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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薛新朝

君为客 洬忱 3790 2024-11-12 10:31:41

缱都城门被攻破不过时间早晚,薛家攻城那夜缱都无人眠,就连新生小儿也止不住啼哭。

缱都城外攻势嚇人,内里禁军相争也并不如同方铭所设想的那般轻易。

禁军当中甲衣与佩剑皆是一般形制,如此庞大的人马,方铭没法子对每个人都知根知底,那些潜藏在禁军当中的薛家耳目便是借了这一隙口,叫禁军崩解作一盘散沙。

转眼便至翌日清晨,那些个渴求薛君即位的太学生在城门近处用木箱垒台,丧幡在左,笔纸在右,他们高声夸耀薛止道昔时功勋,爽快抛去了家国自尊。

沈复念起先只是在茶馆楼上开了扇窗,冷眼观着。他行事鲜少思虑后果,惯常随心,便在那些个自称薛党的太学生兴致高起时,迎窗浇下一杯被朔风打凉的茶。

当年诸太学生能忍下林题临头一壶热茶,那是因他们与林题志同道合,亦是因他们皆寒门,他们皆可怜。

如今碰上这么个名声倾颓的沈家半瞎,他们哪里能忍,一个个的见状都抄起棍子往楼上赶。

恰这时,城门轰然倒塌,压死其后数十禁军。方铭胸膛扎了不少箭矢,他不堪那铁的重量,向后倒去,一个不慎便翻下了城楼。

黝黑的皮肤上沾满了脏腑破裂的红艳血,他来得似飓风一阵,走时也带着英雄末路的悲凉夺目。

沈复念被人揪着长发从茶楼拖到大街上时,那方铭恰自城楼翻落。

那两对疲惫的血目与盲眼惊人地碰在一块儿,撞出了银铃般的两声朗笑。

那之后,有人粉身碎骨,有人吃了一嘴他人脚底灰。

***

夜半,雪略止,落了冬雨。

轩永的呼唤在寂静黑夜里响个没完,却没能寻到他家二公子。雨声淅淅沥沥,沈复念咳出喉间堵着的一口血,用被泥水泡湿的袖摆抹了抹嘴。他吃力地睁开发肿的双目,然却与不睁无异,不过多了些许微光。

他知道眼前有人,且只凭借那糊作一团的黑影黑影来看,那人身形像极了沈长思。他于是开口,带着点哭腔:

“哥。”

“嗯。”那人应声。

是他哥,却不是沈长思。

他的表兄颜阳雪此刻撑了一把玄青伞,伞骨往他那头歪了一歪。

“是你啊……”沈复念闻声怔怔说。

“是我。”颜阳雪蹲身去搀他,拇指揩过他黄青一片的面颊,他略有心疼道,“心里再落空也藏着点儿,轩永匆遽前来,将我家府门敲得险些烂了,你哥我为了找到你,亦是费了不少劲。

——“疼不疼?哥带你去医馆罢?”

“不去。”沈复念摇着脑袋,被泥水泡烂的手探着向前揪住颜阳雪的袍摆,他强忍心慌,问说,“薛家攻城,城中自当吵嚷,为何此时会如此的安静?”

颜阳雪在他右臂上摸了遭,而后攥住说:“阿念,你先起来。”

沈复念借力起身一半,只跪在雨水中,雨水浇过他那对盲眼,搅进许多泪珠再一道从眼眶滚落,他说:“哥,你同我说实话。”

颜阳雪咬紧腮帮,终于看向了那火光滔天的宫城,他松口:“复念,缱都城破了,日后再无魏家,你呀、莫再念了……”

***

颜阳雪揽着沈复念往巷外走,身后巷里倒了几个太学生,他们胸膛上的紫拳印被雨水洗了又洗。

不远处一檐上立了俩人,那四十上下年纪的男人俯视着那条空巷,慨叹一声:

“杀人于七拳之间,好一个颜家拳法!他颜月晦从前逢人只道习了点颜拳皮毛,如今瞧来,该是学着了精妙。——当这魏家的文臣,最忌讳的便是文武兼得,他也是聪明。”

“要杀么?”身侧那位佩刀者问他。

“这般未免太过残忍。”薛止道说。

斗笠将温的眼给遮去,他瞧雨半晌,良久也没应声。

薛止道背手身后,见状才又补上一句:“那二位大人如今是颜沈二家骨,若是连他俩也折了,他颜沈二家的的经脉脏腑是一个也活不成……那二位才干出人,薛某若是计较他们今朝身在曹营心在汉,来日难免后悔顾小失大。”

温漠声:“养狼为患,自取灭亡。”

薛止道舍不得似的眺了那走远的二人一眼,这才温温道:“这夜雨来得着实急,温大将军与其陪薛某在这儿淋着,不如快些进屋歇着罢。”

***

隆冬将至,薛止道在攻破缱都第二日便下令筹备新帝登基之事。然政事堂里头,除却梅、洛二人外,皆抱病窝府。

薛止道没过问。

三日后,天色雪青,受位礼晚些时候便要启办。

乱局当前,这受位礼又办得匆忙,十六州不少边臣无法赶至,就连这缱都臣子也来得稀稀落落。那薛止道便在青砖上驻步,笑着要宫人带着些薛兵,将那些个抱恙的好大人们挨个“请”过来。

这回薛止道大动干戈把那些个固执的大人请来,没来的多半已见了阎王爷。待到那些个能来者皆到来时,已然误了吉时。

薛止道只端端立在数阶之上,不以为意,见韩释点头,便示意仪仗队起步。

薛家改姓登位,百官皆是头一回见着个不登坛受禅的异姓帝王。那些老的少的,个个瞪着眼,含着声,勉力不露惊惶。

薛止道拾步而行,在千千灼目前接过韩释端上的半玉玺。

朱红宫墙上停了只山雀,那小畜生啁啾不停,那百官却瞧着瞧着在面上挂了几条泪痕,却又不敢放声抒亡国痛,仅能如哑儿般仰起头,悲恸地在心底嘶吼。

先前人人嫌恶魏盛熠,如今那高门薛家要换天,他们却变作了泪水人儿,似乎脏血冠着魏姓还是比贵血冠着他姓来得好得多。

薛止道面上始终摆着从容,依着删繁就简的仪礼迅速走尽了这一登临九天的必经之路。

礼毕,青砖之上跪满了那些个心不甘情不愿的魏家臣。薛止道转动着半浊半清的眼眸,掠过沈颜二人,又看过洛颜俩人,直盯住了那迟迟未跪的史迟风:

“爱卿,你不跪么?”

“狗屁的卖国贼子,要叫老子拜你这下作蠢驴,老子不如寻个茅坑跳了!”史迟风袖一甩,指头已然指向了那新帝的鼻子。

薛止道未显错愕,仅仅佩服地把他端量,笑道:“鼎东落雪之大,可不单单是压枝。如今局况,史爱卿可要三思而后行。”

史迟风攥拳半晌,末了被沈复念挺身扯了回去。堂上梅观真略略动眉,不知这二位又是何时攀上的关系,便倾身去问了洛仲。

洛仲瞥了上头那紫天,用唾沫润过嗓,这才低声道:“前些日子薛家军攻打缱都,沈大人消失的那一阵子,同那些个拥立薛侯者抗争的便是他史晚松,怕是同道之人。史大人说起话来,话糙理不糙,很叫人信服,若非薛侯动作快,恐怕那些反水的太学生又要叫他给带跑。”

“原来这心比天高的,亦甘心当那江临言的狗。”

洛仲磨靴不言,脑袋垂了又垂,似乎是在认同,又像是在否认,俨然行了错事模样。

外头天儿在经临几阵雨雪后,明净如洗,这缱都里头的人心却如乱麻一团。

此时已是年末,距新年不至两月,可薛止道仍执意要换年号,叫着嘉平末年一朝改作了“永祯初年”。

***

翌日。

早朝在一片迫人的静谧中散去,薛止道立在高台上,看红紫青袍的官儿们步履匆忙。

薛止道继位后,并未迅速插手百官纠察,只下了头道旨意,叫韩释从段青玱那死人手里接过了中书令的鱼符。

韩释陪他立在寒天里沐风,吹得老脸都冻作霜打的茄子。韩释问他:“陛下今儿已然即位,除了重组禁军及与蘅秦谈和诸事外,册封皇后及太子之事也该尽快提上来了。自古女人孩子最易安人心,夫人淑德,小侯爷又乖巧,若是趁着火头献上这两美物,定然能叫……”

薛止道摇头,说:“不急。”

不急?哪里不急?

眼下新皇登基,诸人不能窥伺帝位,便都眼巴巴地挪眼向东宫。如若来日魏景闻回朝,只怕诸位老臣又要叫嚷着要立其为太子。

韩释憋着那些话,在袖里兜着手另起话头:“传闻常修与林题如今一个在震州撺掇百姓揭竿而起,另一位忙着把阳北道四州窜一块,一块烤来吃了。”

薛止道把龙袍袖口捏进掌心,淡笑一声:“林大人胃口既好又大,难怪回回把禾川他折腾得够呛。”

夸、夸、夸!

不思索收拾那些乱党的法子,竟然还晏晏夸奖起那些个就要扑过来咬肉的虎狼。

韩释给他气得咳了好些声,缓了阵才又说:“且不论那些个军师般的人物……如今那江临言为隆振太子遗子的消息,于十六州里头生翅似的飞。坊间的皇家轶闻比比皆是,那消息没点本事还真难传得这般远!来日林题若是又要写出什么昂然怨怼的诗词歌赋,只怕咱们如今手下那么些太学生听了,又得临阵倒戈!”

“估摸是借了江湖中人的手。”薛止道勾着腕间那骨链子,有些漫不经心,“干风媒那行的,行事颇谨慎,我们纵然派出几队精兵,也是半分查不得。”

“微臣不是要您捉风媒,是想劝您居安思危!”

“朕知朕居危巢,从来不知安。”薛止道顿了顿,忽而又道:“季侯爷今儿在忙着什么?”

“养病。”韩释说,“听是不小的风寒,要到明年春才能痊愈。”

“病多久了?”

“养到今儿得有七日了。”

薛止道摇头,说:“那他只怕已经领兵过来了……季侯爷乃武举探花,身子骨不知比他人硬朗多少。兵营里头没有痊愈说法,腿能动,胳膊能动,那就得起练。”

“唉,那人从前何曾思虑争位一事!”

“近朱者赤。”薛止道轻笑道,见那老者神情不虞这才悠悠又补上一句近墨者黑。

“不过么,当今修罗在北,若是北疆诸将不死在北境,这龙椅易主不过是一朝一夕。”

“您与蘅秦合谋为的不就是这事么?”

“是吗?”

“陛下!!!”韩释终于将眉峰拱起,怨愤地看向他。

薛止道不听他话,仅仅瞧着那微弱天光,无端端地笑起来,韩释左思右想憋不住气,便请辞离去。

***

薛止道摆驾回了寝宫,在殿门外遇着了一小太监。

那人弓着腰,恭顺地垂着脑袋。薛止道落手把他脑袋捞起来,笑说:“范公公不必多礼。”

范拂于是顺着他的手仰了头,道:“寝宫早已打点好,您……”

薛止道打断了他的话语:“朕听闻范公公年纪虽轻,却已侍三朝,兴许不久便如同段老那般成了四朝元老。——你欢喜吗?”

范拂屈腰,说:“陛下今儿龙体尚康健,这第四朝从何而来,奴才不知。”

薛止道瞧过着他那生得四分女相的面庞,眸色一凛,说:“花言巧语。”

范拂赶忙低头请罪,谁料抬面时那人却是噙笑说:“传闻范公公在宫中无主之际,将这寝宫打理得很好,可是有何执念落这了么?”

“回皇上,奴那阵子不过是念着来日若要迎新人,也省得在此处误了事。”

“哦,原来是为了邀功……你早便知这十六州要易主?”

范拂说:“宫人私语颇多,奴才也不过道听途说。”

“那么范公公可渴慕钱财么?”

范拂没有直接应下,只拐着弯道:“奴才万万不敢欺瞒圣上。”

薛止道朗然一笑,说:“公公如今年岁几何?”

“回皇上,十八。”

“十八么?”薛止道忽而像是很寂寞似的,拉着范拂入殿坐了下来,他说,“朕当年不过十六啊……”

范拂不知那人在感慨何事,只温顺地敛着眉睫。

“范公公,”薛止道蓦地又张口,“朕给这缱都换了新帝,可是朕清楚,这一切暴风似的刮来的,终当像暴风一样走。”

“……皇上多虑,听闻您治理鼎东有方,乃是现世菩萨,这九道十六州交由您手,定然……”

薛止道挥手断话,要它出去。范拂咽口唾沫,出去时最后抬了一眼瞧他,只见那人自袖间抽出一截小臂,摩挲着上头系着的一串骨链子。

——那位鼎西王谢封的骨。

范拂不知那骨链子来路,把那名将骨看作了臭钱买来的稀罕玩物,皱着眉退了下去。

***

薛止道把玩那骨链子半晌,将谢封的骨蹭了又磨。

若要问他恨不恨谢封,他不恨,一点也不恨,甚至可言崇敬二字。可魏一十五年,他将谢封削作了人棍,自此还将他的骨日日夜夜带在身上。

为什么?

因为他明白,只有如此他才能断却他路,走在报仇雪恨的大道上,再回不了头。

他将谢封的白骨收在身上,无时不刻不贴着自个儿的身子,就仿若那截断骨是生在他的肉里,就仿若他才是谢封。

可他是谢封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他是要提醒自个儿别忘了谢封的窃国名号,该是他薛止道的。

未报仇时,他觉着一辈子也不得解脱。

如今他窃了魏家天地,他爽啊。

可他也没了再活下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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