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衡京·千景楼
那楚冽清虽被那红倌之举惊着了,却也没愣多久,想着自己大抵是赶巧碰着了这楼里的什么规矩。他原想委婉推辞,倏然计从心来,于是嘴角一勾,朝那俊俏红倌点了头。
百祁本想拿楚冽清狼狈脱逃的模样打趣,哪知这好王爷竟把那荒唐事给应下来了,面色登时不好看起来,可不待他抬袖留人,那楚冽清已朝他搁下两句:
“怎么我依你的话寻着了伴儿,你的脸色却是这般的难看?阿祁,你好好回去交差罢,就同我兄长说我不学无术,这一月都赖在这青楼里了。”
那百祁哑然失语,却也明白这王爷向来说一不二,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楚冽清随那红倌没入红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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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红倌领着楚冽清离了那喧闹的红楼,往有山有水的后园行去。
“何故不登楼?”楚冽清开口问。
那红倌抿唇低笑:“那楼上边皆是人人可卧的厢房,公子恐怕受不住罢?”
楚冽清闻言默默不语,只跟在那步履端正的红倌身后行。
这俏秀男子带着楚冽清入了后院,又是渡船摇舟又是穿林登阶,这才见着了一小楼。
那小楼里边可真是雅致异常,雕山刻水的熏香炉上边飘着薄紫烟,名迹古画,长笛美玉,屋里边没有半分红绿的浓艳颜色,全是雪青荼白。
可惜这地儿再怎么高雅也掩不住这屋里头住着的是位青楼人家——楼外栽种的几棵弱柳以及匾上刻着的“凝香楼”三字自那时起便每每于他喜而忘形之际给他当头一棒。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楚冽清随那红倌登了阶,漫不经心地开口。
“大人唤奴‘易绪’便好。”那红倌也没回身,只将脸侧了侧朝楚冽清淡然笑了笑。
“好名字……不过有些事我还是得同你说清。一来,我无意男风,今夜之举实属无奈;二来,想必你方才也听见了,恐怕得麻烦你给我在这儿寻块地供我蛰居一月,不论银子数目。”
那易绪将他领进了自个儿的厢房,这会儿终于停了步子,垂睫笑道:“有买有卖,我不麻烦。”
那楚冽清倒也不是个亲近人的个性,也没再想同他周旋,只道:“你知道便好。”
“公子先落座,奴给您斟酒。”
“不必。”那楚冽清进了屋子后视线时不时在易绪身上停留。
那易绪轻移纤手,在桌上温了壶水。他察觉到楚冽清的视线,面上洇了抹笑:
“公子就当奴是寻常下人便好。”
楚冽清张了口,却没接他话,反另起话头道:“我瞧你身段,倒似常年习武之人……你平日里头习武么?”
闻言,易绪提壶的手顿了一顿,而后又动起来稳稳当当地往玉杯里倾了杯水:
“奴连剑舞都不会,更何况是练武这般耍剑拉弓的麻烦事。况且这千景楼里不是没有习武的护院,哪轮到奴舞刀弄剑?若伤到贵客便成奴的罪过了。”
那楚冽清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又启唇:“你可懂得下棋么?”
“公子所言为乌鹭还是象戏?”
那楚冽清坐在桌前,抬起眼睑道:“乌鹭。”
“略知一二。”
那易绪将水壶停在桌上,在博古架上携了围棋罐来。可到了分棋之际,那易绪却不知是一时恍惚了还是怎么,竟把黑棋往自个儿那边推。
王公贵族使黑子,草民百姓使白子,如此大错,不该发生在这服侍千人的名倌身上。
楚冽清方要开口,那易绪已将黑子罐推到了楚冽清面前,生似狐狸般的盈盈媚眼月似的弯:
“那罐子前些日子落地了,奴方才瞧了瞧,上边没有缺口,这才放下心来了。”
那楚冽清瞧着那人的笑眼,眸色沉沉,只将嘴边话散了,道:“你有心。”
夜深,其他楼里嬉闹之音沿着湖畔荡,易绪这小楼里头却安静异常,只有黑白子落棋盘的细小咯噔声于黑幕间作响。
毕竟不是常年行军的士兵,耐不住长夜漫漫,这棋下到子时,那易绪便有些熬不住了,只见他拿手撑着额,道:
“夜已深,公子何不早些休息?”
楚冽清没回应,只拿眼瞥了瞥易绪那香软的床褥,皱了皱眉。他本不是那般挑剔之人,在军营里同弟兄枕石睡沙那都是常有之事,但要他同一个卖身过活的红倌同床共枕,他还是感到别扭。
“哦——公子原是担心这个。”易绪顺着他的目光瞧去,无奈笑笑,“奴这儿平日里头不轻易叫人来,那床褥皆是今日新换的,公子安心歇榻上罢。”
那楚冽清却仍旧一副不适意模样,揉了揉有些疲态的眉心道:
“罢了,鸠占鹊巢可怎么行?我在这桌上歇一会儿便好。”
易绪拗不过他,身子又实在疲累,便索性掀了帷幕歇榻上去了。听着易绪平稳入睡的呼吸声,楚冽清眼中倦意却不知怎的逐渐散去。
他深吸了口气,起身环视这间屋子,一时竟找不出半分这地方是烟花风尘之地的证据,若遮了他的眼带到这儿来,他指不定以为这是哪家公子的雅楼呢!
其实他刚刚在与易绪的相处中便知,那人儿与寻常的倌人不同,那易绪的言谈举止不俗,声线亦是明朗无娇柔之态,若非地位卑贱,恐怕值得结交。可他转念一想,说不定这青楼里的人都像这般会察言观色,不过是银子驱使罢了。
楚冽清叹了口气,将手中那把玩了许久的酒杯中的热汤一饮而尽,而后撑着面儿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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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深秋近冬,云厚了,光也变得熹弱起来。那些金柳在湖畔弯腰垂头,这楼里的人又从梦中仙,变成了挂上笑脸儿的青楼奴。
易绪起早惯了,天还没大亮便睁开了眼。他隔着床幔瞧见那楚冽清还没醒,便起身命丫鬟拿了一条新的薄毯过来。
可他还没碰着楚冽清呢就觉得天旋地转,后来只听“砰”的一声,他的薄背已贴在了那老杉木板上。
楚冽清常年待在兵营里头,觉不深,那易绪挨近了,还不待他自个儿反应过来,他已伸出手拦住了易绪,将他掀翻在地。
易绪躺在地板上一阵发懵,楚冽清也同样恍惚,清醒过来后便赶忙起身将那名倌从地上拉了起来。
那易绪的面上还留着些没咽完的痛苦神情,只还蹙眉笑道:
“还好公子碰上的是奴,若是换作其他姑娘,恐怕就要哭上个半日了。”
“实在抱歉,我……”
楚冽清实在惭愧,可如今这么一试,易绪不识武艺之事这下真是板上钉钉,倒也算省了他百般试探的力。
易绪摇摇头,轻笑着,拍去了衣服上的尘灰。
“公子您曾言要这住上一个多月,恰巧奴这小楼后边有几栋没人住的屋子,您若觉着不碍事便可去那瞧瞧看看……”
“不用瞧了,就那儿罢!”
“公子您是真爽快,一会奴同老鸨交代一声,您便可派人将所需之物从府里送来了……您平日里头若是觉得闷,这儿的乐师舞姬都由您吩咐……”
这儿有假山小湖,亦有清泉林木,亭台院落,单是易绪这地儿就有琴师舞姬近二十人,不远处还留了块地儿给喜庆日子搭戏台子的,真真是那些纨绔喜欢的玩意一个不落。
楚冽清想着那易绪有些个性,是个难遇的角,便道:“你若清闲,偶尔来同我谈谈天可好?”
易绪笑着点了头,顺手拉来一张椅子坐下。那之后这红倌一直屋内晃悠,多数时候就是慵懒地逗笼里的鸟雀玩。
楚冽清方洗漱完毕,正拿巾帕抹脸,见那逍遥人儿不由得玩笑道:
“你不是这楼里的红人么?怎不像湖对面的那些个姑娘那般练琴练笛?”
“进这楼里的哪是听奴吹笛来的?好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奴又何必劳己累身?”
楚冽清又抿嘴笑了笑:“红人总归是不一般。”
“这世上勤快人少,奴也不是神仙,若非生了一张好脸儿,恐怕同街上那些个懒汉也没甚区别。”
“我原以为你是个雅士。”
“若您是个寻常贵客,奴当然是个雅士;可您瞧上的是这块清净地儿,不是奴这个人。您也明白,这世上,有的人就是喜欢把高峰上的雪莲揉在泥里,所以雅士比逍遥客更受人追捧些。”
楚冽清张嘴轻笑:“是么?”
“不是么?”
二人交谈正欢,忽听楼下有一人,在楼下呼喊:“易绪!你……你出来!”
那人低沉的嗓音中夹带着含含糊糊的醉音,叫人一听便知那人的酒肯定没少喝。
楚冽清是位真君子,非礼莫言的道理他是再清楚不过。于是他垂下眼睫,淡定地饮了杯茶。
易绪将面上的笑压了一压,站在廊上朝下望,一眼便瞧见一着亮色衣裳的醉公子,他扶额叹了口气道:“又来了。”
事不关己,楚冽清坐在屋内慢悠悠地开口问:“那是何人?”
“西州郡守之子齐烬,字长轼,年前在楚北立了大功的。那人刚见时眼高于顶,眼里根本装不进人……奴想着清闲便点了他,谁知后来发现那人竟是个痴情种!如今甩都甩不开呢……”易绪苦笑道。
“齐烬么?”楚冽清自言自语,忽又抬头问,“需要我回避么?”
“不麻烦您。”易绪朝楚冽清挥挥衣袖,“奴带他走。”
易绪说着移步下阶扶住了齐烬,那齐烬也毫不客气地伸手揽过他的肩,任由他搀扶着走,嘴里嘟囔道:
“阿绪,昨夜你怎能瞧都不瞧我一眼?”
易绪压低了声哄他,那楚冽清站在楼上望,眼里皆是淡漠。
“心无儒道,又生了断袖之癖,齐烬啊齐烬,你还要叫本王大开眼界多少次,如此伤风败俗之材岂堪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