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宜的轿子,这会儿该到启州了罢?”一人通身麻衣,敲着发麻的双腿问身边的长身郎。
那立在河边的颀长官儿生得白净,却偏偏不修边幅,下颌冒了青茬也没理会,底下人初见他时还以为是从缱都调来了个修坝的糙汉。
他喘着粗气,只讨了块干净的巾抹了汗,道:“到什么启州?不出意外,人都该到鼎州了!”
“是、是么?”那贤王魏尚泽给他递茶,“这几月实在是辛苦大人您了。”
付溪嗓子眼里正干得像要喷火,他方接过碗便咕嘟咕嘟地往喉里灌起茶。喉结滚着说不上来话,他挥了挥皲裂的手,意思是不辛苦不辛苦。
待吃了个爽,付溪才抬臂把嘴角茶渍抹了,呼了口气道:“殿下才辛苦,这天寒地冻的,往水里一扎,您一身细皮嫩肉的哪能禁得住,只怕要冻坏不少。”
魏尚泽好些时日没睡好,眼下乌青一片,这会被付溪随口那么一关心,登即羞红了脸,好歹算有了点好看的气色。他不甚自然地将湿淋淋的麻裤朝下扯了扯——他是忧心腿上的丑陋伤疤被瞧见,遭人家笑话。
付溪本就活得恣意,这会儿离了京更是不知把礼数抛到了哪,他见贤王遮遮掩掩不知在干啥,心直口快道:
“怎么老摸腿?您腿怎么了?瘸啦?”
魏尚泽赶忙摆手。
“那是生了冻疮了?”
冻疮?
魏尚泽苦笑起来。
岂止啊!前些日子被碎石划拉出的口子时不时还在冒血呢!
他太宽仁,因不忍瞧百姓受苦,竟将太医全派了出去,吩咐他们临街搭棚问诊。
谁料如今轮到了他自个儿吃苦!
可是如今好些百姓排了一整日都没看上病的,他又怎好意思往队伍里一插,趾高气扬地叫别人瞧他那双烂腿脚?
“嗳!没、没事。”魏尚泽怕付溪知道了会催他去看病,索性搪塞道。
他见那付溪叉着腰歇气没大搭理他,总算放下心来,哪知他方直起身来,那付溪二话不说便朝他冲来,双臂一箍便环住了他的腰身。
魏尚泽连连后退却实在挣脱不开,便叫那人给猛地扑倒在了河滩上。
他被摔得头脑发昏,却见那随心官儿已自作主张地卷起了他的裤腿。他从前见着的都是温声细语的官儿,这般无礼的还是头一回,哪里懂得该如何应付?只能呆愣地瞧着付溪。
“嗬——您腿上伤口裂得吓人啊?这会儿不治,是打算再养久些,叫它们陪着您进棺材吗?”付溪咧着嘴笑,“殿下,您搁卑职跟前逞强有个屁的用?来日没了您这龙头,地头蛇乱窜,这巽州百姓还要活不活?”
魏尚泽把唇抿了又松,这才讪讪道:“本王知错,一会儿便去给太医瞧。”
付溪歇了半晌又要下河,魏尚泽把他拦下来,劝道:“何不再歇歇?”
付溪被他气笑了:
“也不想想如今卑职这般要死要活的,是拜谁所赐?您让卑职歇歇,可涝季就快来了,这坝虽不算这条河的头一道,确是最关系巽州百姓生计的一道。修不好,百姓就等着一边吃西北风,一边求龙王救命罢!”
巽州刚经了一场凛冬,那雹灾砸死不少人。如今仲春,涝季将至,可是那雹子不停。天气热起来,雹子反而更大了些,砸下来可不就是要人命。
这条河源自壑州雪山,眼下壑州还不够热,那山上雪还没融,这河的水位虽较寒冬时节升上来些许,到底还不值一提。等山雪真融了,这水涨得能把下游连带他们这儿都给淹了。
更何况这坝已经久失修,这儿的官儿嘴巴大,昨年皇上吩咐下来叫他们拿着银子修坝,他们倒好,明知巽州沙土飘轻,修出来的坝不会坚实,却为了省银子执拗地刨起了当地土。这不,春水一冲,这坝就露出个大窟窿,还险些塌了。
若是此时不抓紧把坝修好了,只怕来日银子飞,命也要飞。
“唉……可皇上给的银子拿来搭棚防雹子和救济灾民还很是吃紧,真要把坝修好,是万万不够的啊!”
“别说别说,卑职心里有数。”付溪朝他摆手,“依卑职之见,您这些日就别同卑职下河了,好好养腿,顺便到处走走,把那些个地头蛇给抄了,这般来银子最快。”
魏尚泽眉心紧蹙,支支吾吾道:“那些个大人养了不少人的,只怕这巽州人牵人,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再说,穷乡出刁民,喜欢拿刀吓人的可、可不少!”
“怕啊?嗯……怕那咱们就一块儿坐着等死。等水漫农田,淹死巽州的大片庄稼百姓,咱俩一块儿去阎王爷跟前磕头谢罪啊?”
付溪将胳膊一伸揽住魏尚泽,亲昵道:“卑职好歹也在宫里陪皇子公主们玩过一阵子的嘛!从前您软弱些,倒还显得乖巧可爱。如今您依旧那般的懦弱,卑职是恨不得抓个雹子来给您脑袋砸个坑啊!”
魏尚泽遭了骂,一时不敢吭声。这付溪把袖子卷好,问他:
“卑职真是觉着奇怪,您这会儿连地头蛇都不敢碰,当时怎敢道要取皇上人头的?”
付溪当时恰好与那范拂同行,不慎与那太监一道把许未焺和魏尚泽的几句牢骚话听了去,只是后来他和魏尚泽被皇上捆一块儿赶去了巽州,倒也没什么借题发挥的机会。
“本、本王!”魏尚泽欲哭无泪,慌乱中竟还抽出空儿来把被付溪卷起的裤腿放下来,“本王见宁温受苦,百姓遭难,本王就、就是看不过去!”
“结结巴巴的干甚?卑职又非真是位阎王爷,您别见了卑职就摆出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付溪把巾搁了,“您既不怕掉脑袋,还怕别人给您来几刀?卑职明白您是害怕越搅和越乱,但如今您袖手,下游的百姓是难逃一死,您自个儿好好想想啊?那翎州土石运来一些,卑职这就去洒汗了。”
付溪前脚刚走,魏尚泽后脚便无力地瘫在了河滩上,只觉身下雹子的碎碴格外的扎人。
歇了没多久,忽而一块拳头大的东西砸进河中,咕咚一声闷响,他的双眸倏地瞪大,嘴又不利索起来:
“天、天杀的……又下雹子了!”
那方才还时感羞涩的人儿此刻再顾不上什么脸面,只手脚并用地往坡上爬,把手拢作喇叭状高呼:
“雹子!下雹子了!快些回棚子里避避!”
那付溪还没走远,闻声直直往坡下冲,一把扎进河里去。他揪住那些个工匠的领子就往岸上带,催促之言说急全成了骂:
“滚、滚、滚!下雹子了,要砸死人的!你们这些不要命的统统给老子滚回岸上去!”
魏尚泽心急如焚却不知如何是好,紧张地眺望这河中景,只听“砰”的一声,眼前那痞里痞气的人儿被鲜血蒙盖一身,后来就连身子也逐渐扭曲模糊起来。
“付溪受伤了?”他呢喃道。
温热的东西叫魏尚泽那被春寒冻得瑟瑟发抖的身子舒坦起来,额上有些痒,他伸手一摸——血。
原来受伤的不是付溪,是他自个儿。
他昏倒在坡上,阖眼时身侧一个人儿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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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殿下!”
他听见有人唤他,于是挣扎着把眼睁开一条缝。
“欸您醒了?脑袋还疼不疼?哎呦,卑职还以为你要赶去投胎了呢。”付溪身上还在滴水,裤腿吸了水沉甸甸地将人往下拖,“当时干嘛不跑啊?是寻着个坡就想看戏,还是怎么着?看够了没,适才卑职跑得像不像个疯子?”
“本王……这是?”魏尚泽头疼得要命,伸手要摸。
“别碰!您被雹子砸着脑袋了。”付溪用调羹舀起一勺药喂过去,“张嘴。”
魏尚泽艰难启唇把苦药给咽了,突然同他掏心掏肺起来:
“您今早同本王说的那事儿……本王想了想,本王势微,从前也并非没干过要斩了那些地头蛇的心思,只是他们手下佃户不少,只怕是抄了他们后,不知有多少百姓又要食不果腹,居无定所。”
“您在同卑职说笑么?您既得了他们银子,还愁给不了百姓好处?今儿巽州穷成这般,您恐怕都想象不出来那些个好大人的腰包是何等的鼓鼓囊囊。”
付溪见那人又把唇给咬住了,便冷笑道:“您不乐意抄了他们家?也行,您把衣裳借卑职穿,叫卑职摆阔替您。”
魏尚泽扯住他的袖:“不、不行!”
“卑职过去死一死也不行?”
“不行!”
“卑职若偏要一意孤行呢?”
“这巽州乃本王封地……岂容你胡作非为!”
付溪哈哈大笑,只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他将身子压低,冲着那榻上的人儿扬了扬脸,道:
“殿下觉着卑职会不会听您的?”
“你、你难不成,”魏尚泽瞪大了眼,“是陛下派来取本王性命的?!”
“哈哈哈……什么陛下不陛下的,卑职是墙头草啊!哪儿有活路,哪儿生。”付溪拍拍魏尚泽的面颊,“卑职性子坏,看多了坐着说话不腰疼的,怕学了他们以后老了骨头松,平日里是非时常活动活动筋骨不可。”
魏尚泽扶着额起身,他倚住床围子,道:
“本王虽受封此州,然先前掌巽州之治的曹刺史结党营私诸多,及至本王受封,那人虽辞官归隐,却成了个专养贪官儿的地头蛇。可那人今儿已不是官吏,也总布粥赈灾的,很有威望。他们家今儿说穿了也是百姓之一,那是轻易查抄不得呐!”
“他家都不清白了,您还想着要如何清白地整治他家?”付溪摩挲着胡茬,笑起来,“卑职这大理寺少卿当了这般的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道理最是清楚。想要他掉脑袋,有的是法子。只是这活儿,卑职一个人干不来。”
魏尚泽有些为难:“那位大人与本王母族有些交情,只怕这般一牵扯,本王母族……”
“您是要藏污纳垢置万性命于不顾,还是要当这巽州不徇私情的小菩萨?”付溪挺起身来,把榻旁的矮桌一拍,“话说到这儿了,您也该清醒了罢?!”
魏尚泽没骂他失礼数,却也是难得硬气了些:“虽说是容你自作主张,可这魏到底不是个不按规矩办事的地儿,你嚷嚷个不停,可你哪来那么大的权事事都管?”
“您只管把卑职带来了这巽州,倒真是不知卑职是挂了什么名来的呐!那怎么办呢?卑职在您跟前卖弄卖弄?”
付溪不待魏尚泽回答,径自起身打躬作揖道:
“陇西节度使付溪拜见贤王!”
巡治陇西道巽兑两州的节度使?
付溪见那贤王闻言魂好似飞了,宽慰道:
“这般算来,您母家那旧相好曹刺史见了卑职,只怕还得磕个头啊?”
“什、什么?你怎么就从大理寺少卿……”
“三十而立,卑职这都三十有二了,升个官碍着您了?”
“你同本王修坝!”
“修啊。”付溪懒洋洋。
“还搭棚!”
“搭啊。”付溪漫不经心。
“你……”
“哎呦!殿下您就少大惊小怪!您这王爷干得了,付某这节度使怎么就干不得?都说了付某就是一棵墙头草,何处好,何处生,耷拉着个尖脑袋与天争。”
付溪说着又给魏尚泽喂一口汤药,笑眯眯道:“不过嘛,这会儿付某是皇上的人,什么谋权篡位的事儿,咱就先搁一搁?”
“你胡言乱语什么?!”
付溪越过那虚弱的人儿,只将指猛然探入他的枕下,唰啦抽出一把短刀。
魏尚泽见状大惊失色,喝斥道:“付溪!你这、这又是要干什么?!”
“蓬间雀有蓬间雀的好……殿下啊,您枕刀尚且不觉,毒要如何尝,人又要如何防?”付溪正色道,“这巽州肉厚,还又老又硬,够您嚼一辈子了。”
付溪不叫魏尚泽说话,只笑着用帕子替他把嘴角流出的药给揩了:
“殿下都这般大了,却怎么还像个小孩儿,喝几口药都能漏出来!——改明儿咱哥俩还一块去修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