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气清,仲夏骄阳到了这儿却如蘸了水的丹青般不浓不淡。
“好容易来了余国,怎么光想着劳人媚己?”
“有种您日后不跑马。”
喻戟漠道,他在马上犹豫了几分,终还是撑着宋诀陵的手,小心下了马来。
“喻将军可重,不像侯爷,轻得如片鸟羽似的。”
“二爷真善使这般讨人嫌的把戏。”季徯秩道,“您这么一说可不是惹阿戟烦我?”
“喻将军若烦你,那以后便只有我为你的美色肝脑涂地了,那我不是快活的不行?”
那些暧昧得很的话宋诀陵是张嘴就来,当然宋诀陵以前也不是没说过这般混账话。但共度种种后,这些浑话听来又有了丝别样滋味儿。
季徯秩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还当自己多想了。
他回头朝宋诀陵笑得可好看,可那人却不领情,瞧见他笑,自己却不笑了,凤眼里的东西不知晦朔。
季徯秩不解,便接着瞧宋诀陵,宋诀陵便回身去吩咐栾汜牵马。
“二爷,干什么不看我。”
“我瞧女不瞧男。”
“成。”
有道理。
宋诀陵,就是这么个人不是?
给个巴掌,再塞个甜枣。凑近些,他自己便抬腿走远了。
情难解,世事又何尝不是?
余国乃为魏百年友邦,本是无争之国,然而,自打十五年前魏秦一战打完后,该国同他国逐利之举不断,世相愈发迷离,也就酿出了魏使讨债这一恶果。
该国奉蛇为神,就连巷道里亦有蛇状花纹刻于壁上。
处处雕蛇,捻土为香。
这余国虽端着肃谬的架子,却控不得百姓喜恶——该地民风开放得很,青楼酒馆林立,那是夜夜笙歌。
暂不言这儿的秦楼楚馆多得令人咋舌,单瞧那轻浮得很的衣衫,已足以令魏里头的那些个腐儒指着骂伤风败俗。
男子衣衫本就较他地薄了许多,那衣襟还开得近腹,美其名曰“现阳之气"。而女子衣裳内衬虽还算正经,但外裳大多为薄纱,配上那一个个妩媚身段,于是也显得轻佻了起来。
当然也不是只有腐儒受不了这地儿——这不就有一个活脱脱的靶眼么?
喻戟那笑中的怒意较平日里更浓了几分。
季徯秩这才明白当时喻戟要赴余之际,那些武夫嘴角隐隐抽动的怪异神情。
虽有季徯秩与宋诀陵二人那惊艳颜容撑着场面,但由于喻戟生得温柔俊逸,一路行来也不乏余人向他投以邀请般的暧昧眼神。
喻戟虽不以为然地挂着笑,唇却开合不停,道:
“余国真绝,满街贺珏。”
喻戟和贺珏有恩怨那是缱都王孙贵胄人尽皆知的事儿了。
喻戟本就将贺珏那类流连烟花柳巷的纨绔子弟视如敝屣,贺珏那厮又风流过了头。好巧不巧,一次俩人在酒楼里吃酒还碰上了。
俩人不熟,遇见拱手作个揖也就罢了。偏喻将军倒霉,恰逢那贺珏醉得晕头转向。他眯着眼,觉着喻戟这公子生得好看,又眼生,还以为是楼里的新倌,便稀里糊涂地指着喻戟,要他给自个儿唱小曲。
那时这笑面公子脸上的招牌都险些没挂住,端起一杯茶就把贺珏给浇懵了。
宋诀陵正愁没地儿演他那跋扈公子,逮着了调侃喻戟的机会,张口便将贺珏的字挂在了口上,道:
“喻将军什么话!玉礼待您不薄,您何苦拿他做消遣?”
“且不说他如何待我不薄,我怎么就轻视他了?夸他像余国人,轻视的是余国百姓罢?”喻戟走得很正,没去瞧他。
“阿戟,你看到余国人都能想到玉礼。”季徯秩笑弯了眼,“你瞧!我和二爷就没想到。”
“喻将军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在意着呢罢?”宋诀陵又补上一句。
这两人一左一右把他压在中间也就罢了,如今还一齐探头来取笑他。
“好……好一个夫唱妇随!”
喻戟气得那勾着的嘴角都在抖。
正闹着,一群孩童穿过桥来,正巧与他们擦身而过。
“黄金原,美人地;国冠余,权流安;余安王,假真皇。”
三人一路闻来虽有些许疑惑,但也没大放心上,想着这大抵如同魏那称许家之权可一手遮天的荒谬之谈一般,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这事儿我可熟。”季徯秩笑道,“才子掩地,书画成原,魏家之大,难容许家。”
喻戟讽刺一笑,补了几句,“太尉独子,气势如虹。夏可自燃,冬可取暖。嘴可吐焰,目可射针。”
季徯秩闻言一笑,道:
“阿戟你不怕我回去告诉阿焺啊?”
“你说便是。他若不将怒火先撒在你身上便领我去看看今朝竟有这等新奇事。”
宋诀陵垂眸笑着,没能在那俩竹马之间插进话。
初听不奇怪,可一路行来不少人皆哼着这首歌谣——那歌谣都快融入这街景,化作余国的一道不可或缺的风景,就好似吟唱这般大逆不道的曲子才是余国正道般。
他们这才察觉了些异样。
四人正忙着穿过祧城那人流如潮的西市,一青楼门前揽客的小倌忽唤住了他们。
“哎呦四位公子,你们怎穿得这般拘谨!像那话本中的魑魅魍魉,衣襟都快将人勒断气了!”
那男子将帕子甩在宋诀陵的衣领处,笑得花枝乱颤。
“是么?”宋诀陵伸手放在衣领处,作势要往下扯。
眼看宋诀陵又要装纨绔,季徯秩忙绕过去握住了他的手,不好意思地笑笑,道:
“您见笑了。我们是外乡人,头一回进京,还请您还多包涵!”
“干什么……”宋诀陵将季徯秩握住的手揽在了季徯秩肩上,“不让你二爷入乡随俗?”
“变本加厉您不懂?”季徯秩道,“您在这头拉低了领子,一会儿人要叫您裸着膀子在路上走,您干不干?”
可谁知他拦住了宋诀陵,却忘了喻戟。
喻戟脸上笑意愈发浓了起来,温柔得仿若幽兰,道:
“这位公子,我们穿的衣裳是给人看的,非人当然欣赏不来,这便是书中所言之万物有别么?”
“什么意思?“那人显然听不出他话里有话,疑惑地瞅着他。
宋诀陵闻言抱臂笑得灿烂,季徯秩忙打圆场道:
“公子,他的意思是,我们如此衣着自是难入您那仙人之眼,还望您多担待担待。”
那余国男子顿时眉开眼笑,道:
“是这么回事啊!四位公子不仅模样生得俊俏,性子也好极,看样子你们是在赶路,那我便不好再误您事儿了,祝公子一路顺风!”
“多谢!”季徯秩拱手作揖。
大约行了百步,季徯秩将手攥成拳,锤了锤喻戟的肩。
“阿戟!你以后可别再暗地里骂人畜生了啊!”
喻戟仍旧挂着那幅事不关己的模样,轻声道:
“嘶……打人没个轻重!还有那话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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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汜牵着驮着行囊的马儿去寻酒家,那仨人则径直朝宫门行去了。
宫门处,有几个兵士正慵懒地倚着宫墙,握着酒葫芦吃酒。瞧见了仨人,才聚回门前,将手中所持的双戟交叉,拦住了路。
那领头的高声道:
“来者何人?”
喻戟不慌不忙地从衣中取出魏令与煊蛇令来,摆出恭敬姿态道:
“外臣乃为魏使节,今特奉寡君之命前来拜见陛下,以颂两国万世相和之邦交。”
喻戟那谎话是张口就来,脸不红心不跳,面上还温和得好看。
那些士兵面面相觑,一人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闭上了嘴,咽了咽唾沫,似是将想说的话全咽进了喉,而后派一人进宫禀报去了。
仨人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这才有一老太监候于那地,道:
“仨位请随咱家来。”
这余国宫殿以鸦青色为主调,佐以淡金色,放眼望去倒不见魏喜好的一丝红。各式蛇纹刻于阶梯与梁柱上,倒真可与天工一较高下。那阶梯旁的热泉燎云烟,使这儿真有了几分天宫模样,
“这余国连小殿都这般雅致。”季徯秩笑道。
“人总喜展些自身所无之物,求的是典雅,还不是为了遮掩自身的俗不可耐?”喻戟面朝前方行着路,轻声道。
“这余国可真真讨不得阿戟你欢心。”
正准备入殿时,一面容清秀的将领将他仨人拦了下来。
那将军出手很利落,面上却带着些不自在,他无言半晌,这才朝他们拱手作揖道:
“贵国使者,携刀剑者不可入殿。云沚多有得罪,还望您多担待!”
仨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各自理了理衣裳。
宋诀陵挡着那二人,先走近了那将领宋诀陵一边淡笑着,一边自然而然地朝他展开双手,道:
“小事儿,您搜罢!”
那人耳尖微红,有些羞怯地翻了翻宋诀陵的衣衫。
仨人表面虽是顺从异常,却也向来不是安分人。
季徯秩在腰间藏了把软刀,那刀似是腰封般绕着他的腰身,将他的衣裳衬得很是别致。喻戟则因忧心软刀放于腰间过于显眼,寻了个好时机将软刀缠在了束发冠上。
那将领将他们仨手执的铁剑小心翼翼地收去,可又担心对他们有了些许怠慢,总朝他们弯腰点头,挂着将军一职,却摆出了奴的模样。
“请。”云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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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跨过门槛起便可嗅得殿内的淡淡幽香,虽泛着丝甜,但闻久了也不腻,反有些许独特的韵味。
暗青底金纹的帘幕交错遮去了殿内之景,在外方根本瞧不见里边情景,而那帘子直至殿中心才渐渐散开。
本该是上早朝的时候,可这殿内却静得很,不仅无群臣跪拜之音,风动幕帘之声于此都算是极大的声响。
仨人虽是疑惑异常但也没说什么。
“那御前侍卫是新上任的罢?紧张模样瞧着怪惹人怜爱的。”季徯秩笑道。
“怜爱?我看他像那笼中莫名受惊的鸟,畏畏缩缩,像极了魏盛熠先前还有几分人样的时候。”
季徯秩无奈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阿戟怎么这么说话,先前有人样是什么意思?如今怎么就没了?阿熠今朝难不成生了仙姿?”
喻戟没说话,宋诀陵却耐不住在心里冷笑。
宋诀陵当然知道喻戟在说什么——要当万岁爷的能是凡人?魏盛熠的野心已是众目昭彰,有心还怕路不通?恐怕他离那龙椅就差披龙袍了。
然而,只有季徯秩还在自欺欺人。
宋诀陵再气,再急又有什么用?
在外头随处可见的蛇纹,入殿却不见一道,反以瑾花纹、云卷纹为主。宫殿中心那一步可跨的流水池将中部围绕成环,水中浮着些许金色的花瓣,大概是余国瑾花。有一设九级低矮阶梯的台子位于其中,上方置一雕刻极其讲究的金色龙椅。
那坐于龙椅上的人此刻正交叠着双腿,用手撑着脸,半束着发,黑发如潮。
那人的衣襟随余国之风,开至近腰。露出来的胸肌上则有着象征余国贵族的叶纹刺青,他正笑看缓缓行来的仨人。
不知何处传来的“铃铃”的响声清脆。
那人眼窝很深,长睫生而向下轻垂,一副看似风流多情的双眼却在那睫帘的遮掩下显出一副欲语还羞的模样。
那人嘴角不笑而上勾,透些许微红,看着倒是温和亲善。眉前端稍平,眉尾则利落如刃,不浓不淡,看似柔和,却不怒自威。
那年轻君王倒是如同余国风气般将端庄亲善与慵懒风流自然地融在了一块,恰似那盛于寂寥深夜的昙花,交杂着至纯至暗。
“这看着心术不正又偏要装模作样的模样,可不像极宋大将军和贺将军的结合。”
喻戟没理宋诀陵,稍稍眯了眼,柔和地笑看那君王,将心底的不屑与轻蔑藏得死得很,直叫人看不出他虽面朝一国君王,嘴里却充斥着对那人的不敬之言。
“您讨厌玉礼也就罢了,何必累及无辜?”宋诀陵轻声道。
“多行无礼必自及。”喻戟道。
待他们仨走近,余之玄便遣身侧的服侍的侍女离开,自己下了龙椅走近他们来。
他们这才发现这君王脚上戴着漆金的镣铐,那铁链随足尖落地发出“铃铃"的清脆响声来,在那地面上拖行、摩擦……
那链随着那人在地上缓行,链子上的纹路很难看清。起初仨人都瞧不大清。
后来,仨人将那链子瞧了个清楚,但却都愣了神。
那链子刻得好精细,但那上面刻的是——凰纹。
雄凤。
雌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