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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钗换酒

君为客 洬忱 3026 2024-11-12 10:31:41

徐云承在平州潦草度过的这几年能将身子骨糟蹋成这般,没人料得到。虽说他孩提时期身子也不大好,但经了那场要命的大病后倒也能称上个身强体健。

这样弱的身子虽是在平州养出来的,但那是个宜人的好地方,该怪的只有他自个儿。

在平州度过的那些年里,他为了能叫徐意清能过得好些自己找罪受,把日子过得很苦——病了舍不得费钱请大夫,就把自己闷在被褥里硬熬,小病熬熬也就罢了,他是大病也熬,好似没有什么是一碗姜汤解决不了的病,最后一次见郎中还是因着燕绥淮的手被茶杯给割破,他着急忙慌地催钦裳去请郎中。

为什么把日子过成这般,徐云承他觉着是他欠徐意清的。

长兄如父,他窝囊,不能叫徐意清过上如常的日子,便只能予她他所能企及之最好。

为了钱,他在平州那些个昏大人的手底下恭顺得像条狗,端茶送水还算小,陪那些个大人吃喝玩乐才算大。

一杯杯酒灌进他的肠肚里叫他昏昏,一句句谄媚讨好的话说出口叫他抛了清高,蘸水写天池的天份被他用以谄媚讨好,笔杆劈丑恶的本事被他拿来藏污含浊。

那些臭官儿笑说再苦苦百姓罢,他不吭声;那些老爷赏了下属一巴掌,不管掌风挨不挨着他,他都视若无睹。他陪着一个又一个腌臜官儿,旧的去,新的来,默默的,只要能出头他都无所谓。

陪人赚,卖人当然也赚。

等过些时候,他吃尽那些个肥头大耳的官老爷好处,便把那些个人的罪状罗列一通交给专掌监察的官儿——这谦谦君子原竟是个两道通吃的墙头草!

他是真有天分,笔下罗列的罪状既多又细,细至金银几两,铜钱几吊,怕这些还不够,就再添油加醋几分,把那些叫人群情激愤的东西往上再添几句,什么“垂腴尺余,换得百姓皮包骨”,什么“腹如巨象,原竟吞了千千百姓性命”,皆不过信手拈来。

一来二去,这些昏官儿经他手笔就没有不锒铛入狱的。

他照着这般法子将不少阔大人送进了囹圄,好长时间都没人知道这究竟是谁人干的好事儿,那些个遭人出卖的官拳头再硬也只能朝棉花挥。百姓倒是乐呵,纷纷笑说是菩萨现世。

可是这世间活菩萨难得,金钗换酒的草莽多。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遭事情败露,徐云承被那些个大人雇的喽啰拖进巷子里一顿毒打。他有些功夫,对付那些个流氓也算是勉强能应付得过来,可他到底没还手,只待那些个人打得痛快了给这一局落个篇尾。而后他拖着被打折的臂和腿回了家,还庆幸折了的不是利手,难得叹了气也只是可惜这条阳奉阴违的路再也走不得。

他日子过得清贫,施舍乞儿起来倒是一点儿不含糊。

可这般又有什么用?

一边当为了五斗米折腰的贱骨头,一边当那些个乞儿的恩公。他是贵还是贱,谁人说得清呢?

徐云承从来就不去为贵贱这些东西费心思,活着累,还是得活,就当为了徐意清,为了天下苍生。

那就闭了嘴,安生干事罢。

后来他因私呈的罪状过分精细被冯起瞧上了,那冯起循着笔迹寻着了人,将徐云承调到了自个儿手下。冯起有意栽培他,顾将那些能升官发财的路子全给他断了,叫他在自个儿手底下如蚁般忙得晕头转向,权当考验,敛去他一身光。

当然,旧岁有心压着徐云承的可不止冯起,徐云承淹没于九道十八州,魏千平同样是功不可没。如今魏盛熠要玩不喜明珠蒙尘的游戏,殊不知那冯起已先动了手,这场争斗何时是个头谁也不知道。

话说到今朝,杨亦信难得动怒,那张经年带着飞扬少年气的脸儿如今因怒意而染上了几分北疆将军独有的凛冽。

徐云承不想理,恹恹道:“元戚,莫要再闹我……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吗?”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杨亦信显是对那安慰很不受用,“可是最多活不过十年那般么?”

徐云承皱着眉,见杨亦信把眉垂成哀怨八字,又偏偏生了双凄楚惹人怜的垂眼,无辜得很,他狠不下心骂他,便只能宽慰道:

“天灾人祸谁人都料不到,这病倒也也不是在眼前绕着咬人。”

“最长不过十年,最短又是几年?”杨亦信咬着牙含着泪,“你干什么……”

他把委屈咽了咽。

“……干什么不说?”

“同谁说呢?同你说吗?说了叫你哭吗?”徐云承笑了笑,“元戚,都是男人,你在我跟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像什么样?生死有命,我俩都要过得快活点儿。”

“……除了我可还有谁人清楚你这病么?”

徐云承略微思索:“钦裳她知道的……剩下的……唔……好像没了。”

“没了?此事阿淮他也不知么?”

徐云承摇摇头,并不解释。

杨亦信把头埋在被褥里,抬起头时眼眶通红。徐云承让他别哭,他说他听话他没哭,不过是方才往下趴,把瞳子压得狠了。

徐云承忙着安抚人儿,怕他情绪又起,便匆忙转了话锋:“元戚,你怎会来了京城?”

杨亦信略微吸了吸鼻子,道:“我来这儿求陛下撤了那些个在烽谢营作乱的阉人。随军太监是先帝定下的规矩,如今天变了,我来瞧瞧有转机没有。”

徐云承用手撑床打算坐起身来,杨亦信要帮,徐云承推开了他的手,道:

“这般小事儿我还应付得来——如今皇上叫落珩他回了鼎州,却还是把他手上的兵权散了不少。先皇困了宋家这么些年,皇上说放手便放手,想必对兵权自有把握。只是如今叶家兵全都受困雪峰,皇上手中兵瘦。你要皇上撤下随军太监,皇上他恐怕不会那么容易松口。”

“是了。我呆在这儿有个少半月了,可不就是因办不到呐!”

杨亦信叹了声气,起身去外头吩咐下人温一壶水来,他回来在床沿坐下,披在肩头的发被那榻上人捋着梳开个结。

徐云承平静道:“我有一招,就是不知是否管用。”

“但说无妨。”

“如今阉人扰乱军纪,何不依照军法处之?”

“军法……杖毙么?可陛下连撤人都不情愿,更何况是把那人给杀了。”

杨亦信见徐云承这般君子今儿竟坦然将人命挂在嘴边,不免有些惊奇,可他不问——人都得长大,这般的徐云承倒也值当得其敬意。

徐云承倒是不以为意,他道:“兵行险招,这就是个险招。赌的是皇上在那阉人死后还会不会再派个人来横加插手,不过你杀他一人,也算是以儆效尤,就算是来了什么新人,多半也不敢妄动。”

杨亦信闻言轻轻摇了摇头,道:“阿承你想的是不是浅了些……你是没想着我杀了那些个阉人,还不知陛下会如何处置我呢!”

“哦!你忧心这事么?你可闻季侯回京了?如今皇上手里值得托付兵权的人儿越来越少,他再动你,无异于捅出一个窟窿给蘅秦人闯。小罚免不了,要砍头入狱那种,倒是轮不上你。”

杨亦信点点头,道:“好,我信你。再过几日我便回鼎州去,砍了那阉人的脑袋。”

徐云承但思不语,末了叹了口气,道:“昨日多谢你,若非如此我恐怕也得盖一块儿麻布,被其他官爷收回袋子里边去。”

杨亦信笑笑,坐进去了些,旋身捏着徐云承的双肩道:“呸呸呸,不许你说这种话。”

徐云承把瘦长的指摁在他的眉间:“莫要再皱眉,改不了的事,莫要再牵挂……对了,有劳你把这事替我瞒一瞒。”

杨亦信抿着唇,徐云承伸了两指在他面颊上拍了拍:“莫要再耷拉着个脸儿,再过几日陛下要大办冬至宴,你赶得上么?”

杨亦信把他的手攥住,又包在自己暖得很的手里不叫他收回去:“原先是赶得着的,可若是如今在京城不过是虚耗光阴,我没必要再留在这儿。“

“好——快些走,莫回头。”徐云承咳了几声,抽回手来,“在朝文武百官皆在受邀之列……这是场险宴啊。如今朝廷上吵得不可开交,陛下却办这么一场宴会,若当真是为了抚平众怒还有其余百种好办法,可陛下却偏要在这缱都难得的冬寒里见人……为了什么?可不是给了那些个蠢蠢欲动要拔刀的人机会……纵然没人属意害你,怕的是殃及池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还是快些走。”

“陛下何苦给那些个歹人机会?”

“陛下是想一网打尽。鸿门宴么,有得必有失,千载难逢的机会,总有人会乐意冒这么个险。”

徐云承说着,嗓音哑起来,他止了话,抚了抚喉结。

“阿承你倒是把我赶走了,可你还是会赴宴去的罢?”杨亦信神情苦涩,只还起身倒了杯水递给他。

徐云承接过那瓷杯,用水润了润嗓,淡淡“嗯”了声。

“阿承,你身子这般……没人能逼着你去,可你……这是你的决定,我不能拦你,但你答应我件事,一定一定要把自己给照顾好了。我已替你寻好了郎中,银子也给足了的,他每月会到你宅里给你瞧几回,你要好好配合……阿承、阿承,我就求你这么一次!”

杨亦信轻轻摇着徐云承的身子,像是耍赖撒娇的孩童。

“你要给我治病,”徐云承道,“可我心中愧意如山,压在心口才更是喘不来气。”

“我是知恩图报,你若实在心亏,十年后再来报恩。”

“怎么报恩?饶你清明不给我烧纸钱吗?”

杨亦信把身子挪近了,长臂揽住徐云承道:“天冷,我抱抱你。”

“我打小便四肢厥冷,身子是暖不起来的,你纵然抱了也暖不起来。”

“我暖,我暖你。”

杨亦信那还未来得及褪下的朝服贴着徐云承单薄的里衣,那东西分明亦是冰的,何谈一暖字?

只是杨亦信趴在他的颈间,滚出的泪是烫的,烫得他心里边也觉得有些苦。

“哭成这般,真真是用情至深,不同我当个拜把子的兄弟委实可惜。”

“好啊——十年后我们去稷州拜。那的山秀,春三月,桃花压山疯长,可漂亮……约好了啊,十年后我们就去那儿当结拜兄弟。”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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