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天欲雪,再过一阵儿,那些鹅毛似的雪就落下来了。
窗外雪飘,屋内烛摇。
季徯秩还没开始上衙呢,他复挂南北衙腰牌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朝堂百官不管关系亲疏都下帖去请人,无非是想攀攀关系,套套近乎,或是添个结交清流的美名。
季徯秩身子正疲,瞧见那些个帖子便觉得腹也饱了起来。他没胃口吃饭,索性就把那几张帖子在案上摆开,揉着眉心要流玉一并念给他听。
估摸着最近碰上了什么吉日,那几张帖子所述之宴都定在后日。季徯秩双眸阖着,脑子动得倒还挺快——他先剔了新科状元爷的,免了白家的,再推去一群太学生的,筛了一轮轮,留下了三朝元老段青玱的。
这段青玱不轻易办私宴,更别提宴请这与他毫不沾亲带故的西侯爷,今儿真不知是起了什么心思。
难不成那段老也到了要和他攀交情的地步了?季徯秩琢磨着,倒是点了头。流玉把剩下的帖子收拾好,去差府里头懂字的先生写几封拒绝书。
后日傍晚。
毕竟是段青玱的私宴,那人又上了年纪,不喜瞧大红大白的东西,季徯秩便择了条鹅黄淡色的衣裳上身,衣着从简,求的是个招人待见的干净素朴。可他人如玉,不由艳丽颜色装点自也是惊艳出人那挂的,这衣裳到底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他到得早,由流玉扶下车的时候那段府门前的灯笼还不亮,只在雪中洒下淡淡一圈橘光。
府外静,府内也没好到哪里去。八仙桌上只坐着段青玱,季徯秩方由下人领进去便朝段青玱躬身作揖,那老人不说话,只挥挥手要让他坐自个儿身边的主座。
季徯秩谢过了,道:“段老抬举,晚辈年纪尚浅,坐偏座够了。”
季徯秩说着也不容段青玱再劝,自作主张地在那人左手边的偏座上坐下来。
段青玱见状不怒其肆意妄为,反笑了一声。
仆从匆忙给他二人满上温酒,季徯秩没喝,只笑着同段青玱寒暄。二人是真不熟,也是真真没话说,寒暄事毕,季徯秩见那老人没有要张嘴的意思,他也就乖巧地闷着声。
后边又先后到了仨人,今日这段府小宴的座上宾这才算来齐了。
段青玱拉着季侯爷坐偏座,那礼部尚书贺原、户部尚书史澈二人当然也不敢爬到上座去,只乖顺地在偏座落了座。
最晚到的是一年轻面孔,他笑着拉开下座的椅子,行为举止颇落拓——那是大理寺少卿付溪。
段青玱不求什么学生三千的佳话,大半辈子门里就收了四个学生,上边那辈是史澈、贺原与许冕,下边那辈就付溪一个。
当年他在收了仨学生后再度开门受徒,世人皆猜他会收了史迟风或是喻戟,可那人指头一伸,把付溪给点了出来。
不过这在当年倒也说不上有多奇怪。
付家当年还未这般败落,那付溪当年也不是现在这样的纨绔混子。
付家旧日常出刚正不阿的青天大老爷,受家门训导,付溪年少时阳煦山立,温润而泽,与史迟风、喻戟二人合称“缱都三少君”,若非他才华相较那二人逊色几分,也合该在世人猜测当中。
段青玱收付溪作学生后,便给他规划好了来日。他原是打算要送付溪进翰林院,走太子太傅的路子的,哪知自付溪他爹付痕自缢后,那清正公子不知怎么就染上了五石散的瘾,败坏了一身好名声,再加上他性情大变,最终亲手埋了段青玱给他挖出来的好路。
那付溪一意孤行,和他爹一般入了大理寺不说,还混了个“活阎王”的名,这已与段门温谦背道而驰了,他还不知收敛,反愈发过分起来,整日整日寻花问柳吃喝玩乐,把自己捯饬成了个浪荡逍遥的纨绔,可叫人意外的是,那段青玱没将那臭名扬千里的付禾川逐出师门,还一并由着他去。
想来倒也真是奇怪。
付溪落了座,人到齐了,这屋内还是静悄悄。
如今在场的那些个官儿旧日里和这季侯爷是井水不犯河水,真说不上有多熟。一干文臣大眼瞪小眼,都不说话,还是季徯秩先破冰。他自唇间呼出抹白气,道:
“史大人,户部近来忙罢?”
那史澈是清门君子,明白这侯爷哪哪都漂亮,只是心不见得便是红的,便斟酌三分,道:“多谢侯爷关心……只是户部哪有不忙的时候?”
“史侍郎被陛下禁足有段日子了?”
“唉——那小子就是不听劝!”史澈咽了口酒,道,“打小便这么个性子!”
“虎父无犬子,晚空他乃是璞玉浑金,不惧刀枪火海。”季徯秩虽是晚辈,却没有怯场意思,他笑笑,“过段时候,大人就该笑了”
“侯爷何出此言?”
“笑?这值当笑么?”史澈思索着,皱起眉来,实在不知这侯爷是什么个意思,听来不似安慰,倒似挑衅。
付溪懂了,含着笑吃菜,含糊道:“师兄啊师兄,还不明白侯爷意思?”
史澈愣着,那季徯秩便接着说。
“陛下这是把晚空他摘出去了,要让百官骂他呢。”季徯秩道,“不久后,晚空他所求之事就该成了。”
史澈闻言这才恍然大悟,眉舒目展要起身谢,季徯秩伸手拦了:“嗳,晚辈不过实话实说,您实在用不着客气。”
那贺原瞥季徯秩一眼,攥着史澈的衣角把人给扯回座上:“私宴,私宴,你甭将什么朝堂规矩搬了来!”
付溪虽是下座但挨着季徯秩,夹菜举杯时总碰着季徯秩的袖摆,可他二人偏就是也一句话不说。满桌人就他二人年纪较轻,只是瞧上去交情淡薄,也没什么话,段青玱便咳了声问付溪:
“禾川,你过往可有招惹过侯爷吗?怎么侯爷对你爱搭不理的?”
付溪没接话,季徯秩倒是开了口,道:“段老误会,晚辈同付大人平日里交集甚少,这才无言,并无过节云云。”
段青玱点了头:“你二人年纪差得不多,认识认识也是好的……听闻侯爷与宋小将军关系不错?”
“点头之交,不足为奇。”
“宋小将军同犬子关系极好,就连禾川也常在一块儿玩的。”那贺原有些困惑,“宋小将军他性子活泼,同您从缱都走到稷州,怎么这么久了也就是个点头之交?”
“这种事强求不得,我和宋小将军是性子不大合。”
付溪扒拉着米饭,插一句:“这就对了,落珩、玉礼二人和我倒很是合得来,恐怕我们仨与侯爷皆不是一路子的人。”
季徯秩微微眯眼,见那付溪装乖也没打算拆穿,只说笑道:“我是土鳖进城,比不得缱都人家……”
玩得花。
付溪知道这话怎么接,便哈哈笑了好一阵。
贺原见他笑,起了兴致,他拍了拍付溪的肩道:“不试试怎么知道?说不准还挺合呢?认识了好啊,以后在朝堂也有个关照,遇着事了也不至于无处寻人帮忙。”
付溪朝贺原装模作样地拱手,戏谑道:“师兄说笑了,侯爷哪里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就凭侯爷和当今陛下那交情,光是立在那儿就是块免死金牌。”
季徯秩没说话,段青玱倒是拍了桌让付溪闭嘴。
酒喝多了,桌上人也就愈发的不羁起来。
那贺原双颊泛红,问:“侯爷,您回来干嘛呀?在那稷州过安生日子不好吗?我要是您啊,决计不回来!”
史澈也点头,说:“是啊、是啊——”
付溪没太醉,在那被酒浸染的嘈杂声中,语气淡似水,他问:“为什么回来?”
季徯秩道:“疗伤。”
“疗什么伤?情伤吗?”付溪吊儿郎当。
季徯秩点头说对。
那贺原和史澈没听见那俩小子在说什么,被酒劲上头就你一言我一语的诉起苦来。
贺原眼里眨了些泪,他伸指在眼角捏了捏,道:“如今我那俩儿子,一个被关在山上等死,一个失魂落魄,半死不活的……我、我该怎么办呐!”
那史澈拍着他的肩,苦涩道:“我还在想许冕他还出不出得来!咱们师门四兄弟何时才能再聚?”
段青玱默默无言许久,这时咳了一声:“莫提。”
他们神识尚存几分,便不再提许冕,只是聊着聊着不知怎么提到了前些年风风火火的御史沈复念。
“查么?查!狠狠地查!”史澈拍桌而起,神情激愤道,“把那些个昏了头的都给我揪出来,京城官儿个个瘦的见骨,怎么地方的官就肥得流油?!”
付溪夹了块鱼肉,挑着刺儿说,哪里哪里,京官也肥,肉不肥,田肥。
史澈闻言似乎是想着了些事,也就不吭声起来。那贺原还醉醺醺地含着泪想儿子,一来二去这屋里就剩了三个清醒人。
段青玱这才缓缓开了腔,他扣扣季徯秩身前桌,道:
“你师承何人?”
段青玱是三朝元老,年纪又大了,没像史贺二人那般毕恭毕敬地对待季徯秩,季徯秩显然也不大在乎,只还恭敬应答道:
“晚辈师父姓柳,名契深,不知字。”
“哦——那拉弓的奇人。”
段青玱咂摸着,突然又发了话。
“……你不该回来,你这步棋子走错了!”段青玱摇摇头,他挪眼盯着付溪瞧了瞧,又道,“你,你小子也错了!”
那年轻二人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笑。
季徯秩略微思忖,道:“我就回来再守守陛下。”
“你吗?你守不住。”段青玱直摇头,“你应当回去。”
季徯秩没想驳段青玱的面子,就将酒杯挪到唇边笑着吃酒。
“如今京城水深,你们这些小的浸进去,我老了,再救不了你们。你、付禾川,你小子从前做的蠢事一箩筐,我没骂你一句,可你今朝所行之事我都看在眼里!我不在这里揭你短,你要好自为之!”
那段青玱情绪倏然激动起来,他匆匆搁下筷子,道:“不行、不行!我给你们指条路……你、你俩,上山去!”
“去哪儿?”付溪乐了。
“去把东边的山治好再下来!”
“老师想要我染病死在那儿吗?”付溪拊掌大笑。
“混账话少说……如今缱都正被各家瓜分蚕食,一步错,步步错……可你俩若是上山把东边的疫病平了,功是改朝换代也抹不掉的。如今那疫病解不了,兵下不了山,不会惹上兵祸,那是个好去处!你们去、上去!”
那段青玱忽然捂住了脸儿,几根白发从额上耷拉下来,浮在手上。
“我头发白了,脑子也昏昏!我对不起付痕,亦对不起季惟!我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他俩的儿子今儿皆被仇恨蒙了眼!”
季徯秩闻言一愣,刚想反驳,那贺原这会儿却稍稍回了些神,先行一步苦笑道:
“老师!您今儿还在怪我们占了他俩的位子呢?我们都知道的,当年若非我们仨人的爹从中作梗,那二人才该拜入您门下!您嗜才如命,那二人才是真宝贝,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您心里有多苦,我们知道、都知道!”
季徯秩不知这般往事,只皱着眉偏头去瞧付溪。那人还捏着筷子清理余菜,嚼了五六下才抬眸:
“侯爷的眼神烫着我了。”
季徯秩不搭理,问:“段老他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老师以前要收我俩的爹做徒弟,事没成,俩如今还都死了,他又气又恨……听出来了罢?当年他不是看中我了,是看中我爹,是在拿我填他心里的窟窿。”
季徯秩见那段青玱垂着头,半晌没声,知道那老人也是真醉了,正不知如何是好,那付溪给他支了招,道:
“走罢,想走就走,不妨事的。”
付溪说着又往嘴里塞了几颗花生米。
季徯秩点点头,便同段府老主管交代了几声,系上斗篷出去了。
方才季徯秩出府的时候那付溪还在和那一大桌子菜演难舍难分的戏码,可季徯秩走出府外还没多久,那人却也出来了。
季徯秩不想同他周旋,只朝他远远点了个头,转了眸子不再瞧,立在月光下等下人把他那匹霜月白牵来。
付溪做戏喜好做全套,那人愈烦他愈是要往跟前凑。人后不晓得,人前他可不就是色胚嘛——才不管尊卑几何,那是见美人都走不动道。
他于是没脸没皮地半跑着凑上前去,晏笑一声,作揖道:
“侯爷。”
季徯秩仍是点头却不伸手去扶,“嗯”了声挪步又要走远些。
那付溪抬脚拦了道,笑说:“侯爷干什么这般急着走?卑职又非索命的阎王爷。”
“这儿已没了别人,大人的戏瘾可以收一收,何必在我面前装疯卖傻呢?怎么在我面前演傻子,在别人面前演活阎王?”季徯秩挑眉侧过了脸儿,“再说大人哪来这般大的胆子,竟敢拦我的路?”
“聊聊?”付溪笑。
“没空。”季徯秩最后卖他个面子,扭头朝他笑了笑,只是面上寒未卸,露出了些锋芒。
付溪半挑眉,仍旧是纨绔口吻:“这么多年不见侯爷怎么变得这般的凶?难不成二爷喜欢凶的吗?”
“无稽之谈。”季徯秩道,“我喜欢凶的,宋将军喜欢什么我还真不清楚。”
“侯爷喜欢凶的,那我是不是得强硬点儿?”
季徯秩瞧着付溪,虽是斜着身子有些不羁,但这是他头一回把付溪的身形瞧仔细了,原来那人儿竟还比自己高上些许。
“……付大人长个头了?”
“哪跟哪儿?我这个头自及冠时起便没再长了。”付溪道,“侯爷从前光盯着二爷瞧,没看我了罢?”
季徯秩没矢口否认,只道:“对啊,二爷长得太好了,叫您这般好的人儿都黯然失了色,下回您要出去耍,找个坏一点儿的衬您,别找那般俊的了。”
付溪摸着下巴,咂咂口舌:“有道理。”
季徯秩应付笑了声,又要走。
“侯爷怕我吗?怎么老要逃?我又不同您聊您和二爷床笫之上谁上谁下。”付溪又把腿伸长了些,拦着人不叫走。
季徯秩听了那些混账话也还是波澜不惊,只淡定道:“无妨,纵然您问,答不答还是我自个儿的事儿。再说我和宋将军他又不熟,枕席之间聊的也是兵营杂事。”
“真躺过一张榻啊?”
“大人您是真听不懂人话呐!”季徯秩抬指虚虚点在付溪的胸口,眉眼弯弯,笑意却是空的,有些瘆人。
付溪勾住他的指尖,很快又识趣地松了,道:“……成,侯爷说不熟那就不熟呗……那聊聊付家女婿呗?”
付家女婿?
许未焺?
“什么?”季徯秩蹙着眉发问。
“边走边说,站在人家府前说话怪不像样的!”
“你穿着那身纨绔皮太久,整个人儿瞧来才最不像样。”季徯秩见下人牵着霜月白来了,抬手示意他们把缰绳松了,用手在唇边打哨把那匹白马唤了过来,“我没功夫同你叙旧,你麻利点给嘴皮子装飞轮。”
“那我说了啊?”
“侯爷您……想不想当付家的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