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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2章 箭悬弓

君为客 洬忱 3565 2024-11-12 10:31:40

那天是亮着的。

亮得有些不合时宜。

顾步染在营里走着,那双细长狐狸眼不停地扫视营内车马。他拿剑拦住一火兵,开口问道:

“鼎州运的粮还没到吗?”

“回将军!最早的那批粮今儿已运到了离州,晚的还在鼎州。嗐!都怪那姓沈的监察御史近来巡视到了鼎州,东瞧西看的……哎呦!总归一切都麻烦起来,不知何时才能到齐呢!”

“姓沈的?”顾步染喃喃道,“翎州边城里头的百姓可都安顿好了没有?”

“今个儿只剩最后几户了。”

“再催紧些,今夜便要出关了!”

“是。”那兵推手作揖,立着等顾步染先走。

不远处有一人正翻身下马,只见他吹了声口哨,顺手把缰绳抛给了副将,大步流星地朝顾步染这儿来,还喊道:“阡宵,你小子给我过来!”

“大将军。”顾步染只漠然朝他点头,没有半点儿要随他走的打算。

“大什么大将军?”那人听来觉着好笑,他一把揽过顾步染的颈子把人半推半拉地扯进了自己的军帐里头。

其他将士见状淡笑了声,接下去干活。大战临头他们的笑意被那未知的战况给削去了大半,此刻的笑中多少带了些怅然。

“叫叔父!小没良心的!”顾期插着腰,那双与他侄子如出一辙的狐狸眼中闪过丝狡黠,“也不看是谁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再这么叫我大将军下去,你很快就忘了咱还是一家人!”

顾步染只静静嗅着他身上的脂粉香,抿着唇——他叔父是个风流博浪的多情种,不知是这翎州多少名妓的恩客。若非今儿有顾步染坐镇顾府,恐怕青楼与军营才是他家!

他家是上梁不正,下梁不歪,可惜他叔父屡劝屡犯,常常趁着他不注意又钻进了楼里。今日他身上这香这般的浓,估摸着昨夜又是到哪个楼呀馆的泄火去了。

“叔父——你、好、香、啊!”顾步染面无表情地吐出那些字儿,细长眼中尽是沉沉嫌恶。

“香?”顾期反应很快,一下便明白顾步染意有所指,他慌里慌张地退了几步,又撑住他侄儿的肩道:“阡宵,你再饶叔父一次?”

顾步染重视高洁二字,他顾期是知道的,所以他是万万不该在寻花问柳后凑他凑得这般近。

这不,他的好侄儿阴阳怪气完便不说话了。

“阡宵啊——”那顾期拽着他肩头摇他,就差没摇尾乞怜。

顾步染也没松口:“饶?饶了这次,铁定还有下回罢?我此番是无论如何也要说与阿娘听!”

“欸!阡宵!真别啊!”顾期匆忙转了话锋,赔笑道,“对了,池彭那臭小子还没来么?”

顾步染瞧着顾期那荒唐样叹了口气,他掰开顾期的手道:“来是来了的,但有什么用?今早我没瞧见他,只好随副将到池府要人。谁曾想他正倒头在屋里睡大觉!他明知今晚要动身,昨夜还喝的醉醺醺的……池老将军嫌他丢脸,便拿绢布蒙了他的脸,要家仆把他背到了军营里头,这才勉强算上个‘来了’——眼下还在席上歇着呢!”

“还躺着呢?!”这顾期幡然正色。

“躺着呢!去看看?”顾步染咍笑。

“池老将军‘弓惊山野’一代豪杰,怎么膝下的儿子竟是这般货色?”顾期叉着腰,锁了锁眉头。

“老将军说了,那小子做错了事便依照军法处置,不必在意他的。”那京城四纨绔之一的贺珏掀帐进来,他转眼瞧了瞧帐内,登时又笑道,“顾小将军怎么也在这儿?可是我来得不讨巧,碍着你们叔侄俩叙旧了?”

这登徒浪子如今已成了这顾家营的主将之一,他收束了一身风流习气,平日里头干事还算敦本务实。可惜本性难移,他一闲下来就耐不住要邀顾期去陪他喝顿花酒。因这事儿,他也是时常被顾步染骂的。

“无妨。”顾期笑了笑,又接着论那池彭,他道,“池老将军虽把话撂那儿了,但谁又能不看他的面子呢?老将军人愈来愈老,嘴也是愈来愈硬!要我说啊,他对自个儿那嫡长子心疼着呢!换我,碰着这么个孬种儿子,别说把他背来营里了,我一脚就把他踹道天边去了!”

贺珏轻笑了声,把背在肩上的重刀卸下来:“还有更荒唐的呢!方才我在外头逛,恰巧碰见那池彭从自个儿帐里出来发酒疯!他醉的辨不清男女,差点没把营里弟兄当青楼女子调戏!哎呦——”

“你说什么?!”顾期又锁了眉,“哈……这狗东西!要叫我瞧见了……看我不拿麻袋把他脑袋罩上乱揍几拳!”

贺珏闻言也笑:“顾大将军和我想一块儿去了,不过方才他手下弟兄在那儿,我于情于理都不好叫他们失了面子,这才把拳头贴在了甲上!”

“摊上这样的将军,也算倒了八辈子霉!”

“那可不?”

那俩风流武夫哈哈大笑,顾步染只微微挑了唇,问道:

“他庶弟池湛呢?”

“在自个儿帐里呢!”贺珏抚了抚自己的臂护,道,“他不知是害了什么病,整个人缩在角落里抖得不成样子,捻神捻鬼地乱叫。我摸了他额颅的,没见烫,便索性把他敲晕扶回榻上歇着了。”

“……玉礼呀!病不该是这般治的!”顾期笑得无奈,他拍了那贺珏的肩,道,“你唤大夫来给池湛他好好瞧过没有?”

“瞧了,不碍事,大夫说估摸他是受惊了,留他睡会儿便好了。”贺珏咧嘴笑。

“他原先不都唯唯诺诺地跟在池彭后头的么?昨夜怎么就不跟着了?我原以为池府一行准能瞥见俩醉汉,谁料他竟早早来了兵营……”顾步染环着臂,面不改色。

“这池湛本就比他兄长能干个千百倍,我实在想不通他干什么吃的要做他哥的跟屁虫。”顾期抚了抚甲衣。

“呵——”顾步染冷笑道,“狗仗人势,人家有亲爹教射箭不是?”

顾期哼笑一声,随即忿忿道:“若非池家拉弓射箭的本事只传嫡子,那池彭算个什么东西也能承池家衣钵?”

顾期嫌恶那池彭还真不是因那人是个豪横跋扈的衙内,而是因顾步染身上的不知多少道疤都是拜那人所赐。

那池彭自小看顾步染不顺眼,事事都要和顾步染比,小到争比酒量,大到比试武艺。可他偏又是个是个嫉贤妒能的,自己技不如人,便想尽了法子去坑害顾步染。直到顾期替顾步染出面去寻池老,那池彭才渐渐地消停下来。

顾步染倒是不以为意,他拍了拍顾期的肩要他消消火气。那顾期还算听劝,只见他深吸了口气,把脸儿转去朝向贺珏道:

“玉礼你来我帐里作何?是来寻我侃大山来了,还是你又身负什么要事了?”

贺珏一愣,随即笑着从甲胄里头掏出封信:“顾大将军说笑,我这闲人能有什么要事?都是小事!您瞧!……我这遗书写好了……只是我在翎州举目无亲,今儿实在不知交给谁收着好。”

“不如托人捎回家去?”顾步染道。

“阡宵啊!你的机灵劲头这会儿都跑哪去了?”顾期嗔怪道,“遗书哪能是随便送回乡去的?真是!”

“不如由我收着罢——”一道清亮男声从帐外刺入了这三人的耳朵。

众人闻声纷纷扭头去瞧帐门,这才辨清来人,顾期又惊又喜,笑骂一声:“你这杨家小子话音跟天雷似的,也不知道收敛些……你不是说要打马去鼎州,怎么又跑回来了?”

杨亦信的笑瞧来是纯粹得很的,白齿齐牙,不知夹杂了多少未散尽的少年稚气,他推手作揖道:

“放心不下……在平州总念着念着,于是打算趁开战前再回来瞧一眼。”

“开战后才该放心不下罢?”顾期笑着捏了捏他的脸儿,“哪有在开战前说这种话的!”

贺珏正想伸手拍打他的背,又闻那人笑道:

“各位哥哥行行好罢!下手轻点儿!我一没披胄甲,二没胆还手,小心把我给伤着了,日后又心疼呐……你们把那东西交来,我给你们带去鼎州收着。”

“鼎州,鼎州不是更易毁个干净么?”顾期调笑道,他在帅案后坐下,将那叠好的遗书翻了出来。

杨亦信探身接过,也笑:“那我收在杨府里头总行了罢?我吩咐他们埋土里,一辈子都别想挖出来了。”

顾期开怀大笑:“你小子鬼点子真多!不过你小子记着,我要真出了什么意外,那遗书啊,就莫要捎回去给我嫂嫂了。她整日打点顾府上下活得已是辛苦,我没有缘由再给她添愁……不如捎给我兄弟江临言罢!”

顾步染原是蹙着眉听他交代后事的,听闻江临言的大名又不由得惑道,“您还认识我师叔呢?”

顾期挺起背来,带着几分神气,道:“不知道罢?你那三位师叔,姓江,姓柳,姓温的,都是我兄弟!我年轻时候满脑子都是要同他们浪荡江湖,哪里想过要当什么谢庭兰玉……若非……嗐!江临言他在启州住着,但是今儿住在哪儿,我是真不知道……可得麻烦你这杨家小子费些功夫找人咯!”

“小事!”杨亦信点着头接过递来的几封遗书,像是接住了那仨人沉甸甸的命数。

如今这书他收着,手中攥住的是还烫着的生死未卜,来日他捎给他人,松手的便是凉寒的两隔阴阳。

“怎么样?”杨亦信心里头有些发闷,他回过神来,把那几封信用掌捋直了,又道,“我早早便做好要离开这翎州的打算,一直都没来得及好好琢磨如今是什么个局况……楚国现今有什么动静没有?”

贺珏思量片刻,开口道:“斥候来报,说是楚国这次派出了四员大将,其中一人听是楚国二王爷,叫作楚冽清的。那人身材魁梧,杀起人来眼都不眨,被世人冠上了不少唬人得很的称号,叫什么来着……”

顾步染抱臂讽笑一声:“楚氏宋落珩。”

“阡宵这嘴啊……一句戏言两头骂!”贺珏笑道,“怎么这么说?落珩可是我兄弟。”

“是你兄弟又如何?是我爹娘我也说,还管你?我上回到京城跑了一趟,不过夜晚到巷子里走了几步便能撞见这宋落珩杀人。我该说他艺高人胆大,还是杀人如麻丧尽天良?”

“落珩他杀的是穷凶极恶的匪盗,又非滥杀无辜。”贺珏辩解道。

“匪盗?匪盗不也该押回六扇门受审么?他迎街杀人算什么?”顾步染道,“我不想同你争,他们那些个北疆莽夫,我估摸着一生都读不懂!”

顾期见气氛不大对劲,开口解围道:

“此次楚国领兵的两员老将从前皆是同我爹他们交锋,如今那二人封刀有了些时日,这次不知怎的又提刀上来了!他们旧日杀了翎州不知多少弟兄,今朝我要叫他俩拿命来偿!”

“身经百战,难罢?”顾步染道。

“壮士逃不了白发啊!此战最难对付的倒不是那俩老将,反是那俩和你们这些小鬼一般大的将军。”顾期舔了舔自己那犬牙,笑道,“除了那王爷外还有一个叫齐烬的,脾气不大好,又颇自负,‘老子’这词儿可是常常挂在嘴边的……他是个出了名的专练重剑的疯子,在沙场上若迎上他,恐怕一不留神脑袋便落地了。”

“使重剑的,挥剑速度提不上来罢?”顾步染问。

那顾期倏然一笑,道:

“阡宵呐!这可未必!那姓齐的小子初上沙场的时候才不过十七!当时我与他交手的时候,他臂力已经很是惊人,把重剑挥得不过稍稍迟滞于擅使轻剑之人。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人恐怕只会更快。”

“是么?”顾步染算道,“明日交战时,若是不走运碰上那擅使重剑的,我力量吃亏,怕是扛不住……不过……我倒真想瞧瞧那楚国王爷杀人的本事究竟有多大!”

“瞧个屁的瞧!谁都别遇上才最好!”杨亦信笑道,“还是祈祷战场上忽然塌出个坑把他俩都埋了罢!”

一群人大笑起来,末了,杨亦信要走,他们也都挂着副轻快样子送客,好似不久后那沙场武人和他们不沾边。

杨亦信将帐门阖上,不过行了几步,便听不着里头的欢声了。他翻身上马,苦笑道:

“都在陪着我笑呢!”

不知是帐里的哪个人先垂下眼睫噤了声,只还记得别时仨人互道了声“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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