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灼人,连莺也倦于啼鸣。
季徯秩一行人在城门近处的一家食肆用过晌午饭,在外头歇着消食。他今儿要启程奔赴翎州打仗,为打楚国个措手不及,这消息被瞒得很是严实。路上偶有路过的小兵小吏朝他问候,也不过以为这阔侯爷又要告假去游山玩水。
流玉给他摆好马凳子,请他上车。季徯秩却是一动不动,只还阖着眸子立在槐树下听蝉鸣。她见季徯秩无动于衷,问道:
“爷,可是在等什么人……”
还不待她把话说完,不远处先跑来位方下值的浅绯金带官儿,那人嘴里唐突念道:
“侯、侯爷——留步!”
季徯秩淡笑一声,踱着步子出了荫蔽,道:
“梅大人莫急,季某待这儿可不就是为了等您!”
那梅观真顿住步子,只从袖袋里取出块帕子急急拭汗。他边弓了身子,边含疚道:“家兄腿脚不灵便,今儿不能来给侯爷送行,实在是过意不去。”
季徯秩虚虚扶住他,笑道:“这儿就你我二人,莫要整这些虚的了——对于变法诸事,季某没能帮上什么忙才真真是怀愧。”
梅观真闻言直摇头,道:“侯爷在堂上据理力争,这事儿没成是因着陛下不松口,倒不是侯爷的错。不过这般久了,下官也总算是看明白了!当今有心改革者实在太少,没钱又没人的,法令铁定推不动!”
“大人所提倡之税法尤重田赋,然为叫税负均平,不得不重新丈量魏田地。眼下乱世,好难!”季徯秩拍了拍梅观真的肩,散了正色,打趣道,“还是布粥罢,这般救的人既快又多。”
梅观真苦笑起来,说:“是啊……回头才发觉还是侯爷有先见之明。”
“对了,慕实,我托人在稷州购置了好些良稻种,恐怕不久便会送到这缱都,你自请带去巽州赈灾,记得同令兄一道。过阵子京城恐会大乱,你二人还是能走多远走多远……我内兄付禾川在陇西道任节度使,我事先同他交代过的,你二人过去,他会好生招待你俩。”
“侯爷费心了,”梅观真道过谢,眉头却禁不住蹙起来,“只是且容在下考虑一二。”
“考虑着罢。我先前便断定你不会轻易答应的,纵然你答应了,令兄那儿恐怕也是难关一道。”季徯秩拍了他的肩,笑一声,“走了啊,打仗去。”
梅观真匆忙拢袖作揖,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那炊金馔玉,辗转于官场是非之间的美人是个戍边卫国的武人。
可血那般腥臭的东西同其那酥白的皮囊是何等的不相配?昱析四年魏楚两军对峙,可是叫魏家死了不知多少人,那顾家香火更是断了个干净,这季家独苗也会死在那儿么?
梅观真被烈日罩着,却好似吹着了翎州的江上风。
来日可还能再见否?
梅观真不是个好高骛远的,总踩着实地走,没源头的话那是理也不理,所以他乐意同季徯秩亲近,因为至少在他眼底,那季徯秩不是惑君臣,亦非篡位狼。
从前空口无凭的话只会叫他生厌,未曾想过有一日那般话会从他的嘴里冒出来:
“下官笃定侯爷不久定能携胜报还京!”
季徯秩踩上马凳子,笑道:“得了得了,别恭维我了,这八字可还没一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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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徯秩嫌车里太闷,半道改作跑马。跑马跑了半月,终于到了顾家营。
彼时,那怀光将正在列兵点阵。他见着士卒领着季徯秩来先是蓦地一怔,回过神来只停了手上事,赶忙去接迎。
“用不着您亲迎。”季徯秩将怀光伸来的手推回去,自个儿下了马,道,“咱们帐子里聊罢?”
怀光命人提了几壶美酒并几碟下酒菜来,他见季徯秩眯缝了眼,笑着总往自个儿面具上打量,不由得将脸儿侧过去倾壶倒酒。
季徯秩见状噗呲一声笑道:“大人干甚不叫我瞧呢?从前咱们在一块儿可是吃了多少酒,今儿却怎么怕起生来?”
怀光闻言还算是稳,他道:“末将侯爷所道何意。”
“将军不知道?那我问您,缱都白事有您一个没有?那贺……”
怀光猛地扑过去捂他的嘴:“侯爷,谨言慎行!”
“怕什么,我的人已将这帐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咱们这般音量,外人是一个字儿也听不得的。——这魏楚几时开战呢?”
怀光松了口气,顺势把面具取下来搁案上,畅快道:“很是赶的。四日后便要开始上路,这几日末将派副手带您逛逛,也叫营里弟兄认认您的脸儿。”
“瞅瞅你割的,也真是下得去手。”季徯秩将他的面具拿在手上把玩,“倒是个做工精巧的宝贝。听闻楚北戍守边关的那一营,近来损伤不少。”
“是啊。”怀光把酒盏盛满了给他推过去,“原先率领那楚北营的武圣人楚冽清死了,那营里的兵士忠,受不了,也就跟着去了。”
“哦,他们这是忠人,既不忠君又不忠国的,难办!”
“这不是没办法嘛!那楚冽清虽是个遭我魏唾弃不已的小人,可在楚国,他是个立下多少战功的名将?那楚帝今儿能逼死他们的主将楚冽清,来日就能杀他们如草芥,谁甘心抛头颅洒热血地在沙场上死了千百回,来日又要被套上那么个帽子被自己人砍脑袋呐?!”
“这事儿么,说不上来好坏。说是好事罢,又都是白搭上去的人命;说是坏事罢,又未免太不谙世事。——将军,这要季某如何选呢?”
季徯秩拿那双含情眼似笑非笑地逗他,可是贺珏这风月老手经了多少诱惑,这会自然是坐怀不乱,他笑道:
“两不该,侯爷这不是想叫末将当坏人吗?可末将还真就是个坏胚。不瞒您,末将听闻的时候,笑得险些背过气去!”
“您是爱憎分明。”季徯秩拢袖举杯,“季某得敬您一杯。”
怀光笑着将杯盏碰上去,只爽快饮尽了,道:
“只怕侯爷想叫末将选的不是这么些个东西……不过这时候拉拢末将可不成,末将只想老实待在这儿翎州,替兄弟守墓,替这魏百姓守南关。”
“近来没再去喝花酒了?”季徯秩没顺着他的话说,只淡笑一声,用筷子拣了粒花生米嚼。
“能吗?”怀光声色倏地一沉,只很快又笑起来。他摸了季徯秩的手过来捏,又笑道:“不碍事,日后这顾家营里头不还有侯爷叫末将饱眼福吗?”
“您还是甭闹我。”季徯秩没抽手,任他捏,只斜了眸子觑他一眼。
“噢,对对对!”怀光忙不迭把他的手松了,“侯爷府里如今已有主儿了!”
季徯秩不置可否,笑道:“这花生米好脆。”
“多吃点儿,免得光吃酒伤了胃。”怀光将那碟花生米给他挪过去,只又给他满上一杯,笑道,“自打末将毁了声容后便轻易不再吃酒,怕酒后乱说话,叫他人撞破了我是贺玉礼。今儿侯爷来,末将安心,也就放开肚子海喝一通!”
“怎么见着我就安心,当心我是那乱党头子,来这儿第一个要了您的脑袋。”
怀光闻言哈哈大笑:“这也太不像话!”
季徯秩摇头,倒替他斟起酒来:“这时候了,还有什么东西像话?”
怀光愣着,良久没张嘴,好容易动了嘴皮子,第一句话还是说:“不像话。”
季徯秩于是笑起来,道:“你倒是信我,前些日子你爹还点着我的鼻子骂我恃宠而骄。”
“侯爷干了什么好事儿?总不会好端端地就能遭了我爹骂。”
“嗐!也没干啥,”季徯秩道,“就是替那些个拦了你爹车马的太学生求了个情。”
“我爹这是怎么招惹到他们了?”
“唔……”季徯秩把身子挺直了些,“前些日子许渭死了,朝堂好容易不兴党争,得了安宁。谁料陛下又赫然提出要向蘅秦求亲,你没见着,当时的情景好生有趣,我还是头一回见着堂上那般的寂寂无声!但那中书舍人梅观真带了头,把脑袋磕地上说皇上万岁万万岁,这可不就是在说陛下此举甚好?这事传到太学,可惹着了那些把清白和义气当饭吃的太学生。他们觉着单单整治那中书舍人还不够塞牙缝的,便玩起连坐来。原是要揪着中书省的官儿骂的,然段老殁了,他们一时找不着头子,便揪住当年身为主考官的贺尚书撒气。”
“这般瞧来,错不在我爹啊。侯爷掺和个什么劲?”
“欸!”季徯秩笑得,“里面门道多着呢!——你过来我说与你听。”
怀光兴致勃勃地把耳朵凑了过去,却听到季徯秩霍然变了腔调,他把声音压得很轻,可不知含了多少细密杀意:
“害死顾家二位的,乃池老嫡子,池彭。”
怀光瞪着眼倏地后仰,脸难抑地皱起来,其上的疤痕也随之扭动,他颤声道:
“侯爷,这可不兴拿来说笑!!”
“你看我像是在说笑?”季徯秩的语气寒凉,“嗐,信不信由你了,你还有四日去查清此事,要除掉那害群之马,再没有比沙场更好的地儿了。不过,你不动手,自然还有我。怀光啊,我可是饮恨长大的,报仇这事儿,我太熟了。”
怀光不说话,把话音都闷在了一杯接一杯的酒里。他喝得太急,没一会儿就有些晕,只有神识还勉强算是清明。他趴在桌上想前尘,忽地笑起来冲季徯秩口无遮拦道:
“侯爷您知道么?当年我瞧着您同落珩他纠缠个没完没了,那模样不知有多登对。到底是流光易逝,如今你二人竟都找着伴儿了!”
“逮着俩郎君说登对,将军的眼神也还真是好得可以——不过我也好些时候没听着这么个名了。”季徯秩哂笑道,“听来远得像是前世遇着的人儿。”
“你二人既是书院同窗,之后又在同一个营里待了好一阵子?怎么还没到互通音信的地步?不该啊,我从前还总觉着你俩是一见钟情呢!”
“这个嘛——都怪我了。我喜欢那些个带点傻的人儿,宋落珩他太聪明,见了面总逮着人咬,咬得人半死不活的……我识相嘛,也就灰溜溜地跑了。”
“是吗?”贺珏笑道,“成罢,我人傻,我同侯爷好!”
“不说这个了。”季徯秩笑着同他碰了杯,玩味道,“听闻这回池老将军也要出征?”
“是啊。前些日子,贵妃娘娘还回家省亲了呢!现今还没走,说是要待至明年春,可苦了池府上下。”
“韶纫么?”季徯秩心里念道,“天之将倾,蝼蚁难活,陛下到底还是有心。”
季徯秩道:“改明儿我去拜见拜见她。”
贺珏问他:“侯爷认识这贵妃娘娘?”
“认识的。”季徯秩不去揭那韶纫的底,只道,“毕竟那位先前也当了好些年歧王妃的。”
“皇上也真是,不封结发之妻做皇后也就罢了,竟空着后位至今朝,平白叫蘅秦人得了逞!两位淌着蘅秦血的,携手登这魏的九重天啊,真是叫人啼笑皆非……皇上秋初便要前去接亲,怕是还没过北关,便先被北疆百姓的唾沫星子淹死了!”
“自找的。”季徯秩耸耸肩,“那位乐意,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末了,那怀光彻底吃醉了,可他却也并没同其所述的那般胡乱说疯话,只是阖了眼一直流泪个没完。
季徯秩酒量太好,总也吃不醉,这会平静地替他将面具绑上,笑着呢喃:
“适才你说错了,宋落珩他是真有伴儿了,我可还没有呢!”
“不过不妨事,待到我无牵无挂了,我便走,走他个干净。”
季徯秩哼哼唧唧,只掐了烛火,枕着手也趴在了案上。他吐息平稳,渐入梦乡,那怀光却在黑帐中舒开眼来。
怀光盯着季徯秩的背影,被刀疤截断的眉随之蹙了起来。