打量人手,使得她与许太尉来日兵变式微。”
“再后来么,你都该猜出来了,换了翎州粮就为了讨好蘅秦以逼宫,拖着壑州命就为了趁势和亲以启战。可这还不够……你以为当年翎州动乱,他一个窝囊的池彭怎么就能搭上齐烬,他池湛怎么就能恰巧买着个老郎中的屋子,又怎能碰巧就死了?他顾阡宵又凭什么得了那芸湘七绝之一高看,收作传人?”
“有钱能使鬼推磨啊,这魏最有钱的当然是万岁爷,这便是苛税的用处。”
“我舍小为大,遭人嫌恶,该死,早该死。”魏盛熠喘着,“我做这一切,索求的回报都压在焺哥他头上了,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撞上我这么个畜牲。”
“有自知之明,不错了。”宋诀陵居高临下地瞧着魏盛熠,“只是这些往事没甚滋味!——倒是我魏那洛家小太子,被陛下藏到哪里去了?听闻那人先前一直由段老看顾……”
“将军果真敏锐,”魏盛熠眼皮沉沉,他清楚今宵一阖便再不能睁开,可他仍将睫拢了,勾指要宋诀陵靠过脑袋来。
魏盛熠问他:“段老春末溃如颓山之缘由,一半是因着朕轻视人命,另一半是因为他发觉他自以为的胜筹帷幄,不过是于我这无耻小儿的掌心耍猴戏。魏景闻在朕手上,他从来就没得到过那小孩儿。”
“您要依旧说这么些屁话,还是早些睡了罢。”宋诀陵扶住佩剑,说,“那人究竟在哪儿?”
魏盛熠轻笑一声,道:“不说,拔刀。”
宋诀陵说:“我不杀他。”
魏盛熠说:“落刀。”
宋诀陵觑着,提剑一举捅穿了魏盛熠的心脏。龙血再为人称道也终究不过秽物,溅在草席上,一眼瞧过同老鼠血没什么差别。
魏盛熠颤抖着,一如溪头垂草。
可话本子骗了人,他死前没有遇着流水似的走马灯,只想起他同许季喻三人给魏千平伴读时的某日,记起当年他四人一块儿过的中秋。
再多的也没了。
他死时有些怨恼,一怨走马灯为假,二怨当年许未焺与季徯秩分明说要陪他去北疆的,可如今他孤身来到这儿,很快也便将死在这儿。
后来他一下就解了怨。
“北疆的秋太冷了……”
“你们还是别来了罢。”
“别来……”
魏盛熠淌着泪笑,嗓间叽里咕噜地响动。宋诀陵听不大清,只闷声掀帐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