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渭谋逆,魏盛熠道冬日难得逢瑞雪不宜见血,留至明年春问斩。许未焺在冰凉的廊间为叔父求情,跪了不知有多久,乃至于膝泛青,唇发紫,通身冻得好似成了块冰。
他死咬着唇舌要叫自己清醒,可最终还是熬不过肆虐疾风,昏死在廊上。魏盛熠迟迟不发话,范栖却自作主张吩咐宫人上来将许未焺带了下去。
魏盛熠跪坐屋内听着廊外吵闹,茶盏被他至于唇边吹着。段青玱与他相对而坐,咽下喉间茶道:
“许千牛背身跪了不止一个冬夜了,恐怕伤了身子,陛下此番怎么不为所动?”
“许渭谋逆,此乃诛九族之重罪……许家先有许太尉,后有许侍郎……若说太尉是无路可走,那许侍郎便是自找苦吃。许宁温替他叔父求情,这是不把朕当回事。朕再怎么大度,也不能放虎归山,也学着他不把朕的命当命。”
段青玱点点头:“陛下如今忍耐的功力实在是见长。”
魏盛熠把茶盏搁下,长睫翕动,淡道:“段老抬举。”
“许家这废棋已临抛尽之际,如今许家在禁军中的命脉已被您断去,剩下散在许渭手中的也被您借升官移职给削去大半,如今有点本事的人手多数自求出路去了,太后在冷宫自生自灭已再翻不了天……许家那位太尉可还要留着么?”
魏盛熠抬眸露出那对野兽般的琉璃瞳子,他淡笑:“许太尉好歹是段老您的学生,朕可是看在段老的面子上才留的人……”
不是为了许未焺?
段青玱略微愣了一愣,打断了他:“有用的留,没用的杀,到最后谁能叫百姓安分地不吭声才是好官。要杀要留,看的是成事与否,陛下只管行事便是,何必顾念我这个老的?”
“朕受教了。”
“逢宜公主联姻的日子可选好了吗?”
“翌年春。”
“来年春还真是多事。”段青玱略微撇嘴笑笑。
“‘走’可不是什么好事,总得挑个好日子送,勉强安慰安慰人儿。”
“那许渭死就死了,只是殿下与秦联姻一事当真妥当么?”
“于礼自是不妥,于国未尝不可。”
“于国而言,纡尊降贵不是谦,是卑。”
“段老吃茶罢。”魏盛熠将茶壶往段青玱那儿又推了一推,“这是平州茶叶砌出来的好茶,近来那儿旱涝多,本就是常做贡赋的昂贵东西,如今更是一捻千金。若是没吃完实在是可惜,段老就留这儿慢慢把这壶茶吃完了再走罢!”
“陛下可是不愿同老夫谈秦?”
“没什么好谈也就没道理去谈……只是段老还是莫要同朕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事情败露牵连的人可不止您。”魏盛熠将茶盏往内推了一推,把衣裳理了出门去。
玩笑?
段青玱摇着脑袋给自己倒茶:
“这茶这般的贵,给我这老皮老骨吃了,浪费呐……吹茶啊吹茶,这茶都凉了许久了还吹,生怕别人不知心不在这儿。这魏啊,来日如何,我这老的也实在是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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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青玱是个聪明人,他从前不是国子监出来的正经子弟,是个从泥巴地里蹿大的祖坟冒青烟。他人聪明,在下边见惯了下等人求生的丑恶嘴脸,摸滚打爬啃着旧书文要死要活地搏了个状元爷的名头。
可他好容易跑到上边瞧,却发现那些个衣冠楚楚的上等人升官发财也是一个路子的丑恶。
他前半辈子忙于不动声色地争权夺利,后半辈子忙着给自己竖立一个史册好名,忙着忙着忽然就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
收个徒弟么?
收罢!他于是把那些个朱门绣户的好公子招入门下。收徒是收了,可是戴着面具演良君子,渐渐地觉着自己像个窝里窝囊的下贱戏子。
他想不明白,凭着一时的冲动负手跑到地方市井腌臜地里溜达了一圈。他装作不是从前此间的来人,像个过客一般窥探里头人的艰难,却好似披金戴银的硕鼠遇见了旧时的自己。
他是从那时开始睁眼的,在这混浊不堪的尘世里,他终于看清天上手足相残,看见地里人犬争食。
他跌倒在因雨水而泥泞的田地里,终于回到了归处。
段青玱是党争的过客,魏束风还是三皇子时曾与太子争权夺利,他那时是个阖了眼的佛,不动百姓他便能不偏不倚,以至于魏千平与魏盛熠明争暗斗之际他也把眼半睁半闭,谁坐上哪个位子都没关系,不碍民生,他便能不出手。
可魏千平无能,又逢天灾肆虐,魏楚操戈,万民哀嚎,他才终于出了山,扶持魏盛熠夺位。
然魏盛熠显是自有打算,他瞒着自个儿与蘅秦牵上了线不说,许多事也根本就没打算听他的。
只是段青玱这么多年瞧人,也积攒了些经验,他总觉得魏盛熠不是个昏的。
可是就这么瞧至今朝,魏盛熠究竟是真不昏,还是自己这老顽固不乐意承认魏盛熠昏,他也是云里雾里。
如今同魏盛熠这么一谈,只叫段青玱明白了个事儿——这魏盛熠的手段委实不浅。
燕绥淮是他的棋子,而从那许渭居出能搜出谋反信件根本是无稽之谈,是魏盛熠想叫许家死了。
段青玱是抱着魏盛熠今儿要请君入瓮的心思入宫的,哪知赐茶,不赐毒酒。
“他这是知道了还是不知呢?若是不知还能事先备好信件么?这魏盛熠的心思还真是难以捉摸。”
段青玱在心里算着账,算着算着笑起来,这次没有结果的刺杀虽可能叫魏盛熠于己的信任碎灭,可至少叫他知晓了那宋落珩、季况溟和徐耽之都不是个忠的。
可来日会如何,又会有多少个王呢?
段青玱笑一声:“问问天公想要多少个儿子罢。”
段青玱饮尽最后一杯茶,扶着略微佝偻的腰出殿去了。冬雪撒在他的白发上头,在这半入土的老头儿身上本该添上的沧桑却一点儿也瞧不着。
没关系的,这场冬寒终将过去。
翌年,翌年一切都将归定。
这魏的臣子好像都这么信着,殊途者盼着同归,好似在共同拥抱着这一虚无却不可无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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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徯秩近来忙得很,那付溪先斩后奏叫他吃了个措手不及,可是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正好他也无法放任付荑不管,答应这门亲事不过时间早晚。
然而付溪请了先生算,今年冬天没有适合成亲的日子,再加上付荑大病初愈不好叫她就着冬寒绘红妆出嫁。但是付溪忙着要上任且不知他心里藏着什么秘密,总之对这场婚事催得比谁都急,季徯秩也就撒手不再插手这婚期的选择。
日子定在半月后,这稷州侯爷成婚怎么着都该回稷州办婚宴,但是被付溪以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留了下来,总结下来还是付溪自己要亲眼瞧瞧家妹出嫁。
季徯秩耸耸肩,无妨,这场戏在何处唱都一样。他对这场婚事说上心罢,他也不怎么理会诸杂事,但若说不上心罢他对于给付家的聘礼考虑得是不能再周到。
可是最叫他上心的还是那些个要送出去的喜帖。请的客虽叫往日的豪门大户的大婚算不上多,季徯秩确是封封亲笔,封封不一。
他为的是什么,他自个儿清楚。
宋诀陵催燕绥淮回鼎州,自己却像生了根般呆在缱都不肯动。
燕绥淮问他闲了疯的这究竟是在干嘛,宋诀陵回他若非心动就别总管他哥哥在干嘛。
燕绥淮在缱都老想去找徐云承,可回回见不着人,也就垂头丧气地回去了。倒是宋诀陵呆着这缱都,日思夜想念着季徯秩,终于盼来了与季徯秩相关的一张喜帖。
他抚着那艳红喜帖上的墨字,这些个欢喜难抑的话语变作刀子割开了他的五脏六腑,流出的鲜血被烫平了融进喜帖之中,再牵动他的嘴角,变作了一抹笑。
栾壹见他家公子盯着那张喜帖已盯了少半个时辰便催促道:
“公子,您考虑得咋样?可去么?若是不愿去,不去也是不打紧的。我听邻近的大娘们说红事皆是礼到人不怪的呢!”
“为何不去?”宋诀陵问他。
“我瞧公子这么个态度,还以为您……”
宋诀陵含着笑,问:“我什么个态度?我不是笑着吗?”
栾壹咽了一口唾沫,大眼珠子转了许久,憋出这么一句:
“我……从前不是瞧过一回的吗?您和那位侯爷有过一段情的不是?”
“哈……”宋诀陵轻笑一声,“在床褥上滚过一遭便是有情了吗?这么算来,贺玉礼那小子是在青楼留了多少段情呢?”
栾壹没被这话给噎住,匆匆摆起手来,忿忿不平道:“公子您和那浪子怎么一样呢?!”
宋诀陵摇头:“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
“一无二致。”
“就是不一样!!!他是野草,狗似的对什么东西都能吐舌摇尾巴!公子您、您是天上月,是……”
栾汜和宁晁俩人正巧在屋外头闲晃,栾汜见他们公子屋里头吵,便往里边探了个脑袋。哪知正撞见栾壹在那儿同宋诀陵大呼小叫。他赶忙伸手把他嘴给捂了往外拖:
“闭闭嘴罢!臭小子。”
宁晁帮着去阖门,临了问了句:“公子,您到底去不去?”
“谁说我不去?”
那宁晁“哦”了声,把门给带上了。
宋诀陵心里闷,便着常服到街上去晃,走得累了,便在道旁一小茶铺子里吃茶歇脚。
那里有一丰腴妇人斜倚着木柱子,正磕着瓜子同揩桌的店小二说闲话。那妇人媒婆打扮,嘴上虽是忙着嚼着瓜子却是喋喋不休:
“你都不知道!诶呦!许家那小子偏要挑什么吉日吉日的,等着等着,你看罢,新娘子可不是另择夫婿了!”
店小二显是不受用,骂骂咧咧:“这是那侯爷好色,全然不顾兄弟情义了!从前他和那许家公子玩得可好了,才隔了多少时日,怎么能干出夺友人妻这等背德的事儿呢?”
妇人嫌恶地皱了鼻子,尖嗓刺耳:“背德什么背德呀?那许家家道中落,付家那么好的姑娘难不能还要苦等那以色侍君的男宠么?”
“吵啊。”宋诀陵喃喃道一声,扶着额。
那媒婆往后仍不停动着嘴皮子,只是车马喧嚣,有好长一段时间宋诀陵都没听清那妇人在骂些什么,只是在后来难得静默间,他听见那妇人不知道是在骂谁,总之是恶狠狠地。
“他呀真真是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