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客们莫急呦!”那帘后人端起一杯不知是茶是水的东西一饮而尽,这才又道:
“那老夫便接着谈安漓戌他爹安渊。他虽任太子太傅,但明眼人皆瞧得出来这安渊更喜二皇子。”
“这地位尊卑已定,身为太傅怎能生了偏心他主之情?”
“他喜欢,又不意味着他要扶这幼子登九重天!照老夫看来,这二皇子虽未如先太子那般纯良,但他聪慧异常且颇擅笼络人心,要夺得安渊的赏识那不是轻而易举?他城府极深,暗地里不知攀上了多少权臣,以至于满朝文武借地方灾疫上书称东宫易主或可求得吉兆。可就在先皇举棋不定之时,安渊却第一个出头反对此事,罗列出不少易主之弊,终将先皇之手摁稳于那棋盘之上。”
那帘后人使劲一拍桌,“嗬!当年这事儿可令满朝哗然!”
那人随后又笑了笑,“仨位贵客,你们猜猜接下来怎么着?”
“老前辈,您真当自个儿在说书呢?有时间说闲话,还不如速速将前尘道尽,也好让我们早些回去歇息。”
宋诀陵打着呵欠,翘着腿,又开始演江湖混账。
“哎呦!老夫这不是……”
“什么这不是那不是的,老头儿,给我快些讲!”
宋诀陵将剑往那桌上一横,那帘后人纹丝不动。他往帘上抛了几枚银钱,帘后才又有了动静,传来阵阵笑声,帘后人又开了口:
“老夫这就给嘴安上轮子咯!那二皇子自打听说安渊于朝堂上的作为后便仇视安家人,不仅刁难安渊,还把安漓戌当做奴仆般使唤。后来,因先皇态度过于决绝,群臣也就不再同他争论立储一事。然而巧的是,这先太子在那之后的某一日忽于东宫暴毙而亡,其身侧服侍之人虽都坚称他是风寒加重不幸病逝,但哪家风寒可逼得人七窍流血,口吐白沫,一双眼都快翻没了?”
“毒……”季徯秩喃喃道。
“对,毒!”那帘后人显出一番激愤后,忽长叹了声,道,“想来千古帝王家,弑兄杀父之事也不少见。下毒这些伎俩更可称作寻常。情这东西哟,在宫里头可早就寻不着咯!”
“老前辈是个明白人!”宋诀陵笑道。
季徯秩的眉心拧了拧,那摆在桌上的手渐渐攥成了拳状,宋诀陵斜睨他一眼,冷笑堆在眼底,轻声道:
“怎么?怕了?侯爷不是相信歧王的么?有什么好怕,接着装瞎子不就行了?”
宋诀陵用掌吞了季徯秩的拳,季徯秩没动,装聋作瞎,疲于回应。喻戟却倾身攥住宋诀陵的臂,厉声道,“谁吃谁可还都说不准。”
“这个么,”宋诀陵笑笑,“我吃侯爷成不成?”
“魏的侯爷——也是你能碰的?”
“喻将军做事那可真是有板有眼,玩笑也当真。”宋诀陵耸耸肩,抽回了手。
“仨位贵客!”那帘后人忽拔高了声,“可别光顾着低声闲聊,误了听正事!”
“噢!瞧老夫这记性!又忘同你们说了,这二皇子便是当朝圣上余之玄。在先皇仙逝后,他便顺理成章地成了这余国的万岁爷。因着要借安家之势力,顾他也平心静气地放下昔时恩怨与安家重修旧谊。”
“那怎么……”
“问得好!这事儿蹊跷之地也就在这里了!人们皆以为从前那事便算过了,谁知在余之玄即位过后的第三月的某一日,他忽然赶至安府与安渊大吵一通,甚至闹得拔刀相向。那余之玄打小便习武,安渊哪里是他的对手?到最后安漓戌赶来时,余之玄已夺门而出,剑上染血,留那安渊伏于地,面色惨白……”
“死了么?”宋诀陵道。
“欸!好在那安漓戌来得及时,总算给那安渊留了口气。这也就罢了,余之玄自此还总于朝堂之上羞辱安渊,这安渊一介儒流哪能听进那些粗言鄙语,只得逃似地辞官遁入了山林。安漓戌与余之玄之间也算彻底结下了梁子。”
“这余之玄当真为了那般小事连师徒情都不顾了?”季徯秩惑道。
“贵客这是见识浅了罢!一只自小被众人捧在手心里养到大的虎狼,岂能容许他人逆毛而抚?咳……这都不重要,毕竟谁能看破人心呢?老夫还是接着同你们讲讲安家如今的这些个小辈罢。这小辈里头,除了安漓戌,剩下的皆为纨绔子弟,除了吃酒赌钱逛青楼,便没什么好讲,老夫同你们说说这安漓戌也就足够了。”
“安漓戌虽出身长戟高门之家,却是个难得的不好财色的真君子。世人皆知我国尚蛇,对能驾驭金蛇之人更是敬仰不已,安漓戌自小便喜欢同一些山野里的小生灵打交道,再大些便凭着那不知师承何人的驯蛇之术令世人为之赞叹倾慕。他生就宽广胸肠,无比慧心,能解民苦匪闹,能医官疾朝病,世人皆觉着他比那占着皇帝位子,却干尽搜刮民脂民膏之事的余之玄好个百千万倍。”
“臣再可通天,终究是臣,可他却能玩出黄袍加身这般花样……颇负城府的究竟是他余之玄还是这安漓戌?”喻戟冷哼一声。
那帘后人但笑不语,片刻才开口,他道:
“再后来,再后来,就有了那首歌谣。不过世事难料,有时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不一定为真。”
那帘后人唤人来添茶,微微抿了口,又道:
“江湖无戏言,我已将我所知安家之事一并道出,相信与否全凭三位做主。”
“多谢老前辈。“季徯秩垂头抱了抱拳,身旁那俩人也随即将头低了低。
那人在帘后点了点头,派一仆从领他们仨出去了。
季徯秩走在后头,鬼使神差地回头瞧了瞧。那时,这帘后人已将背挺起来了,从帘缝间还隐隐可窥见那人的一头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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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蛇武山回到旅店时,已能听见鸡鸣之声。三人同掌柜打了打招呼,便上楼回了屋。
宋诀陵叩了叩门,沉声道:
“栾汜。”
栾汜正抱剑倚着屋门小憩,听声猛然舒开眸子,回身开门请他们进去。
“其间有什么异样没有?”
“没……”栾汜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肩头,抬眼恰好和季徯秩对上,赶忙垂头道,“侯爷。”
宋诀陵走在前头,在那屋里头踱了几步才在方桌前停下,他拿指拨着桌上瓷梅瓶里盛的莲花,道,“这么多人呢,怎么只唤侯爷?”
栾汜瞧着他家公子那双垂着睫的凤眼,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急道:
“公子。”
“喻将军。”
宋诀陵闻言笑声先行,“你急什么?我又没打算骂你。”
“干什么为难人家?恰巧瞧见我了,唤唤我怎么了?”季徯秩在那桌旁坐下,抬手倒了杯茶递给喻戟,“您副将唤我就这般惹您不快?”
宋诀陵不说话,伸手搭上了栾汜的肩,将他揽了过来,还回头朝季徯秩笑道,“侯爷的茶怎么只给喻将军?”
“二爷,撒泼耍赖总得有个度。”季徯秩又倒了杯茶,伸手给宋诀陵递了过去。
“怎么?我在侯爷那儿讨杯茶也算撒泼?”宋诀陵瞧他一眼,没接茶,“合着这么久,你二爷于你而言一直只是个流氓。”
“二爷若想冲人发火还是去找个好说话的软柿子捏罢,我这小庙实在供不下您这尊大佛。”
季徯秩收回手来,仰着颈子把茶喝了,将杯子搁下后便没再抬起来。
二人对视,都没说话。
宋诀陵的手还搭在栾汜身上,眼瞧着那怒火在他身旁越烧越旺,他却动都不敢动——他家公子发火的时候最喜欢不说话,闷声盯着人,眼珠子黑漆漆的,像是暴雨前的压城浓云。
可这季侯爷怎么就不怕?见火还添薪?
屋里头有些暗,喻戟陪他们僵持了会儿便动身用火折子燃起一盏灯来。眼见那火光还在晃,却听窗外“砰”地一声响。
栾汜要去看,只听喻戟高喝一声:
“别动!”
栾汜只得停了步子,顺带被宋诀陵给拽了回去。
屋里人又静候了一阵,季徯秩才起身去将那扇窗打开,只见一飞镖将张纸钉在了外头的窗框上。
宋诀陵将手边的帕子揉成团给季徯秩抛了过去,季徯秩背身接住,隔着那布小心地将镖与纸一并取了下来。
那张薄纸后写着一“玄”字,上头盖着玉玺印,正面则写道:匹马来寻。
季徯秩抬眸时恰好迎上宋诀陵的目光。
“余王这便按捺不住要借魏家的刀了么?”宋诀陵那凤眼一眨便挪去了目光,道。
“如今余国天子势微,他寻邻国使者又有何用?总该不会盼我们扶他回正位罢!”喻戟拿手拢了拢烛火,“季况溟,把那窗关关,烛火还摇着呢!”
“去瞧瞧不就知道了?”季徯秩单手将那窗阖上,笑道,“不过……这上头白纸黑字写着‘匹马’呢?谁去?”
“侯爷就留这儿陪喻将军罢!我可不兴继续呆着碍人眼了。”宋诀陵瞧着桌上的花,“哎呦,怎么还蔫了朵儿。”
“鬼话通天,气话满篇,还是我去罢!我可不知道二爷您带着一身火气会做出些什么事来。”喻戟松开拢火的手,道,“魏与余国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我最明白,那余之玄若要向我发难,我也好编个像样点儿的出来。”
宋诀陵轻声道:“有劳喻将军了。”
喻戟瞧了他一眼,眼神虽仍旧是纯粹温和的笑意,但融了些许诧异,他不知眼前这逍遥浪子怎么忽然就变了样。
“喻将军别这样瞧我。”宋诀陵将那只枯花从瓶里取出来,抬眸对喻戟笑,凤眸里全是戏谑,“我挺好男色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