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圆月在夜幕上挂着,对于他们这些个有心的异乡人来说,真似捂着嘴的讥讽。
“侯爷,走罢!莫要愣着了。”
宋季二人比肩而行,起初都没说话。
分明他俩皆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事,却都摆出一副满载愧意的面庞,好似真要拿谎言将他二人那不知所出的情给浇死。
季徯秩虽压着心头苦涩没让它渗出丝毫,却还是禁不住加快了步子,逃兵似的。
哪知他才行了戋戋五步,那半晌无话的宋诀陵已攥住了他的手腕,逼着他停了下来。
他没回头,只暗暗将心神定了定,原是想递给宋诀陵个疏离的笑,转瞬却变了心思。
宋诀陵拿他当妓子,他何不依了那人?
他知道自己在耍性子,可他就是耐不住要去那条荒唐路上走一遭。
被误解也罢。
他不在乎的!
于是,他回头时那双媚眼已经弯起。
这眼罢,虽笑盈盈的,但搭上了那挑眼尾尖眼头,便无法叫人真心夸一句笑如春风。
夸人眼睛漂亮,多是以清泉流水为模子,可这季徯秩的双眼却像极了严冬后的第一场酥雨,淋得干枯的万物都起了生机,拥上来要止渴。
那眼中藏着多少欲语还休,藏着多少戏谑轻狂,藏着多少醉人诱惑,怎么能清澈?怎么能纯暖?
他想尽了法子将那些蛊惑人心的东西往面上堆,一颦一笑皆照着宋诀陵的心头打。
“二爷,又想干、什、么?”
他笑道。
可他朝宋诀陵叫嚣,却忘了思虑结果。
报应来了。
他不过堪堪稳住,又被猛地一扯,还来不及反应便被宋诀陵摁在了巷子里的青石墙上。
余国衣薄,背撞在墙上那是真疼。
季徯秩方抬起头来打算同宋诀陵理论,脸却又被宋诀陵给掐住了,紧接着那双笑弯的眼倏然瞪大。
“唔……”
那突如其来的吻将他的头脑搅成混沌,他拿掌心抵着宋诀陵的胸口,可那有力的心跳却将他的手震得发软。
那舌尖交缠搅出的清脆水声不停地在他脑海中荡,红晕嬉笑着攀上了他的玉耳。
鼎州香将他熏得头晕目眩,他被那人摁着亲,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拿贝齿毫不留情地将宋诀陵的唇碾了碾。宋诀陵一时吃痛,这才稍稍放了人。
方才溢出的津液还在嘴角挂着,他推开宋诀陵随即抽出块帕子将那令人羞恼的水渍抹了个干净。
“二、爷!”季徯秩咬牙切齿。
他虽含着怒,却被余留的震颤涂上几抹求饶之色,谁曾想他那烟视媚行的模样就是横在宋诀陵颈子上的一把刀。
只见宋诀陵眼中雾气氤氲,舌尖灵巧地将嘴角腥血卷入腔中,凤眸还未眨便又猛然凑了上去,将腥气与浓烈鼎州香一齐送入了季徯秩的唇中。
这可叫季徯秩明白了,他今个儿与其跃马弯弓缩如幼鹿,不如卸甲抛盔骑狼而上。
对待猛兽,不能示弱。
训狼熬鹰,从来想当畜牲主子的都得比那东西更狠。
他开始迎合宋诀陵,拿鼻尖抵着那人的脸儿,于那人的舌尖再添几道新伤。那宋诀陵愈发意乱情迷,拥紧季徯秩同他饮血相欢。
宋诀陵真想什么也不顾将季徯秩揉碎于怀,至死方休。他亦想在那耳垂上狠咬一口,烙下磨不掉的、属于他的痕迹。
可他没有。
他们是盟友不是?
他的感情是次要的,他要查谢家案不能没有眼前这人。
他只得用手发狠地锤了锤墙,手上的血给墙壁着了色,他这才带着点不舍的滋味松开季徯秩的唇。
季徯秩耳上浮了薄红,却仍镇定依然,他掀开眼帘,歪头粲然一笑,道:
“怎么?二爷就这点本事儿?”
宋诀陵还没想出应对的话语,那被他拢着的人已经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的头压低,仰着脑袋亲了上去。
宋诀陵伸手搂住了季徯秩的腰,分明是想顺着那人的旧话演个不折不扣的混账嫖客,却耐不住伸手在石墙与那人的背之间垫了垫。
二人吻着,像是宣泄满腔怒火,又像是抒解满腹欲念,像是饿了几日的狼碰见了猎物,耐不住猛烈撕咬带来的露骨快感。
啃咬,推离,挽留。
直到二人都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才松开身前那副自己痴缠着的身躯。
他们大口大口地喘了会气,这才拿指抹去了唇上令人羞愤的津液与殷血。
宋诀陵转了个身倚着墙,伸舌尖轻轻舔了舔被咬破的嘴角,笑道:“侯爷你说,我们这是在干什么?”
“呵……”季徯秩瞧着那攀墙的青苔,语调舒缓,听来有些餍足的慵懒,“怎么?二爷还要为你我此举描面画押么?没必要的,何必费力为客人逛青楼赋予什么深刻意义呢?您就当我这不识好歹的小倌忽然发疯想揽客了……”
“季况溟!”宋诀陵蹙眉道,“我从未拿你当小倌!你莫要再妄自菲薄!”
“差个名号罢了。”季徯秩闭着眼笑,将帕子收回了袖中,“多你一个,我不在乎。”
“你但凡多舍半分心思于我,都不会同我生此不虞之隙!”宋诀陵牵起他的手,快步走回了长街上,沉声道,“回客栈!”
他拉着季徯秩在街上跑,青楼外那些揽客的哥儿姐儿的帕子还没甩出来,那俩秀颀男子已淹没于夜晚的灯潮人海。
二人回到客栈的时候喻戟已睡了,只有楼下那擦拭算盘的掌柜以及抱臂立在柜旁的栾汜还没阖眼。
“俩位爷回来啦?”那掌柜笑道,忽然神色一紧,“这是怎么?您这是?”
那人是瞧见了宋诀陵嘴角的伤痕。
宋诀陵起初还不知那人说什么,直到季徯秩伸指虚虚抚了抚他的嘴角,蹙眉道:
“二爷,您这儿怎么……”
贼喊捉贼,这季侯爷是天生的狡狐。
宋诀陵恍然一悟,对着掌柜哈哈笑道:“不碍事!晚辈方才用着了一碎杯,不慎磕着了……您放心,与人相搏之事晚辈干不来的!”
那掌柜闻言这才舒了口气,催他们这些个年轻儿郎快些上楼去休息,莫再像上回那般吃一夜的闷酒。
季徯秩瞧着宋诀陵,面上说不上是什么情绪。他不过朝前行了几步,那栾汜又过来拦了他的路——那人脸上挂了些不快之色。
季徯秩回来得这般晚真是叫那栾汜吃惊,送那安四娘回去需要费多少时间?
他虽坚信季徯秩不会出什么意外,但若真磕着碰着了,他家公子铁定会叫他好看。
在这期间他的眼皮跳个不停,虽说跳的是左眼皮罢,但是他也无暇思量这些个玩意儿哪边跳财哪边跳灾,毕竟他的整颗心都快跳停了。
“栾副将,对不住!”季徯秩笑着瞧了那人一眼,道。
那栾汜将他仔细端量了一番这才欠身让道,轻声道:“侯爷言重。”
他面上还摆着漠色,心里头却乐了,他家公子方才说什么东西磕着了嘴?怎么他磕着了,那季侯爷嘴角也沾着点血?
他不是栾壹,捕着点影儿就能把自己捯饬得干了亏心事儿似的,但见他公子真勾搭上了这稷州侯爷,他心里头不免生了些惶恐。
他倒不是厌恶这余桃之癖,他在意的是他家公子原不是奔着那季侯爷的兵权去的么,今个儿若真动了情,易搅大局!
那栾汜正想着,他家公子抬手在他脑瓜上弹了弹,那人下手没轻没重的,震得栾汜一恍惚。
“公子!”
“公子什么公子?”宋诀陵笑道,“你家公子回来了,你蹙着眉头愣头呆脑地干甚?跟吊……呲……”
那宋诀陵的一个“丧”字没吐出来,便被季徯秩一掌拍了个趔趄,“您就非得把那些不吉利的词往嘴边挂?”
宋诀陵笑着接道:“丧。”
季徯秩懒得理他,抬脚上楼去了,但那栾汜却又在楼下唤住了他。
“侯爷……喻将军让我同您说……”那栾汜眼一闭,将心里话一股脑吐了个干净,“喻将军说,您这夜不归宿的狗东西一会儿回来了若敢开他房门,他就送您去见阎王爷。”
那宋诀陵闻言笑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听闻喻将军骂人不带拐弯抹角的,可叫我稀罕得不行。”
“阿戟那话不是拿来骂二爷的,二爷当然稀罕!”季徯秩道。
宋诀陵笑着上了阶,揽住季徯秩的腰,“侯爷今夜睡我屋里头罢?其他屋还没来得及收拾,恐怕积了不少的灰。”
那掌柜欲言又止,垂了头去继续擦那被盘得锃亮的算珠。
季徯秩嘴角一勾,推开宋诀陵的手来,道:
“您屋?我这才走了没几日,二爷怎么就占山为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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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诀陵没想再碰他的。
可当他瞧见那坐在床沿歪头拭发之人时,还是忍不住伸出了手。
那鼎州香扑面而来,季徯秩明白这是宋诀陵沐浴好了。他倒也没甚反应,照旧阖着眼,直至那并不细嫩光滑的手抽走了他捏着的细葛布。
“侯爷想什么呢?这么擦下去何时能擦干?”宋诀陵笑道。
“二爷这般作为,我这湿发便能干了吗?不是罢?”季徯秩舒开眸子,将空落落的手撑在了床缘。
宋诀陵挑了挑嘴角,酿出了难得的温柔笑。
他没给季徯秩擦头发,反将那布搭在了衣架上,拿指抚上了那人的脸儿。
他先是抚那人的额角,而后划过那人英气漂亮的鼻尖,再接下来是微微颤抖着的唇、上下滑动着的喉骨。
宋诀陵的动作又轻又柔,轻得只要季徯秩稍稍使点劲便能将那只不安分的手拍开,可他没有——那指太暖了,像是一小簇火苗。
那尝着点甜头的手接下来便更放肆了,但季徯秩依旧没有抵抗。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俩心知肚明。
一推,一躺,一覆身,一轻褪。
季徯秩曲指抵在宋诀陵宽厚的胸膛上,道:
“夜凉衾薄,恐不胜寒,二爷这般,是没想着我了。”
“我烫,我暖你。”宋诀陵将话吹在他的耳梢。
风驰云走,他们皆似不具理智的野兽,将心中苦闷化成了按捺不住的疯劲与冲动,又焦急,又惊慌,好似晚一步那人便会被夺去似的。
汗雨浇透了二人身上的家仇国恨,让两颗千疮百孔的心再撕开道口子,血淋淋地相拥。
他俩忘了世俗陈规,忘了声名利禄,忘了坊间止不住的风言,忘了手上数不清的人命。
忘了他是宋落珩,他是季况溟。
这场巫山云雨酣嬉淋漓,却止不了二人的无尽干渴。
季徯秩说他是嫖客,他宋诀陵便演个不折不扣的混账。
宋诀陵说他是小倌,他季徯秩便装个风情万种的祸水。
就是,就是,又怎么了?
他们二人都在演,都在拿谎言遮盖真心。
宋诀陵在想什么?
他在想,不敢说出口的情意,不配称作|爱。
武将给不出什么承诺,他和季徯秩永远是命悬一线的亡命徒。
“碎水清刃”的杨延被黄沙淹没,他的亲生子也被鼎州人掳去,好不容易才认祖归宗;“妙算乾坤”的顾泮不也死在了鼎州,逼着他幼弟顾期以稚嫩的双肩撑起那岌岌可危的顾家。
他怕给季徯秩冠上自己的名号,来日便有了同那人赴死之由,而他身上背负的家仇国恨岂容他做鸳鸯美梦?
容么?不容!
那么季徯秩呢?他又在想什么?
他在想他俩一点儿也不般配。
他是被被浓情浇灌出来的儿郎,宋诀陵却靠啃咬恨意长大。
宋诀陵不知费了多大心力要叫他看清人心,可他却仍固执地在心中留出一方净土装百十人。
宋诀陵那般心硬如磐石之人对他能有什么情?他所求的不过是抒解欲念的玩物,是手握重兵的权臣。
他季徯秩不过恰好沾了两个好处,合了宋诀陵心意,求得那人的片刻驻足。
他不是不能匍匐于宋诀陵的足下,像只狗一样舔舐宋诀陵的足。
可他再长于含垢忍辱也并非无丝毫自尊,他这高昂的头颅上还挂着季家的重匾,他不愿来日彻悟他苦苦所候不过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如今二人能这般承欢,大抵是因他二人皆疯了个彻底。
宋诀陵替季徯秩将湿黏在额上的乱发撩到耳后,顺势俯身轻咬那耳上朱砂。直到尽兴他才启唇于季徯秩耳畔哑声道:
“明日开始我便安安分分地做侯爷的盟友。”
季徯秩攥着软衾,仰头闷哼一声,勉强笑道:
“一言既出,金玉不移。”
二人折腾到寅时才睡下。
那时,窗外的天还有些暗。雨散云收,他俩相拥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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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将过,那栾汜见宋季二人平日里头睡得再晚,早起那是雷打不动,不知今日因何起得这般晚。
他心生忧虑,轻轻叩了叩门,唤道:
“公子!侯爷!该起来了!”
那宋诀陵侧身睡在里头,这会儿一边手搭在季徯秩的腰上,一边手还任由季徯秩枕着,他稍稍抬起脑袋,道:
“我二人待会儿要沐浴,你去唤人备几桶水放在屋门之外。”
“是。”那栾汜虽应得很快,却也不免疑惑——他家公子与季侯爷昨个儿半夜才沐浴,这才隔了多久,怎么又要洗?
那么一搅和,季徯秩是不醒也得醒,他挪开宋诀陵的手坐起身来,拾起那被随意抛至床尾的衣裳穿上了。
宋诀陵原想伸手将那人揽进怀里,要他再陪自己睡会儿。可季徯秩却推开了他的手,穿戴整齐后回身朝他笑道:
“这云梦闲情闹到这儿也够了……二爷与我便到此为止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